08、秋寒

  一個女人能做出把另一個女人逼進死路
  的舉止嗎?那縱然是為了獨佔愛戀著的男人,
  竟然讓人哀傷得想死嗎?……
  她想逃走,想A彪樣的男人和女人的泥沼
  中爬出來,回到純潔無邪的少女時代……一
  十一月的第二個星期天,是嵐山的紅葉祭,妹妹亮子說要去看紅葉祭,早晨九點就坐上男朋友來接的車出門了。
  迪子去年和阿久津一起去看過紅葉祭從上午起,筍曲小督船,今樣歌舞船(平安時代時興的歌舞船。今樣:平安時代時興的東西——譯者注)等出現在渡月橋上的大堰川裡,披露今樣念佛、六面念佛等。從下午起,祗王船、天龍寺船、落柿捨船等,各自豎著旗幟出現,往返於河面上,表演著京都的藝能,船裡奏著悠然的雅樂,在宛如燃燒一般的小倉山的紅葉中緩緩地劃過。這樣的情景,具有會令人回想起平安時代的往事的雅趣。
  去年的紅時祭,湊巧從下午起就瀕瀕瀝瀝地下著雨。
  在秋雨中的河峽,紅時又增添了一種特有的情趣。
  今年,天氣從早晨起就萬分晴朗,不用擔心會下雨。
  迪子在三天前見到阿久津時就想起了紅時祭。她正想問今年怎麼樣,但欲言面止。她沒有想一起去的打算,只是想說已經到了這樣的季節而已。
  然而,不知為何,迪子總彷彿覺得講不出口。
  從十天前起,阿久律的妻子又佐進了國立醫院。看來家裡仍是岳母趕來照顧孩子,但星期天,阿久律和孩子們說不走都要去醫院。
  她不想若無其事地提起什麼紅葉祭,給阿久津在心理上添加哪怕些微的負擔。
  以前連阿久津去醫院裡探望,她都會感到生氣,但現在即使聽他說要去醫院,她也沒有什麼感覺。她已經明白,只要是丈夫,探望病妻是無可非議的。
  縱然為那樣的事爭辯也無濟於事,這樣的乏力感籠罩著迪子的心。
  迪子裝作不知,但這次偏偏阿久律也好像不常去探望了。
  得知是慢性病而不想一下子護理得太原?還是顧忌著迪子?總之,二人之間的關係已經不會因那些事而惡化了。
  夫人成為迪子和夫人、阿久津這三角形的焦點。興許因為夫人生病,迪子已經無意戀戰。
  那天,迪子待在家裡沒有出去。打掃、洗滌,從中午起,她又難得池編織起毛衣來了。那是冬天穿的粉紅色對襟毛線衣。
  陽光明媚,溫照照的,簡直想不到這會是十一月的天迪子停下手望著窗戶。她感到在這明媚的爽秋中,呆呆地待在家裡是很可惜的,但是那樣的念頭只是轉瞬即逝,隨即她又熱衷於編織之中。
  纏著毛線戳動著棒針,在這簡單的動作中,迪子感到有一種充實感。在一步步地,雖步態緩慢,但預感到在踏踏實實地結出碩果。經期已經過了二個星期,但還沒有行經。
  雖然還沒有清晰的徵兆,但感覺到身體夜緩緩地起著變化,有微微的倦怠感,乳頭好像比平時更敏感了。
  以後有孕吐的話,便確切無疑了。
  她擔慮著倘若真的懷孕該怎麼辦,同時又感到自己希望懷孕。她覺得那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同時又為想像著那樣的場面而感到心滿意足。
  從下午到傍晚,迪子一直在窗邊曬著太陽,懷著那樣的愜懷感,戳動著棒針。
  「有電話啊!」
  樓下傳來母親的喊聲。這時明亮的太陽正要在對面的屋頂上隱下去。
  迪子走下樓梯。聽筒放在電話桌上。
  「喂,喂。」
  迪子一呼叫,馬上傳來男子的聲音,是圭次。
  「我現在在京都。」
  「什麼時候來的?」
  「今天早晨,我想現在馬上見你,你能出來嗎?」
  「這麼急……」
  於是電話中斷。好像是公用電話規定的三分鐘結束了。迪子放回聽筒,等他重新打來。
  不久,電話鈴又響起。
  「剛才電話斷了。我現在要去上次我們見面的H旅館。
  我在走廊裡等你,請你來一下。」
  「這麼急,有什麼事嗎?」
  「見面就知道了。」
  「你見過部長……」
  「見著了,剛分手。」
  也許阿久津和圭次之間已有過爭吵,圭次的聲音比平時高亢和激動。
  「我等著你來。」
  於是電話掛斷。迪子放回聽筒,預感到有一種結局正在逼近。
  較潔的月亮已經懸掛在流霞棧光的西空。一過十一月中旬,黑夜畢竟寒冷。迪子在淡黃色寬袖上衣外穿著法蘭絨色彩鮮艷的西服,去向H旅館。
  也許有什麼事情,雖然她已經習慣圭次突然打來的電話,但儘管如此,今天他的聲音非同尋常。到了星期天的傍晚才突然打來,想必他昨天就已經在京都了。
  三十分鐘後,迪子到達旅館,圭次已經在走廊裡等著。
  他空著手,興許行李已經放好,右手挎著外套佇立著。
  「怎麼了?」
  迪子一靠上前,圭次怎麼也沒有說,就徑直朝著走廊前端的咖啡角走去。
  在咖啡角深處透過玻璃看得見院子的座位上,二人面對面坐下。圭次仍是一副正顏厲色的目光陰視著迪子。
  「怎麼啦?那麼可怕的臉?」
  服務員送來涼水,問二人要點什麼。
  「咖啡?」
  圭次冷冷地說道。迪子隨之點點頭。圭次很不耐煩地等著服務員鞠躬離去後,說道,「我見到姐夫了。」
  他唐突地說了一句,又閉上了嘴。
  「怎麼了?」
  「你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的提問,行不行?」
  圭次那雙眼臉的眼眸裡凝聚著忿懣。
  「請不要說謊。」
  「我不說慌。」
  迪子盯了視著圭次點點頭。
  「我接連不斷地詢問你,是不是和我姐夫有來往……」
  瞬間,迪子倒吸了一口冷氣。在電話裡聽到他的聲音時起,她就有著某種預感,但她沒有想到會如此直截了當地受到他的責問。
  「這是怎麼回事?」
  迪子垂下眼險。她覺得低頭不語,等於在默認圭次說的話,但她無法回答。
  「有關係的吧。」
  圭次又問道。迪子緩緩地點點頭。
  「果然……」
  圭次低聲呢喃道。
  迪子不敢正視圭次的臉。無論遭到怒斥,還是受到輕蔑,不管被他怎麼看,都已經無可娩救。在圭次的面前,迪子完全成了罪人。
  長久的沈默。
  服務員送來咖啡,放在二人的面前。在低伏的目光一端,看得見服務員的手拿著匙子在碗皿裡發出「咯咯」的聲音攪著。迪子注視著放在桌子上乳白色的咖啡杯,啞然無曰。
  一瞬間的怯意變成慘沮,不久一種適意感籠罩著迪子。她一邊感到事情已經不可收拾,一邊又覺得這事該結束了。她甚至感到一陣輕鬆,覺得可以不必再遮掩了。
  「我明白了。」
  圭次沉吟地囁嚅道。
  迪子緩緩地抬起頭,圭次手肘支在桌子上,雙手抱著頭,細細的手指揪著頭髮蠕蠕地搔動著。
  自己的放蕩已經敗露,迪子卻心安理得,痛苦的反而是圭次。有權指責她的圭次卻受不了了。
  迪子為自己明知廉恥卻不像圭次那般痛苦而驚呆了。
  因此,她一邊感到自己太自私,太靠不住,卻又毫無愧恨之感。
  想來她很早以前就覺悟到這樣的欺騙不會長久,早晚要東窗事發。只是雖然知道那是遲早的事,但那個「遲早」,那個時刻,來得稍稍早了一些。迪子的心裡已經有著這樣的精神準備。現在的處境,其差別也許就在於這種精神準備造成的錯誤裡。
  不久,圭次慢慢地抬起頭,那眼睛裡,說是憤怒,不如說是近乎坦然的目光。
  「真的是那樣的。」
  「對不起……」
  迪子現在聊以自慰地向圭次表示歉意。如果可能的話,她真想把頭扣在地上道歉,雖然道歉並不能解決什麼問題,但不那麼做,她便得不到安寧。
  「不知道……」
  圭次孤零零地哺語道,接著還不敢相信似地望著迪子。
  現在,對迪子來說,想知道圭次怎麼會瞭解她和阿久津的事。
  「是部長說的?」
  須夷,圭次搖了搖頭。
  「那些事,姐夫沒有說。」
  「那麼,你怎麼……」
  「我只是猜測。」
  圭次忿然地說道,「上次問你為何不和我結婚,你說去問姐夫。可是不知為何,我怕問他,我預感到倘若一問,我們的關係就完了,所以我只是和姐姐見了一面就回去了。」
  迪子可以理解了。
  「後來我想了許多事情。為什麼你不願和我結婚?為什麼問我姐夫就能知道?在輸血中心,你是不是還有意中人?
  也許正因為遭到你的拒絕,我越發想要得到你。在這一個月裡,我盡想著這件事。可是光想也無濟於事,今天早晨我狠狠心便來了京都,想再找到你和姐夫,當面問清楚。」
  「你先見到了部長!」
  「開始時姐夫只是閃爍其辭,說『她有她的道理吧,』這時我忽然覺得姐夫也許正愛著你,否則他一個人就沒有理由如此反對,於是我試探了一句,『難道姐夫愛著迪子君?』」迪子避開圭次的犀利的目光,只顧伏下著眼瞼。
  「姐夫馬上說,『不對!』可是那時他的表情很狼狽,一剎那滿臉通紅,接著又變得很蒼白,爭辯起來語無倫次,判若兩人。」
  「那是在部長的家裡?」
  「是的。幸好姐姐不在。」
  須夷,圭次的嘴邊浮出苦澀的笑意,但馬上又恢復了原來的認真表情。
  「姐夫不住地爭辯說,你的事情他不太清楚。但是越說越不打自招。姐夫不是個刁滑的人,所以不管怎樣,他的話和神色都已經露出了破綻。」
  阿久津那被觸及隱私而不勝狼狽的身影,迪子觸目可見。
  「在爭辯時,他還脫日說出『迪子』呢!」
  「我的名字?」
  「話出口後,姐夫忙又改口說『她』,可是儘管如此,我已經明白了。我徑直跑出姐夫的家,繪你打了電話。」
  電話裡的聲音很高亢,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迪子想起一小時前圭次那急切的嗓音。
  「總之,我全都明白了。」
  圭次點上煙,抽了一日後,說道。
  「我真混!」
  「……」
  「完全受騙了。」
  「……」
  「還想抵賴嗎?你還想裝作沒有騙我嗎?」
  迪子啞然。
  她無言答對。的確,迪子和阿久津在欺騙忠厚誠實的圭次。迪子罪孽尤其深重。她是主謀,甚至還演了一幕相親的鬧劇。
  僅憑「對不起」是不能原諒的。而且,這話講出口來,也變得虛情假意。
  然而,迪子從一開始並沒有欺騙和作弄圭次的打算,這是確切無疑的。雖然結果已經如此,但開始時只是想作個小小的遊戲。而且說是對圭次,不如說是為了接近阿久律的妻子,是為了接近她探摸她的真面目,試探阿久津的心。和圭次見面,只不過是為了這一目的的手段。
  對圭次來說,從一開始起,她就沒有厭惡和憎恨。寧可說,她甚至覺得他是一位很有好感的青年。此後兩人能夠來往,也是出自這樣的心情。這話聽起來像是在為自己辯解。
  開始僅僅是手段,後來寧可說變成了好意。雖然拒絕了他卻還是在見面,就是因為她不嫌棄圭次。
  「我沒有那樣的打算。」
  「事到如今,我不想聽你的爭辯。」
  圭次喝了口涼水,把還長長的香煙揉滅在煙灰缸裡。
  「我隨便問問。你在第一次和我見面時,就已經和我姐夫有關係了吧。」
  迪子想了想後,點點頭。現在,她情願傾其所知,甘心受罰。
  「是一邊暗中交往著,一邊欺騙我和我的姐姐來和我相親吧。」
  「請你別這麼講!」
  「難道不是嗎?錯了?」
  圭次聳聳肩,悲哀突然在迪子的體內擴散。自己幹了那種不知天高地厚的事,圭次專斷地不願體諒她的內心,這都令她感到可恥和懊惱。
  「你玩弄了我們姐弟倆。」
  「請別……」
  迪子用雙手捂著臉,眼前一黑,淚水立即溢出,滲出她的手指間。
  「我姐姐也受騙了。」
  「對不起。」
  迪子捂著臉站起身。
  「等等。」
  圭次的聲音從背後追來,但迪子徑直穿過走廊,跑出大門。
  出租汽車在旅館的門前候客。迪予鑽進車裡,說了聲「東山」。
  司機插上鑰匙,按下計程器。
  「東山什麼地方?」
  「哪裡都行,快走!」
  要去哪裡?此刻迪子毫無目標。她只想一個人清靜一下。無論在街上走,還是回到家裡,都會碰上人。車內是獨自一人的最好場所。
  暮秋星期天的一天已經降下帷幕,家家點起了燈火,大街上也許因為是休息天,顯得冷冷清清的,人影稀少。無論在淮家,現在都是星期天的晚飯時間。
  「出了什麼事?」
  司機從後望鏡裡窺察著,見迪子掩著臉,疑竇頓生。
  迪子沒有回答,深深地埋在座泣上望著街道的夜色。
  車在白川大街朝北開去。是不知看過多少次的熟悉的街道。是和阿久津幽會一起坐車經過的路。這街道,現在卻顯得落寞而陌生。
  「怎麼樣?去將軍塚,還是登比睿山?」
  「那……」
  「去哪裡?」
  「遠的吧。」
  迪子好像在說別人的事似的。也許有了目標,司機定下心來,把正了方向盤。
  現在圭次怎麼樣了?她離開旅館時,他叫她「等等」,這是什麼意思?聲音那麼嚴歷,還言猶未盡嗎?還是仍依戀著她?不管怎樣,和圭次的交往,這就結束了。
  正因為他是個真誠而厚道的青年,所以她想在分手時做得更漂亮灑脫。既然自己絲毫不怨恨池,圭次也愛著她,那麼分手就應該能夠做得更瀟灑。
  為什麼會變得這樣?雖然她覺得一切原因都在於自己,但如此分手仍是不堪忍受的。
  圭次也許會把今天的事情告訴阿久津的妻子。如果這樣,她會怎麼說呢?
  圭次跑走後,阿久津也許現在正和孩子一起在家裡。
  他在家裡想著什麼?知道自己的事情已被圭次察覺,會先去了妻子的醫院?還是楞楞地待在家裡考慮著正在逼近的悲慘結局?
  也許圭次徑直回東京,再也不會來京都了。而且阿久津和迪子之間,也許和以前一樣,按同樣的形式繼續著,不會有任何變化。
  車從山中越進入比睿山的公路。鑿開山腰開出的道路豁然開朗,不久在密林的前端看得見一溜燈光,這是琵琶湖對岸的街道。一串光珠在黑暗中躍起,掠過空間,那準是橫跨琵琶湖的琵琶湖大橋的燈光。
  今年初夏,迪子和阿久律、阿久津的妻子、孩子、圭次五個人坐車渡過這座橋。迪子和圭次兩人坐在後座上,在橋中央,迪子把阿久律和夫人兩人並肩站在一起的形象攝進了照相機裡。
  那以後只過了半年。阿久津和迪子之間,好像從那時起就突然分崩離析。那是突如其來的。分崩離析的原因是在兩人之間象沉澱物一樣漸慚地沉積著的。
  這種時候,也許正是一個時機。
  車在密林間往左拐彎,開過夜色中的琵琶湖又往右拐,轉眼就已經快到山頂。畢竟已是十一月,很少有車去山頂。再往左駛一個大弧形,右邊看得見廣播中轉站,再開一段路程,便到了山頂的停車場。
  「下車嗎?」
  司機擔憂地問道。
  「我下去走走。」
  迪子豎起衣領走到車外。即使在平地也已經很寒冷,一到這裡,更是秋風蕭瑟,寒如嚴冬。夏季人聲嗜雜的瞭望台,現在也空蕩蕩的,一片岑寂,只是到處可見一對對情侶的情影。
  迪子走向瞭望台的右邊,從那裡俯瞰散落在山峽裡的房屋的燈光。在晚秋的幽空下,那些燈光顯得時隱時現零零落落,無論在哪裡,在那樣的一個個的燈光下,人們正相互愛撫,相互怨恨著。正這麼想著,迪予忽然感到要嘔吐。
  一股酸味從胃裡提起似地往上湧。沖湧了好幾次,迪子好不容易只吐出了胃液似的酸汁。
  迪子倚靠在欄杆上,用倦怠的目光重又望著籠罩著夜色的京都,她忽然想起這也許就是孕吐。
  在比睿山散心的第二天,迪子沒有上班。
  早晨起來梳著頭便想嘔吐,她馬上跑進衛生間蹲著,有十來分鐘一動不動。結果,吐出的只是少量的唾液和胃液,接著身體便感疲竭,像要下沉一般。
  「怎麼了?姐姐,你臉色蒼白啊。」
  從衛生間一出來,妹妹亮子納悶地望著迪子。
  三十分鐘後,母親來叫她們吃早飯,迪子毫無食慾,只要一想到早餐的香味就感噁心。
  「去醫院看看吧。」
  「沒關係。休息一下就好了。」
  去醫院檢查也許會知道是孕吐。即使不去檢查,母親對這一類事情也特別敏感。
  迪子全身乏力。她模模糊糊地睡著,一邊想起還有許多事情需要作盤算。
  圭次、阿久津、妊娠,她思緒紛亂,然而那些都是極重要的事情。
  但是,儘管如此,剛剛一想到如何處置才好,便又心亂如麻,思緒無法集中,光感到焦慮,就這樣昏昏庸庸涯過了一上午。
  過了中午,她又劇烈地感到想嘔吐。
  每次要吐便跑進衛生間,這會被母親見怪的。迪子把報紙鋪在洗臉盆上伏著臉,但仍然只是想吐卻怎麼也吐不出來。
  母親知道她懷孕肯定會大吃一驚,豈止是吃驚,也許會暈倒在地。一想到此,迪子便感鬱悶,同時也覺得微微的輕鬆。索性春光洩盡,巴不得被父母、被社會罵成「蕩婦」。
  這不是假作正經為自己辯解,而是她希望能有人嘲笑也是個厚顏無恥的女惡棍,不知廉恥的女人,那樣不知會有多麼的輕鬆和心安。
  儘管如此,事到如今,所謂妊娠,總是一種嘲諷。
  以前,光憑經期遲來還半信半疑,現在連孕吐症狀都出現了,這是不容置疑的。此刻,就在這一瞬間,她一想到肚子裡棲息著一顆小生命,每時每刻在不斷地成長,便會有一種莫有名狀的感動。
  受孕,無疑是因為上次沒有作預防便接受了阿久津的撫愛的緣故。當時她還制止阿久津,叫他「別動,就這樣!」
  所以,責任無疑在她自己。妊娠是咎由自取的。
  不過,她想懷孕一次試試,不管結果是否分娩,她總想體驗一下妊娠這一女性的生理現象。這不是意識或情理要求,而是和頭腦不同的身體的要求。她意識到以後會有很大的麻煩降臨,但與此相比,迪予首先想通過妊擴確認自己是一個女人。
  然而,如今一妊娠才知道好像是一件很不易的事情。
  以後到底會怎麼樣?若說簡單的,就是墮胎,但一想像出到醫院裡接受診察做手術的情景,她便心驚肉跳,感到恐懼和不安,而且又要在中途奪取好不容易孕育著的小生命,她於心不忍。憑自己的一念之差做那樣的事,她感到畏懼。
  孕吐剛開始,卻已經在考慮墮胎,這是個罪孽多麼深重的女人?這不是要墜落地獄嗎?
  也許在想著可怕的事,迪子陡感一陣干噦,想要嘔吐,她忙又把臉伏在洗臉盆上,忍受了片刻後,服了兩片昨夜回家時從店裡買來的「止吐」藥。
  原來想早晨服用的,但一想到服藥會影響胎兒,便又作罷了。她一邊覺得即使擔心怕會給還沒有分娩的孩子造成畸形或疾病,也是白費勁,一邊卻還是擔憂著。即使墮胎,她也希望是個健康的孩子。
  服藥後,迪子將吐有唾液的報紙揉成一團扔進廁所,將洗臉盆放回廚房,倘若母親突然進來撞見就麻煩了。也許服了藥的緣故,她有些想睡覺,感到疲軟,渾身沒有力已經過了中午,早晨還晴朗著的天氣,從中午起雨雲擴散,還稀稀落落地下起雨來。
  雨,似乎又加深了秋意。
  迪子聽著敲打著房簷的雨聲,昏昏欲睡。
  滿目都是生長著短灌叢的原野,邊於在原野中奔去。
  莽莽原野無邊無際,像是連結琵琶湖的遼闊的草原,又像是學生時代去過的北海道的曠野。
  不知是蘆葦,還是狗尾草,齊人高的草擋注了她的去路。不知在黎明中還是在夕暮中,還是在曉光中,秋風正輕拂而來。無論跑到哪裡,荒野無限漫無邊際。跑哪跑的,但孤零零寂無人聲,腳好像踏進了泥澤地似地拖彈不動,緩緩地下沉,眼看就要把迪子吞沒。
  在蘆葦的前端朦朦朧朧地露出一張臉,看得見在向她招手。像是阿久津,又像是圭次。不知在哭還是在笑,臉寵模模糊糊地無法看清。她想盡快地撲向那邊,但不知為何,腳卻不聽使喚。她覺得自己眼看就要倒下,被埋沒在蘆葦裡。
  一個人太寂寞了。她希望有人來陪伴她。
  迪子又想奔出去,但胸口被什麼東西掛住,離不開。有個人的手抓著她的肩膀。迪子殊死地想要掙說。
  「姐姐!」
  遠處傳來喊聲。好像是亮子在喊。她想叫「救命」,卻張不開嘴唇,全身像被籐纏佐似地往下沉著,感到衰憊。
  「姐姐!姐姐!」
  遠處的聲音在接近,迪子終於睜開了眼睛。
  眼前,亮子坐著,用手晃動著她的肩膀。
  是在二樓的房間裡,四周依然如故,和她入睡時一樣。
  「你怎麼了?在做惡夢?」
  不知幾點了,這時天色已暗,夢幻在淡淡的夕暮中緩緩地隱退。
  「你的電話啊。」
  「哪裡來的?」
  「是他呀!」
  「他?」
  「阿久津。」
  迪子感到不可思議。就在剛才,在夢裡,阿久津還在喊她。現在他卻在現實中正打電話來。即使是偶然,這也太巧合了。
  「早就打來了,叫了幾次,怎麼也叫不醒你。」
  阿久津難得直接打電話到家裡來,不知是因為沒有勇氣,或是有婦之夫的自卑感,他絕對不會打電話到她家裡來。他曾經打來過一次,但那時是喝醉後通過酒吧的女人打來的。
  迪子忙攏起睡衣的衣襟翻起身。她是在長襯裙外穿著毛巾睡衣睡覺的,從腋下到胸前汗水淋漓,也許做惡夢時在出汗。
  她用房間裡的毛巾簡單地擦一擦,急急忙忙地走下樓梯。電話在樓梯口,樓梯口那裡已經籠罩著黑暗。
  「喂喂!」
  迪子將聽筒盡量貼近嘴邊喊道。
  「喂,是你?」
  是阿久津的聲音。也許打的是公用電話,微微地傳來嘈雜的人聲和腳步聲。
  「我是迪子。」
  大概剛才在夢中追尋他的緣故,迪子竟然懷念起他來。但是,儘管如此,冷不防打電話來,總會有什麼事情。迪子回到現實中,頓感不安。
  「有什麼事?」
  「你身體怎麼樣?」
  阿久津的聲音壓得很低,「……我明天能出來。」
  懷孕的事還沒有告訴阿久津,所以他不可能知道。
  「現在我在醫院裡。」
  「呃……」
  「妻子自殺了。」
  「你說什麼?」
  迪子不由捏緊了聽筒。聽說他在醫院裡,一剎那間,她還感到很沒趣。
  「為什麼……」
  「我不知道。」
  「那麼現在……」
  「還不要緊……」
  「要救醒她呀!」
  「她睡著了,但醫生說還不知道……」
  迪子伏下眼臉,站在那裡呆呆地楞了片刻。事情為什麼會那樣?因為粹不及防,迪子還來不及考慮它的原因。
  「昨夜圭次去醫院,好像講了我們的事。」
  「呃……」
  迪子不由啞然。
  「生病時本來意志就很脆弱,再聽到那種事,估計受到了打擊。」
  「圭次君全都講了?」
  「看來是的。」
  為什麼說那樣的事?即使是姐弟,也有該說與不該說之分!迪子對圭次的幼稚生氣了。
  「她雖然還不大相信,但她是個很要強的人,也許是實在受不了了。」
  「什麼時候發現的?」
  「今天早晨,服藥好像是昨夜很晚的時候。」
  「藥……」
  「像是服了一百片糗米那製藥。」
  「這……」
  迪子的聲音已經變了調,她欲哭無淚。她並不討厭誰。
  多嘴多舌的圭次,聽說這事竟然自殺的夫人,到傍晚才來悄悄地告訴她的阿久津,還有焦頭爛額的自己,她全都感到討厭。那樣的人際關係,她厭惡得簡直想瘋了。
  「我只是想告訴你一聲。」
  「通知輸血中心了嗎?」
  「因為休息,所以我只對所長說了。」
  只要一想到這事苦被宮子和伸代她們知道會怎麼樣,迪子便不寒而慄。
  「討厭啊……」
  迪子握著聽筒,一副欲罷不能的模樣。
  「明天我能出來。」
  「呃……」
  「明天傍晚見面,我再詳細告訴你。」
  「夫人正在那樣的時候……」
  「明天她也許能安靜一些。」
  妻子圖謀自殺,可是在第二天,卻和引起她自殺的另一個女人見面,這樣的男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迪子頭腦裡一片混噸。
  「今夜你一直在醫院裡嗎?」
  「大概是的。」
  「請多保重。」
  「不要對別人講。」
  「當然,我不講。」
  對別人怎麼講得出口!迪子在心裡喃語道。
  「正因為事出有因,所以我只想和你聯絡。」
  「我明白了。」
  「那麼,再見………」
  「再見。」
  迪子點點頭,放下聽筒。
  回到房間,秋季的一天已經投暮。秋雨依然漸慚瀝瀝地下個不停。
  迪子聽著單調的雨聲,又鑽進床上。
  她一邊想著必須有所盤算,一邊卻思緒紛亂,怎麼也集中不起來,只是怔怔地注視著昏暗的天花扳。
  「姐姐,你怎麼了?」
  亮子又回到房間,打開電燈。
  螢光燈豁然捻亮,迪子被投在那光亮裡。
  「你在哭?」
  「沒有……」
  迪子忙轉過身去。
  沒什麼值得哭的,至少對迪子來說,不是那麼悲傷的事。可是,眼淚卻偏偏往外淌,究竟是因為驚恐失措?還是因為來不及調整自己的感情?
  「他說什麼了?」
  「行了,你下去,讓我一個人待在這裡。」
  「嘿……」
  亮於誇大地皺著眉頭,扮了個鬼臉。
  「那麼,你一個人好好地苦惱一下。」
  亮子走後,迪子起身關掉電燈。現在的狀態,最好是在黑暗處聽著雨聲渡過。
  迪子已經沒有勇氣和自信面對著光亮。
  儘管圭次告訴了夫人,但把夫人逼進自殺境地的根本原因在於迪子。迪子一邊表面上和圭次相親,交往得很好,一邊實際上和阿久津維持著已經有兩年之久的關係。
  淬然得知迪子在和丈夫、弟弟兩人同時往來,夫人無疑受到了打擊。和丈夫有默契,那是當然的,但卻一無所知,這樣的打擊把夫人摧垮了。
  遭到背叛卻還蒙在鼓裡,受著丈夫和迪子的欺騙,這樣的屈辱,對夫人來說,也許更感委屈。
  我,是個多麼可惡的女人啊!
  房間裡已經漆黑,迪子在黑暗中傾聽著自己心臟的鼓觀。
  一個女人能做出把另一個女人逼進死路的舉止嗎?那縱然是為了獨佔愛戀著的男人,竟然讓人哀傷得想死嗎?
  事到如今,夫人是死是活已經變得無關緊要,痛苦得想死,這樣的經歷是撼人的。
  聽了圭次的訴說後,整個晚上,夫人在想著什麼,怨恨著什麼吧,也許在憎恨丈夫的行為,後悔自己的愚純。
  然而,最後服藥時,夫人滿懷著憎恨和詛咒的,不正是我嗎?
  「不!不!」
  迪子又搖著頭。
  她想逃走,想從這樣的男人和女人的泥沼中爬出來,回到純潔無邪的少女時代。
  無論誰,都想得到真正的自由。
  迪子閉上眼睛這麼祈禱著時,一股酸味又從胸腹往上湧。她想嘔吐。四
  第二天,京都還是下著雨。
  雨不像昨夜的秋雨那樣發出浙浙瀝瀝的雨聲,而像細簾一樣覆蓋著京都的市街。
  迪子望著那雨簾,猶豫著,不知是不是要去輸血中心。
  早晨醒來沒有嘔吐的慾念,但昨夜輾轉不眠,整整一夜都在想著阿久津妻子的事,天亮時稍稍打了個腕兒,腦袋顯得很沉重。
  「姐姐,你又請假了?」
  迪子穿著睡衣,正怔怔地望著窗外,亮子在背後問道。
  「姐姐,你近來好像很奇怪啊。」
  「怎麼?」
  「嗯,有一些……」
  亮子意味深長地戛然而止,逕自走下樓梯。迪子的身體變化,亮於也許已經模模糊糊地有所察覺。
  「走吧。」
  迪子自言自語地呢哺道,甩了甩沉沉的頭站起身來。
  雨依然下著,下得不倫不類,撐傘不兔有些小題大作,但是不撐傘,頭髮和肩膀就會不知不覺地淋濕了。
  迪子穿著帶白色兜帽的大衣,傘折疊著拿在手裡,離開家門。在細雨霏霏的早晨,街上去上班的職員們一齊湧向電氣列車街。人們幾乎都不講話,只顧朝前走著。到電氣列車街上,車站前已經排成長隊。人們都穿著大衣撐著傘。
  職員們每天在同一時間同一場所排起長長的隊伍。
  迪子站在這隊列的後面時,忽然感到一陣想去相反方向的衝動。
  現在為什麼會產生那樣的念頭?只不過是隨便想到。
  可是想來那好像從很早以前起就已經潛伏在迪子的心裡了。今天產生這樣的衝動,想必是因為從早晨起就在猶豫要不要去上班的緣故。
  迪子主意已定,走出隊列,走向對面的人行道,然後逆著人流緩緩地朝著西邊走去。說實話,迪子自己也毫無目標,不知道能去哪裡,只是逆著人流反向而去就行。
  前方,衣笠山在雨簾中隱約可見。楓樹開始凋落,整座山巒在雨中顯得寒森森的。
  迪子邊走邊看手錶。八點半。要趕去輸血中心上班已經來不及了。這麼一想,她心裡反而感到坦然。
  沿著衣笠山麓向右拐去,便到了等持院。再往前去,就是龍安寺大街的電氣列車車站。
  迪子在那裡坐上電氣列車,在終點站嵐山下車。
  並沒有特別的目的地,只是漫無目標地走著,到了電氣列車車站,見去嵐山的車很空,於是就上了車。
  嵐山的早晨遊客還很少。附近的旅館前,在前一天夜裡順便住下的人們開始出門,但這些人也像是被雨擋了回迪子把手提皮包掛在手臂上,雙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裡,從車站開始朝著野野營的方向走去。
  因為沒有明確的目標,所以她避開通車的大街,挑選幽靜的小道走去。
  這一帶是嵯蛾野。古代是天皇的皇室土地,不久又成為天皇的隱居之處,現在住宅拔地而起,一直波及山麓,已失卻了往日古風的遺痕。
  儘管如此,走進竹林稀疏的原野裡,仍還瀰漫著古時代的幽寂。
  迪子在竹林間的小徑上緩緩地走著。雨象纖絲一樣降落,無聲地,黑黑地濡濕在大地上,竹子的翠綠令人賞心悅目。
  不久,走出竹林,到田梗上有一舊的路標等候著迪子。
  北一厭離庵、野野宮天龍寺大道東、釋迎堂前街西、落柿捨二尊院前。
  迪子在這路標前仁立了一會兒,開始在道上向西走去。
  天空依然低低地覆蓋著雨雲。雨依然不緊不慢地繼續下著。從這裡再走二百米遠,右邊就能夠看見落柿捨,再走過去,能夠看見二尊院的總門。迪子走到那裡,才想起這一帶曾經來過一次。
  回想起來還是在大學時代,一起來的全都是大學裡的同學,記得有五、六個人,其中應該也有秋野。
  的確,那時迪子還是處女,和秋野還沒有關係。
  從那時起,已經過了四個年頭。
  突然,迪子為自己竟然還有處女時代感到不可思議。
  無論怎麼樣的女性,都有處女時代,但對她來說,那彷彿是某一時期的、非常遙遠的往事。二十年和四年,處女和非處女的時期,年歲的長短有很大的差別,但在現實中,令人覺得還是短的時期具有的沉重感超過了二十年以上的處女期。
  記得那時是坐車去清溯那邊兜風,只是路過這裡。對田野和寺院,還沒有什麼興趣,只是兩輛車很新奇地接連著通過。
  從那以後,只過了四年。
  在這條道上,以前她們是喧鬧著通過的,現在是迪子一個人淋著雨走著。
  大家穿著牛仔褲,高聲哼著歌走去,這副模樣,對迪子來說好像已經從未有過一樣。她彷彿感到,那雖說是青春,還不如說是對愛情等一無所知的轉瞬即逝的情景。
  前邊又有路標。路標有迪子的個子那麼高。
  北一二尊院、祈王寺、愛富道、小倉山常寂光寺歌仙詞、小倉定家鄉舊跡。
  迪子在路標那裡向右拐去。
  道路的兩側延續著郁蒼的竹藪,在竹藪中斷之處,露出圍著楓樹林的抵王寺。
  在和「草庵」這一名稱很般配的草屋的正殿裡,抵王、祈女們的木像悄悄地置立著。
  迪子在這庵端的台上坐著,又回想起四年前的事。
  那以後,她把愛奉獻給了秋野,接著又認識了阿久津。
  儘管遇上了兩個男人,但無論對誰,對迪子來說,都是真心的。每次她都愛情專注,願意和他一起去死。
  對此,她毫無侮意。
  儘管如此,現在的這種空虛是什麼呢?
  秋野的事已經成為過去,不必再提了。
  可是,和阿久津的事是現實問題。他的妻子企圖自殺,他的孩子寄宿在她的肚子裡。就是在現在這一刻,這條小生命還在繼續成長,想要開拓新的未來。
  然而,她偏偏感到倦怠,感到乏力,這是什麼原因?
  她彷彿感到一切如同一場夢幻,甚至連肚子裡感覺到的小生命的充實感,也好像是會失去的夢幻的前兆。
  興許來到了還留有古人那淒搶的愁思的寺院,或是在雨中嵯峨野獨自仿惶走來的緣故,迪予突然感到自己很脆弱。
  傳來人聲的喧嘩,出現一群遊客。跟隨著嚮導的,是一群年輕的女性。所有的臉龐都像四年前的迪子一樣天真爛漫,充滿著生氣。
  迪子象被攆趕著似地站起身。
  雨剛停下,但雲層還很低。
  十點。
  迪子徘徊著是否要回家。也許走在田梗上的緣故,她彷彿來到了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然而,現在即使趕回去也沒有什麼事可做。迪子在愛宏大道上又向西走去。
  這一帶是徒野。迪子想起這裡和洛東的鳥邊山一起,都是京都有名的墓地。
  不知誰為淮建造和供養的、刻著大大小小三角形和圓形臉龐的、光滑溜乎的各種各樣的石佛,悄悄地忙立在雨中的楓樹下。
  成千上萬的人長眠在這裡。
  曾經榮華富貴的、歡欣雀躍的人們,在這裡一聲不響地返回了大地,一個個質樸的石佛也許都蘊含著往日的愛的歡愉和悲哀。
  迪子又想起了阿久津。
  阿久津現在在於什麼?夫人能保住性命嗎?
  迪子靠著樹葉開始凋落的楓樹樹幹,看著石佛。
  她從家裡出來,想考慮的就是阿久津妻子的事。早晨,從出門前起,她就覺得有必要考慮一下。然而,她頭腦裡一片空白。之所以停下腳步,也許是因為害怕想起這些事。
  自己要把一個女人逼進死路。她不想幹那種令人詛咒的事。現在,那個女人正掙扎著想要活下去。在那樣的痛苦中,夫人也許正冥思苦索地在痛罵著她。
  我是前世就注定的罪惡深重的女人,難道不是嗎?
  雨滴滴在石佛的白色石台上的積水中,波紋蕩疊。除了林子深處微微的鳥聲外,四周萬籟俱寂。
  迪子想要回家。在這樣的地方,只會心事重重黯然神傷。
  阿久津在電話裡說「不要緊」,但他的嗓音已萬般頹唐。
  有疑慮,也有僥倖的含意。
  想來現在不是在這樣的地方發怔的時候,應該回輸血中心或家裡,等著阿久津來連絡。現在正是一個人能不能得救的緊要關頭。
  迪子突然感到膽怯似地把雙手從口袋裡伸出,對石佛瞧也不瞧一眼,開始在來時的道上返回。五
  二十分鐘後,迪子在愛窩大道臨街的禮品店裡,用公用電話向輸血中心打電話。
  拿起聽筒時想要打到輸血中心的,但又伯被人刨根究底地詢問,便決定打到家裡。何況她還牽掛著沒有把休息的事告訴家裡。
  家裡的電話馬上就通了。
  「你去哪裡了?」
  突然傳來母親的聲音。
  「現在我……」
  「你沒有去上班?」
  「……」
  「你剛走,輸血中心就來電話了,叫你打電話給所長。」
  「所長來的?」
  有什麼事?迪子重又握緊了聽筒。
  「有什麼急事?」
  「什麼也沒有說,看樣子很急,你說去上班的,倒底去哪裡溜躂了?」
  觸及到女兒的隱私,母親的聲音很不安。
  「沒關係,半途中突然有件急事要辦一下,不就馬上和您聯繫了?」
  迪子掛斷電話,馬上撥了輸血中心的電話號碼。
  電話鈴響了三次,接電話的是個耳熟的女電話員。
  「對不起,我要所長。」
  迪子沒有報自己的名字。
  「請等一下。」
  發出輕輕的接線聲,傳來所長的聲音,「是你嗎?剛才去哪裡了?」
  所長好像很意外,突然搶高了嗓音。
  「我去嵯峨野那邊了。」
  「嵯峨野?……」
  所長愣了愣,「有件事必須轉告你。」
  「什麼事?」
  「阿久津君的夫人去世了。」
  迪子猛然講不出話來,兩腿發軟,在那裡蹲廠下去。昨夜阿久津還說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變了?
  「可是……」
  「實際上看來服的劑量很大。」
  迪子無言答對,她簡直沒有夫人去世的實際感覺,只覺得在這陰霾的天空下,一個遠方的陌生人死了。
  「現在這事已經向輸血中心的人轉告了,但自殺的事,對誰也沒有說。知道的只有你和我。」
  「那麼,部長呢?」
  「估計和遺體一起回家了。」
  迪子握著聽筒,望著延續到前面常寂光寺院的狗尾草地。在白浪一般翻動著的狗尾草地的前端,看得見雜木林的紅葉,還看得見紅葉前的寺院山門。
  「因為措手不及,所以阿久津君也懵了。你也很吃驚吧,但必須沉佐氣。」
  迪子現在已無以答對,將一個女人逼死的恐懼籠罩著她的全身。
  「阿久津君好像很擔心你,說自殺不是因為你的緣故,而是因為病不能治癒悲觀造成的。」
  雖說病不能治癒,但也不能認為夫人的病嚴重得要自殺。縱然因為患病而洩氣,也不能否認和迪子的艷情是主要原因。
  也許阿久津心中明白,但不想讓迪子痛苦。
  「你今天還是在家休息吧。」
  「是。」
  迪子答道,但是她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
  即使去輸血中心,看來也無法著手工作,但是在家裡一個人也待不佳。再在這裡訪惶,就只會越發憂悶。
  「人生多變故,一件事發生了,當然對那件事必須好好地想一想。」
  迪子望著幽遠的原野,聽著聽筒裡傳來的所長的聲「可是,已經發生的事,無論考慮多久,歸根到底,都只是結果。」
  「你是說要忘掉它?」
  「不,不是的,只是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能因此氣餒和懊喪。」
  「我能挺住!」
  「那就好。」
  聽著所長的教誨,迪子眺望著覆蓋著原野的狗尾草那白色的波浪。
  也許起風了。白色的草葉一律地向右邊翻滾著。
  「為什麼今天去了那種地方呢?」
  「沒……」
  「無故地不上班,這很不好啊。」
  「對不起,」迪子這麼答道,隨即又想起,「我想休息四、五天。」
  「做什麼?」
  「我想一個人好好地想一想。」
  「嗯……」
  短暫的沉默後,所長說道,「嘿!行啊!不過,這次的事情,不要想得太多啊。」
  「我知道了。」
  「那麼……」
  這時所長稍稍停頓了一下,「有事要商量的話,隨時都可以來找我。」
  「是……」
  迪子點點頭,想起所長說的、男人和女人分手的時候,現在也許正一步步地在逼近——
  帆帆校對

《野蒿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