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十一章
    舒爾茨家的孩子們和悅子不久都放暑假了,每天都相約著聚在一起玩兒。早晨涼爽,他們都在刺桐和檀香樹下玩開電車或爬樹。中午在家裡玩,只有兩個女孩子的時候就玩「過家家」,要是彼得和弗利茲也參加的話,就玩打仗。四個人合力搬運會客室裡的沙發和安樂椅等笨重木器,把它們聯接在一起或堆疊起來作為堡壘或火力點,用氣槍瞄準攻擊。彼得當軍官,號令一發出,其餘的三個人同時開槍射擊。這種時候,那幾個德國孩子連小學都沒有進的弗利茲也包括在內,一定把敵人稱作「弗郎克來希,弗郎克來希」。最初幸子她們都不懂那是說的啥,後來貞之助對她們說這就是德語的法國。從這件事上,可以使人看出德國人的家庭教育來。可是,為了做這種遊戲,蒔岡家西式會客室裡的傢俱擺設始終被攪得亂七八糟,全家對此毫無辦法。一旦來了客人,女傭們首先必須在門口擋駕,全體出動來拾掇那些堡壘和火力點。有一次舒爾茨夫人偶然從露台看到屋子裡的那副模樣,吃驚地問:「彼得和弗利茲來您這裡玩兒,總攪成這個樣兒嗎?」幸子無可奈何,只能照實告訴她。夫人苦笑著回去了,後來她究竟管教過孩子沒有,就不知道了,他們那些肆無忌憚的行動卻絲毫沒有改變。
    幸子為首的三姐妹讓出那間西式會客室給孩子們,作為他們遊玩的場所,白天她們總無所事事地呆在餐室西邊那個六鋪席大的日本式屋子裡。那間屋子正對著浴室,中間只隔一條走廊,換洗的衣服都放在那裡。它南面對著庭院,可是由於屋簷深,屋子裡總是暗暗的,活像軟禁遊客的暗室1。那間屋子太陽光射不到,西牆下面又開了一個垃圾窗,中午時分會有涼颼颼的風吹進來,成了全家最涼快的一間屋子,姐妹三個爭相來到那窗子下,躺在蓆子上度過下午最熱的兩三個鐘頭。她們每年一到立秋前十八天就吃不下東西,缺少維生素B而疰夏。特別是本來就瘦弱的雪子瘦得更明顯。她今年六月開始鬧腳氣病,至今一直沒有痊癒,所以趁慰問水災的機會同時轉地療養一下,哪裡知道來到這裡後,病情反而更加重了,全靠姐姐和妹妹給她打維生素針劑。幸子和妙子也或多或少犯了同樣的毛病,所以近來姐妹們互相打針幾乎成了她們的日課。幸子身上早就穿了背脊袒露的連衣裙,到了七月二十五、六日,連平素不愛穿西服的雪子也無可奈何地穿起了喬其紗西服來了。三人中最活躍的妙子,水災給她帶來的衝擊似乎還沒有完全恢復,今年的夏天她不像過去那樣精神。西服學院水災後一直沒有開學,夙川的松濤公寓幸而沒有受災,繼續做布娃娃本來沒有問題,可是她一時還不想幹那個活,所以極少到那裡去。
    水災以後板倉常常到蘆屋來。災後去他店裡拍照的人沒有了,買賣暫時停頓下來,因此他去災區拍攝受災實況,說是想出一本水災紀念相冊。遇到好天氣,他往往穿了一條短褲,提了萊卡照相機東兜西轉,帶著一副讓太陽曬得棕紅的汗滋滋的臉,突然跑了來,先到後門口,叫聲:「春倌,給點水喝。」
    阿春在涼水杯子裡放進幾塊冰給了他。他一氣喝完冰水,仔細撣去上衣和褲子上的雪白的塵埃,從廚房來到幸子她們那間六鋪席大的午休室,擺一回龍門陣才回去。談話內容大抵是視察災情方面的,例如說今天去了布引,或者去了六甲山、越木巖、有馬溫泉、箕面,有時還拿出他在那些地方拍的照片給她們看,穿插說明他那奇警獨特的觀察和感想。
    1原文為「行燈部屋」,指妓院裡軟禁付不出冶遊費的嫖客的暗室。
    有時他高聲叫著「太太,不去洗海水澡嗎?」走進屋子來催促:「起身吧,起身吧,只管這樣躺著不衛生。」幸子她們愛理不理的,他就說:「到蘆屋海邊去一下,沒什麼吧,腳氣病一遊泳就會好的。」幾乎要一把拉起幸子似的。還一下子自作主張叫阿春取出太太和小姐們的游泳衣,雇好去海水浴場的汽車,讓姐妹三個連同悅子坐上汽車去游泳。有時幸子懶得帶同悅子去游泳,往往就讓她跟隨板倉一塊兒去。這樣地雙方日漸親近起來,說話的口氣也沒什麼顧慮,變得粗魯了,他甚至動手亂開壁櫃,做出叫人看不入眼的舉動來。儘管如此,有什麼事情委託他辦,他一定不嫌麻煩地給辦,方便得很,說話也頗為風趣,這都是他的長處。
    一天,姐妹三個躺在那間六鋪席的屋子裡像慣常那樣享受著從垃圾窗口吹進來的涼風,一隻馬蜂從院子裡飛了進來,先嗡嗡地在幸子頭頂上飛了一圈。
    「二姐,一隻馬蜂。」妙子這樣一說,幸子慌忙立起。那隻馬蜂從雪子頭上飛到妙子頭上,又飛到幸子那邊,在三個人的頭上盤旋。袒胸露臂的三姐妹,在那間屋子裡東逃西躲,那隻馬蜂纏住她們不放,她們逃到東,它飛到東,逃到西飛到西,弄得她們哇哇叫,從走廊逃進餐室,再從餐室逃進會客室。嚇得正在那裡和羅茜瑪麗玩「過家家」的悅子問:「什麼事呀,媽媽?」話音才落地,馬蜂嗡的一聲又飛了來,撞在玻璃窗上。
    「啊!馬蜂來了,馬蜂來了。」
    這下子連羅茜瑪麗和悅子都湊趣參加了進來,五個人猶如在和馬蜂捉迷藏,一邊「喔」、「喔」地叫喊,一邊在屋子裡亂逃。是不是她們把馬蜂刺激得更興奮而促使它亂竄呢,還是馬蜂原來就有這種習性,看去它是向院子裡飛,卻又飛回來追人。她們五個再從餐室穿過走廊逃進六鋪席的那間屋子,就這樣翻來覆去在幾間屋子裡亂折騰。
    「怎麼回事呀?這個熱鬧勁。」板倉這時突然走進後門,在分隔廚房和走廊的短門簾處探出了他的頭。今天他看來是想邀她們去海邊的,游泳衣外面罩著一件單衫,頭上戴了頂遮陽帽,脖子上圍了一條毛巾。「春倌,怎麼回事呀?」
    「讓馬蜂糾纏住不放哩。」
    「哦呀,夠氣派啦……」一句話沒說完,五個人像練習賽跑那樣晃動著捏緊的拳頭在他眼前一擁而過。
    「今天。——可真夠嗆。」
    「馬蜂,馬蜂,板倉老闆,快捉住它。」幸子尖聲叫著,仍然一步不停地跑過去。她們都張口露齒,眼睛發亮,一本正經的臉上似笑非笑,起著痙攣。板倉隨即脫下他的遮陽帽,啪噠啪噠地把那隻馬蜂從會客室趕到院子裡去了。
    「啊,真嚇人,多倔強的馬蜂呀。」
    「什麼話,吃驚的是馬蜂呀。」
    「別開玩笑,剛才真的嚇死人。」雪子還在直喘氣,蒼白的臉上裝出一絲笑容說。她犯著腳氣病,透過她身上的那件喬其紗西服,可以看到她心臟在怦怦悸動。
    第十二章
    進入八月沒幾天,妙子收到她同門姐妹寄給她的一張明信片,告訴她山村作師傅因腎臟病惡化住進附近一家醫院裡去了。
    原來每年七八月份山村舞照例停止訓練,今年六月舉辦了一次鄉土會,當時師傅的健康情況就不大好,所以決定繼續往後推遲一個月的假期,休息到九月份。妙子對於師傅的健康並非不關心,幾個月來一直不通消息,是因為師傅的家在天下茶屋,從阪急蘆屋坐電車去,要從北到南穿過整個大阪,還必須在難波換乘南海電車,才能到島之內的訓練場學習,那個地方妙子從來沒去過。這時突然接到這樣一個通知,而且據說腎臟病已變為尿毒症,可見病情已經相當嚴重了。
    「病情究竟如何,明天細姑娘能不能去探望一下?過幾天我也要去。」
    幸子擔心師傅這次發病的遠因說不定是今年五六月份,她每天從遠處趕來蘆屋指導妙子和悅子學舞蹈,勞累過度而造成的。當時她看到師傅臉色蒼白浮腫,指導學習時,上氣不接下氣,儘管本人說「我的健康就靠舞蹈維持」,可是腎臟病患者最忌勞累過度,幸子本想辭退師傅來家裡授課,又怕挫傷女兒和妹妹的積極性,再則顧慮到師傅本人非常熱心,終於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意見,到今天就後悔當初不該讓她來。幸子因為過幾天自己要去探訪,所以在接到明信片的第二天就先派妹妹去了。
    妙子原說趁上午涼快的時候去,由於商議究竟帶些什麼東西去探訪病人,費去許多時間,結果還是在下午太陽最毒的時候才走。下午五點鐘,她呼呼地喘著氣回到家裡,訴說天下茶屋那一帶地方多麼熱。走進家裡六鋪席的那間屋子,像剝皮那樣把那件被汗水貼牢在身上的西服從頭剝光,赤條條的只剩一條寬大的褲衩,躲進廁所。過了一會兒,她頭上捲了一條濕毛巾,腰裡裹了一條大浴巾,走了出來,取出一件寬大的浴衣披在身上,帶子也不系,說了一聲「對不起」,走到兩個姐姐跟前,坐在電風扇旁邊,敞開領子讓風吹進胸懷,開始講山村師傅的病狀。
    ——師傅嘴上儘管說近來身體不好,上個月裡並不見得特別嚴重。平常師傅不大願意發證書給門弟子襲用她的藝名,可是七月三十日那天給某小姐發襲名證書,在師傅自己家裡舉行了儀式。那天的天氣儘管炎熱,師傅卻整整齊齊穿上禮服,拜祭上代遺像,事先還按照她祖母留傳下來的格式一板三眼地敬酒。第二天七月三十一日去那位小姐家道賀時,師傅的臉色就不大好。據說八月一日就病倒了。原來南海電車沿線和大阪神戶之間不一樣,路上樹木極少,東一片西一片蓋滿了住宅房子,妙子流了一身大汗才找到那個醫院。師傅住的那間病房又朝西,一屋子的太陽曬得很熱,師傅靜靜地躺在那裡,有一個徒弟在陪床。師傅的浮腫並不怎麼厲害,面孔也不像想像中那樣虛腫。妙子恭恭敬敬地跪在她枕頭旁邊問候時,她似乎已經看不出是誰。據陪床的說,有時意識也清醒一會兒,不過多半在昏睡狀態中,還不時說胡話,內容全是和舞蹈有關的。妙子坐了半個小時,告辭出來,她的同門送她到走廊裡,告訴她醫生說這次怕不濟事了。這在妙子一眼看到師傅的病容時,也已經覺察出來了。當妙子在烈日之下喘著氣、流著汗趕回家時,想到僅僅來回走了一次,就累得這個樣子,像師傅那種身體,每天要來一趟蘆屋,那種辛苦,就使她更加深深地體會出來了。
    幸子聽到這個消息,第二天又讓妙子陪同她去醫院探望了一次病人。過了四五天,師傅病逝的通知寄來了。那時她們姐妹倆才第一次有機會到已故的師傅家去弔唁。當她們看到師傅住的那個淒涼的大雜院時,簡直吃了一驚,不敢相信這是大阪歷史悠久的山村流舞蹈的唯一傳人、繼承著由於從前住在南地九郎右衛門町而被稱為九山村這樣一個家世的第二代師傅的住宅。如此看來,師傅的拮据生活,只能說是潦倒不堪了。原因是死者忠於藝術的良知,極端憎恨人家毀傷上代留傳下來的舞蹈規格,不肯順應時代潮流,一句話,死者是一位不善謀生處世的人。聽人家說,第一代鷺作師傅最初是南地演舞場的師傅,負責設計葦邊舞的舞姿,第一代祖師死的時候,第二代的作師傅據說曾被聘請去當妓院的舞蹈師傅,可是本人堅決謝絕了。因為當時正盛行籐間和若柳等時髦舞蹈,要是她當了妓院的專屬教師,必然會受到妓院當局的種種干涉,不得不按照當時流行的手勢改變山村流的舞姿,作師傅決不願意這樣幹。死者這種狷介的性格,大大地影響了她的立身處世。由於這種原因,跟她學舞蹈的人也很少。她從小沒有父母,是祖父一手撫養大的,藝妓時代雖說曾經有個大財主給她贖身落籍,可是沒有和誰結婚,也沒有孩子,所以根本沒有什麼天倫之樂。去世之後,弔喪的親屬一個也沒有。火葬那天,正當秋老虎肆虐,僅僅由少數幾個人在阿部野1舉行了儀式。這些人都留下來把遺體送到鄰近的火葬場,在等待火化的時候,大家談了許多追懷死者的話。
    師傅討厭交通工具,特別怕坐汽車和船。她篤信宗教,每月二十六日一定去阪急沿線的清荒神廟進香。還有一百二十八個神社的巡迴進香,她每個月要去其中的住吉、生玉、高津三社以及最後那個神社。四時八節還要去上町的許多寺院拜地藏菩薩,供奉相當於自己歲數的糕餅。對於舞蹈訓練十分熱心,遇到關鍵處所,一遍又一遍地精心指導。比如在「汲潮水」一曲中,載歌載舞到「有誰來同情你呢?讓我們分擔汲取滿潮吧」的時候,她嚴格要求演員心中要有數,「—個月亮,兩個影子」,水桶裡還有個月影。又如「鐵輪」舞中的「事到如今,你痛悔前愆了吧,那就好好懲罰一下叫你記住」那個處所,當演員掄起鐵錘釘釘子的時候,必須注意彎著腰眼神要集中。山村作師傅萬事守舊、消極,可是她看到近來上方舞落後於形勢,便再也不能坐視,腦子裡產生了一種想法,要是有機會的話,親自去東京登台演出。再說她本人也沒有想到自己會死,曾對人表示到她六十歲時要租借南演舞場舉辦一次盛大的舞蹈會。妙子本來是她新收的徒弟,近幾年來才漸漸親密,所以她和幸子只是小心謹慎地聽人家談論。儘管這樣,山村作師傅對妙子特別垂青,妙子自己也企圖有朝一日能襲用藝名而傳師傅的衣缽,可是現在這一希望落空了。
    第十三章
    「媽媽,聽說舒爾茨伯伯要回德國去了。」
    有一天,悅子被邀到舒爾茨家去玩兒,傍晚回家時這樣說。
    因為是小孩子的話,幸子覺得有點兒靠不住,第二天上午幸子隔著一道鐵絲網遇見舒爾茨太太的時候,就追問說:「昨天聽悅子說您先生要回國去,是真的嗎?」
    「真的呀。」舒爾茨太太回答說。「自從日本發動事實上的戰爭以來,我丈夫的買賣一點兒也做不成了。神戶的店舖,今年幾乎完全休業了。最初以為戰事馬上會結束,直等到今天,也不知道哪天能打完仗。我丈夫考慮來,考慮去,終於決定回國。」她還告訴幸子,她丈夫原先在馬尼拉做買賣,兩三年前來到神戶,總算在東洋立下根據地,這下子把多年來的努力白白丟掉,殺羽回國,惋惜得很。再說有你們這樣的好鄰居,我們全家都覺得非常幸運,現在不得不和你們分手,委實難受,尤其是孩子們比我更加忍受不了。他們打算讓大孩子彼得跟著他父親這個月先動身,繞道美國回去,舒爾茨太太帶羅茜瑪麗和弗利茲下個月先去馬尼拉,暫時住在馬尼拉她的妹妹家,然後從馬尼拉回歐洲。這樣做的原因是由於她妹妹的家屬這次也要回國。她妹妹現在生了病臥倒在本國,舒爾茨太太得去馬尼拉收拾她妹妹的家,包裝好行李,除了自己的孩子而外,還要帶同她妹妹的三個孩子一道回國。因此,她和羅茜瑪麗還得等二十天以後再動身。可是舒爾茨先生和彼得,已經預訂了八月下旬從橫濱啟航的加拿大皇后號的船票,簡直就是眼前的事情了。
    1大阪市地名,這裡專指該處的火葬場。
    蒔岡家呢,悅子從七月底起,又犯了輕度的神經衰弱和腳氣病,雖說沒有去年那樣嚴重,可是老說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趁現在病情沒有發展的時機,想帶她去東京找個神經科專家給診斷一下。她從來沒有去過東京,平常總說她的同班同學誰和誰參拜了二重橋1,非常羨慕那些人,所以要是帶她去東京見見世面,她—定高興得很。再說長房搬到東京澀谷以後,幸子一次也沒有去過,借此機會去一次,也非常理想。她原來打算一交八月就和悅子、雪子三個人動身去東京,後來因為山村作師傅生病等其他事情拖延了下來,弄得這個月去得成去不成都不知道了。可是,彼得父子這幾天裡就要從橫濱啟程,幸子想趁現在動身還可以去送送他們。偏巧啟程那天正好是地藏王菩薩生日,幸子必須代表長房的姐姐去上本町的寺院施捨餓鬼,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非去不可。因此,只得在十七日舉行一個茶話會給彼得送別,招待了彼得、羅茜瑪麗和弗利茲。隔了一天,十九日那天舒爾茨家為孩子們舉辦了臨別紀念茶話會,招待了彼得和羅茜瑪麗的德國小朋友,其中唯一的一個日本客人就是悅子。二十日下午,彼得獨自來到蒔岡家辭行,和全家的人一一握手,告別時他說:「明天早晨我和爸爸從三宮動身去橫濱,繞道美國回去,估計九月上旬到達德國,定居在漢堡,今後希望你們一定來漢堡玩兒。」還說:「路過美國時想買件東西送給悅子姐姐,喜歡什麼請對我說。」悅子和媽媽商量了一下,就請彼得給買雙皮鞋。彼得因此要了悅子的一雙鞋子帶回家。可是不久他又拿著紙、筆和捲尺回來說:「媽媽說按照悅子姐姐的腳寸大小測量,比借鞋子還好,所以我來量一下。」說著就把紙鋪平,讓悅子把腳放在紙上,依照他媽媽教的方法畫下腳寸,然後回去了。
    二十二日早晨,悅子由雪子陪同著去三宮車站送舒爾茨父子。那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大家圍著餐桌談論起他們父子,講到早晨送別時彼得十分依依不捨,火車開動之前他還再三問:「悅子姐姐什麼時候去東京?要是去的話,能不能到船上去看看?啟航定在二十四日晚上,要是想見面的話,我們還可以再見一次面。」看他的樣子覺得怪可憐的。由於有這樣一件事,幸子就說:「既然這樣,悅子去橫濱送送彼得吧。媽媽得過了二十四日才能去。悅子和阿姨明天夜車就動身,後天早晨在橫濱一下車,立即去加拿大皇后號好嗎?媽媽二十六日左右也要去,悅子先去遊覽一下東京,在澀谷等著怎麼樣?……嗯,這樣辦不錯吧……」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1東京皇宮前的那頂橋。
    「怎麼樣,雪子妹妹,明天晚上你能動身嗎?」
    「可是還得買許多東西呀……」
    「明天一天不能買齊全嗎?」
    「那……夜車要是太晚,小悅想睡……後天一清早動身也趕得上吧。」
    幸子看到雪子在這種時候都願在這個家裡多呆一天好一天,覺得十分值得同情,就若無其事地說:「真的,後天動身也不晚。」
    「怎麼一下子就動身回去,不是才來不久嗎。」妙子在旁邊講風涼話。
    「本想多住些日子,為了小悅要去送彼得,沒有法子呀。」
    雪子七月裡來蘆屋的時候,心想大概能在這裡呆上兩個月,後天必須動身去東京,實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心裡未免覺得有些洩氣。不過這次是和悅子在—起,過幾天幸子也要來,自己沒有嘗到一個人單獨回東京的那種孤寂滋味。可是幸子母子不會長期呆在東京,悅子的學校一開學,就得回去,今後自己又必須留在東京。一想到這點,雪子才明白到自己想呆在蘆屋,固然是由於她願意和二姐一家生活在一塊兒,更主要的怕還是她對於關西這片土地的熱愛,她討厭東京,一則是由於和姐夫合不來,另外也是由於她不服關東的水土。
    幸子早就看出這點,所以第二天她故意什麼也不過問,一切聽憑雪子和悅子愛怎麼辦就怎麼辦。當天早晨雪子還磨磨蹭蹭的,看到悅子一味地想動身,到了下半天她獨自匆匆忙忙地打扮一下,讓妙子給她打了一針,一句話也不和誰講,帶著阿春翩然出去了。傍晚六點鐘後,提了一大捆神戶的大丸百貨公司以及元町一帶的商店包裝好的東西回來了。
    「這個買來了。」
    雪子從她腰帶裡取出兩張第二天早晨「富士號」特別快車的火車票。那次特快車早晨七點從大阪開出,下午三點鐘以前到達橫濱,所以三點過幾分就能趕到輪船碼頭。這樣的話,雙方在那裡至少可以會見兩三小時,因此就這樣匆匆忙忙的決定了下來,馬上動手拾掇行李,還派人去通知了舒爾茨太太。
    雪子看到悅子興奮得不肯去睡覺,就對她說明天一清早得上火車,強迫她去樓上睡了,然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和皮包。辦完這些事情後,看到貞之助還在書房裡鑽研什麼東西,她就拉了姐姐和妹妹在會客室裡談天,一直談到十二點過後。
    這時,妙子放肆地打了一個大哈欠說:「雪姐,我們睡吧。」三姐妹中數妙子最不講究禮貌,她和雪子在這一點上恰恰相反,大熱天尤其是這樣。比如今天晚上洗過澡以後,她只穿一件浴衣,腰帶都不系,一邊說話,一邊時時敞開胸脯承受團扇的風。
    「細姑娘想睡就先去睡吧。」
    「雪姐還不想睡嗎?」
    「今天我大概多走了路,似乎過於勞累了,一點也不想睡。」
    「再給你打一針怎麼樣?」
    「還是明天早晨動身前打吧。」
    「這次你真倒楣呀,雪子妹妹……」幸子看到雪子臉上那塊消褪已久的褐色斑又隱隱約約地顯現出來了,就說:「我希望雪子妹妹今年年內能再來一次,因為明年是你的災難年1呀。」
    舒爾茨父子上次是在三宮火車站動身的,雪子和悅子為了推遲些早晨起身的時間,決定在大阪乘車。儘管如此,為了不誤點,六點鐘也必須坐上省線電車。幸子原來只想送她們到大門口就算了,可是舒爾茨太太要帶她的兩個孩子一直把她們送到蘆屋站,所以第二天早晨幸子和妙子姐妹倆連同阿春全都去了。
    「昨天晚上我打了電報到加拿大皇后號,通知他們火車到達的時間。」等電車的時候,舒爾茨太太說。
    「彼得哥哥準會站在甲板上等我們的吧。」
    「噯,我想準是這樣。悅子小姐太親切了,多謝多謝。」舒爾茨太太說完又用德語對羅茜瑪麗和弗利茲說:「你們得謝謝悅子姐姐呀。」
    幸子她們只聽懂「多謝」這兩個字眼。
    「那麼媽媽也快點兒來呀。」
    「噢,二十六日或二十七日我一定去。」
    「一定呀。」
    「一定。」
    「悅子姐姐早點回來呀!」羅茜瑪麗追趕著已經開動的電車用德語說。
    「再見!」
    「再見!」悅子一面揮手,一面用她不知什麼時候學會的這句德語回答。
    1日本人把三十三歲這一年稱為「厄年」,這和我國某些地方的迷信「三十三,亂刀斬」不謀而合。
    第十四章
    幸子決定二十七日早晨乘「鷗」號動身。隔夜拾掇行李的時候,發現要帶到澀谷去的禮物就有大小三個皮包,自己一個人怎麼也拿不了,莫如趁此機會帶阿春去東京見見世面。貞之助身邊有妙子在家照料,也沒什麼不放心的。帶了阿春去,許多地方都方便。理由是等到學校秋季開學時,說不定可以讓阿春陪同悅子先回家,自己暫時留在東京,因為多年不到東京,這次可以從從容容地多呆些日子,看幾回戲再回家,這就是幸子私下的打算。
    「啊!春倌也來了。」悅子隨同雪子和長房的長男輝雄來到東京站,看到阿春跟著她媽媽走下車來,高興得叫了起來。坐在出租汽車裡,悅子也擺出老前輩的面孔指指點點地撒歡兒:「那是丸大廈,那邊就是宮城了。」
    僅僅幾天工夫,幸子覺得悅子的臉色顯然健康得多了,兩頰也稍稍豐滿些了。於是就說:「小悅,今天富士山看得很清楚啦。不是嗎,春倌?」
    「是呀,真清楚,上上下下沒有—片雲。」
    「前次我們來的時候有幾分陰沉,看不見山頂。」
    「哎呀,是嗎?這樣說來,春倌運氣可好啦。」只有對悅子說話的時候,阿春才自稱「春倌」。
    汽車開到皇宮外壕,當輝雄取下他的帽子時,悅子說:「春倌,你看,那兒就是二重橋。」
    「上次經過這裡的時候,我們都下車行了最敬禮。」雪子說。
    「呵呵,確是這樣的,媽媽。」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是二十四日那天,舒爾茨伯伯和彼得哥哥,還有阿姨和我,四個人在那個地方排好隊行了最敬禮。」
    「哦呀!你們和舒爾茨伯伯來二重橋了?」
    「是阿姨帶他們來的」
    「有那麼多的時間嗎?」
    「時間確實很緊迫,老是看著手錶,心裡著急得很。」
    二十四日那天,雪子和悅子急急忙忙地趕到輪船碼頭的時候,舒爾茨父子早已站在甲板上等得不耐煩了。雪子問他們什麼時候開船,他們說晚上七點鐘。雪子一想離開船還有將近四個小時,可以邀他們去新大觀西餐館喝杯茶不過現在去喝茶,時間又嫌太早,莫如索性去東京兜一圈,帶他們見識見識丸之內一帶的氣派,因此就建議去東京,因為她知道彼得父子都沒有到過東京。經她這樣一提議,舒爾茨有些躊躇,接連問了兩三次「那樣行嗎?那樣行嗎?」最後才同意去。四個人立刻在櫻木町坐上電車,到有樂町下車,先在帝國飯店喝了茶,四點半鍾離開那裡,預定一小時內先驅車到二重橋前,下車行了最敬禮,然後到陸軍部、帝國議會大廈、首相官邸、海軍部、司法部、日比谷公園、帝國劇場、丸大廈那些地方走馬看花轉了一圈——有些地方坐在車子裡看,有些地方下車幾分鐘。五點半鍾趕到東京火車站。雪子和悅子本來打算送他們去橫濱,看著開船,由於舒爾茨再三辭謝,又顧慮到那天一清早從蘆屋趕來,要是再很晚回家,悅子太累,就聽從了對方的話在東京站頭分手了。
    「彼得小弟弟高興了吧。」
    「他只管讚歎東京的雄偉。是吧,小悅?」
    「嗯,他盡東張西望,說什麼多麼高大的建築呀。」
    「他爸爸熟悉歐洲,可是彼得除了馬尼拉、神戶和大阪之外,沒有去過別的地方。」
    「看樣子他對東京欽佩得很。」
    「小悅也是這樣吧。」
    「我是日本人,沒來東京以前早就知道了。」
    「熟悉東京的,畢竟只有我一個,所以費了老大的勁給他們講解。」
    「阿姨用日語講解的吧?」輝雄問。
    「我先講給彼得小弟弟聽,他當翻譯講給他爸爸聽,比如帝國議會大廈啦、首相官邸啦,這些話彼得小弟弟不懂,因此,有些處所用英浯說明。」
    「帝國議會大廈和首相官邸這類英語阿姨全都會講嗎?」輝雄獨自操著地道的東京話問。
    「日語裡有時摻進幾句英語。帝國議會大廈的英語是會講的,首相官邸這個英語詞彙沒學會,就用日語說『這裡是近衛首相1住的地方』。」
    「我講德語了。」悅子說。
    「你講了aufwieder-sehen了吧?」
    「嗯,在東京站分手時講了好多遍。」
    「舒爾茨先生也用英語一再道謝。……」
    幸子想到平常很少講話、一味思考問題的雪子,穿了花花綠綠的羅衫,一手牽著身穿西裝的悅子,陪同外國紳士和青年參觀帝國飯店的休息廳、丸之內的官廳街以及高樓大廈的鬧市那種光景,顯得多麼不相稱。還有舒爾茨先生緊跟在孩子後面,忍耐著語言上的不自由,顧慮著開船的時間而不停地看表,一聲不響地被拉著東奔西走的情景又多麼傻,為對方設身處地想一想,也夠他為難的了。
    1侵華戰爭時,日本的首相是近衛文縻。1945年判為戰犯,被捕前服毒自殺。
    「媽媽,那個美術館你以前參觀過嗎?」汽車開到外苑前面時,悅子說。
    「我參觀過。不要把你媽媽當作鄉下佬呀。」
    幸子嘴上儘管這樣說,其實她對東京並不那麼熟悉。還是十七八歲少女時代,她父親帶她來過東京一兩次,寄寓在築地采女町的旅館裡,那時確實見識過許多地方,不過那還是大正十二年大地震以前的事情。復興後的東京,她還是新婚旅行去箱根的歸途中在帝國飯店住過兩三個晚上。生下悅子後的九年中間,一次也沒有到過東京。剛才她還譏笑悅子和彼得,其實當列車從新橋站開到東京終點站那段路中間,她目擊高架電車線兩旁矗立著的高層建築時,不由得產生了好久沒有接觸到帝都威容的想法,因此多少覺得有些興奮。大阪最近在御堂1一帶也大興土木,從中之島2到船場3陸續修蓋了許多近代式建築,要是從朝日大廈的十樓或者從阿拉斯加餐廳俯視下方,的確洋洋大觀,可是到底比不上東京。幸子上次見到的東京是復興後不久的東京,她沒料到這幾年中間發展的情景。坐在高架電車上放眼觀看,簡直和她原先知道的東京判然不同了。遠望展現在列車車窗前矗立著的街衢以及街衢隙縫中閃過的國會大廈的尖頂塔,深深感到光陰荏苒,已經九個年頭過去了,這中間不僅帝都的面貌今非昔比,自己和自己周圍的情況也發生了許多變化。
    不過說句真心話,幸子並不那麼喜歡東京。提起祥雲靄靄的千代田城4的好處,固然誠惶誠恐,可是東京的魅力究竟在哪裡,那就只有以皇城的松柏為中心的丸之內一帶那雄偉的景色——江戶時代建都的規模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有壯麗的高層建築街作為其前景,以及皇城的城門和護城河邊的翠色。那確實是京都和大阪所沒有、而且百看不厭的景色,除此而外,也就沒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了。銀座到日本橋那一帶的街道,出色固然出色,可不知怎麼的總覺得那裡的空氣乾巴巴的,對於幸子她們來說,決不是什麼安居的樂土。她特別厭惡東京郊區的荒涼市容,今天汽車行駛在青山去澀谷的馬路上,儘管還是夏天的傍晚時候,卻已經覺得冷颼颼的,彷彿到了一個遙遠的陌生地方。她已經記不起以前是否到過這裡,眼前接觸到的市容,和京都、大阪、神戶等地全然不一樣,不像是在東京,像是到了更北的北海道或者滿洲那些新開闢的地方。說是郊區,這一帶也已經是大東京的一部分了,從澀谷車站到道玄阪這段路的兩旁,店舖很多,形成一個相當繁華熱鬧的區域。可是,不知怎麼的卻缺少一種溫潤的味道。路上的行人,都莫名其妙地帶有一副冷冰冰的蒼白臉色。幸子聯想到自己住的蘆屋一帶那明朗的天空和滋潤的土地,以及肌體所接觸到的空氣的柔和感,如果是在京都的街上,即使偶然走到陌生地方,也會產生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想和路上的人攀談幾句話。可是每次來到東京,都覺得這個地方和自己無緣。幸子怎麼也不相信一個地道的大阪人、自己的親姐姐,現在竟住在這樣一個都市的這樣一個區域裡,……她彷彿做夢似地走在一條陌生的街上,像是到媽媽和姐姐居住的地方去,心裡嘀咕著媽媽和姐姐怎麼會住在這樣的地方,……幸子的心境幾乎就是這樣。可是她佩服姐姐竟然能在這樣的地方生活,直到她確實到達目的地為止,她仍然不肯信以為真。
    123均為地名。
    4江戶城的別名。
    當汽車差不多開到道玄阪的終點,向左拐到幽靜的住宅區時,兩三個小孩子一擁而上,圍住車子,十歲左右的—個孩子打頭。
    「姨媽,姨媽。」
    「姨媽,姨媽。」
    「媽媽在家裡等候您呢。」
    「我家就在那兒。」
    「危險,危險,走開呀。」雪子在開得很慢的車子裡說。
    「他們都是姐姐的孩子吧?最大的一個是哲雄嗎?」
    「他是秀雄,」輝雄回答。
    「是秀雄、芳雄和正雄。」
    「都很大啦。他們要是不說大阪話,還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呢。」
    「他們的東京話都講得很好,為了表示歡迎姨媽,才說大阪話的。」
    第十五章
    澀谷大姐家的生活情況儘管經常從雪子嘴裡聽到,可是她家裡每間屋子都讓孩子們搞得亂七八糟,幾乎叫人無處容身,這實在出乎幸子的意料。不錯,房子是新蓋的,還算爽朗,可是柱子纖細,地板底下是窳敗的橫木,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房子是專供出租而蓋的劣等建築。孩子們跑下樓梯,整個房子就會搖動。紙隔扇和拉門隨處都是窟窿,正因為那類東西都是嶄新、雪白的便宜貨色,所以格外使人慘不忍睹。幸子不喜歡上本町那種格局陳舊、缺少陽光的屋子,可是比起澀谷這種房子來,還是過去那種老式房子住得安逸。大阪的老屋儘管缺少陽光,但是還有一個小小的中庭,呆在後面飯廳裡的人透過中庭的樹木可以看到倉庫門前,那個情景到現在還活生生地躍現在眼前。澀谷這所房子,除了牆邊屋角留下一些可供安放盆栽的空地而外,沒有稱得上是庭院的處所。大姐因為樓下孩子們吵鬧,特地給幸子騰出樓上那間八鋪席的屋子——她家接待客人的屋子,所以幸子一到,就先把旅行包放了進去,而且看到壁龕裡掛著大阪帶來的棲鳳1畫的香魚立軸。已故的父親有一陣曾收集過棲風的作品,大姐收拾家財時大部分都轉讓了,這幅畫是僅存的一兩幅中的一幅,幸子記得此外還有幾幅。她面對著擺在立軸前面那八條腿的紅漆供桌、掛在畫錦線上的賴春水2寫的字、靠牆安放的泥金畫木架,以及架上擺著的檯鐘,原先擺著這類東西的上本町長房家的細微情景,像幻影那樣一一浮現在幸子的眼前。大姐把這類東西從大阪特地帶到東京,也許是把它們作為過去的榮華的紀念品留在身邊看看的吧。另外也是由於想點綴一下充當會客室用的這間十分不像樣的屋子。可是,不管怎麼說,這些東西不僅不能抬高這個會客室的身價,反倒起了相反的作用。正因為有了這些擺設,更加顯出這屋子的質量低劣。把亡父的這些遺澤擺在東京郊區這樣一個地方,多麼奇妙,彷彿正象徵著大姐這個人的境遇似的。
    「姐姐,你那麼多的行李居然都收藏起來了。」
    「是呀。當初行李運到這裡時,還愁沒有地方安放這許多東西,不知把它們放在哪裡才好,後來總算勉強把它們收拾完了。房子看去雖小,塞放起來,有多少東西也塞放得下。」
    那天傍晚,鶴子把幸子領到樓上,坐定後談了這樣一番話。談話中間,孩子們上樓來了,他們摟住鶴子和幸子的頭頸不放,鶴子無可奈何,一面連聲斥責:「熱得受不了,你們都下樓去,姨媽的衣裳都給你們弄皺了。」一面繼續和幸子談話。
    「喂,正雄,快下樓去叫阿久給你姨媽拿冷飲來。喂,正雄,聽媽媽的話。」說完她就把四歲的梅子抱到膝上,接著又說:「芳雄,你下樓去取把團扇來。秀雄,你是哥哥,哥哥得先下樓。媽媽和你姨媽難得見面,有許多話要講,你們這樣纏住不放,我們怎麼能談話呢。」
    「秀雄今年幾歲了?」
    「我九歲啦。」
    「九歲的人,長得挺高呀。先前在門口見到時,我還以為是哲雄呢。」
    1竹內棲鳳(1864-1942),日本畫家,京都人。
    2賴春水(1746-1816),江戶末期的儒者賴山陽之父。能做漢詩。
    「個兒長得挺高大,可一天到晚像這樣的纏牢在我身邊,一點也不像做哥哥的。……要是哲雄的話,早就忙著準備報考中學,才不會幹這種淘氣的事……」
    「女傭只有一個阿久嗎?」
    「嗯,前些時候還有一個美代,她要求回大阪,我想梅子自己已經能走路,不用保姆看管,所以就讓她回去了。」
    幸子本來以為大姐一定要為家務事累得憔悴不堪,今兒看到大姐的髮型梳得比她想像中的清爽,衣裝打扮也很整潔,就佩服她姐姐在任何情況下都沒有忘掉自己的愛好。她既要照管六個子女——最大的十五歲,接下去是十二歲、九歲、七歲、六歲、四歲;還得侍候她丈夫,身邊只有一個女傭,總以為她顧不上什麼虛榮和名聲,蓬頭垢臉,衣衫不整,比她實際年齡老上十歲八歲也不足為怪,哪裡知道今年三十八歲的大姐,畢竟是她們四姐妹中打頭的,看去卻比她的實際年齡還年輕五六歲。她們姐妹四人中,大姐和三妹雪子像她們的媽媽,幸子和最小的妙子像她們的父親。媽媽是京都人,大姐和雪子的相貌有幾分京都女子的風韻,不同的地方只是大姐的輪廓什麼都是大型的。幸子以下,身材一個比一個矮,同樣,大姐的身材比幸子更高,她和矮小的姐夫走在一起,看去比她丈夫還高。正因為這樣,她肢體豐腴,儘管是京都型的,可不像雪子那樣瘦得楚楚可憐的樣子。大姐結婚的時候,幸子以二十一歲的少女參加了婚禮。大姐當時那種出類拔萃的美麗漂亮,到現在還留在她的記憶裡。大姐眉清目秀,臉盤子也大,頭髮就像從前平安朝時代的人,站立的時候長得拖在地上。梳了油光珵亮的島田髻的姿態,真是儀表堂堂,既艷麗又威嚴,令人覺得這樣一個人要是讓她穿上結婚禮服,將是何等風光。幸子她們那時就聽到家鄉和社會上風傳著姐夫要到一位出色的千金小姐家去做贅婿,她們姐妹幾個就私下議論說,那點兒風傳是理所當然的。此後,大姐經過十五六年的星霜,生了六個孩子,境況一天不如一天,含辛茹苦,當年神采奕奕的丰姿已經消失。可是由於她身長玉立的天賦,到如今還能保留著比她實際年齡年輕五六歲的光艷。幸子一邊這樣想著,—邊貪看她姐姐胸口雪白粉嫩的、一點都不鬆弛的皮膚,那時鶴子正在啪嗒啪嗒地拍打抱在膝上的梅子。
    幸子離家時,貞之助對她說:「帶了孩子住到澀谷去,對不起你大姐。住上一兩夜,以後住到築地的濱屋去怎麼樣?我可以抽空打個電話或者寫封信給濱屋的老闆娘,托她給你準備房間。」幸子心想,要是和丈夫一塊兒去倒也罷了,現在母女倆去住旅館,就不大願意。再說自己和大姐好久不見面,也想和她海闊天空地淡談,還是住在大姐家裡合適。她這次所以把阿春帶來,就是為了母女倆住在澀谷的那段時間裡,可以讓阿春幫幫廚。可是住了兩天之後,就覺得還是應該聽從丈夫的話。「平常老說孩子們討厭,也沒有現在這樣可厭,正當暑假期間,六個孩子一天到晚呆在家裡吵吵嚷嚷的,再過兩三天,白天就安靜了。」大姐儘管這樣說,可是芳雄下面的三個弟妹都還沒有上學,大姐永遠閒不了,為此她只能抽空上樓來談談。可是她一上樓,三個孩子馬上跟了上來,纏住她不放。孩子們不聽話,媽媽抓住就打屁股懲罰他們,這樣一來就更加鬧翻了天,震耳欲聾的哭喊聲每天總要發生一兩次。在大阪的時候,幸子就看到姐姐經常打孩子,而且深知不是這樣的話,做母親的實在照管不過來那麼多的孩子。由於這樣的原因,姐妹倆從從容容說話的機會就很少。兩三天來,悅子讓雪子領著去參觀靖國神社、泉岳寺等名勝古跡,可是大熱天也不能老往外跑,跑了幾個地方也就膩煩了。幸子本以為悅子沒有嘗到過手足深情,此番有機會可以讓她親近親近難得見面的、年紀比她小的表妹了。偏偏梅子這孩子老愛跟著她媽媽,連雪子都不依戀,所以悅子對她毫無辦法。悅子還一點半點偷偷地在她媽媽耳邊說:「學校快上課了,要是不趕快回去,露宓姐姐要動身去馬尼拉了……」再加幸子自己從來沒有打過孩子,這幾天裡她發現每當大姐懲罰孩子的時候,悅子老是怕怕縮縮地偷看姨媽的臉。四姐妹中數鶴子的性格最溫和,對於這樣一位姐姐,幸子擔心因為她打孩子而使悅子對她產生惡感。甚至還擔心大姐打孩子對悅子的神經衰弱會不會帶來異常的影響,因此幸子覺得最好還是讓阿春陪同悅子先回去。不過為難的是櫛田醫生所介紹的東京帝大的杉浦博士正在旅行,不到九月上旬不回京,因此必須等候,否則,帶悅子來京的目的就落空了。
    幸子考慮要是滯留日期再拖延下去,也許該搬到旅館去住。濱屋這家旅館雖說沒去住過,但那裡的老闆娘曾經做過大阪第一流酒家播半的女招待,和已故的父親頗為熟識,幸子少女時代也曾和她見過面,所以不是去住什麼陌生旅館。據貞之助說,那裡本來是專供招妓女遊樂的地方,後來才改為旅館。客房不多,旅客大部分是大阪人,女招待操大阪方言的佔多數,住在那裡,就像住在家裡一樣,不覺得是在東京。幸子心想既然那樣,索性住到那裡去算了。可是看到姐姐在盡心竭力地款待她,住旅館的話就說不出口了。加之姐夫也說在家裡—頓晚飯都不能好好地吃,就領她們到聞名東京的道玄阪的二葉去吃西菜,有時為了悅子愛吃中國菜,就請她們到道玄阪附近一家名叫北京亭的中國餐館去吃飯,連自己的孩子們也帶了去,開了一個小小的家宴。姐夫本來愛請客吃飯,近來雖說變得儉樸了,但在這些地方也許還是故態依然,或者是他至今還有為小姨子效勞的脾氣,因而特別巴結討好她們,幸子不明白到底是哪種原因。不過在他來說,可能是為了輿論一向認為他和小姨子們感情不洽而大傷腦筋,才用這種方式加以補救的。姐夫說:「幸子妹妹們只知道播半或鶴屋那些第一流的大酒家,其實道玄阪有許多專門以花柳界為對象的小酒家,做出來的菜餚比東京第一流大酒家的還好吃。在那些地方經常可以看到帶了太太和小姐去的顧客。東京的風味究竟如何,吃了才知道,你們不妨跟我去試試。」他把大姐留在家裡,拉著幸子和雪子輕鬆愉快地去附近的酒家品嚐佳餚。回想起來,這位姐夫剛入贅時,她和兩個妹妹串通一氣,經常刁難他,大姐知道了就哭鼻子。想到這些,姐夫的軟弱忠厚,以及比自己的姐姐更敏感的形象就出現在她眼前。因此,她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像做姑娘的時候那樣刁難人家,此番來京,只能住在這裡,等杉浦博士給悅子看完病,及早回關西去。幸子這樣思忖著,八月份終於都住在澀谷的姐姐家裡了。
    第十六章
    這是九月一日晚上的事情。
    那天晚上,六個孩子和悅子先吃完晚飯,姐夫、姐姐兩口子和幸子、雪子在家裡進餐。當天正好是關東大震災紀念日1,餐桌上的談話材料從地震扯到兩個月前的山洪暴發,妙子遇難的經過以及年輕攝影師板倉的奮力救援。幸子說:「我既沒交好運,也沒遭殃,一切都是聽細姑娘講的……」她先交待了一番,然後詳細介紹了山洪暴發的情況。她那句開場白倒成了讖語似的,就在那天晚上,幾十年來從未遇到過的猛烈颱風襲擊了關東一帶。單就個人來說,幸子經歷了有生以來從未經歷過的恐怖的兩三個小時。
    幸子是在風災極少的關西長大的,從來不知道有那樣可怕的大風,所以格外驚恐。本來四五年前,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年)的秋天,關西也發生過一次暴風,當時大阪天王寺的寶塔被刮倒,京都東山上的樹木被風刮得精光,這件事幸子是知道的,記得當時僅僅只有二三十分鐘的恐慌。不過那時蘆屋一帶沒有遭到很大的損失,當她在報紙上讀到天王寺的寶塔被刮倒時,還覺得有些意外,居然會有那麼厲害的風。可是,那次風災和這次東京的經歷比較起來,就根本算不上什麼了。其實,正由於幸子記得一九三四年那種程度的風都能刮倒五級寶塔,她覺得像澀谷那樣的房子無論如何也經受不住這次的颱風,所以她格外提心吊膽。還有,那天晚上的風勢的確很大,住的又是廉價的建築,因此她覺得風勢要比實際上的大五倍甚至十倍。
    颱風開始的時候,孩子們還沒有睡,大概是晚上八九點鐘吧。風刮得最厲害的時候,大約是十點左右。幸子、悅子和雪子三人已經在樓上那間八鋪席的屋子裡睡下了。因為屋子搖晃得厲害,悅子緊緊地摟住她媽媽,叫了聲「阿姨也到這裡來」,把雪子也拉到她媽媽的臥鋪旁邊,自己夾在她們兩人中間,兩隻手各拉住一個脖子不放。每逢悅子驚呼「我怕」的時候,幸子和雪子起初都哄她說:「不用害怕,風馬上就停止了,放心吧。」隨後,悅子就把她們摟得更緊,她們也使出同樣的勁摟抱著她,三個人頭並頭摟在一起,抱成一團。樓上總共有三間屋子,八鋪席的旁邊是一間三鋪席的,還有一間四鋪席半的屋子在走廊那邊。輝雄和哲雄就睡在那間四鋪席半的屋子裡。輝雄起身來到八鋪席的那間屋子覷了一下,催請說:「姨媽,到樓下去吧。樓下好像比較安全些,我們下去吧。下面的人也在慌亂著哩。」——由於停電,屋子裡漆黑一片,分辨不出輝雄的面貌,只聽出他的聲音不尋常。幸子為了不讓悅子受驚,嘴裡不說,心裡早就覺得這幢房子也許有倒塌的危險,每當屋架劇烈地搖晃時,就覺得這下子真的要倒塌了,嚇得直冒冷汗。聽到輝雄這樣一講,她二話沒說,馬上叫聲「雪妹、小悅,我們下樓去!」自己帶頭,三個人跟著輝雄走到半樓梯,一陣風刮得屋子直搖晃,以為這下子屋子准要倒塌了。她的印象是咯吱咯吱作響的、又薄又軟的杉木板做成的扶梯,夾在像風帆那樣鼓起的兩道板壁中間,眼看就要稀里嘩啦地倒塌下來。柱子和牆壁間的縫隙在擴大,風沙從縫隙裡吹進來。幸子覺得她的身體彷彿受到牆壁的夾擊,跌跌撞撞地跑下樓,差點兒把輝雄撞倒。呆在樓上的時候,呼呼的風聲,讓滿天飛舞的樹葉、樹枝、白鐵皮以及招牌之類東西的聲音攪混,聽不清楚。來到樓下,哪兒都在喊「可怕!可怕!」秀雄以下的四個孩子都聚集在姐夫和姐姐睡的那間六鋪席的屋子裡,坐在父母身邊一動都不動。等到幸子們來到那間屋子坐定,芳雄和正雄叫了聲「姨媽」,都來揪住幸子的臂膀不放。悅子無奈,只能抱住雪子。大姐抱著梅子,兩手覆在她身上,衣袖卻被秀雄抓在手裡(秀雄害怕的樣子很奇怪,風停止的時候,他使勁揪住他媽媽的衣袖,豎起耳朵傾聽,等到遠處傳來猛烈的呼嘯聲,他急忙放下媽媽的衣袖,用他那低沉嘶啞的聲音說:「嚇死人,」兩手塞住耳孔,睜大著眼睛,低頭對著蓆子)。四個大人和七個孩子就這樣蹲在一間屋子裡,那模樣無異於恐怖的群像。姐夫辰雄除外,鶴子、幸子、雪子三人都一言不發地做好了精神準備——要是屋子倒塌下來,就同歸於盡。真的,要是那次颱風刮得再久一些、再猛烈一些,那棟屋子準定倒塌。為什麼這樣說呢?幸子剛才跑下樓的時候,一半出於自己的恐怖,曾作出這樣的猜測。事實上每逢颱風呼呼地刮來時,這棟房子的牆壁和柱子的裂縫足有一兩寸寬,這是她來到這間六鋪席的屋子裡以後親眼看見的。屋子裡只靠一支電棒照明,在幽暗的手電光中,裂縫看去彷彿有五寸到一尺那麼寬。說—兩寸寬,其實一點兒也不誇大。那裂縫並非一直開著,風停止的時候,裂縫就合攏了,風一刮起來又裂開了。每刮一次風,裂縫就增大一次。幸子還記得丹後峰山那次地震時,大阪上本町那棟住宅搖晃得也很厲害,可是地震時間短,颱風時間長,牆壁讓颱風刮得裂開了又合攏,合攏了又裂開,這還是第一次的經驗。
    1關東大震災發生於1923年9月1日。
    大家嚇得都在發抖時,辰雄還竭力不動聲色,可是他看到牆壁開裂的形狀,似乎也不安起來,就說:「也許只有我們這幢房子這樣搖晃,鄰近幾家的房子蓋得都比較好,不見得會有這樣的事……」輝雄接著就說:「小泉先生家一定平安無事,他家的房子既牢固又是平房……爸爸,我們還是去小泉先生家避避風頭吧。呆在這房子裡,要是倒塌下來,可不倒楣了嗎?」「倒塌大概還不至於,不過去他家躲避一下也許安全一些。可是把睡著的人叫醒,不是很不好嗎?……」辰雄躊躇莫決。鶴子就說:「現在是什麼時候,還講這種話。這樣大的颱風,小泉先生全家一定都起來了。」這時,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去躲避一下吧,去躲避一下吧。」小泉家和這裡只隔一道牆。從這裡的便門走出幾步路,就是鄰家的後門。房主是退休官吏,老夫婦倆和一個兒子一塊兒過活。他們家兒子讀書的那個中學就是輝雄這回轉學的中學,兩人同在一個學校讀書,每常得到他們的照顧。辰雄和輝雄曾兩三次去他家作客。那時,女傭的屋子裡阿春和阿久在偷偷地商量什麼,隨後她們走了出來,阿春開口說:「既然這樣,我和阿久去小泉先生家看看情況,也許碰巧能求得他們的同意。」小泉先生的家究竟在什麼地方,阿春全然不知道,可是她自信有把握幹這類事,只要阿久領她到小泉家,她自會竭力懇求人家,這就是阿春打的主意。「好的,就這樣辦吧,喂!阿久,等風停了下來我們就去試試吧。」她說。阿春不等他們同意不同意,自作主張這樣幹,鶴子和幸子提醒她「受了傷可不行,小心不要讓風刮跑了」,她充耳不聞,催促阿久一同走出後門,不久就回來說:「人家說『毫無問題,請光臨好了』,大家快去避一避吧。輝雄少爺講得對,這樣大的風,他們的屋子紋風不動,安全得簡直叫人難以相信。」阿春說完就把她的背朝向悅子說:「小姐,我背你去,路上難走得很,春倌兩次讓風刮得後退,只好爬著去。各種各樣的東西漫天飛舞,為了不被打傷,頭上必須兜個坐墊什麼的。」於是辰雄就說:「那麼你們去吧,我留在這裡看家。」他坐著不動。因此輝雄、哲雄、幸子、雪子、悅子和阿春先去避難。鶴子由於留丈夫一人看家不放心,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時,阿春獨自一個回來了,她對正雄說:「少爺,我們去吧,」一下子把正雄背走了。不久她又回來要把芳雄背走,弄得鶴子坐立不安,她抱起梅子,叫阿久抱了芳雄也去鄰家避難。這段時間裡阿春的活動簡直驚人,第二次回來時,不知哪家的曬台被風刮得向夾道倒塌,差點兒沒把她壓在下面。她看到阿久背著芳雄,就對秀雄說:「秀雄少爺,你來。」鶴子說:「這孩子大了,不用背了。」她也不聽,背起怯生生的秀雄就走。
    就這樣,連阿久也逃到小泉先生家來了。又過了半小時光景,辰雄不知打了什麼主意,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從便門走進小泉先生家,說:「鄙人也來府上打攪了。」後來有一陣子風又刮得大起來,屋子外邊依然狂風怒號。不過來到小泉家一看,柱子和牆壁直挺挺的,根本不用擔心屋子會倒塌,建築的好壞,在安全感方面竟然有這麼大的區別,真叫人不可思議。蒔岡全家就這樣一直呆到第二天早晨四點鐘,等風勢逐漸減殺後才回到那棟可厭的爛房子裡,還始終帶著點兒怕怕縮縮的心情。
    第十七章
    颱風過後,第二天早晨一片碧空,頓時滿眼秋意。昨天夜裡那個可怕的回憶,像夢魘那般深印在幸子的頭腦裡,怎麼也忘不了。特別是看到害怕得神經過敏的悅子那副模樣,覺得一分鐘也不能猶豫了,上午就趕緊給大阪會計師事務所掛了一個電話,請貞之助給聯繫築地濱屋的客房。而且只要有可能,今天就打算住到那裡去。傍晚時候,濱屋來電說:「剛才接到你家老爺從大阪打來的電話,房間已經準備好了。」幸子接到電話,就對鶴子說:「姐姐,晚飯我們到旅館裡去吃了,想把春倌留在你這裡三四天,請姐姐也來旅館玩兒。」三言兩語告別了鶴子到築地去了。
    雪子和阿春把她們母女倆送到旅館,大家決定一起去銀座散步,就在那裡吃頓西餐。旅館裡的老闆娘給她們出主意說:「既然這樣,不妨去尾張町的羅馬西餐館試試。」於是她們去到那裡,連阿春也陪著吃了一頓晚飯,回家時又在夜市上吃了些冷飲,在服部街角幸子和雪子阿春分了手。幸子帶著悅子走回旅館時,已經是九點過後了。把丈夫留在家裡,母女倆住旅館的事情,幸子生平還是第一次,隨著夜闌人靜,昨天晚上的恐怖情景又襲上心頭,因此就吃了幾片安眠藥,取出隨身攜帶的白蘭地喝了一兩口,可是怎麼也不能入睡,一直到清晨的電車聲音響了,連個盹也沒打成。悅子似乎也是這樣,她只管嚷嚷「睡不著,睡不著」,焦躁了一夜。她撒嬌說:「媽媽,我明天就回家,不用杉浦博士診斷了,這樣下去,神經衰弱只會越發厲害,莫如早點回去和露宓姐姐碰碰頭……」可是到了早晨,她呼呼地打著鼾睡熟了。到了七點鐘左右,幸子覺得怎麼也睡不著,她怕鬧醒悅子,悄悄地起身,要了幾份晨報,來到可以望見築地川的走廊裡,坐在籐椅子上看報。
    當時亞洲和歐洲有兩件大事吸引全世界的視聽——一件是日本軍攻佔漢口,另一件是捷克的蘇台德問題,幸子非常關心它們的演變趨勢,眼巴巴地等著讀晨報。可是來東京後,讀不到《大阪朝日新聞》和《大阪每日新聞》,只能讀到不熟悉的當地報紙,那些報道讀起來印象不深,產生不了親切感,讀了一會兒就膩味了,迷迷糊糊地對著河岸兩旁馬路上的景色出神。少女時代曾跟隨父親住過的采女町那家旅館就在河的對面,就是那條可以望見歌舞伎劇場屋頂的橫胡同裡,所以她對這一帶地方並不陌生,反倒有些懷舊之情,不比道玄阪那裡。可是那個時候還沒有東京劇場和演舞場那類建築,沿河一帶的景色現在也完全改變了。再說父親帶她來東京,總在三月份的休假期裡,九月上旬從來沒有來過。儘管在這樣一條大街的中央,吹到身上的風涼颼颼的,使人深深體會到已經是秋天了。要是在大阪神戶這些地方,決不會有這樣的感覺。東京畢竟是寒冷的地方,所以秋天來得也早,或者是颱風過後一時的現象,熱天還要再來一次呢?抑或旅途中的風比故鄉的風更能沁人肌膚呢?……總之,要讓杉浦博士給悅子看上病,還得等四五天,這四五天工夫怎樣度過呢?其實幸子以為一到九月菊五郎就將登台上演,趁此機會正好帶悅子去看他的演出。悅子愛好跳舞,一定喜歡看他的戲。再說,等悅子長大成人時,歌舞伎的傳統戲說不定已經衰亡,所以一定要趁現在這個時候讓悅子去見識見識。幸子想起年輕時父親每到歌舞伎上演的季節就帶自己去看雁治郎的戲。可是翻開報紙來看,九月份哪裡都不上演第一流歌舞伎的戲。因此,每天晚上除了去銀座散散步而外,沒有什麼特別想去看的東西。這樣一想,幸子馬上變得歸心似箭,並非因為悅子說了什麼,而是想把看病推到下次辦,恨不得當天就動身回去。偶然來一次東京,只住了個把星期,對關西就這樣留戀,住在道玄阪那個家裡的雪子,為了想回到蘆屋去而哭鼻子的那種心情,就完全可以體涼了。
    十點鐘左右,阿春打來一個電話,說:「這裡的太太說要來旅館看您,我陪同她來。老爺來了家信,我送來。另外要不要別的東西?」幸子說:「沒有什麼東西要你送來。你可對我姐姐說,讓她快點來這裡一同吃午飯。」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她打算把悅子交給阿春,她想姐妹倆難得在一塊兒從從容容地吃頓飯,到底去哪兒好,考慮的結果,想起大姐愛吃鰻魚,以前幾次來東京,父親經常帶她去蒟蒻島的一家叫大黑屋的鰻魚店,這家店舖現在不知道還有沒有,向旅館一打聽,老闆娘說:「小滿津倒聽說過,大黑屋現在還有沒有,就不大清楚了。」她翻開電話簿一查,就說:「果然有這家鋪子。」於是幸子請她預訂餐室,等大姐一到,便吩咐阿春陪同悅子去三越百貨公司走走,自己和鶴子一同去了大黑屋。
    鶴子對幸子說,她是趁雪子好容易把梅子哄上樓,才急急忙忙打扮一下出來的,這時雪子妹妹一定對付不了梅子了,不過既然逃了出來,今天得好好舒服一下。她瀏覽了一下餐廳外圍河流的景色,接著說:「這兒像大阪啦,東京居然有這樣的地方!」
    「可不是活像大阪嗎?少女時代每次到東京,爸爸總帶我上這裡來。」
    「地名蒟蒻島,難道這裡是島嶼嗎?」
    「這就不知道了。的確過去這裡沒有臨河的餐廳,不過地點還是老地點。」
    幸子說完,也對拉窗外看了一眼。以前和父親來這裡,河岸兩旁只有一面是街,現在沿河都蓋了房子,大黑屋分處在馬路的兩旁,酒菜都從馬路對面送到沿河的餐廳來。現在這個餐廳,景色的確比以前好,也更近似大阪。所以這樣講,因為餐廳蓋在和河道成直角的拐彎處的石崖上,拐角處另外又有兩條河流像十字那樣彙集在一起,坐在拉窗裡看到的景色,叫人感到彷彿是坐在四座橋附近的牡蠣船上一樣。這裡的十字河交叉流注,雖則沒有架起四座橋,卻也架了三座橋。早在江戶時代就有的這一帶的市面,大地震前很像大阪的長堀,舊式的市街有一種共同的寧靜感;可惜如今這裡的住宅、橋樑以至柏油馬路都換成了新的,來來往往的人也不多,總覺得有點新開闢的市區的氣味。
    「汽水要嗎?」
    「嗯,這……」幸子望著大姐的臉問:「怎麼樣,姐姐?」
    「汽水也好,是中午嘛。」
    「啤酒也可以吧。」
    「要不我們兩人對半分著喝……」
    幸子知道四姐妹裡這位姐姐的酒量最大。大姐很愛喝酒,有時想喝酒想得厲害,她最愛喝日本酒,啤酒也相當愛喝。
    「姐姐近來舒舒服服地喝酒的機會不多吧?」
    「也不見得。每天晚上得陪你姐夫喝上一兩杯,還經常有客人來。」
    「客人是誰?」
    「麻布的大伯來了,一定喝酒。呆在這樣簡陋的屋子裡,孩子們又吵鬧,他還說喝得很過癮。」
    「姐姐忙壞了吧?」
    「不過孩子們都一桌子吃,我只要敬敬酒,所以一點也不費事。菜餚又不用我一一吩咐,阿久做得蠻好。」
    「真的,那孩子變得很頂用了。」
    「初來這裡的時候,和我一樣,哭哭啼啼的不願呆在東京,口口聲聲『送我回大阪去吧,送我回大阪去吧』,可是近來不再講這話了。反正必須把她留在這裡直到她出嫁為止。」
    「她和阿春誰的年紀大?」
    「阿春幾歲了?」
    「二十了。」
    「兩個人也許同年吧。阿春這個孩子你可不能放她走,一定要留住她。」
    「那孩子十五歲來我家,跨年頭有六年了。叫她去別的地方,她無論如何也不去。不過,說實話,人不可以貌相,她並不值得你那樣稱讚。」
    「我也聽到雪子妹妹講了,可是瞧她前天晚上那個幹勁還了得。那麼大的颱風,我家阿久張皇失措,和阿春比差得遠了。你姐夫看到阿春那種幹勁都大吃—驚,說什麼這孩子真了不得。」
    「是呀,在那種時候這孩子確實很親切、厚道而且機靈,上次山洪暴發時她也是這樣的。」
    大姐要的中串鰻魚和幸子要的筏子鰻魚送上桌子之前,幸子一直在搬阿春的缺點作為下酒菜。
    別人稱讚自己的貼身婢女,做主人的本來面子十足,心裡決不會不高興,何況宣揚人家的缺點並沒有什麼好處,所以每當人家稱讚阿春時,幸子總是聽聽,不置可否。再說像阿春這樣獲得外界好評的女傭也不多見。因為阿春善於交際,幹什麼都很機靈,氣量又大,自己的東西不用說,即使是主人的東西,誰要,她就給誰。所以出出進進的小商人以及做手藝的口口聲聲「阿春姐、阿春姐」地抬捧她。連悅子的班主任老師以及幸子的那些太太朋友們都特地托人帶口信來稱讚阿春「實在是個好樣的女傭」,往往弄得幸子啞口無言。幸子的心情只有阿春的繼母最明白,她經常從尼崎來蘆屋問候幸子,說什麼「不管別人講些啥,您府上能把這樣一個添麻煩而又難對付的孩子用作使女,我們一輩子也感恩不盡。我為這孩子到今天不知哭過多少次,所以太太您的為難處境我完全理解」。還說:「萬一府上不用她,這樣的人哪家都不會要,所以即使麻煩府上,也希望將就使用著。至於工資,不給都可以,只求您狠狠地教訓她。那孩子絲毫不能給她好顏色看,只配一天到晚加以訓斥。」阿春的繼母就是這樣對幸子一再懇托,然後回去的。當初洗衣店的老闆領著十五歲的阿春來到這裡,懇求錄用她時,幸子見她長得眉清目秀,有意試用一下,可是不到一個月,漸漸地就發覺自己用了一個夠嗆的姑娘。她繼母所說的「難對付的人」決不是什麼謙虛話。特別叫全家人感到為難是這個少女的腌臢。當初試用時已經看到她手足又黑又髒,不久才發現那不是由於她的境遇使然,而是她特別厭惡洗澡和洗衣服,是由於她懶惰的性格造成的。幸子為了改變她這種壞習慣,不知警告過她多少次,可是只要一不注意,又不成了。別的女傭幹完一天的工作,都趕緊去洗澡,唯有她一到晚上就在女傭的屋子裡打盹兒,連睡衣也不換就睡著了。自己的襯衣襯褲都懶得洗,穿了許多天的髒衣服還滿不在乎地穿在身上。為了使她搞得清潔,旁邊一定要有人強迫剝去她的衣服,把她推進浴池,或者經常檢查她的衣箱,取出塞在裡面的襯衣和內裙,當面督促她洗乾淨,不這樣就不成,教導親生女兒還沒有這樣費勁。因此,直接受害者的同輩女傭首先叫苦連天,幸子還在其次。她們都說:「自從春倌來到這裡以後,女傭屋子的壁櫥裡全是髒東西,齷齪不堪。她自己無論如何不洗,我們打算代她洗,取出那些髒東西一看,其中還有太太的內衣,這可把我們嚇壞了。她自己懶得不肯洗衣服,把太太的內衣都穿上了。」有的說:「走近她身邊,有一股臭氣,誰都受不了。不僅身上臭,因為她經常買零食吃或者隨便抓東西吃,大概把胃吃壞了,口臭得叫人掩鼻,晚上睡在一起尤其受不了。」有的說:「她身上的虱子終於爬到我身上來了。」這類訴苦的話永遠聽不完,幸子因此讓她本人懂得這是她自作自受,幾次打發她回尼崎,可是她父母又輪流來賠禮道歉,硬是把她留下,他們自己卻回去了。據說尼崎的家裡她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她是前娘留下的遺孤,天資不高,在學校裡的成績遠遠趕不上她的弟弟妹妹,做父親的顧慮著後妻,做繼母的怕得罪丈夫,因此阿春呆在家裡,風波永遠不斷。由於這種情況,她的父母向幸子磕頭作揖,懇求把她留用到出嫁的時候為止。她的繼母還老對幸子發牢騷說:「鄰居特別誇獎那孩子,連她的弟弟妹妹也站在她一邊,動不動讓人誤會只有我這個做後娘的虐待她。要是我說那孩子性格上有這樣那樣的缺點,連她父親都不相信,在背地裡庇護她,真是遺憾。只有您太太一定明白我的心。」經她繼母這樣一講,幸子反倒同情她繼母的為難立場了。
    「反正她那個邋遢勁,看她穿衣服的樣子就知道了。別的女傭都笑她,說春倌穿衣服連XX都不遮蓋。可是到現在她還是那樣,一點兒也不改。生性如此,怎麼斥責都不中用。」
    「不過面貌生得很清秀呀。」
    「她光愛護自己那張臉,背著人塗脂抹粉。我們用的潤膚膏和口紅,她私下都拿著用。」
    「這孩子真滑稽。」
    「你家的阿久不用你吩咐,能別出心裁地做菜。阿春在我家工作了六年,要是我不這樣那樣地指導,她從來沒有做出一個像樣的萊。中午我空著肚子回到家裡,問她做了什麼菜沒有,她總是回答還沒有做。」
    「原來如此。聽她說起話來倒像很聰明似的。」
    「人倒並不蠢,可是她只愛和人家應酬,不愛干零零碎碎的家務事。打掃屋子每天都得干,可是我們如不監視,她馬上就丟開手。早晨要是不催促她,她就決不起身,晚上照舊和衣而睡……」
    這樣地談談說說,幸子又想起許多別的事情,因此逢場作戲地又繼續談下去。——阿春嘴饞得很,偷吃東西是她最拿手的,一盆糖燜栗子從廚房送到餐室,少了一兩粒是司空見慣的;她在廚房裡的時候,嘴巴裡經常含著東西,一旦突然被叫喚,嚇得她直翻白眼,慌忙背轉身子答應;晚上叫她按摩,搓揉不到一刻鐘,先是靠在幸子身上打盹兒,漸漸的老著臉皮放平兩腿橫下身來,最後是倒在幸子被褥上舒舒暢暢地睡著了。開著煤氣爐睡覺,忘了關電熨斗而燒焦衣服,三番兩次幾乎釀成火災,到這種時候決心打發她回老家,可是又被她的父母乖乖地勸解住了。差她出去辦點事,她到處磨洋工,費的時間特別多。
    「真的,這種人要是現在嫁了出去,不知將會怎樣。」
    「你說的也對,不過一旦結婚生了孩子,就不會這樣了。得啦,不講這些了,留著她使喚吧。不是也有討人喜歡的地方嗎?」
    「你看!她呆在我身邊已經六年,差不多和自己的女兒一樣了。自私的地方固然也有,卻沒有後娘撫育下那種乖僻性格,她直爽、忠厚,儘管叫人覺得棘手,對她可又恨不起來。這孩子畢竟有人緣。」
    第十八章
    離開大黑屋回到濱屋的房間裡,大姐一直談到傍晚才回去。由於阿春曾背過大姐的幾個兒子避風災,因此她十分傾心阿春,提出讓阿春陪同阿久去日光玩一次,作為酬謝。大姐說:「其實是阿久當初要求回大阪時,我曾答應讓她去日光玩兒一次,作為留她在東京的條件。因為沒有適當的同伴,一直拖到現在沒去成。正好這次機會來了,可以讓阿春陪同她去。我自己也沒有去過日光,不過聽說坐上從淺草開出的東武電車,一下車就有去日光的公共汽車,遊覽東照宮、華嚴瀑布以及中禪寺湖,當天就可以回來。你姐夫也說一定叫她們去,費用由我們出。」
    幸子覺得這似乎太便宜阿春了,不過想到如果不讓阿春去,阿久也去不成,她太吃虧;再說阿春私下似乎已經聽到了這個消息,本人正得意洋洋,要是不讓她去,似乎有點兒對不起她,於是就聽任大姐的安排。第三天早晨,大姐來電話說:「昨天晚上對她們說讓她們去日光,兩人高興得一夜沒睡,今天一清早就出發了。萬一當天回不來,也給了她們足夠的旅費。不過預計今天晚上七八點鐘就可以回來了。雪子妹妹說隨後她要去你那裡。」幸子心想雪子要是來的話,三個人就一同去參觀美術院和二科展1。她剛把電話掛斷,旅館裡的女傭就把一封快信塞進門縫,悅子一臉驚異的臉色接過信,翻看了一下信背,不聲不響地把那封信放在她母親憑靠著的桌子上。幸子拿到手一看,長方形的西式信封上寫著「濱屋旅館蒔岡幸子女士親展」,顯然不是丈夫的筆跡。她心裡奇怪除了自己丈夫而外,又有誰會寫信到東京這個旅館來,再看信封背面的發信人,原來是「大阪市天王寺區茶臼山町二十三號奧畑啟三郎」。
    1「二科會」是一美術團體。自1914年起,每年秋季舉辦美術展覽會。
    她避開悅子的視線,急忙拆開信封,取出正反兩面都寫得滿滿的三頁洋信箋,由於紙質較硬,展開一折四的信箋時,沙沙的聲音就像有聲電影裡發出來的。
    信的內容完全出乎幸子意料之外,她所讀到的全文如下:
    謹啟者:請原諒我突然給您寫這樣一封信。儘管預料到姐姐看到這信會大吃一驚,可是我仍然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我一直想寫信給您,可是又怕中途被細姑娘扣留,所以耽擱了下來。今天難得有機會去夙川看細姑娘,知道姐姐去東京後和悅子姑娘母女倆下榻於築地的濱屋旅館。那個旅館我的朋友去東京時就住在那裡,所以我知道它的地址。想到這封信準會到達您的手裡,也顧不上什麼禮貌,急急忙忙就執筆了。
    盡可能想寫得簡短些,先講講自己的疑義吧。因為目前只不過是我個人的懷疑,就是最近細姑娘和板倉的關係似乎有些曖昧。——不用說,這當然是指精神上的,至於更進一步的關係,為了細姑娘的名譽起見,我連想也不願想;不過,我推測他們兩人中間至少在精神上已經有戀愛的苗頭了。我最初意識到這事,還是水災以後。想起當時的情況來,覺得那時板倉趕去搭救細姑娘,非常奇怪。在那種場合板倉為什麼拋開自己的家和妹妹,冒著生命危險去救細姑娘,難道只不過是關心細姑娘嗎?依我說,那時他早已知道細姑娘去西服學院以及和玉置院長關係搞得挺好等等,這些在我都不好理解。難道不正說明他以前就經常出入西服學院,和細姑娘在那個地方聚首或者取得聯絡嗎?關於這些事我已經做了調查研究,而且掌握了證據,這裡暫時不提,必要時自當奉告。姐姐自己也不妨另外從別的方面加以調查。我想說不定還會發現許多意外的問題。
    自從我有了這種疑心以後,也曾質問過細姑娘和板倉,但他們兩人都堅決不承認有這樣的事實。可是,奇怪的是從我提出質問以後,細姑娘迴避和我見面,也很少去夙川。打電話到府上,接電話的總是阿春,說什麼細姑娘不在家,也不知是真是假。板倉呢,總是老生常談那兩句話:「水災以來和細姑娘只見過一兩次面,今後一定注意不再叫您起疑心。」儘管他這樣說,我這裡早就設法在調查。自從那次水災以來,他幾乎每天到府上去。還和細姑娘一起去游泳。我靠某種方法能探聽到全部事實,他想隱瞞也隱瞞不了。說不定他會使府上的人把他看成是我派他去充當細姑娘和我的通訊員的,可是我從來沒有叫他幹過這樣的事情。假如說他有必要和細姑娘見面,也只是在接洽拍照這件事上。可是最近我禁止他給細姑娘拍那些布娃娃照片,所以那種事也早已不存在了。可是,近來他越發經常去府上串門,而細姑娘又絕足不去夙川。這在姐姐賢伉儷監督之下,固然不會有問題,不幸的是這次您和悅子姑娘連阿春都去了東京,姐夫白天又不在家,這種場合將會發生什麼樣的問題,簡直不堪設想(您肯定不知道,當您外出的這段時間裡,板倉每天都到府上去)。細姑娘為人堅強,我想不至於出什麼問題,可是板倉這個人是完全靠不住的。他在美國吃、喝、嫖、賭,什麼樣的事情都幹得出來。就像您所知道的那樣,只要有門路,任何家庭他都能闖進去糾纏不清,這是他的拿手好戲。至於向人借錢或玩弄婦女更是大家所公認的。早在做學徒工時我就認識他,他的一切我都知道得很清楚。關於和細姑娘結婚的問題,我還有許多事情想請求您幫助,不過這些且等以後再說。目前首先得解決怎樣使板倉不再接近細姑娘。即使細姑娘打算毀約不和我結婚(細姑娘自己說她並沒有這個意思),可是一旦要是傳出她和板倉那樣的人搞戀愛的風聲,細姑娘將會身敗名裂。我想細姑娘是名門閨秀,決不至於當真把板倉那種人作為對象。可是板倉是我首先介紹給細姑娘的,因此我覺得我有責任向您這位監護人說清楚自己的疑念,好讓您提防。
    我想姐姐一定有您自己的想法和對策,不過,在這件事情上如果用得著我的話,只要一通知,我隨時都將奉訪。
    最後千萬請求姐姐對於我寫這樣一封信給你的事保守秘密。如果這事讓細姑娘知道了,只能招致更壞的結果,決不會使事態好轉。
    為了想讓姐姐還在濱屋時收到這封信,所以急急忙忙動筆,寫得亂七八糟,說不定您看都看不明白,務請諒察原委。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毫無層次,寫法實在蠢笨。信裡說不定還有不適當的詞句,萬望寬恕。
    蒔岡仁姐妝次
    奧畑啟三郎敬上
    九月三日燈下
    幸子兩肘支在桌上,兩手捧著那封信翻來覆去地檢閱其中的某些處所。為了躲避悅子那探索的眼光,看完馬上把信塞進信封,一折為二,塞進腰帶,走到廊簷下,在籐椅上坐定。
    由於這一擊來得過於突然,她要是不先鎮靜一下,讓心臟的悸動平靜下來,那就什麼事都不能考慮。還有這封信的內容究竟可靠到什麼程度……誠然,讓奧畑那樣一講,一家子的人看來都太忠厚了。對於板倉這樣一個青年太寬容了。他什麼事情也沒有,卻經常來串門,全家都不懷疑他,聽任他為所欲為,完全可以說是麻痺大意。不過,推究起原因來,一家人根本沒有想到這個青年是抱著這樣一個目的而來的。全家不知道這個青年的姓氏,也不知道他的品質,只知道他是奧畑商店的學徒出身。說句良心話,頭腦裡最初就存在著這個青年和我們是兩個階級的人。這個青年自己也說他要娶阿春做老婆,不可能想像他會對細姑娘懷有這樣的野心。難道娶阿春做老婆那句話只是他的一種手段嗎?縱使這個青年真有那樣的野心,細姑娘也決不會同意。至少在讀到奧畑這封信的今天,還不相信細姑娘會有這樣的事。儘管細姑娘過去犯過錯誤,但也不至於拋棄自尊心,自暴自棄到這種程度。雖說門庭衰落,細姑娘畢竟是蒔岡家的姑娘嘛(幸子想到這裡,不由得掉下了眼淚)。奧畑雖說沒志氣,可是細姑娘和他搞戀愛。那是有可能的,而且也是容許的。萬萬沒想到會和那個青年出花樣。……細姑娘對於那個青年的態度以及說話的方式方法,顯然沒有把對方當作同一階級的人看待,對方不是也自甘處身於僕從的地位嗎?……
    既然如此,這封信的內容難道就一點兒根據也沒有嗎?信上說經過調查研究,握有真憑實據,可是證據一個也沒有擺出來,難道只不過是奧畑捕風捉影的猜測嗎?難道是為了避免產生那樣的差錯,故意小題大做提出這種警告來的嗎?奧畑用什麼方法探聽到這類事實是無從知道的,可是細姑娘單獨和板倉去游泳的「事實」卻從來沒有過。儘管自己信任細姑娘,可也決不會不加管教。單獨和板倉去游泳的是悅子。細姑娘去的時候總和全家一塊兒去,她和板倉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極少。平常一家人並非為了監視他們兩個,只因板倉說話有趣,他一來,全家都聚集在他周圍,從來沒有發現他們兩人中間有什麼形跡可疑的舉動。很可能是奧畑根據一些不負責任的道聽途說憑空描繪出來的幻影。
    幸子盡量往這方面想,以期抹殺一切,可是,不能否認當初她讀到這封信的時候心裡不由得一動。老實說,幸子認定像板倉這種人完全屬於另一個階級,不可能和蒔岡家的小姐有什麼瓜葛。既然如此的話,信上所寫的那些東西難道全然沒有設想過嗎?那也未必。至少幸子已隱隱約約地覺得板倉對妙子的獻身效勞以及經常來串門,骨子裡說不定抱有什麼目的。她還為妙子設身處地想過,一個少女遭到滅頂之災的時候,讓一個青年救了她性命,她的感動會有多麼大,對那個救命恩人的感謝會有多麼深,這是可想而知的。只是由於抱著「身份不一樣」的先入之見,對於感恩思想儘管有所覺察,又似乎不值一提而沒有深入追究,毋寧說這是迴避深入追究更確切些。這次的信是自己視而不見或者怕見的東西,冷不防由奧畑不客氣地端到幸子鼻子底下,因此格外使她狼狽。
    幸子本來就歸心似箭了,現在手裡捏著這樣一封信,就更加覺得在東京一天都呆不住了。她腦子裡往來起伏的都是下面這些問題:一回家首先弄清事實真相,不過要調查這件事,用什麼方法好?盤問兩個當事人的時候,怎樣開口才能不使他們激動?這件事情要不要和丈夫商量呢?不,這件事必須由自己負責到底,不讓丈夫和雪子知道,暗地裡查明真相;倘若不幸是事實,也要不損害當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使他們斷絕關係,這才是上策。還有,最迫切的問題是在自己回家之前,要使板倉不去蘆屋,用什麼辦法好?為什麼說這是最迫切的問題呢,因為信裡「當您外出的這段時間裡,板倉每天都到府上去」這兩句話特別叫幸子為難。他們兩個人中間如果真的有什麼戀愛的苗頭,現在正是發芽的絕好機會。「您和悅子姑娘連阿春都去了東京,姐夫白天又不在家,這種場合將會發生什麼樣的問題,簡直不堪設想」。這幾句話尤其使幸子心慌意亂。真是,自己粗心大意到怎樣一種程度呀!家裡只留下妙子一人,自己帶了雪子、悅子甚至阿春來到東京,這個主意是誰想出來的呢?還不是自己嗎?自己簡直是特地為他們兩個準備了戀愛的溫床。有了這樣的好機會,即使沒有苗頭也會發芽。假如因此出了漏子,該責怪的不是他們兩個,而是自己。無論怎樣,這件事一分鐘也耽擱不得,連考慮問題的時間都怕出亂子。
    幸子焦急得無可奈何。陪同悅子回去還得等一兩天,這一兩天裡怎樣防止出事呢?最省事的方法是直接打個電話給丈夫,請他阻止妙子在這幾天裡和板倉見面,不過這仍然不妙,總想不讓丈夫知道這件事。另外還有一個辦法,萬不得已時只對雪子實說,請她今天晚上就動身回去監視他們。這個方法比讓丈夫知道這件事輕鬆得多,但是能避免這樣做還是避免為妙。因為雪子儘管能諒解這件事,不過她剛剛回到澀谷,找什麼借口再叫她趕回關西去呢?在這種場合最自然的辦法莫過於叫阿春先回去,對阿春當然不用實說,她儘管防止不了板倉的訪問,卻能起牽制他們兩個人接近的作用。
    可是幸子想到阿春的嘴最快,因此對最後的方案也猶豫不決。叫阿春回去插在妙子和板倉中間,他們兩個要是不出什麼花樣固然好,如果一旦讓阿春發現他們有曖昧行為,誰都保證不了那個愛饒舌的傢伙不到處去宣揚。即使不是這樣,阿春對於這類事情本來就比較關心,她自然而然地會悟出為什麼叫她提前回去的原因。幸子還擔心她會被妙子收買。阿春這人的性格是一團和氣、八面玲瓏,對於這方面的誘惑很容易上鉤,遇到甜嘴蜜舌的板倉那類人,一下子就被籠絡住了。想到這裡,幸子覺得這件事情不能委託別人去辦。只有自己早點回去,今明兩天悅子求醫這件事一結束,無論乘多麼晚的夜車,當天就得動身回去,除此而外,沒有別的辦法。
    這時,幸子看到雪子打著一把遮陽傘,從歌舞伎座1那頂橋穿過河岸大馬路向旅館走來,幸子慢慢走進寢室,為了察看一下自己的臉色,走到隔壁那間屋子的鏡台前坐下,拿起粉撲子在臉頰上抹了兩三下。忽然想起似的輕輕地——輕到不讓悅子聽見——擰開身旁的化妝皮包的扣子,取出一瓶袖珍白蘭地酒,揭開瓶蓋杯,倒出三分之一杯酒喝了。
    第十九章
    幸子早已沒有參觀展覽會的興趣了,不過要是去參觀一下那些東西的話,說不定能暫時忘憂,因此姐妹兩個下午帶著悅子去了上野美術館。參觀了兩個展覽會後,已經有些累了,由於悅子想去動物園,所以又拖了疲軟的雙足匆匆在動物園裡轉了一圈,回到旅館已經是傍晚六點多了。本來打算在外面什麼地方吃頓晚飯,又覺得莫如早點回旅館歇息,所以連雪子也一同回到旅館,大家洗了澡以後,在屋子裡吃了晚飯。這時戶外一聲「我回來了」,阿春帶著一張流汗流得通紅的臉,身上一件明石綢和服弄得皺皺巴巴的從外邊走了進來。她和阿久今天去日光玩兒了一整天,回來的時候和阿久一道在雷門乘坐地鐵,想起必須到旅館裡看看太太,謝謝太太讓她去日光旅遊的好意,因此在尾張町獨自先下車來旅館的。她解釋一番後,取出日光羊羹三匣,風景明信片一套,說是送給小姐的。
    「這些紀念品你特意買了來,家裡沒有必要,莫如拿到澀谷去送送人。」
    「是,是。澀谷的禮物也買來了,阿久先拿回去了。」
    「這真是……太多了呀。」
    「華嚴的瀑布去看了嗎?春倌。」悅子一面翻看風景明信片一面問。
    「去看了。從東照宮到華嚴瀑布,直到中禪寺湖,靠太太的福,哪兒都去參觀了。」
    大家圍繞著旅遊日光談了一陣,阿春說她看到了富士山,這句話引起了問題。
    「怎麼,你看到了富士山?」
    「是的。」
    「在哪裡看到的?」
    1劇院名。專門上演傳統歌劇。
    「在東武電車上看到的。」
    「東武電車上能看到富士山嗎?」
    「真的嗎,阿春?會不會是類似富士山的別的什麼山呢?」
    「不,的確是富士山。乘客們都說:『看到富士山了,看到富士山了,』這大概不會錯。」
    「是嗎?那是在什麼地方看到的呢?」
    幸子今天早晨起就擔心著悅子看病這件事,因此便吩咐阿春利用桌上的電話機給杉浦博士家打了一個電話。接電話的人回答說博士剛從外地回家,明天(六日)早晨如去他家,就給診察。本來說杉浦博士五日回家,估計至少得推遲兩三天,不料竟然能如期回京。既然這樣的話,就叫阿春通知旅館的賬房買三張明天晚上的臥鋪火車票,最好是連號的。雪子驚訝地問:「二姐明天就回去嗎?」
    幸子說:「要是明天上午能看成病,時間雖說倉促一些,下午買買東西,非乘夜車回去不可。我倒沒有什麼特別急於要辦的事,不過悅子的學校已經開學了,不能老呆在東京閒著,我想還是早些回家好。所以明天上午你和阿春都得來,我們去杉浦博士家看完病就回旅館,下午一同出去買東西。本來應該再去澀谷辭行,可是時間太緊迫,抽不出工夫去,姐夫和姐姐面前就請你代我致意吧。」說完就吃晚飯,飯後打發她們回去了。
    第二天是又忙又亂的一天。早上先去本鄉西片町杉浦博士宅接受診察,診察完了去本鄉藥局配方取藥,然後在東京大學門口雇了一輛出租汽車回濱屋旅館,雪子和阿春早已等候在那裡了。雪子首先問起看病的結果,幸子說:「杉浦博士的見解大體上和辻博士差不多。不過杉浦博士說:『像這種神經質的少年、少女幾乎多是些在學習上優秀的天才型,因此像悅子小姐那樣的孩子如果教導得法,在某些方面說不定能超出一般人的水平,所以用不著太擔心。主要是應該找出孩子在哪一方面有突出的才能,然後培養她在該方面集中精力學習。』還說:『治療方法以飲食療法為主。』博士給開了方子,他的處方和辻博士的處方大不一樣。」
    下午四個人跑了池端的道明繩索店、日本橋的三越百貨公司、山本海苔店、尾張町的襟圓綢緞莊、平野屋綢緞莊以及西銀座的阿波屋。由於殘暑回潮,儘管有風,但是日頭很毒,不得不在三越百貨公司七樓、日耳曼麵包房、科隆點心店那些處所歇歇腳,喝點冷飲止渴。買來的東西讓阿春拿著,包包裹裹多得掩蔽了她整個身體,只露出一個頭。她還像昨夜那樣滿頭大汗,跟在她們三人後面走著。幸子姐妹和悅子各人手裡也都提著一兩件東西。她們重新來到尾張町,最後在服部商店的地下室又買了幾樣東西。那時已經是晚飯時候了,羅馬尼亞西餐館她們已經去過一次,因此換個地方去了數寄屋橋旁的新大觀西餐館。這樣做的原因一則是節省時間,再則是雪子愛吃西餐。今夜一別,又要半年三個月見不到面,趁此機會一塊兒吃頓西餐,喝杯啤酒當作臨別紀念。吃完晚飯,她們急急忙忙回到旅館裡收拾行李,趕到東京火車站,和趕來送行的大姐在候車室裡講了五分鐘話,就登上八點半開的夜間快車的臥車。鶴子和雪子跟到月台上,悅子走下車和雪子說話,鶴子趁機走近幸子站立的地方,低聲說:「雪子妹妹的親事後來沒有再提嗎?」
    「後來沒有再提過,我想不久還會有吧。」
    「年內如果再沒有結果,明年就是她的災難年呀。」
    「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四面八方都在托人……」
    「阿姨再見!」悅子走上車廂門外的地板,舉起手中那粉紅色的喬其紗手絹。「下次什麼時候來?阿姨。」
    「這可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去了……」
    「早點來呀!」
    「嗯。」
    「一定早點來呀,阿姨。一定早點來吧,好嗎?」
    臥鋪票是上鋪一張,下鋪兩張,幸子讓悅子和阿春面對面睡下鋪,自己睡上鋪。她一爬上舖位,連衣服也不脫就躺倒了。反正臥鋪狹窄得只夠橫下一個身體,明知睡不著,所以也不打算勉強入睡。可是迷迷糊糊一閉上眼睛,剛才大姐和雪子送她上車時含淚注視著她的那兩張面容,永遠浮現在她的眼睛裡。一想起來,從上月二十七號動身直到今天,在東京已經呆了十一天,哪次旅行也沒有像這次旅行這樣慌張不安。最初幾天住在大姐家,孩子們吵鬧得不行,結果還遭到颱風的威脅,狼狽不堪地避難到濱屋,還沒有定下心來,又接到奧畑那封炸彈似的來信。唯一比較舒暢的一天是陪同大姐去大黑屋吃鰻魚。不過悅子能得到杉浦博士的診察,總算完成了來京的首要任務。可是,來東京一次,連戲都沒有看一場。昨天到今天這兩天裡,風塵僕僕地在東京街頭東奔西走、大辦採購,真是眼花繚亂、應接不暇的兩天。要不是在旅行,無論怎麼也不可能在這樣短短的兩天裡跑那麼多的地方,光是這樣一想就叫她格外疲勞。她彷彿被人從高處扔了出來似的,不是臥著而是被打倒在地上的一種感覺。不僅睡不著覺,而且越來越清醒。喝點兒白蘭地說不定能迷迷糊糊地打個瞌睡,可是連起身拿酒瓶的氣力都沒有。她睡不著覺,腦子裡只想著回去後等著她處理的那樁棘手的事件,——昨天以來留待解決的那個問題成了各種各樣的懷念和憂慮,此起彼伏。那封信上寫的確是事實嗎?……如果是事實,又該怎樣處置呢?……悅子不會覺得有些奇怪嗎?……她會不會把奧畑來信這件事告訴雪子?……
    第二十章
    悅子回家後只休息了一天就上學去了。幸子這兩三天來一天比一天疲乏,有時叫人做做按摩,有時睡個午覺,無聊的時候,一個人坐在露台的椅子上看院子裡的景色。
    這院子反映著女主人的愛好——春花勝過秋色。除了假山背後有幾株芙蓉開在那裡以及和舒爾茨家接境處有一叢白荻花臨風搖曳而外,這時沒有特別引人注目的點綴。夏天枝葉繁茂的檀香和刺桐懶洋洋地舒展著它們的丫枝,草坪像深綠色的地氈那樣鋪展在那裡,景色和十天前幸子動身去東京時沒有什麼大變化。只是陽光稍稍減弱了一些,微微流動的涼爽的空氣中,不知從哪裡飄來一陣桂花香,使人覺得秋天畢竟悄悄地來到身邊了。覆蓋在露台上的蘆棚,這幾天裡也得拆除了,幸子這樣想著,對於這個看慣了的家裡的院子,這兩三天來她越看越愛。的確,偶爾出門旅行一趟是需要的,儘管離家僅十天,也許是不習慣於出門吧,彷彿已經一個月不在家裡了,一旦回到家裡,油然產生一種回到自己家裡的無比歡欣。她還想起雪子在這裡的時候,往往獨自一人依依不捨、像想念什麼似的在這院子裡東站站西立立的情景。這樣看來,不僅雪子愛關西,自己畢竟也是地道的關西人,可以想像對於關西的風土愛得多麼深刻了。雖然這是一個沒有什麼特別風景值得一提的普通庭院,但是站在這裡聞著飽含松樹芳香的空氣,遠眺六甲方向的層巒,仰視澄鮮的晴空,會覺得再也沒有別的地方能比阪神一帶住得更寧靜安逸了。東京那種嘈雜不安、塵埃撲面的都市,多麼可厭呀。「東京和這裡相比,連碰到身上來的空氣都不一樣」,雪子這句口頭禪確實很有道理。幸子覺得自己能夠不移居到那種地方去,比大姐和雪子幸福多了。沉浸在這樣的感想中成了幸子的無上享受。
    「春倌。你運氣好,日光都去遊覽了。可是,我覺得東京這塊地方一無可取,還是自己家裡最好。」
    妙子這一程打算重新開始暑期中擱下的做布娃娃的工作,幸子去東京的那幾天她避不出門,幸子回家的第二天她就每天去夙川了。她對幸子說:「西服學院不知哪天開學,山村作師傅又去世了,眼下除了做布娃娃而外沒有別的可幹,趁此機會想學學一直想學而沒有學的法語。」幸子就說:「那就把塚本太太請到家裡來吧。自從雪子停止學習後,我也長久不學了。現在細姑娘要學法語,我可以奉陪。」妙子笑了笑回答說:「我是從頭學起,我們兩人不宜一塊兒學習,而且法國人束修太貴。」
    妙子不在家時,板倉也來過一次。聲稱聽說太太回家了,特來問候。他和幸子在露台上坐談了三十分鐘,又到廚房裡去看阿春,聽她講遊覽日光的情形,然後回去了。
    其實,幸子一面在恢復旅途的疲勞,一面在等待著適當的機會。奇怪的是她從東京帶回來留待解決的許多疑念,一天天地淡薄下去。在濱屋旅館讀信時的驚恐,以及直到第二天還深藏在心底的憂慮、睡進臥車舖位後像夢魘那樣使自己苦惱了一夜的那些問題——當時那麼迫不及待、覺得一天也擱置不得的那些問題,回到家裡迎來了明朗的早晨那一瞬間,那種緊張竟莫名其妙地漸漸鬆懈起來,覺得用不著那樣慌亂了。一句話,事情如果是涉及到雪子的品行,不管是准說了什麼樣的話,幸子根本不會理睬,一定會斥之為無風生浪的惡意中傷,她對妙子就不是這樣了,這個妹妹過去一度曾引起風波,她的性格和自己以及雪子不—樣,露骨地說,有些地方不能對她完全信任。正因為如此,才被那封信弄得狼狽不堪。可是回到家裡以後,看不出妙子的態度和以前有什麼兩樣,對著她那張滿面春風的臉,覺得這個妹妹不見得會做出那種虧心事,這一想法佔了上風,甚至覺得當初自己那種周章狼狽有點可笑。回想起來,在東京的那段時間裡,說不定自己也害了悅子那樣的神經衰弱症。事實上像自己這樣的人如果長期呆在東京那種焦躁不安的空氣裡,神經準會出毛病。當時的那種心緒不寧畢竟是病態,現在的判斷才是正確的。
    回家一星期後的某一天,幸子找一個機會對妙子說出了這件事情,當時幸子的心情已經輕鬆多了。
    那天妙子比平常早回家,她走進樓上自己的臥室,取出剛剛從夙川工作地點帶回家的一件作品,那是—個身穿黑底白碎花和服、腳上拖著一雙木屐、蹲在石燈籠下的中年婦女形象的布娃娃。作品的標題是「蟲聲」,表達出一個中年婦女入神地傾聽蟲鳴的情景。這是妙子以前老早就精心設計的作品。妙子把它放在桌子上,仔細地端詳著。
    「哎呀!做得真好哇……」幸子走進屋子說。
    「做得不錯吧,這個布娃娃。」
    「做得真好,是近來的傑作啊……不做妙齡女子而做一個中年婦女,那才表達出一種淒涼滋味,設想真妙!」幸子還評論了兩三個地方。歇了一會兒,又說:「細姑娘,其實我在東京時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
    「誰給你的?」妙子若無其事地問,她的眼睛仍然沒有離開布娃娃。
    「是啟哥兒給我的。」幸子說。
    「嗯。」聽到幸子這樣一說,妙子才回過頭來向著她。
    「就是這個。」幸子從胸口取出那封信,說:「細姑娘,你猜信裡寫的是什麼?」
    「大體上知道。不是板倉的事情嗎?」
    「是呀。你讀一下試試。」
    這時,妙子面不改色,從容不迫,態度很沉著。旁邊的人看不出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只見她把三頁信紙攤開在桌上,一頁一頁地看下去,一根眉毛都沒動。
    「無聊!前些日子他就恐嚇我說要把這信裡講的一切告訴二姐。」
    「對我來說,這簡直是晴天霹靂,嚇了我一大跳。」
    「這種事情你不用睬他好了。」
    「信上儘管寫著這事要對細姑娘保密,可是我想這樣的事情和誰商量都比不上直接和你打交道來得迅速,我要問你,當真有這樣的事嗎?」
    「啟哥兒自己朝三暮四,反倒疑心別人!」
    「不過,細姑娘,你對板倉是怎麼想的?」
    「那樣的人根本不值一提。不過我有我的看法,不是啟所說的那個意思。我很感謝板倉,他是救命恩人,不應該虧待他嘛。」
    「這個我理解。我想準是這樣的。」
    據妙子說,奧畑懷疑板倉,信上說是「從水災那時起」,其實奧畑老早就懷疑了。奧畑在妙子面前不說什麼,可是在板倉面前老挖苦他,這是最近才知道的。板倉最初以為那不過是由於奧畑看到他能自由來我家串門,奧畑卻沒有那種自由,因而心裡不痛快,吃起醋來,像小孩子那樣發脾氣。板倉也不和他計較什麼。可是水災以後,奧畑的話越來越刺耳了,甚至對妙子也不斷懷疑起來。他對妙子還這樣講:「這些話只是向你打聽,板倉是不知道的,所以你不要對他說。」其實奧畑自尊心很強,這類事情他不見得會對板倉講。因此關於這方面的事情妙子避免和板倉商量。板倉受到奧畑的責備,也不對妙子說。就因為這件事,妙子和奧畑爭吵過一次,奧畑打電話來,她偏不接,還故意不給奧畑見面的機會。由於奧畑的擔心很認真,妙子有點可憐他起來,最近,也就是信上寫的本月三日那天才和他見了一次面(平常妙子和奧畑會面,總是妙子去松濤公寓來回的途中約定在某個地方。奧畑信上也說「今天在夙川相會了」,可是在什麼地點、怎樣相會,就沒有詳細說明。幸子問起時,妙子就說在那邊松林裡一頭散步一頭談,談完話就分手了)。見面時奧畑說他可以舉出許多證據,就把那封信上寫的那些東西舉出來質問妙子,要求妙子和板倉絕交。妙子說和自己的救命恩人沒有絕交的道理,因此拒絕了奧畑這個要求,只答應以後盡量避免和板倉見面,叫他少去蘆屋訪問,不再讓板倉拍攝布娃娃的宣傳照片等等。為了履行這個諾言,必須和板倉說明理由,於是妙子根據自己的意見,把情況對板倉講了。一談起來,才知板倉也被堵住了嘴,許下同樣的諾言。由於這樣一個情況,妙子和奧畑言定以後,也就是從這個月的三日起,自己一次也沒見過板倉,板倉也沒有來蘆屋訪問過。只是二姐回家後,他覺得突然絕跡訪問,很不自然,所以前幾天來問候了,不過也特地挑自己不在家裡的時候來的。妙子講的就是這些話。
    可是,妙子這方面縱使有了交待,板倉對妙子又是怎樣想的呢?奧畑懷疑妙子即使沒有什麼理由,懷疑板倉是有道理的。讓奧畑說起來,對於板倉的救助,妙子根本用不著感恩。為什麼那樣說呢?板倉那種英雄行為,一開始就是有目的的。那個狡猾的傢伙如果不存心想獲得極大的報酬,決不肯冒那樣的危險。出事那天早晨,他一清早就穿好衣服,在那一帶地方轉來轉去,這件事本身就證明他的行動完全是有計劃的。對於那麼一個不自量的野心家,有什麼可感謝的呢。第一,他存心奪取舊東家的情人,就是忘恩負義。奧畑就是這樣講的。可是板倉卻竭力否認,他說:「啟少爺的話完全是誤解。我去救細姑娘,因為她是啟少爺的對象。正因為我忘不了過去老東家的恩情,我才捨命盡忠的。讓啟少爺那樣一講,實在無法忍受。我還有點常識,細姑娘肯不肯嫁給像我這樣的人,我是清楚的。」既然這樣,妙子對他們兩個人的辯白又是怎樣判斷的呢?據妙子說,對於板倉的真意,她其實也覺察到一些,板倉也機靈,他的真情實意決不露到臉上來。他冒了那樣大的風險救我,大概不光是對舊東家的報恩或盡忠,不知道他本人是否意識到,要說他是對啟盡忠,莫如說是對我盡忠。不過即使是對我盡忠,那也沒有關係,只要他不超過一定限度,我也開一眼閉一眼,只當不知道算了。像他這樣一個勤勤懇懇、叫幹什麼就幹什麼的寶貝疙瘩,能利用就盡量利用上,對方也以能被利用為光榮,讓他這樣想好了。妙子就是抱定這個主意和板倉交往的。她說:「啟哥兒氣量小,愛吃醋,我不願受到無謂的誤解,所以和板倉商定今後盡量少來往,但並不是絕交。啟哥兒現在不再懷疑,安下心來了。今後大概不會再寫那樣的信給二姐了。」又說:「像板倉那種人,愛把我怎樣想就由他怎樣想去,滑稽的是啟哥兒。」「要是有細姑娘那樣的心胸,就不成問題了,啟哥兒大概還做不到這點。」
    妙子近來在幸子面前什麼都不迴避,她從腰帶裡掏出一隻白鱉甲煙盒子,從中取出一支新近進口的高價金嘴香煙,用打火機點上吸了起來。她把她那特有的厚嘴唇張得圓圓的,吐出一圈一圈的白煙,思考了一會兒,側轉臉朝對幸子說:「二姐,你考慮過出國這件事沒有?」
    「嗯。這件事考慮倒是考慮了。」
    「你在東京沒有提起這事嗎?」
    「和大姐談了許多事情,這件事已經掛在嘴邊了,可是想到它要牽涉到錢的問題,必須特別巧妙地提出來才成,所以這次什麼都沒有說。要說就請你姐夫去說吧。」
    「姐夫對這件事是怎樣講的?」
    「你姐夫說只要細姑娘意志堅定,態度認真,他也可以去說說。不過他又說他擔心歐洲可能要爆發戰爭。」
    「戰爭會爆發嗎?」
    「究竟怎樣還不知道,他說觀望一下形勢再決定去不去。」
    「自然是這樣,不過玉置先生已經決定不久就要動身。她說如果去的話,帶我一道去。」
    其實,幸子也想既然這樣一個局面,讓妙子出國倒是個好辦法,不僅解決了板倉的問題,還可以暫時避開奧畑。不過,報上講得明明白白,歐洲風雲迫在眉睫,把一個妹妹單身送去國外,委實放心不下,長房也決不會同意,所以又躊躇莫決。現在聽到有玉置院長陪她一道去,就有重新考慮的餘地了。據妙子說,玉置院長也不打算長期呆在法國。她第一次留法,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有機會她總想再去一次,調查研究最新的時尚。恰好那時山洪淹沒了西服學院,學校非重蓋不可。因此她想利用這段時間再去一次法國,大體上半年回國。她說:「妙子小姐本來應該在法國學上一兩年,要是你一個人留在法國有所顧慮,那麼和我一起回國也不妨。即使只去半年,也有半年的收穫,我再幫你活動活動,弄上一個頭銜大概沒有什麼問題。目前計劃明年正月動身,七八月份回國。時間極短,戰事不見得會在這半年內爆發。即使爆發戰爭,那就聽天由命,那種時候我們兩個人在一起,膽子也壯得多。再說德國和英國我都有朋友,萬一發生戰爭,也不愁沒有避難的地方。」妙子認為這樣好的機會不可多得,她想即使冒點風險也願意隨同她去。
    「因為板倉這件事,這下子啟哥兒也會贊成我出國了。」妙子說。
    「我也同意你去,不知道你姐夫會說什麼。總之,商量起來看吧。」
    「拜託你請姐夫務必贊成,並且說服長房。」
    「明年正月去的話,也不用這樣急呀。」
    「越快越好。只是姐夫下次什麼時候去東京呢?」
    「年內大概還得去一兩次吧。你先去學法語吧。」幸子說。
    第二十一章
    舒爾茨太太決定下月十五日帶羅茜瑪麗和弗利茲乘坐柯立芝總統號去馬尼拉。羅茜瑪麗由於悅子去東京的時間拖得意外地長,她每天到悅子家纏住妙子和女傭們,追問悅子姐姐回來沒有,為什麼不快點回來。悅子一回家,瑪麗利用剩下的七八天工夫天天盼望著悅子放學後和她一起玩兒。
    悅子一放學,把書包扔在會客室,就跑到往常那個鐵絲網的籬笆下,夾著一些德國話叫「露宓姐姐,你來!」
    這時羅茜瑪麗走出屋子,跳過籬笆來到這邊的院子裡,赤著腳在草地上跳繩。弗利茲、幸子和妙子有時也參加。
    「一、二、三、四……」從一到三十,悅子能用德語數數。還有像「快!快!」「露宓姐姐,請!」「還不成!」以及其他一些德語單詞她都會講。
    一天,羅茜瑪麗在樹木繁茂的兩家毗連的地方用日語叫道:「悅子姐姐,再見!」
    悅子就用德語回答:「再見!」
    「到了漢堡,—定來信呀。」
    「悅子姐姐也別忘了給我來信!」
    「噢,一定給你寫信,一定!……請代我向彼得哥哥問好。」
    「悅子姐姐……」
    「露宓姐姐,弗利茲弟弟……」
    兩下的呼應聲剛停,突然又聽到羅茜瑪麗和弗利茲用德浯合唱起來:
    「祖國至上。」
    幸子走到露台上一看,羅茜瑪麗和她的小弟弟爬在刺桐樹恰到好處的高度,立在樹枝上揮舞著手絹,悅子在樹下應和,合演著一出開船的景狀。
    「哎呀!」幸子馬上跑到刺桐樹下,叫聲「露宓妹妹!弗利茲弟弟!……」彷彿自己也立在碼頭上似的揮舞著手絹。
    「伯母,再見!」
    「再見!祝露宓小姐一路平安!一定再來日本呀。」
    「伯母,悅子姐姐,來漢堡玩兒呀。」
    「對,我們要去的。……等悅子長大了一定去。祝露宓小姐身體健康……」幸子這樣說的時候,明知是和孩子們遊戲,卻不由得眼眶發熱起來。
    舒爾茨太太對於孩子們的教育既嚴格又有規則,平常羅茜瑪麗到悅子家來玩兒,到了一定時間,她就在籬笆那邊叫喊「露宓——」。可是在這離回國才不足十天的期間裡,她似乎特別體諒孩子們惜別的心情,不像平常那樣到了一定的時間就叫羅茜瑪麗回去。所以一到天黑,她們兩人又像平常那樣在會客室裡擺弄光身的布娃娃,給它們穿上形形色色的衣服。最後把那只「鈴」也捉了來,把布娃娃穿的衣裳穿在貓身上。有時她們兩人輪流彈鋼琴,羅茜瑪麗老說:「悅子姐姐,請你再給我一個。」其實她那句話是「請你再給我彈一曲」的意思。
    舒爾茨上次匆忙動身,扔下的行李要他太太整理,許多家財道具要她處理,剩下的一切雜務都要她一個人收拾。她每天操勞忙碌的樣子,從幸子家的樓上都看得見。說起來,自從這家德國人搬來做了鄰居以後,幸子這方面並非存心窺探什麼,早晚站在二樓的廊簷上俯視院子裡,自然而然地就可以看到鄰家的後門。舒爾茨太太和阿媽們的操作以及廚房裡的情形都看得一清二楚。灶間裡的器物任何時候都擺得井井有條,看了真叫人驚歎。以燒菜的爐子和炊事桌為中心,周圍是燒開水的鋁壺和帶把手的炒勺之類的東西,由小到大擺成一列,都放在一定的地方,每件炊具都擦得珵亮珵亮像武器一樣。洗刷、掃地、燒洗澡水、開飯等等都有一定的時間,每天像點卯那樣準確。幸子家裡的人只要看到鄰居在做什麼,連鐘錶都不用看。阿媽是兩個年輕的日本人。提起她們,一度曾和幸子家發生過糾葛。事情出在前次用的兩個阿媽身上,在幸子她們眼裡,那兩個阿媽的確是不辭辛勞、埋頭幹活的老實人。可是,在她們眼裡,舒爾茨太太用人太苛刻,也許她們對女主人早就不滿意了。她們老說什麼:「我家太太自己帶頭安排家務,哪個時間做哪件事,一分鐘也不浪費。我們剛做完一件事,隨即又做另一件事。我們的工資比日本人家裡的女傭多得多,在家務方面我們又學到許多有益的東西。可是整天一分鐘也休息不了,我家太太作為一個主婦確實了不起,值得我們佩服,但是在她手下工作,實在吃不消。」
    舒爾茨家牆外一帶的清掃工作原是天天派定那兩個阿媽做的,有一天,幸子家的勤雜工阿秋掃完自己牆外那片地,捎帶也給對方的牆外掃了。阿秋覺得平常每次都是鄰家的阿媽掃這邊牆外的地,過意不去,偶爾也給人家的牆外掃一次還個禮。這事讓舒爾茨太太看見了,她大不以為然,認為她們自己擔當的工作叫人家的女傭干,多麼不檢點,於是把阿媽們訓斥了一頓。阿媽們不服,認為不是她們怠工,也不是她們請阿秋掃,是阿秋好意給掃的,而且也只有今天早晨—次。如果不該這樣做的話,下次不讓阿秋掃好了。由於舒爾茨太太不懂她們的話,怎麼說也不原諒她們,因此她們提出辭職。舒爾茨太太就說:「好吧,請你們走吧。」事情因此弄僵了。幸子從阿秋那裡聽到這個消息,想去打圓場。可是阿媽們反倒強硬起來,說:「不,謝謝您。這事和您沒有關係,請您什麼也不要說。其實不光是今天這件事,我們平常幹死幹活,這裡的太太一點都不重視,開口閉口總說:『你們腦袋瓜不靈。』不用說,我們自然是趕不上那位太太的頭腦靈敏,不過,究竟我們如何忠誠老實而且頂用,等他雇了別的傭工來試試,總有明白的—天。那位太太如果自覺認錯,那就算了;否則的話,正是我們離開這裡的好機會。」舒爾茨太太終於沒有挽留她們,那兩個阿媽就同時走了。不久雇上了現在那兩個阿媽,不過上次那兩個阿媽的憤慨畢竟是有道理的,無論在智力上或者工作效能上,上次那兩個人都是出類拔萃的。舒爾茨太太后來才對幸子吐露:「上次放走那兩個人,是我錯了。」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舒爾茨太太的當家本領。儘管這樣,她的為人並非恪守規律、一味嚴格,也還有慈愛、多情的一面。比如那次山洪爆發,附近派出所逃來兩三個渾身泥漿的避難者,她一聽到這消息,馬上給他們一些襯衫和貼身衣褲。還熱心動員阿媽們說:「你們要是有什麼單衫,也不妨送些給他們。」她惦念著丈夫和孩子們的安全,甚至還擔心悅子的安危,在她那鐵青的臉上流著眼淚。傍晚,她的丈夫和孩子們平安回到家裡時,她發瘋似的歡呼著跑出來迎接,從這些地方也就看得出她的為人了。幸子到今天還清楚地記得穿過檀香樹葉看到她興奮得緊緊擁抱她丈夫的情景。真叫人佩服她的熱情。一般都說德國婦女了不起,可是不見得個個都有舒爾茨太太那樣好,像她那樣出色的人畢竟不多。有這樣的人做鄰居,是自己的福氣,可是兩下的交往畢竟不夠。一般西洋人家都不大願意和日本鄰居交往,舒爾茨家在這方面卻很會應酬,搬家當時就送來一隻金字塔蛋糕作為進見的禮物,自己就應該開誠相見,兩下更親密地交往,不光是在孩子們的交遊上,自己也可以請舒爾茨太太教一些做菜和做點心的方法,幸子這樣一想,就覺得錯過了機會。
    舒爾茨太太既然是這樣一種性格,除了幸子一家而外,還有不少依依惜別的鄰居。在她家出出進進的商人中間,由於買到了她家特別廉價出讓的電冰箱和縫紉機而歡天喜地。舒爾茨太太把家裡不必要的傢俱什物廉價讓給了朋友和有來往的人,沒人要的東西全部賣給了傢俱店,只剩下一隻旅行筐,內中放了些吃飯用的東西。
    「這屋子裡已經空無所有了,我們上船以前,就用旅行筐裡那些刀叉吃飯。」舒爾茨太太笑笑說。
    附近人家聽到她回國後打算蓋一間日本式屋子作紀念,屋子裡將擺飾日本的紀念品,因此他們每家都送了字畫或古董給她。幸子也把祖父母留傳下來的外面繡了源氏車的緞子包袱送給了她。悅子送給羅茜瑪麗一幀著色照片,那上面拍的是悅子前次的舞姿,還有當時她身上穿的那件桃紅綾子縐綢上繡了花笠的舞衣。
    上船的前夜,羅茜瑪麗得到她媽媽的特許,住在悅子的臥室裡。那個晚上她們兩人簡直鬧翻了天。悅子把自己睡的那張床讓給羅茜瑪麗睡,她睡在雪子睡的草墊子上,可是兩個人誰都不想睡。貞之助被她們兩個的叫喊聲以及在走廊裡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鬧得眼睛都閉不上,訴苦說:「鬧得太厲害了,」就把被子蒙住腦袋。可是後來她們越鬧越厲害。最後他驀地抬起頭,拉開床頭燈說:「喂!已經兩點鐘啦。」
    「怎麼?已經那樣晚了!」幸子也吃了一驚。
    「興奮過度了不成,舒爾茨太太要發火的。」
    「只有今夜一夜了,由她們鬧去吧。舒爾茨太太今夜也只好睜一眼閉一眼了。」
    這時聽到一聲叫「鬼……」,臥室外邊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爸爸!」悅子在拉門外邊喊,「爸爸!德語的鬼怎樣講?」
    「悅子她爹,德語的鬼怎樣講,您知道就教教她吧。」
    「Gespenster!」貞之助不知哪年學過的德語,到現在還記得,連自己都覺得奇怪,但終於高聲說了出來。
    「德國話的鬼叫Gespenster。」
    「Gespenster,」悅子學了一遍,就說:「露宓姐姐,你瞧,Gespenster……」
    「啊!我也成了Gespenster了……」
    此後鬧得就更厲害了。
    「鬼……」
    「Gespenster!」
    她們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地呼應著在樓上到處奔跑,羅茜瑪麗一馬當先,終於闖進了貞之助夫婦的臥室。兩人頭上都兜著襯衣,裝成「無常」的模樣。嘴裡你—個「鬼」,我一個「Gespenster」,一邊講—邊哈哈大笑,她們繞床轉了兩三圈,又到走廊裡去了。直到清晨三點鐘,才回到她們的臥室裡。可是兩人到底興奮過度,怎麼也睡不著覺。羅茜瑪麗忽然想起家來,吵著要回到她媽媽那裡去,因此貞之助夫婦倆輪流起身安慰她,到天亮時才好容易哄她入睡。
    開船那天,悅子隨同她媽媽和妙子捧了一束鮮花去碼頭送行。郵船的啟程時間是在晚上七點過後,孩子們送行的比較少。羅茜瑪麗的德國女朋友只有一個名叫茵姑的少女,悅子在舒爾茨家的茶會上曾經見過她多次,她背地裡被稱為「豆角兒」。日本女孩子就只悅子一個。舒爾茨太太全家三口,白天就上了船。悅子她們提早吃了晚飯才出發,從阪神電車三宮站坐上出租汽車趕去,一過海關,就看到那艘懸掛著五彩電炬的柯立芝總統號猶如不夜城似的矗立在碼頭旁邊。幸子她們立即尋到舒爾茨太太所在的船艙。船艙裡的天花板、窗簾以及床鋪一律是白裡帶綠的顏色,床上堆滿花束,鮮艷奪目。
    舒爾茨太太叫羅茜瑪麗領悅子去參觀郵船內部,羅茜瑪麗帶著悅子去各處遊覽。悅子想到再過十四五分鐘船就要開了,心裡焦急得不行,只記得那條船特別漂亮、豪華,上上下下她走了不知多少次扶梯。等她回到船艙裡一看,舒爾茨太太一邊和媽媽道別,一邊在淌眼淚,她媽媽也哭了。直到響起了銅鑼聲,幸子母女和妙子才走下船。
    船離開碼頭後,身上只穿一件白色罩衫的妙子在海邊的夜風中縮著肩膀說:「啊!多美呀!簡直像一個移動的百貨公司。」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只看得見舒爾茨太太和她的兩個孩子站在甲板的綵燈光中,身影越來越小,最後連誰是誰都分辨不清時,還聽到羅茜瑪麗使勁地呼喊悅子的聲音從暗黑的海面上傳過來。
    第二十二章
    一九三八年九月三十日於馬尼拉
    親愛的蒔岡夫人:
    這個月在日本是颱風挺多的月份,我一心惦記著你們各位的安康。過去幾個月裡你們已經遭受了許多災難,但願你們不再遭受風災。前次山洪留下來的那些岩石和砂土小丘,大概已經從國道以及蘆屋附近搬掉了吧。交通也恢復常態,人們又重新安居樂業了吧。以前我家住的那幢房子大概已經出租,你們又有了好鄰居了吧。我經常想念我們住過的那幢房子裡可愛的庭園,以及我的孩子們騎著自行車遊玩的那些幽靜的街道。他們確實度過了愉快的歲月。孩子們在府上還看到了多少有趣的演出,我再次感謝你對孩子們的種種親切關懷。他們經常在一起講到府上的各位,甚至有時對您和悅子小姐產生一種鄉愁。彼得從郵船上來信說起令妹和悅子小姐帶他們遊覽了東京,享受了無比愉快的數小時。令妹真是做了一件好事,感謝得很。他們已經平安抵達漢堡,前幾天我收到了他們的來電。現在他們寄居在我妹妹那裡。我妹妹有三個孩子,彼得成了她家的第四個孩子。我們在當地是個大家族,共有八個孩子,而我卻是籠子裡唯一的一隻母雞。孩子們經常打架,不過一般還是和睦地在一起玩兒。羅茜瑪麗年紀最大,也懂得一些事了。我們每天下午騎自行車去逛漂亮的散步街,在那裡吃了冰激凌。
    祝各位身體安好,請您代我向您的先生、令妹以及可愛的悅子小姐致候。歐洲一切狀況重新穩定以後,盼望諸位來德國訪問。目前歐洲到處都是刀光劍影,可是哪個國家的老百姓都不喜歡戰爭,戰爭也許最後能避免。捷克的問題,我深信希特勒會處理的。
    祝您健康。請不要忘掉我對您的敬愛。
    希露達敬上
    又,和這封信同時寄出一包菲律賓的刺繡小品,但願您能中意。
    舒爾茨太太的這封信,幸子是在十月十日前後收到的。附白裡提到的那個小包郵件,兩三天後也收到了,內中是十分精巧的手織桌布。幸子本想隨即覆信,但是寫了又沒有人翻譯,丈夫嫌麻煩,推辭說請她原諒。她也找不到適當的人選,終於懶散地拖延了下來。一天傍晚她去蘆屋川堤上散步,中途遇見一位曾由舒爾茨太太介紹過的德國人亨寧格的日本太太,忽然想起那封信來,和那位日本太太一談,對方滿口應承說:「這點小事不算什麼,自己雖然譯不好,我女兒能寫德文和英文,讓她譯一下就行了。」幸子考慮到是寫給遠隔重洋的外國朋友的信,一時捉摸不透,又拖延了一程。終於有一天她自己寫了一封信,又讓悅子也寫了一封信,送到亨寧格太太那裡去了。
    不久,紐約寄來一個給悅子的包裹,打開一看,原來是彼得回國時路過美國,守信買了一雙皮鞋送給悅子的。可是這雙皮鞋太小,儘管彼得動身前一再量過院子的腳寸,不知怎的悅子卻穿不進去。因為這雙皮鞋是用上等漆皮製成的出客穿的高級皮鞋,悅子怎麼也不死心,一遍又一遍地試穿,穿是穿進去了,可是緊得實在受不了。
    「真可惜呀,要是大一些倒不要緊……」
    「彼得哥哥大概搞錯了吧。說不定是尺寸過於符合腳樣了。」
    「小悅的腳也許比前些日子大了。給孩子們買鞋非得買大一些不成,只怨當時沒提醒他一句。要是他媽媽陪同他去買,就會注意到這個問題了。」
    「真遺憾!」
    「別再穿了,一次兩次地穿它做啥。」
    幸子看到悅子還在試穿那雙皮鞋,一頭笑,一頭制止她。不過對於人家特地送來的禮物不知怎樣回答才好,結果連道謝信也沒寫一封。
    那一陣,妙子說她想把各方面定做的布娃娃在出國前全部做出來,所以天天去夙川松濤公寓,一天也不休息。同時,她還到西洋畫家別所豬之助的太太那裡去學法語,那位太太在巴黎呆過六年,是玉置院長給介紹的。妙子每週去三次,學費才十元,特別便宜。因此妙子白天總不在家。悅子放學回家後,走到以前舒爾茨家那幢空房子前的鐵絲網那裡,對著鄰家雜草叢生的庭院依依觀望。她過去由於鄰近有了合適的朋友,所以不大和學校裡的同班同學在一塊兒玩,和她們逐漸疏遠起來。現在羅茜瑪麗一走,她就寂寞不堪,開始在物色新朋友了,可是一下子又不容易找到性情脾氣相投的人。她常說那幢空房子以後會不會有像露宓姐姐那樣的人住進來。可是那幢房子是專為租給外國人蓋造的,日本人不來租借,西洋人因為目前全世界有大亂的兆頭,很多人都像舒爾茨那樣全家離開東亞回國了,一時那幢房子不見得會有人來住。幸子也無聊得只能練練寫字,或者教阿春彈彈古琴。有一次她在寫給雪子的信裡開首就說:「覺得寂寞的不光是悅子,不知怎的,今年的秋天連我也感觸較深。從前總愛春天,今年開始感到秋天的淒涼寂寞裡也別有一番情趣,這也許是年齡的關係吧……」
    原來從今年春天雪子那次相親開始,六月裡舉辦了一次舞蹈會,接著就是大水災、妙子的遭難、山村作師傅的逝世、舒爾茨全家的回國、自己帶悅子她們去東京、關東大颱風、奧畑來信捲起的陰雲……到現在事件一個接一個,層出不窮。回到家裡以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就好比中間裂開一個窟窿,閒得沒事可做那樣的。再就是幸子深深覺得自己的生活無論內心或外表都是和兩個妹妹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幸而她家生活美滿,夫婦間融洽無間,悅子儘管是個費手腳的孩子,畢竟是獨生女,一家三口,本來可以風平浪靜地過日子。可是,到如今家庭生活中不斷產生的許多變化,都是兩個妹妹引起來的。儘管這樣,幸子並不討厭有這樣兩個妹妹,恰恰相反,她倒喜歡她們經常給這個家庭添加色彩,造成有聲有色的熱烈氣氛。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已故父親身上那種爽朗浮華的性格,她比誰都繼承得多。她最討厭家裡冷冷清清,而願意家裡永遠充滿春天的氣息,熱熱鬧鬧地過日子。所以,兩個妹妹不喜歡長房而願意較長期地住在這裡。儘管她決不在姐夫、姐姐跟前主動慫恿她們這樣做,可是內心深處是歡迎的。她覺得像長房那樣孩子一大堆,叫兩個妹妹住到那裡去,遠不如讓她們住在房子大、人口少的自己家裡來得自在。不過在這件事情上貞之助對長房畢竟有所顧慮,可是他瞭解妻的這種性格,所以爽快地接受兩位小姨住在家裡。由於這樣一些原因,幸子和兩個妹妹的關係,就不能用普通的姐妹關係來衡量。有時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怎麼自己操心貞之助和悅子的時間反倒比不上操心雪子和妙子的時間多呢。說老實話,這兩個妹妹對於她來說,可愛的程度決不比悅子差,而且又可以說是最知心的朋友。這時她獨自一人在家,才首次發現自己沒有什麼朋友,除了官樣文章的應酬交際而外,女太太們中間的來往也極少,這實在奇怪得很。可是再—想,正因為有了兩個妹妹,就沒有必要再交什麼朋友了。所以現在也像悅子失去了羅茜瑪麗那樣,頓時覺得寂寞起來。
    貞之助在一旁早就看出妻那無精打采的樣子,他一面翻看報紙上十月底的演出節目欄,一面說:「喂!下個月菊五郎要來大阪了。我們去看他第五天的演出怎麼樣?聽說這次要上演鏡獅子啦,不知細姑娘能不能來。」
    妙子推說十一月上旬特別忙,她打算改天去。所以到了那天,他們夫婦倆帶悅子去了。幸子九月份在東京沒有看成歌舞伎,這次滿足了她兩個月前的願望,同時也遂了讓悅子看一次菊五郎演戲的心願。那天晚上演完鏡獅子後幕間休息,幸子離席去了休息室,悅子沒有發覺媽媽忽然淌眼淚。可是貞之助卻發現她忽然淌眼淚了。妻那多愁善感的性格他是知道的,奇怪的是看戲怎麼又看出眼淚來了呢。
    「怎麼回事呀?……」貞之助悄悄地把她拉到屋角,只見她還在簌簌地掉淚。
    「您難道忘了?……那次小產不是三月份的今天嗎?要是不出事,到今天正好十個月了……」幸子一面說,一面舉起手指拂拭掛在睫毛上的淚珠。

《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