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二十三章
    玉置院長正月動身赴法,現在十一月上旬已過,妙子焦急得不行,轉彎抹角地問幸子,貞之助姐夫哪天去東京。貞之助平常大抵每兩個月要去東京一次辦點事,不巧最近沒有這樣的機會。看過鏡獅子幾天之後,才預定去東京兩三天。
    貞之助去東京,一向都很倉促,他是在動身前一天的下午,為了別的事情從大阪的事務所給幸子打電話時對她講的。幸子為了讓貞之助給妙子做說客,究竟該請他說些什麼話,有必要仔細研究一番,因此她打電話去夙川松濤公寓叫妙子馬上回家。因為妙子想去法國學成一個獨立的西服成衣匠,其中還有一個隱情。那就是學成以後,如果將來和奧畑結婚,有朝一日說不定要由妙子來養活奧畑。基於這樣一種設想,從邏輯上說,首先就應該解決這個前提條件,請求長房認可她和奧畑結婚。這樣一來,事情就麻煩了,目前短短的一兩個月中是根本趕不上趟了。轉達意見的貞之助也許不願承擔這個重任。從妙子這方面說,她當前的目的只要能出國,不願把事件搞複雜,所以關於結婚的問題這時最好不要提。那麼傳話的人又怎樣開口呢?幸子認為不妨這樣講:本人過去因戀愛問題見過報,並非因此鬧乖僻,而是擔心今後不可能嫁到高門大戶去,所以願意成為一個職業婦女。話雖這樣講,假如有良緣,本人也願意出嫁。不過有了一技之長,條件更為有利。留學回國時如果弄到一個頭銜,人家就會刮目相看,不再認為是不良少女,這就無異於恢復了名譽,所以切盼姐夫、姐姐允許。那筆錢要是給了,今後即使結婚,也不要嫁妝費了。以上主要是幸子提出來的方案,妙子也同意,她說只要二姐覺得哪種提法合適,就那樣提出請求好了。
    那天晚上幸子請求丈夫完成這一使命時,又憑她個人的意見加了幾點說明。那就是她認為最好讓妙子和板倉以及奧畑盡可能離得遠些,所以她也熱心盼望妙子出國,雖說這和妙子想出國不屬於同一理由。關於妙子和板倉的事情幸子從來沒有對誰說過,連她丈夫也不知道,所以她只拜託丈夫把奧畑的問題附帶提出來向長房說明一下。就是最近奧畑為了結婚問題曾來過蘆屋一兩次,請求諒解。幸子和他見面後,他表面上儘管裝出很誠懇的樣子,可是總覺得缺少過去那種純潔的氣質。據貞之助私底下的調查,他經常出入於花柳界和酒吧間,從各方面都看不出這個青年有多大的前途,諸如此類的事情可以對長房說明一下。目前妙子的心情是想把做西服的技術學到手,這個方向是對的,可否請長房成全她這個願望讓她出國。妙子已經二十八歲了,決不至於再鬧十年前的那種亂子了;不過既然犯過一次錯誤,最好還是讓她和奧畑暫時離得遠些,不讓那個青年接近她,那樣比較安全。幸子希望貞之助從這方面進言。幸子的想法是錢的問題可以要求長房拿出妙子名下的嫁妝費,用不著長房掏腰包;可是一切都消極保守的長房,不見得會乾脆應承一個女孩子出國去留學,所以貞之助不妨帶幾分威脅的口氣警告長房,如果再鬧一次出奔事件,那可了不得。貞之助為此特地在東京多呆了一天,挑選三日下午兩點鐘左右去了澀谷。因為他覺得大姐比襟兄容易進言。大姐聽完貞之助的一番話,就說:
    「來意完全明白了,我提不出什麼主張,要徵求辰雄的意見,然後寫信告訴幸子妹妹。要是細姑娘等得急,這封信一定馬上就寫。兩個妹妹的事情每次讓您也操心,實在抱歉。」
    事情當然不是一下子就能得到答覆的,所以貞之助帶了大姐這幾句話就回來了。幸子知道大姐慢條斯理的脾氣,姐夫決定一件事情也很費工夫,料定不會馬上就有答覆,一等等了十多天,依然音信全無,終於十一月下旬都已經到來了。幸子對丈夫說:「您寫封信去催促一下怎麼樣?」貞之助卻打退堂鼓說:「我已經開了頭,以後的事情就不管了。」幸子又追問:「細姑娘的事情究竟怎麼辦?要是出國的話,明年正月就得動身呀。」依然得不到答覆。因此幸子對細姑娘說:「既然這樣,你自己跑一趟東京好,事情解決得快。」於是妙子決定去東京,打算兩三天內動身。到了十一月三十日那天,好容易才收到下面這樣一封信。
    幸子妹妹:
    好久沒有通信,你好吧?聽貞之助妹夫說悅侄的神經衰弱已經痊癒,這就放心了。年關已近,我來東京將迎來第二個新年了。一想到可怕的冬天即將來臨,便不寒而慄。據麻布的嫂子說,必須經過三年才會習慣東京的寒冷,嫂子遷居東京時,就連續三年害感冒。從這一點上說,你住在蘆屋這樣的地方委實幸福。
    關於細姑娘的事情,上次有勞貞之助妹夫百忙中特地過訪,一一見告,十分感謝。兩個妹妹的事情總麻煩你們操心,實在過意不去。本來早就應該答覆,由於孩子們每天要人照料,靜不下心來寫信,所以耽誤了下來。還有,儘管你們特地來徵求意見,但你姐夫的意見卻和你們相反,使我很難下筆,因而拖了一天又一天,實在對不起得很,請你原諒。
    你姐夫反對的理由,一句話,就是細姑娘根本不用為那次登報事件而永遠覺得抬不起頭來。八九年以前的事情,早已一筆勾銷了。為此而擔心找不到婿家,想做職業婦女,細姑娘也太乖僻了。自己人說這樣的話也許有些可笑,不過無論從哪方面講,容貌也罷,教養也罷,才能也罷,保證細姑娘能成為一個出色的新娘,千萬不要再抱那種乖僻的想法。由於這個原因,叫我們現在就把存款拿出來是辦不到的,因為這裡並沒有用細姑娘的名義存過什麼錢,除了留有一部分錢為細姑娘將來舉行結婚典禮時花用而外,不問情由,要花就得拿出來的錢這裡可是沒有。你姐夫絕對不贊成細姑娘去做職業婦女,希望細姑娘抱定宗旨將來嫁個好人家,做一位賢妻良母。如果搞副業的話,還是做布娃娃的好,做西服並不合適。
    至於啟哥兒那方面,目前說不上贊成不贊成,可以完全當作沒有那麼一回事。本來細姑娘已經成人,我們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嚴格要求。有你們在一旁監督,平時的來往交際,不妨睜一眼閉一眼。倒是她想當職業婦女的企圖,得好好加以警惕。
    實在對不起貞之助妹夫特地為這事奔走,不過情況既然是這樣,就請幸子妹妹對細姑娘好好說一下吧。細姑娘之所以這樣舉棋不定,歸根到底是結婚晚了,想到這點,雪子妹妹的親事就更應該趕快解決。真的,但願雪子妹妹早點有個著落;不過今年終於又沒有攀成親事而虛度過去了。
    想寫的東西很多,今天就寫到這裡吧。
    請代問貞之助妹夫、悅侄和細姑娘好。
    鶴子十一月二十八日
    「您對這封信怎麼看?」那天晚上幸子在告知妙子以前先讓貞之助看了那封信。
    「關於錢的問題,細姑娘腦子裡想的和長房講的有點兒驢唇不對馬嘴啦,不是嗎?」
    「問題就在這裡了。」
    「你到底聽到是怎樣講的?」
    「給你這樣一追問,到底誰說的是真情,連我都糊塗了。以前確實聽說過姐夫保管著爸爸交給他的一部分錢……」
    「不對,這樣重要的事情,早就應該告訴細姑娘,免得引起誤會。」
    「關於啟哥兒的事情您是怎樣講的?……他近來遠不如從前規矩的情況,您交待清楚沒有?」
    「嗯。我所知道的都講了,可是看到大姐不大願意提這方面的事,所以沒有深入細談,只說目前還是盡可能不讓他們多往來為妙。我們當然不能說不贊成他們兩個人結婚。大姐要是問起,我是打算說的,可是一講到這方面的事,她就迴避了……」「信上儘管說啟哥兒的問題只當作沒有那麼一回事,不過我覺得姐姐他們實際上是希望細姑娘和啟結婚,不是嗎?」
    「大概是吧,我也有這樣的感覺。」
    「既然這樣的話,倒是應該先提出結婚的問題也許比較合適呢?」
    「怎麼辦呢,即使先提出結婚的問題,他們又會說結了婚不是更不用出國了嗎?」
    「這倒也是。」
    「總之,這種麻煩的事情讓細姑娘自己去打交道好了。我可不干啦。」貞之助說。
    幸子最初不想把姐夫、姐姐的意見原封不動地立即對妙子講,因為比起雪子來,妙子對長房的惡感更深。可是貞之助認為這種事情用不著隱瞞,所以第二天她就把那封信給妙子看了。結果不出所料,引起了妙子的反感。妙子認為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立身處世的方針不會聽憑姐夫、姐姐的指示。自己的事情誰都沒有自己知道得那樣清楚,做一個職業婦女有什麼不好呢?到現在姐夫、姐姐還擺脫不了門第、排場那些老腦筋,認為家裡出了一個西服女裁縫,是天大的丟臉,這完全是一種偏見,是遭人嗤笑的落後思想。既然這樣的話,我自己去和他們堂堂正正地擺擺道理,講講自己的信念,戳穿他們那種錯誤的想法。說到錢的問題,妙子尤其氣憤,她認為大姐不應該聽任姐夫信口開河。過去儘管攻擊姐夫,卻從來沒有責怪過姐姐,可是這回妙子攻擊的矛頭就專指向大姐了。誠然,也許長房並沒有用妙子的名義存過什麼錢,可是富永姑母曾經說過有一筆錢存放在姐夫手裡,將來應當給妙子,大姐也曾經講過一次。現在卻說出這種不明不白的話,簡直豈有此理。長房孩子多,生活費用大,姐夫不知什麼時候竟然變了心。可是大姐能無動於衷地聽憑他那樣胡說嗎!
    長房既然這樣,我也做好了思想準備,一定要給點顏色他們看看,把那筆錢爭取到手。妙子一面哭,一面大發雷霆,幸子費了老大的勁才勸解下來。
    「也許是你二姐夫說話笨拙,造成誤會,你不要盡往壞的方面想。你說的話我都理解,可是也要為我們設身處地想想。馬上去東京談判當然可以,不過,說起話來可不可以溫和一些呢?如果你對長房採取吵架的方式,我們就為難了。我們站在你一邊,不是為了讓你去和長房吵架……」這般那般的幸子說盡了一切好話。妙子當時由於氣憤之極,不過借此發洩了一下感情,到底沒有勇氣去和長房吵翻。兩三天後,她又一點點鎮靜下來,恢復了平常的沉著態度,而且以後絕口不再提起那方面的話。幸子一方面鬆了一口氣,一方面還是有些不放心。到了十二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妙子突然提早回家。
    「我不去學法語了。」她對幸子說。
    「是嗎?」幸子不痛不癢地應了一聲。
    「法國也不去了。」
    「是嗎?……你好容易下了決心,可是長房既然那樣講,還是不去的好。」
    「無論長房說些什麼都與我不相干,玉置先生不去了。」
    「怎麼,她為什麼不去呢?」
    「西服學院正月就開學,因此沒有時間去法國了。」
    玉置院長去法國的前提條件是利用西服學院翻修校舍的那段時間。可是後來調查了受災的狀況,方才知道先前的校舍完全沒有用了,非徹底重新蓋造不可。但是由於時局關係,工人和建築材料都不湊手,經濟上、時間上都有困難。正在多方設法的時候,碰巧阪急電車六甲方面有一幢便宜的洋房要出售,而且不用改建就可以利用來作校舍,於是就買了下來。房子買到手以後,馬上就想重新辦學。再則院長的丈夫擔心歐洲局勢不穩,勸她放棄出國計劃。她丈夫多半也是因為最近從歐洲回國的一位大使館武官告訴他,從九月末慕尼黑會議以來,德國和英法的關係表面上雖然很太平,其實雙方並沒有達到真正的諒解,英國由於對戰事沒有做好準備,為了讓德國麻痺大意,才暫時妥協一下罷了。德國也看出英國的意圖,將計就計鑽空子,所以不久的將來戰爭一定要爆發的。由於以上的種種原因,玉置院長就放棄了她的出國計劃。既然院長不出國,妙子自然也只能放棄原來的計劃。不過,做西服裁縫一事,不管長房說什麼,她始終不放棄。西服學院正月開學,她就去學習。由於最近這件事,妙子更加痛感有自立的必要,長房每月給的津貼,早一天徹底拒絕好一天。從這一點上說,也更加需要把技術學到手。
    「你這樣做自然沒有什麼,不過,你要是不放棄學習做西服,我們對長房就不好開口了。」
    「二姐裝做不知道好了。」
    「這樣行嗎?」
    「因為我現在表面上還在做布娃娃,所以你可以對長房講:『做西服一事眼下似乎停止了』。」
    「長房知道了可不好辦。」
    幸子覺得妙子在急於自立謀生,以及不惜鬧翻也準備向長房索取那筆存款這兩件事上似乎暗藏著某種危險思想,弄到最後自己夾在中間要吃苦頭,因而那天妙子無論說什麼,她一味的說「不好辦」。
    第二十四章
    妙子想獲得職業婦女的實力和資格的真正理由究竟在哪裡?如果真像她自己說的那樣,現在還想和奧畑結婚的話,那就驢唇不對馬嘴了。她借口和啟那種沒志氣的人結婚,得準備有朝一日萬一需要由她來養活丈夫。可是奧畑明擺著是什麼也不缺的小老闆身份,吃不上飯的事情那才真的是「萬一」。借口這種不成理由的理由而去學習做西服,夢想出國,十分不自然。她應該全心全意盼望和自己所愛的人早日建立新家庭,才是正理。妙子從小早熟老練,遇事也小心謹慎,為了結婚,她得為將來一輩子的事情做好準備工作,這是可以理解的。不過,不知怎麼的,總覺得有些叫人不能釋然的地方。想到這裡,幸子覺得妙子的真心說不定像自己以前猜想的那樣,已經嫌棄奧畑,要想和他大大方方地解除婚約,出國是第一步,做職業婦女是和奧畑解約後的處世手段。這種猜疑在幸子心裡又濃重起來。
    關於細姑娘和板倉那件事情,其實還有可疑的地方。自從上次來訪以後,板倉絕腳沒有來第二次,兩下似乎也沒有什麼電話和書信往來。不過妙子白天總不在家,所以不能斷定他們不在別的地方聯繫。那以後板倉絕腳不來蘆屋,反倒使人覺得有些不正常,懷疑他們兩個暗地裡可能有來往。雖說這是幸子毫無根據的一種漠然的猜疑,不過越到後來這種猜疑越厲害,甚至覺得他們必然會是那樣。因為在幸子看來,妙子的外貌——從人品、表情、體態以至說話的腔調——今年春天以來漸漸地起了變化,這是使幸子產生這種懷疑的理由之一。為什麼這樣講呢?原來四姐妹中,唯獨妙子一人平常進退舉措毫不含糊,往好裡說,就是有一種現代風格。可是這一傾向最近發生了奇妙的變化,不時表露出毫不檢點的不好的言語舉動。她會毫不在乎地在人前袒露自己的肉體,經常在女傭們面前鬆鬆垮垮地披上一件浴衣,在電風扇前吹風,就像大雜院裡的老闆娘那副模樣。坐的時候側著身體,有時甚至敞著下身盤腿而坐。她不遵守長幼有序的習慣,吃東西經常搶在姐姐們前面,走路搶在前面走,席位搶在上首坐。家裡來了客人或者姐妹幾個一道外出時,往往弄得幸子提心吊膽的。今年四月裡去南禪寺瓢亭時,妙子獨自搶在前面走進餐室,坐在雪子上首,開飯的時候,她第一個動筷子。因此後來幸子悄悄地對雪子說:「再也不願和細姑娘一塊兒上館子吃飯了。」夏天去北野劇場時,雪子沏了茶送到每個人前面,妙子在一旁看著不插手,默默地只管喝她的茶。像這種不禮貌的行為,以前雖則也曾發生過,不過近來更加顯眼了。前一陣晚上,幸子無意間走過廚房前的過道,那裡的拉門半開著,燒洗澡水的灶門通向浴室的那個便門,敞開著五六寸,從門縫中可以看到在裡面洗澡的妙子的上半身。
    「喂!春倌,把浴室那個門關上。」幸子吩咐說。
    阿春正要去關門時,妙子在浴桶裡高叫:「不成呀,不成呀,門不能關。」
    「哎呀,這兒要開著嗎?」阿春說。
    「就是。我為了收聽廣播才故意把它開著的。」
    讓妙子這樣一講,才覺察到會客室裡的收音機正在廣播新的音樂節目。她把會客室到浴室的所有窗門都打開一些,自己泡在浴桶裡邊洗澡邊聽音樂。還有一次是今年八月裡,有一天小槌屋綢緞莊的小老闆送定制的衣服來,正在餐室裡安排午後茶點的幸子,派妙子去會客室應接一下,自己在隔壁屋子裡聽他們兩個的談話。
    「姑娘發胖了,穿了單衣,屁股那部分衣褲會被人割破的1。」小槌屋綢緞莊的小老闆這樣一講,妙子隨即回答:「不會被割破的,但是後面會跟上一串兒的。」
    「準是這樣吧。」小老闆邊說邊呵呵地發笑。
    他們的對話,幸子聽得噁心起來。她早就發現妙子的措詞越來越下流,可沒想到她居然會講出那樣的話來。小槌屋的小老闆平常對於老主顧家的太太、小姐從來不是這樣講話的,可以設想妙子不知在什麼地方有機會和對方毫無隔閡地交談過了。在幸子她們接觸不到的場合,妙子大概經常用這種有失身份的話和人家交談。妙子既做布娃娃,又學舞蹈,還學做西服,活動範圍本來就廣泛。四姐妹中,她接觸社會各階層的機會比誰都多,下情自然也瞭解得深,儘管姐妹行中數她最小,卻最通達人情世故,因而往往借此有點兒自高自大,把幸子、雪子兩個姐姐當作不懂事的閨房小姐對待。對於她那種作風,幸子她們以前總把它看做滑稽舉動,一笑置之。可是現在竟然變成這種樣子,就覺得再也不能放任不管了。幸子的性情脾氣不像長房的大姐那樣保守,主觀上也不願墨守舊思想,可是自己的同胞姐妹中竟然出了一個如此談吐的姑娘,心裡委實不愉快。而且覺得妙子的這種傾向暗示著她背後一定有人給予特定的感化。想到這點,就覺得板倉平常開玩笑的方式、看問題的方法以及言語舉動上的不良之處,和妙子的言語舉動有一脈相通的地方。
    不過,從另一面來看,四姐妹中妙子之所以成為這樣一個奇特的人,也有一定的理由,不應該責怪她本人。為什麼呢?四姐妹中數她最小,唯獨她沒有享受到亡父全盛時代的恩惠。她們的母親在妙子上小學的時候就死了,妙子腦袋瓜兒裡連她母親的臉容都模模糊糊的了。父親是個浮華奢侈的人,對於幾個女兒鋪張浪費,無所不用其極。可是唯獨妙子沒有受到什麼使她銘心刻骨的恩澤。在年齡上雪子儘管比她大不了幾歲,可是雪子對父親卻留下許多記憶,她經常說什麼那時爸爸為她那樣做了,或者這樣做了。妙子由於年齡太小,父親即使為她做了點什麼,她也沒有真正記住。要是她能繼續學習舞蹈就好了,可惜在她母親死了一兩年之後就停止了學習。她只記得父親老說「妙子這丫頭最醃躦,一張臉漆黑一團」。父親晚年的時候,妙子還在上女中,她臉上不施脂粉,穿的衣服也分辨不出是男是女,的確是個髒裡髒氣的小姑娘。那時她只想快點畢業,像兩個姐姐那樣打扮成妙齡少女外出遊玩,到那時自己也能穿上漂亮的衣裳了。她這個願望沒有達到,父親就死了,同時蒔岡家的榮華也告終了。不久以後,她和奧畑就出了那樁「新聞事件」。
    1三十年代,日本東京、大阪的報紙常有報道,說—些流氓阿飛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割破婦女的衣裙,使她們出醜,以滿足自己的變態心理。此句指的就是這種現象。
    所以讓雪子講起來,那樁事情也是由於妙子獲得父母的愛太少,雙親死後,和姐夫又合不來,家庭生活不如意,加之少女多愁善感的心理才變成那樣的,不能歸罪於任何人,只能歸罪於環境。她說:「就拿學校裡的學習成績來說,細姑娘不比我們差,數學是全班最優秀的。」不過,那樁戀愛事件在妙子的經歷上打下了烙印,的確使她的性格更加乖僻了。即使在今天,她也沒有獲得長房的姐夫像對待雪子那樣的待遇。姐夫很久以前就把她當作蒔岡家的異己分子而加以歧視,儘管姐夫和雪子也相處不好,可是對雪子還表示親愛之情;卻把妙子看作是—個吃閒飯的。這種差別對待不知不覺之間甚至明顯地表現在每月的零用錢和服飾等方面。雪子無論什麼時候出嫁,箱子裡已經裝滿了嫁時衣,可是對於妙子卻從來沒有給她置備過什麼高貴的嫁時衣。妙子現在比較值錢的一些衣服大抵都是她自己掙錢買來的,否則就是她二姐買給她的。不過長房說妙子能賺錢,有她自己的收入,如果和雪子同樣待遇,反而不公平。妙子自己也說她不愁沒錢花,給雪姐好了。事實上妙子現在加在長房肩頭的負擔,也許還不到雪子的一半。妙子每月儘管能掙一大筆錢,還可有點儲蓄,可是她身上要穿最新式的西服,其他裝飾品也極盡華貴,幸子往往佩服她怎麼能夠把生活安排得這樣巧妙(幸子私下也曾疑心她頸上掛的項鏈和手上戴的戒指有的說不定是奧畑貴金屬商店的陳列窗裡的)。四姐妹中,深刻體會到金錢之可貴的,也許要數妙子為最。在這—點上,生長於父親全盛時代的幸子最不中用。家道中落時期的辛酸淒慘,對妙子影響最深。
    幸子想到這個與眾不同的妹妹說不定遲早還要鬧點花樣出來,自己被捲在中間十分尷尬,要是辦得到的話,最好讓長房領了去。妙子本人當然不願意,估計長房現在也不會同意把她領走。實際上,長房這次照說應該表個態:「聽到這樣的消息,不放心把妙子留在你們那裡,叫她來我們身邊加以看管吧。」可是長房始終不表這個態。過去長房的姐夫還顧點面子,不願意兩個小姨老住二房家,今天就不是這樣了。這件事顯然牽涉到經濟問題,在長房的眼睛裡,妙子現在差不多已經是半獨立的人了,每月貼她幾個零用錢也就算了。幸子看出這個內情,心裡有點兒可憐妙子,雖然事情有些麻煩,卻也不能就此撒手不管。因此,有必要把平素積在心裡的疑問當面向她問個清楚。
    過了新年正月初七,妙子有意不報告幸子,又開始去西服學院學習了。幸子早已看出了苗頭,一天早晨,妙子正要外出,幸子問她:「玉置院長那個學校已經開學了嗎?」
    「嗯,」妙子答應一聲,走到門口,準備穿皮鞋。
    「細姑娘,我有幾句話要問你……」幸子把她叫進會客室,對坐在火爐旁邊。「一件是學做西服的事,其實另外還有幾件事情必須問你。因此,我今天要毫不客氣地說出自己心裡的話,希望你也開誠佈公,把真情告訴我。」
    「……」妙子把她那抹了胭脂、顯得容光煥發的臉頰對著爐火,屏息守視著熊熊燃燒的劈柴。
    「那麼,先從啟哥兒開頭吧,你現在真的還想和他結婚嗎?」
    最初無論幸子怎樣問,妙子始終悶聲不響地沉思著。隨後,幸子想盡方法盤問前些日子對她所抱的懷疑,妙子就眼淚汪汪起來。突然間她拿出一方手絹掩著臉,哽咽地宣佈:「我上了啟的當!二姐有一次不是說啟似乎有了相好的藝妓嗎?」
    「嗯,嗯,那是你姐夫從南地妓院裡聽來的。」
    「確實有那樁事……」
    隨後,妙子逐一回答了幸子的問題,作了如下的坦白。
    今年五月幸子告訴她這個消息時,表面上她一口否認那不過是謠傳,其實那時已經有問題了。奧畑逛妓院以前就開始了,他對妙子說:「那是因為我們兩人的結婚得不到認可,借此解憂罷了,望你寬恕。我只是叫了一些藝妓在一塊兒鬧鬧酒,絕對沒有失去童貞,這一點請你相信我。」妙子諒解他這種程度的放蕩。為什麼這樣說呢?以前也曾提到他們一家一族無論是兄弟輩或者叔伯輩都是些浪子,妙子自己的爸爸也耽於聲色,這是妙子從小親眼見到而且熟知的,所以像啟那點兒放蕩也是無可奈何的,只要他能保住童貞,妙子不想說什麼不近情理的話。哪裡知道奧畑那種全屬欺人之談的彌天大謊,無意之中一樁樁、一件件都被戳穿了。所謂一樁樁、一件件,指的是除了宗右衛門町的藝妓之外,他還和某舞女發生了肉體關係,而且生了孩子。奧畑知道自己這些行徑被妙子戳穿以後,便用一切花言巧語向妙子賠罪,說什麼搞舞女是老早的事,現在已經斷絕關係,孩子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的,他是背黑鍋的,不過父子關係已完全斷絕了,只有宗右衛門那件事確實是他的過錯,今後誓必斷絕關係。當時他的態度非常傲慢,撒謊騙人在他似乎無所謂,彷彿是個不知人間有羞恥的人,所以無論怎樣都信他不過。他還拿出和舞女母子脫離關係的贍養費證書給妙子看,這大概不假。至於藝妓一層,儘管他說已經斷絕關係,因為沒有憑證,不知是真是假。此外有無其他別的男女關係,根本無從知道。儘管如此,他還口口聲聲地說要和細姑娘結婚的殷切願望始終未變,自己獻給細姑娘的愛情不能和那些男女關係相提並論。可是妙子覺得自己竟成了他一時取樂的玩物,說實話,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妙子開始厭惡奧畑了。只是由於受不了幾個姐姐以及社會上人們的指摘:「看到了沒有?聽信了那種傢伙的話,不是受騙了嗎?」所以未能輕易下決心與奧畑解約,而想暫時離開他,自己可以充分反省反省。正如幸子看出的那樣,出國是她想到的一個手段,志願做西服是她預想將來要獨立謀生的準備工作。
    由於以上種種原因,她正在為和奧畑結婚一事暗自焦慮的時候,發生了那次山洪事件。山洪暴發以前,板倉這個人在妙子眼裡至多不過是個忠實的奴僕而已,可是山洪事件以後,妙子對板倉的看法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我說這樣的話,二姐和雪姐也許會以為我這個人特別好奇,那是因為你們自己沒有親身遭到滅頂之災,不能體會到萬無生理而獲救的人的感激心情。」妙子說。「啟誹謗板倉那天的行動別有用心,即使別有用心也無妨,人家畢竟冒了那樣大的險,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來救人。誹謗他的啟那時又干了點什麼呢?不用說犧牲性命了,不是任何表示親切情意的舉動都沒有嗎?」妙子對奧畑徹底灰心就是從那時開始的。為什麼這樣說,幸子是知道的。那天,奧畑直到阪神電車恢復通車後才來蘆屋探訪,他口稱擔心細姑娘的安危而去察看一下情況再來,結果只走到田中就徘徊不進,因為那兒已經有點兒洪水。最後他到板倉家,聽到細姑娘平安回家,他就此不再來蘆屋而回了大阪。那天晚上他出現在板倉家時,頭上戴的是巴拿馬草帽,身上穿的是瀟灑的藏青西服,一手拿了梣木手杖,一手提著德國康泰司照相機,在那種場合他這副模樣很可能遭到人家一頓毒打。他沒有渡過田中那片淹水的地段,也許是怕弄濕他那條筆挺的西裝褲子。這和貞之助、板倉、莊吉那些人為了搭救妙子渾身滾了泥巴一比較,不是相差太大了嗎?妙子知道奧畑愛修飾門面,並沒有要求他滾上一身泥巴,可是像他那種行為不是連普通一般人的情義都沒有嗎?如果奧畑具有慶幸妙子平安回家的真情,自然應該再來一次蘆屋,親眼看到妙子的容顏然後回去。而且他自己還對幸子說過隨後要來的,幸子也預料他回大阪前還會來一次,並且盼望他來。難道只要證實細姑娘的確平安,情理上就算完事了嗎?在這種節骨眼上就可以看出一個人的真正價值。如果奧畑僅僅是個花錢能手、亂搞男女關係、沒有志氣的人,妙子也許還能認為那是前世注定而將就忍受。可是現在看到他為了未來的配偶連一條西裝褲子都不願弄髒,這種輕薄的行徑委實使妙子太失望了。
    第二十五章
    妙子坦白到這裡,臉頰上一直掛著淚痕,還不時擤鼻涕,不過比較沉著,說的話條理井然,周到詳盡。可是後來講到她和板倉的交往時,話就漸漸的少了,一定要費去幸子許多口舌,她才回答一個是或者不是。因此,有許多地方幸子只能憑想像彌補她的答話,下面的情節,其中有的就是幸子加進去的補充和解釋。
    講到板倉這個人,在妙子眼裡各方面都和奧畑正好相反,所以妙子對板倉的感情與日俱增。妙子平常儘管譏笑長房,但她頭腦裡畢竟還有家世、門第的觀念,要把板倉這樣的人作為對象,自己的立場未免可笑,往往產生一種自製的念頭。不過那種反抗自己頭腦裡舊觀念的心情起著更強烈的作用。妙子的個性本來很強,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保持冷靜,即使愛上了板倉也不至於盲目。特別是和奧畑交往時上了當,這次考慮到久遠的後果,計算了得失利弊,反覆商量之後,認定只有和板倉結婚才能使自己幸福。幸子對於板倉和妙子的關係其實做過各種各樣的猜測,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妙子竟然決心要和板倉結婚,當她聽到妙子的坦白時,簡直大吃一驚。妙子卻完全瞭解板倉是學徒出身,沒有受過什麼教育;是岡山佃農的兒子;而且,這個青年具有美國移民的共同缺點——粗野;妙子就是瞭解了這些缺點、深思熟慮後下這個決心的。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板倉固然是那樣一個人,可是和奧畑這樣的少爺比起來,人格上要高出幾等。不管怎樣,他有一個堅強無比的肉體,緊要關頭他有赴湯蹈火的勇氣,還有養活自己和他妹妹的技能,這是他的最大優點,和那種靠父母兄長養活,一味奢侈浪費的人不同。他身無分文去美國社會混,沒有得到任何人的資助,全靠自己努力苦學,掌握了一門技術,而且還是相當費腦子的藝術攝影。他能在那方面有獨立的本領,儘管沒有受過正規教育,卻有一般的理智和感覺,按照妙子一己的鑒定,他的學術頭腦至少比那位具有關西大學畢業頭銜的奧畑高明。因此,她絲毫不再受家世、祖傳財產以及徒有頭銜的學歷等等的誘惑,這些東西對她來說已毫無價值,只要看一看奧畑的例子就完全明白了。她寧可採取實利主義,做自己丈夫的人首先要身強力壯,其次要有固定職業,要真心實意地愛自己,而且為此甘願獻出他的生命,只要符合以上三個條件,其他一概不計較。板倉不僅具備上述三個條件,更可取的是他鄉下有三個哥哥,他沒有供養父母兄弟的責任(現在住在他家的妹妹是從鄉下叫出來幫助他料理家務和照料買賣的,一有婿家,就得送她回去)。總之,板倉是十足的光棍一條,婚後可以無所顧忌地恩愛過日子,對於妙子來說,這比做任何世家大族的闊太太都安逸舒適。
    敏感的板倉早就看出妙子的這種心情,他以心傳心,在言語舉動上曾露骨地表示過,可是妙子一向沒有對他明確說出自己的心意。直到去年七月上旬,幸子去東京,留下妙子看家那段時間裡,讓奧畑覺察到他們中間有問題,兩人的交際才不得不有所收斂。就在他們商量對策的當兒,妙子才首次說出了她的心裡話。所以從後果上看,奧畑的干涉反倒促使了他們兩人的接近。板倉聽到妙子的表白不單是戀愛而是求婚的時候,吃驚得猶如懷疑他自己聽錯了話,也許那是他故意裝出來的一本正經的樣子,要不然就是由於他根本沒有料到事態居然會發展到那種程度。他當時就說:「我做夢都沒有想到這樣的事,太突然了,不知回答些什麼才好,讓我考慮兩三天吧。」可是,在這樣的說詞之下,他又說:「對於我來說,這真是太感謝了,還有什麼好不好的呢。不過為了將來不後悔,細姑娘還是仔細考慮考慮怎麼樣?」又說:「要是結了婚,奧畑家我自然不能再去,細姑娘也要被長房和二房拋棄吧?此外我們還將受到社會各方面的迫害,我固然有勇氣鬥爭下去,細姑娘能受得了嗎?」他還說:「人家一定會指責我巧妙地勾引上了蒔岡家的小姐,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婚,即使不去計較社會上這種非議,啟少爺要是這樣想,那就最最受不了。」接著他又變個語調說:「不過啟少爺的誤解怎麼也是消除不了的,他愛怎樣想就由他怎樣想吧。奧畑家確實是我的東家,不過我的主人是上代的老太爺和現在的老爺(啟三郎的哥哥)以及家老太太(啟三郎的母親)。啟少爺不過是老東家的少爺,我沒有直接受到他什麼恩惠。再說看問題有一定的角度,我如果和細姑娘結婚,啟少爺會氣憤,可是家老太太和老爺說不定還要感謝我為他們做了一件好事。為什麼那樣說呢?家老太太和老爺很可能到現今還不贊成細姑娘和啟少爺結婚。啟少爺自己不承認這一點,可是據我看就是這樣的。」就這樣地儘管他一再表示拿不定主意,結果還是拖拖拉拉地應承了妙子的請求。
    他們兩人商定關於私訂終身一事對誰都不能講,要嚴守秘密;先決問題是和奧畑解除婚約,這也不可採取性急手段,最好慢慢對他講,可能的話,讓他自覺死了那條心;最適當的方法是妙子必須出國;兩人不妨再過兩三年結婚,那時說不定會受到各方面的經濟壓迫,現在就該作好對抗的準備;準備工作之一就是妙子專心學好做西服的技術。以上幾點他們都打算實行,可是不久一下子傻了眼,因為妙子的出國計劃由於長房的反對和玉置院長改變預定計劃而吹了。妙子先前認為奧畑追求她是為了和板倉賭氣,自己要是呆在日本,就沒法和奧畑斷絕關係,要是能去巴黎躲避一年半載,寫封信勸奧畑不要再想念她,奧畑最後是會死心的。現在她去不成法國,奧畑更要曲解是板倉阻止她去,因而格外纏住妙子不放。再說妙子如果遠在法國,一年半載不和板倉見面,還受得了。現在兩人近在咫尺,另一方面奧畑還經常纏牢她,如果不和板倉見面,日子就沒法過。因此兩個人的想法逐漸傾向於既然去不成法國,照目前的樣子拖下去,瞞不過奧畑和社會上的耳目,莫如抱定宗旨不惜和各方面摩擦,提早結婚。只是目前雙方在經濟上都沒有做好充分準備,他們自己不惜遭受任何社會制裁倒也罷了,只愁飛沫濺到雪子身上,影響到雪子的婚姻更難解決,實在對不起她,所以必須等雪子的親事有了著落再說,這就是他們遲遲不決的實情。
    「那麼……細姑娘和板倉只是口頭上訂約,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了嗎?」
    「嗯……」
    「確實是這樣嗎?」
    「嗯……沒有幹什麼不端的事。」
    「既然如此,能不能再好好考慮一下結婚的問題呢?」
    「……」
    「哎!細姑娘,……要是你幹出這種事來,我還有什麼臉去見長房和社會上的人……」
    幸子眼前彷彿裂開了一個地洞。妙子這時反倒坦然自若,幸子興奮過度,連說話的聲音都顫抖了。
    第二十六章
    此後的兩三天裡,每天在丈夫和悅子出去以後,幸子就把妙子叫了來,探詢她的決心程度。妙子已橫下了一條心,全無改變的模樣。幸子試著勸她說:「和奧畑斷絕關係,不管長房怎樣,我們是贊成的,必要時可請你二姐夫插一下手,讓他去回絕奧畑,叫他今後不要再來糾纏。學做西裝這件事,目前當然不便公開表示贊成,不過開一眼、閉一眼裝做沒看見是可以的。將來你想做一個職業婦女,我們也不反對。存在長房手裡的那筆錢,馬上想取出來有困難,不過將來如果有充分理由動用它,找個適當機會,我們可以給你關說關說,把那筆錢交給你。唯獨和板倉結婚這件事,還望你能放棄這個念頭。」可是妙子的口氣是:「我們本來打算立即結婚,為了雪姐的關係在等待著,請你諒解這是我們最大的讓步,但願雪姐的婚姻問題能早日解決。」幸子又勸她說:「姑且不計較身份和階級,對於板倉這個人,我怎麼也信不過。他出身學徒,後來成了照相館老闆,和啟那種公子哥兒不一樣,正因為如此,說得不好聽些,我覺得他有那種老油子的狡猾。論到聰明程度,細姑娘雖則那樣說,從我們接觸到的看,他愛把無聊的東西當作了不得而加以吹噓,頭腦非常簡單、低級,至於趣味以及教養等,簡直無從談起。這樣看來,他那點兒攝影技術只要有些職業才能和技巧,不就成了嗎?細姑娘現在看不到他的缺點,真需要好好考慮一番。據我看,生活水平完全不相同的人結了婚,沒有白頭偕老的。說實在話,像你這樣一個有判斷力的人,怎麼會找那樣一個低三下四的人做丈夫,我無論如何都弄不懂。嫁了那樣的人,馬上就會揭不開鍋蓋,明擺著要後悔的。對我來說,像他那種飛揚浮躁、咋咋呼呼的人,有趣倒是有趣,可是只要相處一兩個鐘頭,就受不住了。」儘管幸子這樣勸她,妙子卻說:「青年時代做過學徒、去美國當移民、走慣江湖的人,可能多少有些老油子的味道,這是境遇使然,無可奈何的事;可是人卻特別純潔正直,內心並不那麼狡獪刻薄。他愛自吹自擂那些無聊的東西,由此而遭到人家的厭惡,這是事實。可是,從另一角度看,那不正說明他那天真爛漫的孩子氣嗎?什麼教養不足啦,程度低下啦,也許是這樣,不過這些都是我熟知的,您就不用管,由它去好了。我不在乎那些懂得高尚趣味或者理論的人,咋咋呼呼的人也無妨,比自己低級的人反倒容易對付,用不著操什麼心。儘管二姐這樣講,板倉卻把娶我做他的媳婦當作莫大的榮譽,不僅他本人如此,田中那邊家裡的妹妹以及他鄉下的父母和兄嫂們都說,要是有那樣人家的姑娘來做媳婦,全家都有面子,高興得都掉眼淚了。我去田中他家時,板倉抓住他妹妹說:『按照你們的身份,哪配在這裡和細姑娘平起平坐地說話呢。要是在以前的話,得在外屋匍伏著身體稟報哩。』他們兄妹倆都很尊敬我。」說到後來,妙子簡直有點兒津津樂道她的戀愛經過了。幸子聽到這些話,一個洋洋得意地吹噓自己將娶蒔岡家細姑娘做老婆的板倉的形象就出現在她眼前,本來講好暫時守秘密,可是他現在卻把這件事拿到他家鄉去宣傳,想到這點,幸子格外不愉快。
    儘管這樣,由於妙子承認以前那次登報事件連累了雪子,所以這次在雪姐的婚事未解決以前,決不輕舉妄動。這樣一來,事情就不至於一下子面臨不可收拾的局面,因而使幸子稍稍放心一些。目前如果對妙子施加壓力,幸子擔心反倒會激起她的反抗。雪子的婚事估計最快也要半年之後才會解決,在這段時間裡,耐心地勸說妙子,對她做工作,慢慢地加以開導,使她改變心境,這就是幸子所打的主意。目前暫時只能依從妙子的意思,盡可能不違拗她,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辦法。可是這樣一來,又覺得雪子的處境太可憐了。設身處地為雪子著想,她一定不願意妙子為她而等待著不結婚,叫她感恩。為什麼這樣說呢?雪子錯過婚期,雖則還有別的原因,可是一想到登報事件濺到她身上的飛沫,根本用不著感妙子的恩。尤其是雪子自己一點也不急於結婚,不怨恨妙子和奧畑那次戀愛事件波及到自己的婚期,她大概會說自己的命運決不至於受那種無足輕重的事件的影響,細姑娘用不著顧慮,先結婚好了。妙子這方面也決沒有要雪子感恩的念頭,不過她對於雪子的婚事遲遲得不到解決,確實也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就拿當初那次登報事件來說,如果那時雪子已經訂婚,或者馬上就要訂婚,妙子即使幼稚,肯定不至於採取那種非常手段。總之,她們姐妹幾個很友好,決不至於爭吵起來。不過,冷靜地加以觀察,雪子和妙子中間確實存在著相當嚴峻的利害關係。
    幸子從去年九月被奧畑那封信嚇破膽以後,直到今天從來沒有對誰講過妙子和板倉的事。可是這樣下去,如果把這件事情再藏在自己一個人的心裡,就覺得包袱背得太沉重了。今天看來,為了妙子的利益,幸子一直自以為能理解她的同情者,支持她做布娃娃,為她租下夙川的公寓,默認她和奧畑的來往,每次出了什麼問題,總由她出面和長房交涉,加以袒護。可是現在一切都彷彿是恩將仇報,對於妙子這種做法,不由得幸子不生氣。不過另一方面畢竟是幸子站在中間掌舵,因此事態才到此為止,沒有擴大化;不是這樣的話,她覺得也許要更加惡化,而且說不定已經鬧出什麼大笑話來。但這只是她個人的想法,社會上以及長房的大姐和姐夫不見得會那樣認為。幸子最擔心的是每次給雪子說親,信用調查所就要來調查家庭情況,那時妙子的經歷就會讓外界周知無遺。說實話,關於妙子的行為——她和奧畑以及板倉是怎樣一種關係,具體經過幸子一點也不知道,不難想像他們中間說不定幹了許多見不得人的醜事,從而引起人家的誤解。本來任何人都看得出蒔岡家的雪子是純潔的,即使受調查,也沒有什麼可讓人家說長道短的弱點,只有這個性情古怪的妹妹妙子,容易引人注目。調查者不調查雪子本人,反倒調查疑問很多的妙子。她的實際情況家裡的人不清楚,往往加以袒護,想不到外界卻知道得很清楚。這樣看來,儘管幸子多方面托人為雪子做媒,從去年春天以來,再也沒有誰來說親,也許因為妙子的名聲太壞,這回又影響到雪子的親事。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為了雪子的前途,再也不能對妙子放任不管了。再說妙子的壞名聲如果僅僅讓人家背地裡悄悄傳說,倒也罷了;要是一旦傳到長房的耳朵裡,幸子勢必獨受譴責,這實在忍受不了。貞之助和雪子也會責怪她,既然發生了那樣的大事情,為什麼不開誠佈公和他們商量。幸子還想到要使妙子回心轉意,單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把握不大,如果有貞之助、雪子和自己三個人輪流開導妙子,也許能見效。
    「嗯,……那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新年過後二十日的一天傍晚,貞之助正在書房裡翻看新出版的雜誌,幸子似乎有什麼事似地走進屋子坐定,莫名其妙地抬起她的頭,隨後就搬出了那樁事兒。
    「據說是去年我到東京去的那段時間裡兩下私訂終身的。那時因為我和小悅、阿春都不在家,板倉好像每天都到咱們家裡來……」
    「你這樣說不是連我都有責任嗎?」
    「不是說您也有責任,難道您一點兒都沒有覺察出來嗎?」
    「我一點兒也沒有覺察出來。……不過,聽你這樣講,洪水氾濫以前他們兩個似乎已經很對勁了。」
    「可是那個人對誰都是這樣,不光是對細姑娘呀。」
    「你說的也對。」
    「水災以前又怎樣?」
    「那時他對細姑娘真是無微不至,那麼親切周到的人委實少有,真叫人佩服。感動得細姑娘心花怒放了。」
    「儘管這樣,為什麼像細姑娘這種人卻不明白板倉的低級呢,真正稀奇。我給她指了出來,她還生我的氣,這樣那樣地稱讚板倉的優點,為他辯護,簡直無聊透了。……細姑娘畢竟是千金小姐出身,為人厚道,讓人家乖乖地籠絡住了。」
    「不,細姑娘是充分考慮過的。好比說人雖則低級,只要那個人身體強壯,能吃苦耐勞,為人可靠就成,實利主義嘛。」
    「她自己也說她採取實利主義。」
    「實利主義不也是—種主張嗎?」
    「您怎麼這樣講呀,難道您覺得妙子可以和板倉那種人結婚?」
    「不是這樣講,我的意思是誰問我細姑娘和奧畑結婚好還是和板倉結婚好,我認為板倉比奧畑強。」
    「我和您的看法相反。」
    夫婦兩個討論的結果,不料意見大不一樣。幸子不滿奧畑,最初是受貞之助的影響,眼下對奧畑確實沒有好感。可是和板倉一比較,反倒有幾分可憐奧畑起來。他是公子哥兒出身的浪子,沒有志氣也是事實,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個輕薄的惡少。可是他畢竟和妙子是青梅竹馬,又是出身於船場的世家,和妙子屬於同一類型,從這一點上說,好歹是一個圈子裡的人。如果讓他和妙子正式結婚,不管將來會發生什麼樣的困難,目前面子上總還過得去。如果妙子和板倉自由結婚,顯然會招致社會上的嘲笑。因此,如果孤立地考慮和奧畑結婚,那就決不是一樁值得慶幸的事,可是現在出了一個板倉的問題,為了防止妙子和板倉結婚,那就寧可選擇奧畑了。這就是幸子的見解。貞之助在這方面比較進步,他認為除了門第而外,奧畑沒有一樣比板倉強。作為結婚的條件來說,誠如細姑娘所主張的那樣,愛情、健康和工作能力這三者比什麼都重要。板倉在這三方面既然都合格,還有什麼必要斤斤計較門第和教養之類的東西呢。貞之助並不是特別中意板倉,只不過和奧畑比較起來,寧可選擇板倉罷了。他知道長房決不會同意這樁親事,自己也不願主動為他們去和長房交涉。照他說起來,無論在性格上或過去的經歷上,細姑娘都不適宜用傳統的方法結婚,細姑娘這個人天生是要自己找個相愛的對象自由結婚的。而且對細姑娘來說,自由結婚比通常形式的結婚更為有利。細姑娘本人非常清楚這一點,所以她才那樣主張的,我們大可不必多此一舉去加以干涉。如果是雪子妹妹的話,就不能讓她去經受社會上的驚濤駭浪,我們必須照料到底,按一定的手續給她找個好的配偶,這就不得不計較血統財產等等了。細姑娘就不同了,即使沒有人理睬她,她好歹也能獨立營生。不過貞之助的態度始終是消極的,他對幸子說:「你徵求我的意見,我只能這樣回答。可是這些話只是對你講,決不能把我這些想法告訴長房或細姑娘,要是對他們講了就麻煩了。對於這件事我徹頭徹尾是個局外人。」
    「這是為什麼?」幸子質問說。
    「總覺得細姑娘的性格複雜得很,有些地方我不瞭解……」貞之助吞吞吐吐地說。
    「這倒也是。……就拿我來說,為了細姑娘的利益,不惜遭受人家的誤解站在她—邊幫助她,可是她卻出賣了我……」
    「說是這麼說,她那獨特的性格倒也蠻有意思。」
    「……既然那樣,早點對我講明不就好了嗎,想到她那作弄人的本領,我這次真生氣……真生氣……」
    幸子哭的時候變成了一副淘氣孩子的臉,貞之助看到妻那漲紅的臉上流著氣憤的眼淚,想起她幼年時候姐妹淘裡爭吵時總是那麼一副表情,覺得特別可戀。
    第二十七章
    幸子經常想到在東京過著寂寞生活的雪子。她的性格和妙子不一樣,妙子不理會別人的為難處境和意見,自己愛怎樣干就怎樣幹。雪子和她相反,完全缺少主動性。去年九月幸子在東京火車站和大姐分手時,大姐再三拜託她為雪子物色對象。今年是雪子的災難年,本想爭取在去年年內給雪子定下親,這件事落了空。又想在今年春分以前辦成這樁事情,可是春分離現在也只有一星期了。假如像自己猜測的那樣,妙子的臭名聲妨礙了雪子的親事,那麼自己也有一半責任,幸子這樣一想,就覺得更加對不起雪子。想到雪子最瞭解自己近來對妙子的不滿,幸子早就打算把雪子叫來,請她當顧問,可是又擔心妙子的新戀愛事件公開以後,對雪子造成的心理影響,因而隱忍著沒有叫她來。可是考慮到長此隱瞞下去,如果讓雪子從旁知道了這件事,就更加尷尬。再說幸子本來打算讓貞之助相幫出個主意,現在讓貞之助那樣一講,可供商量的人就只剩下一個雪子了,因此幸子想編個借口把雪子叫到自己身邊來。湊巧來月下旬要在大阪三越百貨公司八樓大會堂舉辦一個追懷已故山村作師傅的舞會。
    山村流舞會
    ——追懷山村作師傅——
    日期:昭和十四年二月二十一日(下午一點鐘開始)。
    地點:高麗橋三越百貨公司八樓大會堂。
    演出節目:手爐(供奠);菜葉;黑髮;研缽;八島;江戶土產;鐵輪;
    雪;芋頭;江鷗;八景;茶舞;因緣月;拿吊桶(順序有參
    差)。演員姓名及節目表當天奉送。
    會費:免收(沒有招待券的來賓恕不接待)。
    報名期:二月十九日,限會員及其家族。到會者請用往返明信片報
    名。覆信的明信片充作招待券。
    主辦者:山村作門下鄉土會
    贊助者:「大阪」同人會
    剛到二月,幸子就把鄉土會印的這張請帖裝在信封裡寄給長房的大姐和雪子。給大姐的信寫得很簡單:「別後想讓雪子妹妹再來一次蘆屋,期望不久的將來能有機會,可是去年終於沒有誰來說親,今年也已到了春分節。親事方面沒有什麼消息,只是長久沒有見到雪子妹妹,雪子妹妹大概也在想念我們,所以你要是方便的話,可否讓她暫時來蘆屋呆一陣呢?正好有一張山村舞會的請帖,同信附上。細姑娘也參加這次演出,她說無論如何盼望雪子姐姐能來看她表演的節目……」給雪子的信寫得比較詳細,內容是:「這次的舞會名義上是為了追懷已故的山村作師傅,不過鑒於時局關係,今後舉辦這種舞會將越來越困難,趁現在這個機會來看一下如何?細姑娘從上次那個舞會以來一直沒有練舞,這次突然舉辦這樣一個舞會,最初她謝絕參加,後來想到今後舞蹈的機會很少,而且又是祭奠亡師的,所以就應承了下來。你如果放棄這次機會,今後也許再也看不到細姑娘的舞蹈了。由於上述情況,細姑娘沒有時間準備新節目,只能匆匆忙忙地把去年演出的『雪』舞重新練習一下。上次那套舞衣這回不能穿,只能用去年我在小槌屋染制的那件碎花衣,那件衣服正合適做舞衣,就讓她穿了。輔導細姑娘練舞的人名叫作以年,她是亡師的高足,現在她在大阪新町主持一個傳習所。細姑娘每天忙著去新町練舞,回到家裡讓我給她伴奏,重新複習一遍,另外還要埋頭做布娃娃,照常繼續不斷地活躍著。我每天要給細姑娘伴奏,也忙得很,用三弦伴奏『雪』舞沒有把握,改用古琴伴奏。這樣地忙亂,也不能埋怨細姑娘,可是近來老為她操心,信上不便多說,你要是來了,有許多事情要講給你聽。悅子說去年你沒有參加舞會,今年無論如何希望你能來看看。」兩封信寄出以後,鶴子和雪子都沒有答覆。因此幸子他們談論著雪子說不定又像上次那樣突然到來。紀元節那天傍晚,妙子說今天要穿好衣裳,曳著衣裾跳一次試試,她正在會客室練習的時候,悅子第一個聽到門鈴響,她一面奔出去一面說:「啊!是阿姨。」
    「您來啦。大家都在這裡。」跟在悅子身後的阿春打開會客室的門說。
    雪子走進屋子一看,裡面只剩下一張長沙發,桌子和圈椅都搬去了,地毯捲成一堆放在一旁,妙子手裡拿著一把傘立在屋子中央,頭上梳了一個壓扁的島田髻,紮了一條粉紅髮帶,身上穿的是幸子信裡講的那件衣裳——紫葡萄色底子上印著沾雪的臘梅和山茶花。幸子坐在屋角,座墊鋪在壁龕的地板上,一張漆有泥金光琳菊的六尺長的古琴橫放在她膝上。
    「我說節目似乎已經開始啦……」雪子先向坐在長沙發上的貞之助微微點頭致意,貞之助穿著大島綢的夾袍,長棉毛褲露在夾袍外面。「老遠就聽到琴聲了呀……」
    「因為你信也不復,正在想該怎麼辦哩。」幸子那雙套了象牙指甲的手按在琴弦上,抬頭望著半年不見的雪子走進來,這個靦腆而愛好熱鬧的妹妹由於旅途勞頓,臉色有點兒蒼白,可是進門看到屋子裡的這副光景,她的眼睛馬上笑瞇瞇的了。
    「阿姨乘『燕』號特快來的吧?」悅子問。
    雪子沒有回答她,問妙子說:「你那個島田髻是假髮吧?」
    「嗯,今天好容易才做成的。」
    「細姑娘戴上這個很合適呀。」
    「這假髮我也老想梳個髻把它戴上,這是我和細姑娘共同設計的。」
    「雪姐中意的話,也給你一個。」
    「結婚的時候戴吧。」
    「真滑稽,我的頭能用假髮嗎。」
    幸子和雪子開玩笑,雪子笑著回答。原來她的頭髮長得很密,看去不覺得,可是特別容納不了假髮。
    「雪子妹妹來得真巧。」貞之助說。「今天細姑娘做成了假髮,所以她說要穿上舞衣跳一次試試。再就是二十一日是星期二,我去得成去不成都說不定,所以今天想看她跳一次正式的『雪』舞。」
    「悅子二十一日也去不成,遺憾得很。」
    「真的,為什麼不在星期天舉辦呢?」
    「也許是為了時局的關係,不願太招搖惹眼吧。」
    「那麼,二姐……」妙子打開傘,右手直挺挺地拿著傘柄說:「剛才那個處所請你再彈一遍吧。」
    「不要推托了,從頭再跳一次吧。」貞之助這樣—講,悅子接上去說:「是呀,細阿姨,請你從頭再跳一次給阿姨看看吧。」
    「連跳兩遍,我要倒下來的。」
    「得啦,只當是練習,從頭再跳一次吧。」幸子也說,「……坐在地板上,我冷得吃不消呀。」
    「太太,生個懷爐來吧。」阿春說,「……把它放在腰部大概就不冷了。」
    「那就生個懷爐來吧。」
    「趁此機會讓我休息一會兒也好。」妙子把傘放在壁龕裡,拎起衣襟,一步一步地走近長沙發,坐在貞之助旁邊,然後說:「對不起,給我一支煙吧。」她向貞之助討得一支德國香煙,點上火吸了起來。
    「我也去洗個臉再來。」說完雪子也上衛生間去了。
    「遇到這種情況,雪子妹妹永遠是笑嘻嘻的。」幸子說,「悅子她爹,今天雪子妹妹來了,細姑娘又接連舞了幾遍,今晚您得請—次客呀。」
    「要我出賞錢嗎?」
    「是呀,這點兒義務總該盡吧。今晚就打算讓你請客,所以家裡什麼也沒有準備。」
    「反正我有的吃了。」
    「細姑娘,你愛吃啥?吃『與兵』的四喜飯呢還是東方飯店的烤肉?」
    「我什麼都愛吃,你問問雪姐吧。」
    「去東京久了,大概想吃新鮮的鯛魚吧。」
    「那麼給雪子妹妹帶瓶白葡萄酒去『與兵』吧。」貞之助說。
    「既然出賞錢,那就得拚命舞了。」
    看到阿春拿來了懷爐,妙子把沾了口紅的煙頭扔進煙灰缸,隨手拎起衣襟。
    第二十八章
    這個月貞之助為了給某公司清算賬目,工作很忙。他雖然說過二十一日也許去不了,可是那天上午他從事務所打電話給幸子說他很想再看一次細姑娘的「雪」舞,希望在這個節目開始以前打個電話通知他。下午兩點半鍾幸子打電話給他說這個時候去正好,他剛要赴會,客人來了,談了半小時話。阿春又打來一個電話說:「不趕快去,就看不上『雪』舞了。」於是他趕緊送走了客人,從位於兩地交界處今橋的會計事務所去會場只不過幾步路,所以他帽子也不戴就擠進電梯,走出電梯穿過電車路,趕到對面的三越百貨公司,來到八樓大會堂的會場一看,妙子已經在台上了。幸子曾說當天的會除了鄉土會會員而外,大半是「大阪」同人會會員以及該會出版的機關雜誌的讀者們,一般不招待外賓,到會的人不至於太多。可是由於這次舞會在當時極為難得,找關係弄招待券的人很多,座位幾乎全都滿了,還有大批人立在後面觀看。貞之助沒有時間找座位,只能立在後面從人群中張望著。他忽然發現離他五六尺遠近有個男的站在觀眾背後,把一架萊卡照相機對準舞台,面孔壓在取景鏡上,那個人就是板倉。貞之助吃了一驚,不等對方發現自己,連忙遠遠地避到屋角,不時窺探一下。只見板倉豎起他的大衣領子遮住自己的臉,決不從照相機前抬頭,一個接一個地在拍攝妙子的舞姿。為了不讓大家發現,他故意穿上一件大衣。可是他那件大衣似乎還是當初洛杉磯的貨色,是電影演員們愛穿的那種華麗的樣式,所以反倒引人注目。
    妙子的「雪」舞去年已經演出過一次,所以這次上演不致出差錯。不過一年來放鬆了練習,只是在一個月以前決定舉辦這次舞會時才開始練。再說鄉土會過去僅僅利用神杉家那個日本式客廳的音響舞台或者蘆屋幸子家那個西式客廳舉辦舞會,這次在設有觀眾席的正式舞台演出,還是破天荒第一次,總覺得有點兒力量不夠,會場過大,那也是無可奈何的。妙子本人早就擔心到這點,所以想借助伴奏使舞蹈生色,今天她特地請幸子的琴師菊岡檢校的女兒來給她彈三弦。她自己也決沒有興奮或者怯場。貞之助從旁觀察,妙子一點也沒有失去沉著冷靜的秉性,舞蹈態度始終從容不迫,決不像只練了一個月舞就首次登上這種盛大場面的人。別的看客不知道作何感想,對於貞之助來說,妙子那種目空一切、毀譽褒貶彷彿都不放在她心上的大膽舞姿,甚至覺得有點兒面目可憎了。可是一想到她今年已經是二十九歲的大姑娘,要是藝妓的話,已經可說是老妓了,那點兒膽量也就不足為怪了。這樣講來,他覺得去年舞蹈會上的妙子,平常看去只不過十八九歲,唯獨在當天的舞台上卻顯出了她實際的年齡。這樣看來,日本德川時代的那種服裝,一般會使女性看老。不過這種情況也只限於妙子,因為她平素愛穿活潑的西裝,對比之下,古典的和服使人看老,另外也許是由於她舞蹈時顯示的那種從容不迫的舞台膽量的關係。
    台上的「雪」舞剛結束,貞之助就看到板倉急急忙忙夾了一隻萊卡照相機迅速向迴廊走去。板倉的人影剛在門口消失,觀眾席裡一個紳士飛快衝了出去,彷彿要追趕那華麗大衣的後影似的一下子把他的身體撞在同一個門上,隨即推開門出去了。這一瞬間的動作把貞之助看呆了,可是他覺察到剛剛那個紳士是奧畑,他立刻跟著走向迴廊。
    「……為什麼拍細姑娘的照?……不是講好了不拍的嗎?」
    奧畑本想大聲斥責,顧慮到周圍的情勢,克制著嗓門質問。板倉一臉不自在,低垂著頭乖乖地聽著,一副被斥責的樣子。
    「照相機給我……」
    說完這句話,奧畑就像便衣偵探搜查行人那樣,在板倉身上摸索,解開他的大衣鈕子,伸手插進他的上衣口袋,迅速取出那只萊卡照相機,正要塞進他自己的口袋,不知又想起了什麼,復又把它拿了出來,哆嗦著他的手指拉出鏡頭,啪嗒一聲把機子使勁摔在洋灰地上,別轉頭跑開了。轉瞬之間的一幕,等到在場的人注意到,已不見奧畑的人影。只見板倉拾起那只照相機,垂頭喪氣地走開了。當時板倉一直站在那裡,臉朝下,在老東家的少爺面前連頭都不敢抬,眼對著那只躺在地上的平時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寶貴的萊卡照相機,他一動不動地忍耐著,沒施展他那自恃的體力和腕力。
    貞之助去了一次後台,和大家打了個招呼,慰勞妙子一番,隨即回到事務所去了。那時他什麼也沒有講,當天深夜等悅子和小姨們就寢以後,他就把白天看到的一幕講給幸子聽了。他說在他看來,不知是板倉主動還是受到細姑娘的委託,那天板倉的目的是拍攝「雪」的舞台實況,他算定時間,悄悄掩進會場,目的達到後,想急忙離開那裡,被一直等候在觀眾席裡的奧畑截留了下來。奧畑什麼時候進入會場,可不知道,大概他料到板倉可能到來,心神不安地東張西望,很快就發現了板倉。「雪」舞登場那段時間裡,貞之助從遠處察看板倉的動靜,奧畑同時也從某個角落裡監視著板倉。板倉正要退場的時候,奧畑趁機把他抓住了。從當時的情景判斷,前後經過大致就是這樣。不過,他們兩人是不是都沒有注意到貞之助從旁看到了迴廊裡的那幕短劇,或者注意到了這事,由於害臊而裝做沒有看見,那就不清楚了。據幸子說,她自己其實也擔心奧畑今天可能來看戲,要是在會場裡他跑過來打招呼,那就麻煩了。她曾問過細姑娘,細姑娘說今天這個會沒有通知啟哥兒,他大概不知道這件事。再說除了星期天以外,他平常每天下午得去店裡上班兩三小時,不可能到處亂跑。可是幸子覺得今天這個舞會曾在報紙文娛欄裡刊登過兩三行消息,說不定啟已經讀到了。要是讀到了這消息,他當然會想到細姑娘將演出節目,說不定從什麼地方弄上一張招待券來看的。幸子時時注意到觀眾席,可是在「雪」舞開演以前,確實沒有發現奧畑。特別是雪子一直呆在觀眾席,很少去後台,奧畑要是到來的話,她看到了一定會通風報信的,她沒有來通風報信,可見奧畑大概是和貞之助同時進入會場的。不然的話,就是他別有用心,躲在一個不讓人發現的地方偷偷觀看。還有板倉的到來,細姑娘知道不知道,不得而知,幸子和雪子是不知道的。至於那一出武戲就更不知道了。
    「幸而後台誰都不知道這事,要是知道了,真太不成體統了!」
    「總之,由於板倉的屈服,所以事情沒有鬧大。不過兩個男人為了細姑娘在大庭廣眾面前打架,也太說不過去了。這種事情趁它還沒有宣揚開,該想個辦法解決—下為妙。」
    「既然這樣講,就請您分點憂吧。」
    「分憂是可以的,不過不是我出場的戲呀。板倉那件事雪子妹妹不知道嗎?」
    「這次我把她叫來,本想和她商量商量,請她給我出個主意。不過那件事我還沒有和她講。」
    其實幸子是想等這次舞會後把妙子和板倉的事告訴雪子的。夫婦之間作了以上的談話兩二天後的—個早晨,妙子對幸子說:「想給上次的舞姿拍個照留作紀念,要借你那件衣裳再用一次。」於是她準備好衣裳包,放進衣箱,還把假髮匣和上次用的那頂傘一併放進汽車開走了,家裡只剩下幸子和雪子姐妹倆。
    「細姑娘拿了這些東西,一定是到板倉那裡拍照去了。」從這句話說開了頭,幸子把去年九月在東京收到奧畑那封警告信時自己的吃驚,直到最近這次舞會中在迴廊裡演出的那幕武戲扼要地講給雪子聽了。
    「那樣說來,那只萊卡照相機摔壞了嗎?」雪子聽完幸子的訴說,先問了這樣一句。
    「那可不知道。你姐夫說照相機摔在洋灰地上,至少鏡頭要出毛病的。」
    「底片大概也沒用了,得重拍吧?」
    「很可能是那樣。」幸子看出雪子非常平靜地聽她敘述妙子和板倉的關係,接著就說:「我覺得這回才真正被細姑娘出賣了,我越想越生氣。說來話長,不光是我,你也一次又一次地吃盡了她的苦頭。」
    「我倒沒什麼……」
    「哪裡。自從那次登報事件以來,她給我們帶來多少麻煩呀。……我這樣說也許你不高興,細姑娘這樁事情給你的親事平添多少周折呀……儘管我們平常站在她一邊庇護她,她卻什麼都瞞著我們,一句話也不和我們商量,和板倉那樣一個人私訂了終身……」
    「這事你和姐夫講過嗎?」
    「嗯,因為沒法裝在我一個人的肚子裡呀。」
    「那麼他怎樣講呢?」
    「他說對於這件事有他自己的看法,不過他不願過問這事,他要做局外人。」
    「為什麼?」
    「他說他不瞭解細姑娘的性格。……換句話說,他信不過細姑娘,所以不願介人這件事……不過,這話不能隨便說出去,你姐夫的真正想法是細姑娘這種人用不著人家幫助,可以扔在一邊不用去管她,她願意和板倉結婚,就由她去好了,她愛怎麼辦就由她怎麼辦,因為她這個人是能獨立生活的,而且適宜那樣做。他的想法和我完全不一樣,所以我們兩人談不攏。」
    「我和細姑娘好好談一下怎麼樣?」
    「無論怎樣請你和她好好談一次吧。除非我們兩人輪番勸她改變主意,沒有別的法子可想了。她本來也說要等你結了婚再辦……」
    「要是好歹有個對象,細姑娘先結婚也毫無關係。」
    「板倉這樣的對象也太極端了吧。」
    「細姑娘畢竟有點兒低級趣味,不是嗎?」
    「也許是吧。」
    「像板倉這樣的妹婿,我也受不了。」
    幸子早就料到雪子一定和自己抱有同樣的看法,本來百事謹慎的雪子,現在居然說出這樣態度鮮明的話,可見雪子比自己更反對這件事。板倉和奧畑一比較,甘願挑選奧畑,在這一點上她們姐妹倆是一致的,所以雪子說:「我無論如何要好好勸細姑娘和啟哥兒結婚。」
    第二十九章
    雪子回來以後,蘆屋家中又漸漸恢復到以前那種熱鬧的氣象了。雪子平常說話不多,屋子裡寂靜得有人沒人都不知道,家裡添了這樣一個人,照說不會變得特別熱鬧,可是現在居然變了樣,可見她的性格雖然嫻靜,卻也有明朗的一面。又因為姐妹三人同住在一宅,只此家裡就又有了生氣,三個人缺了一個,就失去了和諧。再說長期沒人居住的原舒爾茨家居住的那棟宅子,新搬進一戶人家,每天晚上廚房的玻璃窗裡總有燈光。聽說宅主是瑞士人,在名古屋一家公司當顧問,經常不在家。家裡有個年輕太太,外表有點像西洋人,面貌看去像菲律賓人或中國人,用了個阿媽供使喚。因為他家沒有孩子,平常總是靜得鴉雀無聲,不像舒爾茨他們在的時候那樣熱鬧。儘管如此,籬笆對面原來荒廢得像鬧鬼的凶宅那棟洋房,現在住進了人,到底和以前大不一樣了。悅子本來盼望鄰居再來一個像羅茜瑪麗那樣的姑娘,這下子失望了。不過她早已交了幾個同班同學的朋友,畢竟都是少女,遇到什麼茶會或者過生日的時候,她們就組成一個小圈子互相邀請。妙子依然很忙,整天呆在外面的時候多,在家的時候少。三天裡只有一天在家中吃晚飯。貞之助看出她大概是有意不在家裡吃晚飯的,她厭煩呆在家裡聽幸子和雪子苦口婆心的勸說。貞之助還私下擔心這次妙子和她的兩個姐姐在感情上說不定會疏遠,特別是和雪子的關係將會怎樣。一天傍晚他下班回到家裡,沒有見到幸子,拉開浴室對面那間六鋪席屋子的紙門找尋,只見雪子坐在簷下,豎起膝蓋讓妙子給她剪腳趾甲。
    「幸子呢?」他動問了一聲。
    「二姐去桑山先生家了,馬上就會回來吧。」妙子回答說。
    雪子趁妙子答話時偷偷地把剪下的腳趾甲放進衣裾,坐正一下身子。妙子蹲著身體把散在地上的閃閃發亮的腳趾甲的碎屑一片一片拾到手掌裡,貞之助只瞥了一眼,隨即把紙門拉上。就在這一瞬間,姐妹倆的融洽情景給他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使他重新認識到她們姐妹之間意見儘管不一致,但失和的事情決不會發生。
    進入三月不久,一天夜裡貞之助已經就寢,忽然覺得妻的眼淚流到了他臉上,因而驚醒了。黑暗中聽到妻低微的嗚咽聲。
    「怎麼啦?」他問。
    「是今晚呀……悅子她爹……今晚正好是一週年的忌辰呀……」幸子一面回答,一面更加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貞之助吮吸著妻臉上紛紛掉落的眼淚。臨睡前她還高高興興的,半夜裡突然說出這種話來,把他嚇壞了。不錯,經她這樣一提,去年陣場夫婦給雪子做媒,正好是這個月份的事情,今天晚上說不定就是流產一週年的日子。這件事貞之助已經完全忘掉了,可是幸子心裡到現在還深藏著悲痛,這也不能怪她。不過老像這樣的突然發作,太叫人納悶。去年去京都嵐山賞櫻花,秋天在大阪歌舞伎劇場看鏡獅子,他在渡月橋上和劇場迴廊裡都看到妻忽然掉淚,一會兒又若無其事地改變了心情。這次也像前兩次那樣,第二天早晨,幸子臉上又像全然忘了昨天夜裡哭鼻子的事了。
    基利連柯的妹妹卡德麗娜搭乘豪華郵船夏恩霍斯特號去德國,也是三月份的事。前年貞之助等被邀請去夙川他們家裡作客,照說應該回請他們一次,可是—直拖到今天也沒有還禮。除了在電車裡經常碰頭而外,兩下沒有什麼往來,只是經常從妙子那裡聽到那位老奶奶和基利連柯兄妹以及渥倫斯基等的消息。後來卡德麗娜似乎不再熱衷於做布娃娃了,不過她也不是完全放棄此道,過了一程她忽然來到妙子的工作室,拿出她的新作品請妙子批評指教,兩三年來她在技術上有較大的進步。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交上一個名叫魯道爾夫的德國「相好」,兩下相處得很投機,對於做布娃娃也就不像以前那樣熱心了,妙子認為那是由於交了新朋友的緣故。魯道爾夫是德國某公司神戶分號的年輕職員,妙子在元町街上曾由卡德麗娜介紹和他相識,後來經常遇見他們在—塊兒散步。魯道爾夫具有一副德國式的臉容,雖然說不上是美男子,可是人很樸實剛強,個兒很高,長得魁梧健壯。這次卡德麗娜決心去德國,據說是因為她和魯道爾夫相識後愛上了德國,魯道爾夫有個姐姐在德國,由他從中斡旋,介紹卡德麗娜到他姐姐那裡去。不過卡德麗娜的最終目的是去英國,那裡住著她和前夫生的—個女兒。她去柏林是因為旅費和別的一些關係,只能先到歐洲大陸,把那裡當作一塊踏腳石的。
    「嗯,這樣說來,『鹵豆腐』也一同去嗎?」
    「鹵豆腐」是妙子開玩笑送給魯道爾夫的綽號,現在連幸子他們也都這樣稱呼那個不相識的人了。
    「『鹵豆腐』仍然呆在日本。卡德麗娜讓他寫了一封介紹信給他姐姐,她拿了這封信單獨去德國。」
    「那麼卡德麗娜到英國領回自己的女兒後,是不是再回到柏林等候『鹵豆腐』回德國呢?」
    「那個……我想大概不見得會等他。」
    「那麼,她和『鹵豆腐』就此分手了嗎?」
    「大概是這樣吧。」
    「那可真乾脆呀!」
    「真的,興許就是那麼一回事。」當晚的餐桌上貞之助也插口說。
    「……他們本來就不是戀愛,只是玩玩罷了。」
    「他們那些人獨身呆在日本,相互之間要是不交個朋友,不是很彆扭嗎?」
    「她搭乘的那條船哪天開?」
    「後天正午開。」
    「悅子她爹,後天您有工夫嗎?」幸子說。「……後天您也去送送行吧……她們請了客,我們沒有還禮,很不應該。」
    「終於白吃了人家一頓就拉倒啦。」
    「是呀,還是送送她吧。悅子要上學,其餘的人都打算去。」
    「阿姨也去嗎?」悅子這樣一問,雪子聳聳肩膀笑著說:「我也去看看夏恩霍斯特號。」
    卡德麗娜啟程那天,貞之助上午去事務所辦了一小時公,坐電車直接去神戶碼頭。剛好趕上開船的時間,未及和卡德麗娜從容談話。送行的人有老奶奶、哥哥基利連柯、渥倫斯基、幸子三姐妹,另外還有一個人,妙子偷偷地指著他對兩個姐姐說,那個人就是魯道爾夫。此外還有兩三個不相識的日本人和外國人。船開出後,貞之助他們和基利連柯一行邊談邊走出碼頭,在海岸馬路上分手時,已經看不見魯道爾夫和其他幾個人了。
    「不知道那位老太太多大年紀了,一點兒都不見老。」老奶奶邁著像鹿那樣輕快的腳步走著,貞之助望著她那看去特別年輕的背影說。
    「老奶奶還有機會和卡德麗娜見面嗎?」幸子問。
    「……看去儘管挺健,可歲數不饒人呀。」
    「可是分手時她一滴眼淚也沒淌呀。」雪子說。
    「真的。反倒是我們這些人掉了眼淚,真難為情。」
    「單身一人去到眼看就要爆發戰爭的歐洲,這樣的女兒固然了不起,能放她去的老奶奶也了不起。本來像他們那些吃過大革命苦頭的人,對於妻離子散說不定分外不當一回事。」
    「想到卡德麗娜生在舊俄,長在上海,流浪到日本,這回又要從德國渡海去英國了。」
    「厭惡英國的老奶奶這回可能又要不高興了。」
    「老奶奶對我說:『我和卡德麗娜經常吵架,卡德麗娜走了,我不悲傷,我高興。」』
    許久沒聽到妙子的學舌,現在聽來和老奶奶的口調一對照,所有的人在大街上都笑倒了。
    第三十章
    「卡德麗娜不是比上次見面的時候更加容光煥發了嗎?剛才我看到她這樣美麗,簡直叫人驚歎不止。」
    貞之助他們從濱海馬路徒步到生田前1,走進今晨預定了席位的「與兵」的店堂,和幸子、雪子、妙子依次坐定,一面還在議論著卡德麗娜。
    「也不見得像你說的那樣美吧,那是化妝的關係呀。再說她今天又打扮得特別漂亮。」
    「自從和『鹵豆腐』交上朋友,她改變了化妝的方法,面部的神情意態完全改觀了。」妙子接下去說。「她本人非常有自信地對我講:『妙子小姐,你瞧著吧,我到了歐洲,一定找個財主結婚。』」
    「那麼,她這次去德國沒有帶多少錢吧。」
    「她在上海當過護士,所以她說要是沒錢用,就去當護士。看來她身上一定只有幾個零用錢了。」
    「她今天畢竟和『鹵豆腐』一刀兩斷了吧。」
    「大概是吧。」
    「為了表示最後的一番心意,寫信給他姐姐讓安排遠客的住宿,『鹵豆腐』還真不錯呀。他向甲板上的卡德麗娜招了兩三下手,轉身就走,離開碼頭比咱們還早。」
    「真的,日本人情侶是幹不出這兩下子的。」
    「日本人要是學他的樣,就變成『醋豆腐』2了。」貞之助這句俏皮話,幸子她們似乎沒有聽懂。
    「你這句話的出典似乎在法國小說裡。」
    「不是費倫茲·莫納3的小說嗎?」貞之助說。
    狹窄的店堂裡十幾張坐椅成一直角排列著。顧客除了貞之助他們四人而外,有一個像是附近股票行的老闆帶了兩三個店員也在場。另一頭還有兩個花街的藝妓由一個老大姐帶頭坐在那裡。這樣就把屋子擠得滿滿的了。儘管這樣,拉門還不時被川流不息的過客打開,他們探身進來察看坐滿了人的店堂,有的甚至懇求加個座位。這家鋪子的老闆和常見的四喜飯館的老闆屬同一類型,都以待客簡慢作為招牌。即使是老主顧,如果不預先訂座,他也是板著臉回說「有沒有座位,進來看一下就知道了」,粗暴地拒絕了他們。由於這樣的緣故,陌生客人除非碰到特別有利的機會,否則走不進他的店堂。即使是預先定了座位的老主顧,如果遲到十五分鐘或二十分鐘,也會吃閉門羹,或者叫他去附近散步一小時再來。這裡的老闆據說是明治時代聞名東京兩國的已故與兵衛的徒弟,「與兵」這一店號由此而得。不過他做的四喜飯和以前兩國的與兵衛做的不一樣。儘管這個老闆是在東京學的手藝,可是他生長在神戶,做出來的四喜飯偏重京阪風味。比如他不用東京式的黃醋,卻用白醋。醬油用大豆做的關西醬油,這種醬油東京人絕對不用。大蝦、烏賊、鮑魚等四喜飯,他勸人撒上點兒鹽吃。只要是從近在眼前的瀨戶內海打上來的魚,什麼都可以用來捏四喜飯團。據他說,無論什麼魚都可以做四喜飯,從前與兵衛的老闆也是這個主張,在這一點上他繼承了東京與兵衛的衣缽。他用海鰻鱺、河豚、赤魚、海螄、牡蠣、生海栗、比目魚的裙邊、赤貝的腸子、生鯨魚片等捏飯團,而後是香菌、松菌、竹筍以及柿子。他不怎麼用金槍魚。斑鰶、干貝、瑪珂貝,以及炒雞蛋這類東西在他店裡根本看不到。原料很多是經過烹調的,大蝦和鮑魚一定用活的,拿到眼前還在跳動,當面給做成飯團。有時不用山萮菜而用鮮紫蘇、秦椒以及山椒煮的小魚蝦摻在飯裡端出來。
    1地名。
    2日本人把一知半解、不懂裝懂的人喻為「醋豆腐」。
    3費倫茲·莫納(1878-1952),匈牙利劇作家、小說家。
    妙子和這裡的掌櫃早就熟識了,說不定還是最早發現「與兵」的顧客之一。由於她總在外邊吃飯,所以對於神戶元町到三宮一帶的小飯館十分熟悉。當初這家鋪子還沒有搬到這裡以前,在交易所對面的一個小胡同裡營業,屋子比現在還小得多,那時已經被她發現了,就介紹給貞之助和幸子他們。讓妙子說起來,這裡的掌櫃活像《新青年》裡偵探小說插圖中的人物。那是個身軀矮小、頭像巨大的木槌那般的畸形兒。貞之助他們以前就常常聽到妙子對於他的描寫,他回絕顧客時的生硬語調,拿起菜刀時興奮的表情,他的眼神和手勢等等都由妙子繪聲繪色地詳細說明過了。等他們去到那裡一看,本人確實像妙子模仿的那樣可笑。掌櫃的先依次排好顧客的座位,讓顧客選定愛吃什麼,可是實際上還是聽憑他愛怎樣做就怎樣做。第一道如果是做鯛魚,就按人數取出鮮魚做成魚片,依次分配給所有的人。第二道做對蝦,第三道做比目魚,分門別類地拿出來供客。當他擺出第二道四喜飯時,如果顧客還沒有吃完第一道四喜飯,他就不高興,會催促說:「分給的四喜飯團只吃了兩三個,還剩著哩。」他用的原料雖則每天不同,不過他那裡最拿手的還是鯛魚和對蝦,這兩樣東西什麼時候去都能吃到,所以第一道飯團他永遠愛做鯛魚。有些不知趣的顧客動問有沒有金槍魚,這種顧客在他那裡決不會受歡迎。遇到掌櫃的不高興時,會端出山萮菜做的飯團,把對方嚇個—跳,甚至使人簌簌地淌眼淚,他自己卻在一邊暗笑,這就是他的作風。
    幸子特別愛吃鯛魚,妙子介紹她來「與兵」後,她自然一下子就迷上了這家飯團店,成了這裡的常客。其實雪子也和幸子一樣愛吃這種飯團。說得誇大些,把雪子從東京吸引到關西來的許多因素之中,「與兵」的四喜飯團也算得上其中之—。雪子人雖住在東京,心卻老飛到關西的上空來。她首先想念的當然是蘆屋的家,可是頭腦的某個旮旯裡往往浮現出「與兵」的情景,掌櫃的那副尊容以及在他那把菜刀下活蹦活跳的明石鯛魚和大對蝦。雪子本來愛吃西菜,不是特別愛好飯團,可是在東京住了兩三個月,天天只吃紅彤彤的生魚片,就會想起明石鯛魚的滋味來。奇怪的是那切開的潔白鮮美的魚肉顏色會發出螺鈿那樣的閃光,彷彿和阪急沿線明媚的景色以及蘆屋家中姐姐和侄女的臉容融成一體,呈現在她的眼前。貞之助夫婦看出這家鋪子的飯團是雪子在關西的享受之一,所以當她在關西的時候,總要請她來「與兵」吃一兩頓飯。吃飯時貞之助坐在幸子和雪子的中間,不時偷偷地給妻和兩個小姨斟酒。
    「好吃,真好吃……」妙子早就讚不絕口地在吃,雪子顧慮到周圍的人,彎著腰飲貞之助斟給她的酒。
    「姐夫,」她叫了一聲,「這樣好吃的東西請那些人來吃一次多好。」
    「真的。」幸子也說。「把基利連柯和老奶奶都請來好了。」
    「我也想到過,突然來了那麼多的人,是個問題,還有他們那些人不知道吃不吃這類東西……」
    「您說什麼呀,」妙子說,「西洋人愛吃四喜飯的很多哩,掌櫃的,不是嗎?」
    「是呀,他們愛吃。」掌櫃的正伸開五個濕淋淋的大手指壓住刀板上亂蹦的大蝦,他回答說,「我們這裡經常來西洋人。」
    「悅子她爹,舒爾茨太太不是吃過什錦飯團嗎?」
    「可是那次的什錦飯團沒有生魚片呀。」
    「生魚片他們老吃。當然,也有不吃的東西,金槍魚就不大吃。」
    「喲!為什麼呢?」股票行老闆插嘴了。
    「不知道為什麼,鱘魚、松魚那類東西他們就不吃。」
    「喂,姐姐,那位魯茲先生……」那個年輕的藝妓滿口神戶方言對老妓低聲說:「只吃肥的魚片,瘦魚片一點兒也不吃。」
    「嗯,嗯。」老妓手掩著嘴,用牙籤剔著牙齒,對年輕藝妓點點頭說:「西洋人害怕瘦魚片,所以不大吃它。」
    股票行老闆附和了一句「確是這樣」。隨後貞之助也說:「作為西洋人來說,白米飯上蓋了一撮紅彤彤的生魚片,確實有點可怕。」
    「我說細姑娘……」幸子看了一眼坐在雪子旁邊的妙子,「要是讓基利連柯家那位老奶奶吃了這裡的四喜飯團,她會說什麼呢?」
    「不成,不成,她不會到這裡來。」妙子很想模仿老奶奶的說話,忍著沒有那樣做。
    「今天你們幾位是去船上的吧?」掌櫃的一面說,一面剁開蝦肉放在飯團上,再切成五、六分寬的塊兒,兩份飯團,一份放在妙子和雪子面前,一份放在貞之助和幸子面前。一隻去了蝦頭的大對蝦做成一份四喜飯團,要是一個人吃,別的飯團就吃不下了,所以貞之助他們才兩人合吃一份的。
    「嗯,是來送行的,同時見識見識夏恩霍斯特號。」
    貞之助傾倒食鹽瓶,把摻和著味精的碎屑撒在跳動著的蝦肉上,沿著刀縫取起一段放進嘴裡。
    「儘管說是豪華船,德國船和美國船大不相同。」幸子這樣一講,妙子就說:「真的,和前回那艘柯立芝總統號大不一樣。上次那艘美國郵船透體通明,一片白色,可是德國船油漆得灰溜溜的,像條軍艦。」
    「姑娘,請快吃呀。」掌櫃的老脾氣又發作了,他看到雪子只管守視著擺在她面前的飯團不動筷,就催她快吃。
    「雪子妹妹,你在幹啥?」
    「這蝦還在動呀……」
    雪子來到「與兵」進餐,最怕必須和別的顧客吃得一樣快。這家店舖的拿手好戲——切成片段的蝦肉還在嗦嗦顫動的所謂「活蹦活跳的四喜飯」,雪子對它的愛好不亞於鯛魚,可是當它還在跳動的時候,畢竟有些害怕,要看到它完全不動時才吃。
    「它的價值就在能動呀。」
    「快吃吧!快吃吧!吃下去不會興妖作怪的。」
    「大蝦即使變鬼也不可怕。」股票行老闆打趣說。
    「大蝦沒什麼可怕,食用蛙可真可怕,是吧?雪子妹妹。」
    「哦,有這回事嗎?」
    「嗯,您不知道。上次住在澀谷時,姐夫請我和雪子妹妹去道玄阪吃火鍋雞。雞倒沒什麼,最後一道菜是活殺食用蛙,宰蛙時它嘎的叫了一聲,嚇得我們兩人的臉色都變了。當天夜裡雪子妹妹耳朵裡整夜只聽到嘎嘎的蛙叫聲。」
    「啊,不要再提了。」雪子說,然後仔細察看一遍蝦肉,弄清「活蹦活跳的四喜飯」不再跳動時才舉起筷子。
    第三十一章
    四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六和星期天,貞之助和三姐妹還有悅子五個人,照例去京都賞花。在回家的電車裡悅子突然發高燒。原來一星期前悅子不知怎的就嚷嚷累得很,在京都時也沒精神。那天晚上回到家裡一量體溫,將近四十度,急忙請櫛田醫生來診察。醫生說有猩紅熱的嫌疑,明天再來好好診查,說完就回去了。到了第二天,除了嘴的四周而外,悅子滿面通紅,毫無疑問,患了猩紅熱。醫生說猩紅熱的特徵就是除了嘴唇一圈而外,面孔就像猩猩一樣。他建議送隔離醫院住院治療。悅子最討厭住醫院,猩紅熱雖說是傳染病,但是這個病絕對不傳染成人,一個家庭裡接二連三生猩紅熱的病例極少。所以家中只要有一間隔離病室,沒有人走出走進,就在家裡治療也可以。幸好貞之助那間書房是和上房分隔的,儘管貞之助抱怨他的書房被沒收很不方便,可是幸子強迫他同意把書房充當病室,暫時把書房搬到上房去。由於四五年前幸子患流感時曾用過那屋子,那是由六鋪席和三鋪席蓋成的一棟側屋,完全孤立於正屋之外,從正屋去那裡可以穿木屐,但是有煤氣和電熱設備,更合適的是幸子生病時安裝了水管,簡簡單單做頓飯也行。所以就把書桌、小型文卷箱和部分書架搬到二樓貞之助夫婦那間八鋪席的臥室裡,不需要的東西放進倉庫和壁櫃,出空屋子讓悅子和護士搬了進去,首先和正屋隔開了。不過做得還是不夠徹底,病人和護士的伙食得由上房送去,所以必須有個聯絡員。這事交給管碗盞、幹粗活的女傭做是危險的,目前最適當的人選還數阿春,再說她不怕傳染,比誰都勇敢,所以高高興興地承擔了這個差使。可是干了兩二天以後,她本人雖則不怕傳染,在病室裡出出進進也不消毒,和病人接觸過的手什麼都抓,這樣一來,無異於到處散佈病菌。第一個抱怨的就是雪子。結果換下了阿春,由雪子擔當那個任務。因為雪子幹慣了這類工作,而且特別細心謹慎,她不是一味怕傳染,護理上確實無微不至。病房裡碗筷之類的東西,她完全不假手於女傭們,從做飯燒菜、送吃的喝的、以至洗洗刷刷,都由她一人包辦。連續發高燒的一星期中間,她幾乎整夜不睡覺,和女護士輪流給病人每兩小時換一次冰囊。
    悅子的病情經過良好,一星期後,燒也慢慢的退了。不過這病症要到全身的紅色小疙瘩收干,瘡痂落掉,週身脫去一層皮才算痊癒,這一過程需要四五十天。雪子本來打算賞過櫻花後就回東京,這樣一來就走不掉了。她寫信去東京說明緣由,要求把她的換季衣服寄來,自己專心致志護理病號。儘管擔負了這種苦差使,對她來說,在蘆屋生活還是比回東京愉快。她不讓別人輕易來隔離病室,甚至對幸子也吹毛求疵地說什麼二姐的體質容易感染疾病,不叫她到病房裡來。幸子身邊雖說有個生病的孩子,自己卻一點都不用操心,每天過著清閒的日子。因此雪子就對她說:「小悅已經不礙事了,二姐去看一次歌舞伎座吧。」那是因為這個月菊五郎又來大阪演出道成寺,幸子愛看菊五郎扮演的旦角,特別是愛看道成寺,她本來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不放棄這個月的機會,偏偏遇上這件不湊巧的事,弄得她很悲觀,雪子這句話正好道破了她的心事。不過,做母親的人在孩子生病的時候去看戲,似乎太無憂無慮了。為了緬懷一下舞台上的菊五郎,她只能借助於放道成寺的唱片勉強過過癮。她對妙子說:「我是去不成了,細姑娘去看吧。」所以妙子似乎偷偷地獨自去看了一次道成寺。
    病室裡的悅子一天比一天見好,她也覺得無聊起來,每天放唱片聽。有一天,遷居在以前舒爾茨住的那棟房子裡的瑞士人提抗議說,能不能稍稍迴避一下。那個瑞士人很難說話,一個月以前就因為狗叫得他睡不著覺而提意見要求設法解決。他提意見不是直接提,而是通過房東佐籐家代提。佐籐住在幸子家近旁,中間只隔一戶人家。佐籐家的女傭送來一張瑞士人寫的便條,上面寫著兩三行英文,狗叫那次的便條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佐籐先生:
    實在對不起,關於鄰家那條狗得麻煩您一下。那條狗夜裡吠叫,叫得我每晚睡不好覺。可否請您轉告鄰居,提醒他們注意一下。
    這次的便條內容是:
    親愛的佐籐先生:
    實在對不起,關於鄰居開留聲機的事得麻煩您一下。近來鄰居每天上午和晚上放唱片,非常討厭,騷擾得我很為難。可否請您轉告鄰居,勸他們想個辦法。非常感謝。
    佐籐家的女傭每次都是一臉過意不去的樣子笑著說:「卜修先生提出這樣的意見,好歹送上供參考。」她放下便條就走了。狗叫那樁事是約翰尼牛夜裡叫了一兩個晚上,過後就聽其自然了。這次卻不能放置不管。因為悅子那個病室原來是貞之助的書房,那棟側屋的圍牆不是鐵絲網而是另立的板牆,外界全然看不見屋子裡的情形,距離鄰家卻最近。過去舒爾茨一家住在這裡的時候,貞之助往往被彼得和羅茜瑪麗他們的喧鬧聲鬧得很頭痛。現在悅子開留聲機,當然要使難講話的瑞士人卜修動肝火了。這裡順便再交待一下卜修的情況,前面已經提到他在名古屋似乎有工作,從他一次一次的提抗議來看,顯然他經常來蘆屋逗留。不過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蒔岡家誰都沒有看到過。舒爾茨家在的時候,家主舒爾茨以及他的太太和孩子們總在陽台上露臉,或者出現在後花園裡。卜修住進那棟房子後,他的太太還時常出現一下,卜修本人卻從來沒有露過臉。有時他似乎也搬張椅子悄悄地坐到陽台上來,可是現在陽台的鐵欄杆裡邊圍了一道四五尺高的木板,剛好擋住坐在椅子裡的人的腦袋。總之,卜修這個人深恐被人家發現,顯然是個大怪物。據佐籐家的女傭說,他病得很重,是個神經質,每夜睡不著覺。不知是否因為這個緣故,有一次一個便衣偵探來到蒔岡家,對家裡的人說:「那個自稱為瑞士人的外國人來歷不明,行動可疑,請你們留意一下,萬一見到可疑的舉動,請立刻報告警察。」叮囑一番就回去了。宅主既然國籍不明,終年旅行在外,配偶又像中國人的混血兒,自然要讓便衣偵探投以猜疑的眼光了。那個便衣偵探還說,他家中那個看去像中國人混血兒的婦女不是卜修的正式妻房,像是同居的姘婦。她也國籍不明。日本人看她像中國人,可是她自己不承認是中國人,而說是南洋人,但又不說明是南洋的何處。她曾邀請幸子去過她家,幸子到她屋子裡一看,一屋子都是中國式的紅木傢俱,事實上畢竟是中國人,隱瞞著不講罷了。有一點是很明顯的,這個女人是兼有東洋的魅力和西洋的勻稱那樣一種妖婦型的。不久以前美國的電影明星安娜·梅·溫就是法國人和中國人的混血兒,她們兩個很有點兒相像,是投合某種歐洲人脾胃的異國情趣的美人。她的丈夫經常外出旅行,她呆在家裡沒事可幹,因此派阿媽來邀請幸子去她家玩兒。有時在路上遇見,她也當面邀請過。可是幸子由於聽了便衣偵探的話,怕受牽連,所以盡可能避免接近她。
    阿春對於鄰居提抗議這件事很生氣,她說:「我家小姐生病開留聲機聽,完全可以嘛。那個西洋人難道不懂得鄰居該和衷共濟嗎?」貞之助制止她說:「卜修先生是個怪物,沒辦法。再說從早到晚地開留聲機,今天這種時勢下也是不應該的。」所以從此以後悅子每天就打撲克。可是雪子對於打撲克又提出了抗議,為的是進入康復期的猩紅熱患者,會掉落許多瘡痂,那時最容易傳染病菌,悅子現在正是康復期,所以必須高度警惕。打撲克容易把病菌傳染給旁人。悅子平常打撲克的夥伴是女護士水戶姐和阿春。水戶姐這個名字是悅子叫出來的,因為她很像大船製片廠的女明星水戶光子。這個護士一度曾患過猩紅熱,所以她有免疫力。阿春聲稱自己即使傳染上猩紅熱,也一點都不怕,病人吃剩的鯛魚生魚片,別的女傭碰都不碰,唯獨她趁機大吃特吃。起初雪子還嚴格叫她們不要接近悅子,可是一則由於悅子不耐寂寞,經常把她們叫去,再則由於水戶姐說不用那樣仔細提防,根本不會傳染,到後來雪子的斥責乾脆不抵用了,她們最近整天呆在病室裡陪同悅子打撲克。不僅打撲克,有時阿春和水戶姐兩個人變本加厲,捉住悅子的手和腳,給她剝瘡痂取樂。「小姐,您看!這樣剝能剝下許多呢。」一面說—面揭起瘡痂的邊緣把它扯下,身上的瘡痂都被她們剝乾淨了。阿春把瘡痂都拾在手裡,回到正屋的廚房間,拿給打雜的女傭們看。「你們看!小姐身上剝下這麼多的瘡痂哩。」弄得女傭們個個噁心。後來習以為常,大家也就不怕了。
    五月上旬,正當悅子的病一天天好起來的時候,妙子忽然心血來潮,提出要去東京。理由是她無論如何得親自去和長房的姐夫直接談判一次,以解決那筆錢的問題,否則她安不下心來。出國計劃她已放棄,也不是為了馬上結婚。她需要錢用,為的是有個小計劃要實行,如果能給她錢,她想早日拿到手。要是姐夫一定不給,她就不得不另想辦法。不過這件事當然不能給二姐和雪姐添麻煩,她打算獨自去和平協商,兩個姐姐只管放心。再就是這事本來不一定要在這個月裡辦,只因雪姐呆在蘆屋,這段時間裡澀谷大概可以容她住宿,所以她才想趁此機會去東京的。澀谷房子小,孩子們又多又鬧,那樣一個環境,她不想久住,事情一辦完立刻就回來。想看的東西只不過是幾出戲,前些日子剛看過道成寺,這個月看不看無所謂。幸子問她和誰協商,計劃中想辦的事是什麼,妙子因為近來老碰兩個姐姐的釘子,不肯爽爽快快地對幸子說真話,只說協商對手打算先找鶴子大姐,如果談不出結果,不惜直接和姐夫打交道。至於她的「計劃」究竟是什麼,她不願意講。不過從她那半吞半吐的言詞中,幸子聽出她似乎得到了玉置院長的支援,打算開辦一個小型的女式西裝店,為此需用一筆資金。儘管這樣說,幸子覺得妙子的要求恐怕不會被接受。因為從姐夫這方面說,除非是經過他同意的正式結婚,否則他不會拿出錢來,現在這一借口他始終沒有改變,何況妙子想做職業婦女更是他所極端反對的,所以像這樣一個計劃會遭到反對是可以肯定的。可是,這樣說來難道一點兒指望都沒有了嗎?倒也不見得,其中也有一線可能性,就是妙子找個機會和姐夫直接打交道。為什麼這樣講呢?因為姐夫生來膽小,年輕時受到幸子她們幾個小姨的欺侮,背地裡他儘管嘴硬,要是當著面打交道,他的腰桿子就挺不起來了。只要對他略施壓力,他就會屈服。妙子要是稍稍恐嚇他一下,也許會得出什麼樣的結果。說不定妙子就是看準了他這個弱點才抱著一線希望去東京的。姐夫將東躲西閃,不讓妙子揪到。可是妙子也不是好惹的,說不定下決心等多久也要抓住他。
    幸子猜測妙子突然提出在這個時候去東京,是她看穿當時幸子和雪子都不能陪她一起去,才特地選中這樣一個時機的。這樣一想,幸子又擔心起來了。妙子嘴上儘管說和平協商,看情況說不定打算不惜與長房斷絕關係,也要和姐夫直接談判。因此幸子、雪子和她一塊兒去的話,就麻煩了。說是這麼說,幸子覺得事情還不至於鬧得那樣厲害,不過有時迫於情勢,也可能越出常規。如果弄出那樣的結果,姐夫說不定會誤解是幸子為了讓他吃點苦頭而叫妙子單獨去東京的。妙子為了這樣一件事情去東京,幸子不陪同她去,固然顯出幸子盡量想不牽涉進這樁事,不過也可以看作是幸子存心叫姐夫陷於困境而作壁上觀的。即使姐夫這樣誤解可以忍受,要是連姐姐也認為幸子妹妹不僅不阻止細姑娘,反而讓她來東京無理取鬧,從而懷恨在心的話,幸子就簡直無地自容了。既然這樣,如果她現在把悅子交託給雪子,自己將計就計陪同妙子去東京的話,那麼必然要捲進兄妹兩個圍繞著金錢問題的一場爭吵,更為難的是到那時她究竟該站在哪一邊好,連她自己都拿不定主意。讓雪子講起來,細姑娘開西裝店的計劃,背後肯定有板倉參預,往壞的方面猜測,那僅僅是向長房要錢的一種借口,只要錢拿到手,計劃不知又將如何改變。別看細姑娘這人那樣精明幹練,另一面卻意外地忠厚老實,說不定什麼都聽從板倉的,被他利用。她如果不和板倉斷絕關係,錢還是不給她為妙。雪子的話固然不失為一種看法,可是在幸子看來,妙子那麼興高采烈策劃的事情,如果從旁破壞,於心不忍。對於妙子不聽從她們的忠告,一心想貫徹她和板倉的婚約,幸子自然不高興,可是想到年紀輕輕的一個女孩子,不靠誰照顧,赤手空拳想打出一個天下來,這樣一個有志氣的妹妹,自己就不願站在姐夫的一邊欺侮弱者。不管那筆錢怎樣花,總之可拿來充作獨立謀生的資本,而且妙子也確實有能力運用它。如果姐夫那裡有那樣一筆錢,幸子真想叫姐夫拿出來給她。可是,如果幸子自己陪同妙子去東京的話,不管願意不願意,勢必要夾在長房和妙子中間,左右為難。還很容易聽信大姐的勸說,不得不違心地站到長房一邊去。幸子不願那樣做,可是要叫她明確站在妙子一邊為妙子伸張正義,對姐夫、姐姐施加壓力,她更沒有那種膽量,這是實情。
    第三十二章
    雪子本來就反對讓妙子獨自一人去東京,她說:「不管怎樣,二姐沒有不陪同前去的道理。小悅的病已經全好了,看家有我擔當,二姐放心去好了,不用急著回來,儘管從從容容多住些日子。」可是妙子聽到幸子將陪同她去,就顯出一副尷尬的臉色。不過幸子對她說:「我怕長房有意見才陪你去的,決不是存心妨礙你,細姑娘儘管自由行動,愛找誰打交道就找誰。姐夫和姐姐也許會叫我參加協商,那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打算盡量避開,實在推脫不了的時候,可能去一下,但是將站在第三者的公正立場上,不做不利於細姑娘的事。」東京方面幸子也預先寫了信給大姐,大致交待了妙子這次去京的目的,信裡說:「我將陪同她去,可是細姑娘似乎不願我介入此事,我自己也不想牽連進去,所以請您直接和細姑娘談吧。」
    幸子這次仍然住在築地的濱屋旅館。妙子為了避免讓人誤解她夥同幸子一道來京尋釁,她採取的戰術是泡在澀谷長房家裡直到事情解決為止。她們乘坐鷗號特快離開大阪,到達東京那天傍晚,幸子先帶妙子去濱屋,然後打電話給大姐說:「本來打算馬上送細姑娘去澀谷,不過今天我累得去不了啦,細姑娘又不認識路,可否請你派輝雄侄來接接她?」大姐回答說:「那麼我去接細姑娘吧。現在還不到吃晚飯的時候,我想找個地方三人一塊兒吃頓晚飯,去銀座那邊好嗎?」妙子表示既然去銀座,她想去遠近聞名的新大觀西餐館或羅馬西餐館。決定去後者以後,大姐在電話裡反倒問幸子說:「羅馬西餐館在哪裡?我沒去過呀。數寄屋橋停車站下車後,怎樣走呀?」
    幸子和妙子姐妹兩個洗完澡,去到羅馬西餐館,大姐早已先到,訂了座等候在那裡了。她說:「今天得由我請客。」平常在這種場合由於幸子手頭寬裕,總是幸子付賬,可是今晚大姐特別慇勤,對妙子說了許多慰勞的話。她說:「我們並沒有忘掉細姑娘,只因為房子太小,光雪子妹妹一人都安置不好。本想過些日子請細姑娘也來東京,不過怎麼也騰不出手。」說了一大套道歉的話。姐妹三個每人喝了一大杯德國啤酒,吃完晚飯走出西餐館,在初夏的銀座街頭向新橋方面蕩了一會兒馬路,幸子把她們兩人送到新橋電車站才分手。
    在妙子完成她的協商的兩三天內,幸子不打算去長房,她得獨自設法消磨這段時間。她有幾個中學同窗好友嫁在東京,她打算去看她們。第二天早晨她正在屋子裡看報,妙子來了電話,問她這時可不可以到旅館裡來。幸子問有什麼事情商量,妙子回答說不商量什麼,是閒得無聊。又問她談判進行得怎樣,她說今天早晨把情況對大姐講了一遍,大姐說這星期姐夫很忙,這件事情要拖到下星期談。這幾天閒得無聊,想到你那裡去玩兒。幸子告訴她今天下午約好去青山看朋友,傍晚以前不在旅館,五六點鐘方才回去。電話就此掛斷了。青山那裡的朋友堅留幸子吃晚飯,過了七點鐘她才回到旅館,妙子正好同時到來。妙子說今天下午她等候輝雄放學回家,讓輝雄領著她去逛了明治神宮,五點鐘左右他們兩人到旅館裡來了一次,可是幸子怎麼也不回來,左等右等,等得他們肚子都餓了。旅館裡的老闆娘問他們要不要開晚飯,妙子想起昨晚德國啤酒的滋味,就請輝雄去羅馬西餐館吃了一頓,剛剛在尾張町送走了輝雄。看樣子她似乎決心要幸子留她在濱屋過夜了。再細細地一問,才知道妙子在澀谷受到姐夫和姐姐的鄭重款待,今天早晨姐夫臨外出時還對她說:「細姑娘難得來京,這次多住幾天再回去。屋子小,很委屈,幸好雪子妹妹不在,還可以勉強湊合一下。不巧的是我這一程比較忙,五六天後就空閒了,可以陪你去什麼地方玩玩。中午還有一小時午休,今天中午你如果來丸之內,可以奉陪吃午飯。」又說:「今天在丸大廈售票處給你們買歌舞伎座的戲票,兩三天內請你和鶴子、幸子妹妹一同去看戲。」他那高興的樣子有點令人作嘔,覺得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親切地和自己說過話。她等姐夫和孩子們一走,馬上抓住大姐詳詳細細談了一小時來京的目的。大姐從頭到尾不厭其煩地聽著,最後大姐說:「不知道你姐夫是什麼意見,商量起來看吧。不瞞你說,你姐夫那個銀行將和別的銀行合併,這幾天他正忙得不可開交,有時深更半夜才回家,所以請你稍稍等一下,下星期大概可以和你談這件事了,你只管悠閒自在地玩兒吧。細姑娘也很久不來東京了,讓輝雄陪你去各處逛逛怎樣?幸子妹妹一人呆在旅館裡也很寂寞,你可以去築地看看她。」可是事情究竟怎樣,現在還不知道,不過暫時只能相信大姐的話等著。昨天火車經過沼津時,妙子看到富士山大部分被雲遮沒,開玩笑說兆頭不好,所以這次來京的目的能否達到,她現在沒有自信。不僅如此,她還提高警惕,決不讓長房的姐夫、姐姐籠絡。不過難得被他們夫婦倆一抬捧,似乎挺不錯的樣子。儘管她說:「嘴上說得那麼甜,如果欺騙我,我可不買賬。」看去還是很高興的樣子。
    幸子昨夜一個人孤零零地睡在濱屋,雖則是客中,究竟很寂寞,整夜都沒睡好覺,還想到要連續孤寂五六個晚上。今天夜裡雖則是臨時性的,多年沒有並枕的兩姐妹卻睡在十鋪席的大臥室裡了。回想起來,從船場時代到二八妙齡,她們姐妹幾個一直住在一個屋子裡,這個習慣一直持續到幸子和貞之助結婚的前夜。更早以前的事情不知道,自從幸子中學時代起,只有鶴子單獨住一間屋子,幸子以下三姐妹一直同住在二樓六鋪席的屋子裡,從來沒有單獨和妙子兩人住在一起過,一般總是中間夾著一個雪子。由於屋子小,有時三人睡在兩個被窩裡,雪子的睡相好,大熱天她依然端端正正地把薄棉睡衣蓋到胸口,睡相一點兒不亂。現在她和妙子同睡在旅館裡,想起從前姐妹們同睡一屋子的情景,眼前就出現一個瘦骨一把的雪子端端正正地睡在她和妙子中間。第二天早晨才睜開眼睛,她們就像閨女時代那樣在被窩裡談起天真話來。
    「細姑娘,今天幹點啥呢?」
    「幹點啥呢?」
    「細姑娘不想去什麼地方看看嗎?」
    「人家口口聲聲東京東京的,想參觀的地方卻也不多。」
    「對我們來說,畢竟還是大阪和京都好。……昨晚在羅馬西餐館吃了啥?」
    「昨夜的菜和上次不一樣。有小牛排。」
    「輝雄侄高興了吧?」
    「我和輝雄吃飯時,對面來了輝雄學校裡的同學,是他們的父母帶來的。」
    「嗯。」
    「輝雄讓他朋友看到後,臉變得通紅,連聲說糟糕。問他為什麼,他說和細姨在一塊兒,即使告訴人家是姨母,人家也不信……」
    「那倒是真的。」
    「首先餐館裡的侍者擺出一副古怪的臉問:『兩位是一塊兒的吧?』我讓他們給我來杯啤酒,倒把他們嚇得—跳,只管好奇地打量著我,把我看成是小孩子。」
    「細姑娘穿上這件西服,看去連輝雄的姐姐都不像,人家准把你當作女阿飛。」
    正午前不久澀谷有電話來通知明天的戲票買到了,可是今天一整天的時間將怎樣消磨呢?為此姐妹倆下午去銀座喝茶,在尾張町雇了一輛汽車,從靖國神社去永田町、三宅阪兜了一個圈子,然後開到日比谷電影院。當汽車穿過日比谷十字路口時,妙子望著馬路上的人說:「東京特別時行箭形花紋布呀。從日爾曼點心鋪到日本劇院前就有七個人穿這種衣服。」
    「細姑娘數過了嗎?」
    「喂!您瞧,那裡一個,那裡又是一個。」
    妙子不知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又說:「中學生兩手插在口袋裡走路,多危險。」
    「記不起是什麼地方了,關西有個中學校的制服褲子不讓做口袋,確實是好事。」
    幸子知道這個妹妹小姑娘時代就愛講老話,覺得她現在的確到了講老話的歲數了。於是隨聲附和說:「真的。」
    第三十三章
    第二天在歌舞伎劇場最後一出「結巴子又平」開幕前幾分鐘,舞台那邊的擴音機裡不斷報出許多姓名——「本所綠町某某先生」,「青山南町某某先生」,一會兒又蹦出「西宮的某某先生」,「下關的某某先生」等等,末了還來個「菲律賓的某某先生」,正在使幸子她們感佩畢竟是歌舞伎座,不僅招徠了日本全國的人,連南洋的觀眾也來了,這時妙子突然制止說:「別講話!」她豎起耳朵傾聽著。擴音機裡果然叫出「蘆屋的蒔岡太太」,連叫了兩遍,第三次改成:「兵庫縣蘆屋的蒔岡太太」。「什麼事呀,細姑娘出去看一下吧。」被幸子差遣出去的妙子一會兒回來了,拿起她座位上的手提包和花邊披肩,叫聲二姐,把幸子領到迴廊裡。幸子問她什麼事,她說:「濱屋的女傭現在在外面。」
    妙子報告的內容是這樣的:戲院裡說外邊有人求見蒔岡太太,她到正面入場處一看,濱屋的女傭正站在扶梯旁邊,用大阪話對她說:「剛才蘆屋府上來了電話,想轉告這件事,幾次打電話到歌舞伎座,都占線打不通,所以老闆娘叫我來了……」妙子問她蘆屋電話的內容,她說:「電話是老闆娘接的,不是我接的。據說是病人的病情非常嚴重。不過病人不是你家小姐。……前些日子聽說你家小姐害過猩紅熱。病人不是那位小姐,是在五官科住院的那位,細姑娘最清楚這件事,電話裡一再叮囑我們千萬不能搞錯。……老闆娘在電話裡回答說太太和細姑娘都到歌舞伎座看戲去了,我們馬上去轉告,決不延誤。還問有沒有別的事情。對方說至少讓細姑娘今晚單獨乘夜車回去,如果有時間,要我們這裡打個電話給家裡。」
    「那麼病人是板倉了?」
    幸子在來京的火車裡就隱約聽到妙子說起板倉動了耳朵手術。當時據妙子說,四五天以前板倉由於中耳炎流膿多了,天天去神戶中山區磯貝五官科醫院看病,前天並發了乳嘴突起炎,說是必須動手術,昨天住進那個醫院動了手術,幸而經過良好,本人非常精神,叫妙子不用管他,只管去東京。妙子因為已經準備停當,而且板倉平常身體健壯,宰都宰不死的那樣一個小伙子,用不著擔心他,所以才動身的。板倉的病情似乎發生了急劇變化。據旅館女傭說,打電話的似乎是另一位細姑娘,可能是板倉的妹妹或別人從醫院裡打電話給家裡,雪子接到電話立刻就通知東京的吧。乳嘴突起炎本來只要動個手術,用不著擔心,可是手術如果動遲了,往往感染到大腦,也可能致死。總之,那個小伙子特地讓雪子打電話來通知,病情看來一定不妙了。
    「細姑娘,你打算怎麼辦?」
    「我現在馬上回濱屋,動身回去。」妙子臉色不變,說話時還像平常那樣泰然自若。
    「那麼我怎麼辦?」
    「二姐只管看到終場,不能把大姐一人撂在這裡。」
    「我對大姐怎樣講呢?」
    「隨便講點什麼好了。」
    「板倉的事情這次你對大姐講了沒有?」
    「沒有。」妙子走到門口,披上乳白色披肩說:「……不過您告訴大姐也無妨。」說完這句話就下樓去了。
    幸子回到座位上,「結巴子又平」這齣戲已經開幕,大姐專心注視著舞台,一句話也不說,這卻方便了幸子。等到演完散場,觀眾你推我擠地走出正面門時,大姐才問:「細姑娘呢?」
    「剛才有個朋友來找她,她們一同出去了。」幸子姑且這樣回答,把大姐送到銀座大馬路,在尾張町分了手,回到旅館裡。老闆娘告訴幸子說:「細姑娘比她早一步動身走了。」又說:「由於接到那樣一個電話,我們好歹買上一張今晚的臥車票準備著。細姑娘從歌舞伎座一回來,就說今夜乘這班臥車走,匆匆忙忙動身了。臨走以前還給蘆屋府上打了電話,詳細情形沒有和我們講,據說光靠電話弄不明白。大概病人動手術時感染了病菌,非常痛苦。細姑娘讓我們轉告您,她乘坐這班車直達三宮,明天早晨從火車站直接去醫院。還有她的一個小皮包放在澀谷,您回去時請把它帶回。」看樣子這位老闆娘已經約略覺察出病人和妙子的關係。幸子放心不下,打了一個緊急電話去蘆屋把雪子叫了出來。不知怎的,全然聽不清楚雪子在電話裡講些什麼。倒不是由於長途電話聽不清,而是雪子的嗓門低,她雖則拚命叫喊,可還是一場空,聲音細微得實在聽不確切。所以大家一向都討厭和雪子打電話,雪子自己也怕打電話,平常總叫別人接,可是今天事關板倉,既不能叫阿春接,也不能請貞之助代接,無可奈何只能由她自己接。幸子覺得雪子只講了幾句話馬上就變成蚊子叫的聲音,「喂!喂!」的喊聲比說話的時間佔得還要長。好不容易才聽出幾句話。大意是今天下午四點鐘左右,家裡接到一個自稱為「板倉的妹妹」打來的電話,說板倉因動耳朵手術住院,最初經過良好,昨夜病情突然起了變化。雪子問她劇變是不是病菌侵入大腦,答說最初還以為是腦部感染,其實不是腦部,而是腳部。問她腳上怎樣,答稱究竟怎樣還不清楚,只是痛苦萬分,一碰到腳部,痛得直跳,一迭聲叫痛,身子亂折騰,哼聲不絕。他本人只是叫痛,沒有要求細姑娘回去。看到他痛得那副模樣,覺得事情非同小可,似乎已經不是五官科所能治好的,想另外找醫生診斷,可是又不能自作主張,想來想去,想不出辦法,才打這個電話的。幸子又問以後的情況,雪子回答說細姑娘剛才來電告知今夜動身,因此把這消息通知了對方,那時對方說病情越來越惡化,患者像瘋子那樣痛苦得亂折騰,已經給家鄉打了電報,明天早晨患者父母可能到來。幸子就說妙子已經走了,她走後自己一人留在東京沒意思,扣算明天動身回去,臨掛斷電話時問了一下悅子的情況,雪子告訴她悅子太精神了,不肯老老實實呆在病室裡,只想飛到外面去,拿她沒辦法,瘡痂幾乎全掉了,只剩腳心裡一點兒了。
    幸子想到自己也匆匆忙忙動身回去,對大姐不知怎樣表示才好,想來想去,想不出這種場合有什麼自圓其說的借口,因此打定主意即使將被大姐猜疑也沒辦法。第二天早晨打電話給她,告訴她昨夜妙子有急事回關西了,自己今天也回去,想再碰一次頭,去澀谷看她,徵求她的意見。鶴子回答說:「我去旅館看你吧。」不多久她拿著妙子的皮包來到了濱屋。姐妹幾個數鶴子最穩重,幾個妹妹常說她「神經遲鈍」。正因為這樣,她根本不問妙子的急事是什麼,由於這個小妹提出那樣一個麻煩問題,現在不等答覆就一走了事,自己反倒暗暗鬆了一口氣似的,這從她的外表上就可以看得出。她嘴裡儘管說今天我馬上回家,卻和幸子兩人在旅館裡吃了中午飯。
    「細姑娘近來和啟哥兒還來往嗎?」她忽然這樣問。
    「嗯,似乎偶爾也來往。」
    「啟哥兒在外,聽說另有朋友啦。」
    「這事你從哪兒聽來的?」
    「前些日子有人來調查我們的底細,為了想娶雪子妹妹。不過那樁婚事後來吹了,沒有對雪子妹妹講。」
    關於妙子的消息,大姐說就是那樁婚事的介紹人為了表示好意才對我們講的,詳情他也不清楚,據說細姑娘近來和一個身份低於啟哥兒的青年搞得火熱,幾乎滿城風雨,問我們知道不知道這件事。他說這也僅僅是個傳聞,只不過提醒我們一下罷了。當時那樁婚事沒有成功,雪子妹妹自然白璧無瑕,會不會是細姑娘那個風傳在興妖作怪呢。鶴子又說,她信任幸子和妙子,那個風傳是否確實,那個青年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她都不想打聽。可是說實話,她和大姐夫現在只希望細姑娘能和啟哥兒結婚,只要雪子的婚事一有著落,就想和對方商談。所以這次關於錢的問題,像以前信裡講過的那樣,不打算給細姑娘。不過看到細姑娘那種勁頭,弄得不好,說不定又要和姐夫吵翻,因此推說等好好考慮以後再答覆,想到莫如讓她心平氣和地先回去,這幾天正在考慮用什麼方法說服她,為此而撓頭。從鶴子的語氣裡,聽出她確實因此而鬆了一口氣。
    「真的,細姑娘要是能和啟哥兒結合,那就最理想了。我和雪子妹妹都這樣想,經常在勸她哩。」幸子這話聽去像辯解,鶴子不接下文,吃飯時只管講她自己想講的話。她說了一聲「叨擾」,放下筷子,打點一下隨身什物說:「那麼我就回去了。今天晚上也許不能來送你了。」說完連休息都不休息就走了。
    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幸子回到家裡,雪子向她作了報告,現在把雪子的話約略記述如下。
    前天傍晚,女傭報說板倉老闆的妹妹給雪子姑娘打來了電話。那時雪子不知道板倉住院,也不認識他的妹妹,還以為是打給妙子的電話,女傭搞錯了。可是女傭說沒錯,電話是打給雪子姑娘的。雪子去接時,對方先懇切道歉,然後說她知道細姑娘到東京去了,實情是她哥哥現在如此這般等等情況。耳朵的手術是妙子動身前一天做的,那天妙子去看他的時候,他精神很好。到了夜裡,開始他說他的腳發癢,給他搔了搔。第二天早晨癢變成了痛,而且越來越痛。這種狀態持續了三天,病人只管叫痛,而不見好。儘管這樣,醫院院長說手術刀疤完全癒合了,不理睬患者的申訴。每天上午來換一次紗布,換過紗布急急忙忙就走了,至今已整整兩天,把這樣痛苦的一個病人放置不管。護士們都說這個手術是院長先生動壞了,病人真可憐。板倉病情惡化後,他妹妹鎖上田中照相館的門,一直在醫院裡陪床。可是,這樣一來就希望有個人商量商量,想到萬一出了事,自己的責任不輕,所以覺得除非讓妙子馬上回來之外沒有別的辦法,這才給蘆屋打了電話(電話似乎是在別的地方打的,不是在醫院裡打的)。她在電話裡還帶著哭聲說:「我自作主張打了這樣一個電話,說不定將來我哥哥要責備我。」不難想像,雪子還像平時那樣只讓對方說話,自己只「是、是」地答應著。不過她從妙子那裡瞭解到這個二十一二歲的農村姑娘不習慣都市生活,現在是為她哥哥的病情著急,下了極大決心才鼓起勇氣打這樣一個電話來的,這從對方的聲音和語調上也聽得出,因此雪子答應立刻通知東京,而且隨即採取這樣一個措施。昨天從三宮車站直接去醫院的妙子,傍晚時回家一次,在家裡呆了一小時又走了。據妙子說平常忍耐性那樣強、從來不訴苦的板倉,竟然那樣不爭氣地連聲叫痛,看著都發毛。今天早晨妙子走進病房時,他妹妹走近病床對她哥哥說:「細姑娘回來了。」患者痛苦地望著妙子,只管叫痛。大概是忍耐疼痛要花渾身的氣力,顧不到別的什麼了。患者就這樣晝夜叫痛,哼聲不絕,覺也不能睡,飯也不吃。儘管這樣,看去並不紅腫,也沒有灌膿,所以無從知道是哪裡痛。患部似乎在左足膝蓋到腳趾尖,翻個身也極痛,輕輕地碰一下也極痛,那時一定高聲怪叫。雪子問耳朵的手術和腳痛有什麼關係,到底是什麼原因,妙子也不能回答。醫院院長不僅不說明原因,遇到患者叫痛時還連忙躲開,離得遠遠的。從護土的談話和外行人的見解推測起來,說不定是動手術時細菌感染了,病毒又感染到腳上去了。板倉的父母和嫂子今天早晨從鄉下趕到,幾個人在病房外面的迴廊裡商量起來。磯貝院長不能置之不問,下午請來某外科醫院的院長會診,他們兩人在診室裡商議了好一會兒。某外科醫院院長剛走,又來了另一位外科醫生,他給病人看完病,和磯貝院長悄悄地計議一番就走了。向護士一打聽,據說這裡的院長自己毫無辦法,把神戶最有名的一位外科醫生清了來,認為必須鋸掉一條大腿,可是現在已經遲了,這下磯貝院長更加慌張起來,又請來一位外科醫生。那個醫生也束手無策地回去了。妙子從旁補充說今天早晨她看到病人的狀態,聽到板倉的妹妹關於病情經過的報告,覺得一分鐘也不能耽擱下去。這種場合不能顧慮院長什麼的,應該立刻請個有信譽的醫生來會診,好好對付。可是從農村來的老年人行動遲緩,白白地聚集在一塊兒計議怎麼辦,作不出決斷。這樣空費時間,將招致無法挽救的結果,這是很明顯的。自己今天和那些人第一次見面,說話不宜過分,即使提出一點意見,對方也只敷衍一兩句,沒有行動,叫人著急。
    以上是昨天傍晚的情形,今天早晨六點鐘左右妙子又回家一次,休息了兩小時才走。那時雪子問她板倉的病晴,她說昨天深夜院長又請來一個叫鈴木的外科醫生,他答應動手術,可是結果如何他不能保證。不過板倉的父母仍然下不了決心。特別是他的母親認為既然病已無可挽救,那就不用動手術鋸腿,幹那種慘不忍睹的事情,莫如讓患者留個全屍死去。板倉的妹妹卻認為即使希望不大,也應該全力以赴,很明顯,他妹妹的意見是正確的。可是老頭兒老太太怎麼也想不通。不過妙子認為這個手術動也罷,不動也罷,反正為時已晚,她說她自己已經絕望了。還有個專門照料板倉的護士,對院長似乎抱有反感,動不動講院長的壞話,可信程度到底有幾分,當然不知道,她說這個院長是個酒葫蘆,又上了年紀,患有酒精中毒,手指發抖,所以動手術往往失敗,過去也曾有一兩次讓患者吃過這樣的苦頭。後來妙子把這件事情的經過講給櫛田醫生聽時,櫛田認為動耳朵手術引起感染,細菌侵入四肢,這種事情即使第一流專家萬分注意地親自動手,也往往難以避免。醫生不是神仙,不能要求他萬無一失。問題在手術以後萬一發生感染嫌疑,患者身上什麼地方稍微覺得有些疼痛,如果不及時請外科醫生處理,就有耽誤時機的危險,那種場合,真是分秒必爭。所以磯貝院長手術失敗倒可以原諒,患者叫痛叫了三天而置之不顧,那簡直是玩忽職守,可說是缺乏治好病人的誠意,又不親切。如果患者的雙親不是一物不知的鄉下佬,大概不會和他善罷甘休的,這樣的事情居然沒有鬧大而輕易了結,可說是磯貝院長的幸運。同時板倉竟然不知道磯貝是那樣一個靠不住的醫生,去他那個醫院求治,只能說是本人的不幸。
    不過這已經是後話了。
    幸子聽完雪子講給她聽的大概情形,還追問當時雪子是在哪個屋子裡接電話的;電話內容阿春和另外幾個女傭知道不知道;貞之助知道不知道等等。雪子告訴她第一次電話她和阿春都在側屋裡,電話是接到側屋裡來的,悅子、水戶姐和阿春都聽到了。水戶姐和阿春怪模怪樣地只默默地聽著,可是悅子卻不厭其煩地追問板倉怎樣了,細姨為什麼要來,真沒辦法。這事已經讓阿春聽到,她大概會講給別的女傭聽,在這種場合也是無可奈何的,可是讓水戶姐聽了去就覺得很不妙,因此第二次電話就到正屋裡打了。打電話的事情以及採取的措施都報告了貞之助姐夫,並且得到了他的同意。貞之助姐夫背地裡還很擔心,今天早晨臨出門前還向妙子打聽詳細情況,勸告一定要動外科手術。
    「我也打算去看望一下病人哩……」
    「這……打個電話問問貞之助姐夫看他怎麼說……」
    「總之,我得先睡一下。」
    幸子在夜車上沒睡,為取得補償,暫時去二樓八鋪席那間屋子躺了一會兒。可是她心裡有事,怎樣也睡不著,因此不再睡覺,下樓洗臉,吩咐廚房裡早做午飯,然後給貞之助打電話。「板倉生病,細姑娘趕回來固然事出無奈,我要是也去看他,結果將變成公開承認他們兩個的關係,又覺得不妥。可是水災時他搭救了細姑娘,現在知道他病危而不去看他,要是他死了,自己良心上將受苛責。再說板倉大概已經無望了,像他那樣健壯的體格,可是總覺得他的相貌有點兒薄命。」幸子這樣一講,貞之助就說:「不知怎的,我也這樣想,你去探望一下也可以……」可是他又說:「不過奧畑會不會也去探望病人呢?如果他也去的話,你還是不去為妙。」最後的結論是只要不碰到奧畑,不妨去探望一下,但是不能呆久,要隨即回家,回家時最好把細姑娘也帶回,不能讓她老呆在那裡。隨後幸子又打電話給妙子,問她會不會碰上啟哥兒。據妙子說,現在除了患者的父母姐妹而外,沒有誰來過,也沒有通知任何人。即使病情惡化,也沒有通知奧畑的必要。特別是啟如果到來,病人說不定會興奮,所以她反對通知奧畑。本來她想打電話給幸子,希望她去一下。因為究竟要不要把病人轉移到外科去,到現在意見分歧,還沒有作出決定,她和板倉的妹妹竭力主張交給外科,可是板倉的父母拿不定主意,躊躇不決。她希望幸子能去從旁參贊一下,會大有幫助。
    幸子就說那麼我吃完飯馬上就去。她把電話掛斷後,和雪子兩人提早吃了午飯。兩個人邊吃邊商議安排水戶姐的問題,覺得這時不能讓她到處宣傳妙子的事情,她現在幾乎什麼事也不用干,只陪著悅子玩兒,莫如今天就讓她回去。雪子說水戶姐本人都說她想請假回去。因此幸子就和雪子說:「雖則倉促了一些,你可對她講,請她在這裡等著我回家,吃了晚飯再回去。」幸子交待一番後,十二點鐘雇了一輛汽車直奔醫院。
    去到那裡一看,地點在中山那邊電車路往山上去約半里地的狹窄的坡路半中間,是一棟二層樓的簡陋醫院,樓上只有兩三個日本式屋子的病房。板倉那個病房是六鋪席的,窗外接近鄰家的曬台,那裡晾著許多衣被,病房裡很鬱悶。已經是穿單斜紋嗶嘰的季節,四五個人擠在一屋子,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坐在椅子上,屋子裡空氣不流通,有一股悶熱的汗臭。病人面對著牆,弓著背躺在靠右壁的一張鐵床上。幸子走進屋子時就聽到病人又低又快的呼痛聲,幾乎一秒鐘都不停。這時妙子給她介紹病人的父母、嫂子和妹妹,等到介紹完畢,妙子伏在病床旁邊低聲說:「米哥,二姐來看你了。」
    「痛!痛!痛!」病人依舊背朝外,凝視著牆上一個處所叫痛。幸子站在妙子背後,畏畏縮縮地瞅著。病人右側在上,橫躺在那裡,臉並不怎麼瘦,血色不像意料中那樣壞。毛毯褪在腰部,上身只穿一件水紗布睡衣。敞開的胸部以及袖子捲著的粗壯胳膊和往常沒有什麼異樣,只不過耳朵上有個十字形繃帶,一條從顱頂骨裹到面頰,一條從前額裹到腦後。
    「米哥,二姐來看你了。」妙子又說了一遍。
    妙子叫板倉「米哥」,幸子還是第一次聽到。妙子在蘆屋家裡說到他時,總叫板倉。幸子和雪子甚至悅子背地裡都對他直呼其名。他原來的名字叫「板倉勇作」。「米哥」這個稱呼大概是由於他在奧畑商店當學徒時叫「米吉」而得名的。
    「板倉老闆,」幸子叫了一聲,「你真倒楣呀!像你這樣健壯的人都這樣叫痛……」說著她就用手絹擤鼻子。
    「哥哥,蘆屋的太太來了。」妹妹走近他說。
    「不用這樣稱呼,」幸子制止她。「痛的地方不是說在左腳嗎?」
    「是呀。因為右耳動了手術,不能側在右面睡,所以痛的地方壓在下面了。」
    「那多彆扭呀!」
    「因此痛得格外厲害。」
    病人肌理粗糙的額上淌滿忍痛的油汗。一隻蒼蠅飛到他頭上,妙子一邊答話,一邊趕蒼蠅。病人突然停止叫痛,說了一聲「尿」。
    「媽媽!哥哥要尿尿。」妹妹這樣一講,靠在那邊牆上的老太太立起身來,稍稍彎下腰說聲對不起,從病床下面取出報紙包好的尿壺,塞進病人的毛毯。
    「又要受罪了,」老太太剛說出這幾個字,病人發狂似的大叫「痛!痛!痛!」那聲音和先前說胡話似的叫痛完全不一樣。
    「痛也沒法子呀,耐著點兒吧。」
    「痛!痛!碰不得呀,碰……」
    「耐著點兒吧,不這樣尿不出呀。」
    幸子奇怪板倉什麼地方被壓痛了而發出這樣不爭氣的聲音,她左一遍右一遍地仔細端詳病人的舉止。病人花了兩三分鐘的時間才把左腳的位置移動了一尺,身體稍稍朝向上面。姿勢改變停當,沉默了一會兒,調整一下呼吸,等到平靜下來時,尿就撒好了。這時他張大了嘴以從未見過的怯懦的眼光掃視周圍人的臉。
    「大概想吃什麼東西了吧。」幸子問他的母親。
    「他—點東西都不吃。」
    「光喝檸檬水,靠它才能排尿。」
    幸子看到病人那只疼痛的腳露在毛毯外面。實際上那隻腳不像有什麼變異,只不過血管稍稍有些腫脹發青,這也許還是幸子的心理作用。病人為了回到他原先的姿勢,嚷嚷得比先前更加厲害了。這回叫痛的時候還插進「哎呀,我要死,讓我死吧……」,「快宰了我吧,宰了我吧!」這類台詞。
    板倉的父親為人很老實,話也說得很少,一副提心吊膽的眼神,是個遇事拿不出自己主見的老好人。板倉的母親看去比他父親能幹得多。興許是睡眠不足,或者哭泣或者眼睛有毛病吧,她的眼瞼浮腫下垂,老像閉著似的,外貌像個表情遲鈍呆板的老太婆。幸子最初就發現病人的飲食起居完全由他的母親在照料。病人也在跟她撒嬌,凡是她說的話,無論什麼他都默默地聽著。據妙子說,病人沒有立即交給外科,實際上就是由於老太婆沒有點頭。幸子到來後,一邊是板倉的父母,一邊是妙子和板倉的妹妹,他們分成兩組,時時在屋角或者病房外面的走廊裡悄悄商議。介在他們中間給雙方調解的嫂子,一會兒被這邊叫了去,一會兒又被那邊叫了去。老頭兒老太太說話聲音極低,幸子聽不清。老太太常常慨歎地說些什麼,老頭兒深為感動地傾聽著。這時妙子和板倉的妹妹抓住嫂子只管嘮嘮叨叨地陳述如果不採取外科手術而讓病人白白死去,那將是父母姐妹的過失,懇求她設法勸媽媽同意。嫂嫂讓她們兩人一勸說,覺得很有道理,就走去和媽媽講了許多話。媽媽堅持死也要落個全屍。嫂嫂不顧一切硬請求,老媽媽反攻說你們一定要幹這種殘忍的事,你們能保證治好他的病嗎?弄得嫂嫂只能退回,去寬慰妹妹說:「媽媽怎麼也不聽我的勸說,給老太太講道理也講不通。」這下妹妹自己走到她母親那裡,帶著哭聲指責老太太的頑固說:「媽媽只考慮到眼前的難受,說什麼可憐呀,慘不忍睹呀,沒有真正盡到做父母的責任。無論是否能得救,為了將來不追悔,我們的責任是採取一切可能的辦法試試。」總之,像上面這樣的事一遍又一遍地在重演著。
    「二姐……」最後妙子把幸子拉到迴廊一端說:「……鄉下人怎麼那樣慢條斯理的不著急,真叫人吃驚。」
    「不過做媽媽的那樣的態度也很自然吧。」
    「反正時機已經錯過,我不再存什麼希望了。可是板倉的妹妹托我請求二姐去和她母親說一下試試,她母親對家裡人很頑固,在大人物面前態度就不一樣了,無論對方說什麼,她總唯唯諾諾地照辦。」
    「我是大人物嗎?」
    實際上幸子覺得旁人不必要的多嘴要是造成不良後果,那位老太太說不定會懷恨一輩子,而且事情明擺著十之八九不會成功,所以對於這種事她很不願牽連進去。
    「……你姑且等著吧,儘管你那樣說,最後她會知道必須聽從大家的意見。她那樣發牢騷,只不過是寬寬自己的心罷了……」
    對於幸子來說,這次她來探病,在情理上已經說得過去了,現在她只想把妙子帶回家,可是找不到適當的時機,有點為難。
    正好那時—個護士上樓來了,要走進病房,她一眼看到妙子在迴廊裡,就說:「院長想和家屬見一面,哪位能去?」
    妙子進房去傳達這事時,嫂嫂和妹妹蹲在床頭,老夫婦倆守在病人腳邊。最初兩位老人還你推我讓,遲疑莫決,隨後兩人一起去了。過了一刻鐘回來時,父親不安地坐在蓆子上歎氣,母親一面哭,一面走近父親在他耳邊嘟囔著。不知院長和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後來問起當時的情景,才知道院長非常巧妙地說服老兩口子,對他們說要是病人就這樣地死在他醫院裡,他很為難,無論如何必須去動外科手術。他的理由是「對於令郎耳朵的治療自己已盡了最大努力,消毒也很徹底,沒有什麼失誤。如此看來,令郎腳上的毛病和耳朵全屬兩碼事。你們可以看到令郎耳朵上的毛病完全好了,已經用不著住在我這裡了。我這裡還有別的住院病號,考慮到他的安全,因此昨天晚上徵得鈴木醫師的同意,為令郎動手術。由於家長們下不了決心,白白浪費了寶貴的時間。我覺得目前說不定已經失去時機,要是再拖拖沓沓鬧出什麼亂子來,我們醫院不負這個責任」。院長這番話簡直把他自己的失誤—筆勾銷了,幾乎把一切都推在雙親遲疑不決因而坐失良機,為他自己築起一道推卸責任的防壁。兩位老人唯唯諾諾地聽完院長那番話,說聲「一切拜託」,就退了出來。母親回到病房後,一味埋怨這回上了院長花言巧語的當,彷彿全是老頭兒的罪過。不過幸子看出老母也因為過分悲痛,才發了許多牢騷,可是最後還是讓了步,聽天由命把病人交給外科。
    鈴木醫院在上筒井六丁目舊阪急電車終點附近。好不容易安排停當把病人抬出磯貝醫院時,天已經快黑了。當時磯貝院長的作風極不友好,事情剛一決定,他的態度就彷彿趕走了一個累贅似的,自己完全避不出面,連招呼都不出來打一個。抬病人的工作全部是由鈴木醫院派來的醫護人員擔當的。在這幾小時中間,兩位老人和女兒、媳婦聚在一起專門商量鋸腿這件事,不知病人知道不知道。他完全變成一個世外的、一味呼痛呻吟不絕的怪物。他的父母、嫂嫂和妹子也把他們的兒子、小叔和哥哥當作這樣一個奇特的存在,根本不再徵求他的意見,給他說明原委。他們最擔心的倒是把他從病房搬上救護車時,這個怪物會怎樣厲聲叫喊。因為那裡的走廊和普通住宅的走廊完全一樣,只有三尺寬,樓梯也狹窄,沒有平台,像螺旋那樣彎曲著。從樓上抬到樓下,顯然會對他造成莫大痛苦,這從他小便時那樣叫喚一事看得出來。病人的父母姐妹害怕聽到他那種叫喊,有過於憐惜他的心情。幸子在一旁看不入眼,問護士可否請她想個辦法。鈴木醫師代答說:「不,那倒不用擔心,可以注射一針止痛劑再抬出去。」大家這才放心了。注射後病人實際上比較安靜,由醫生、護士和母親隨同抬了出去。
    第三十五章
    幸子趁板倉的父母、嫂嫂和妹妹收拾病房、支付住院費的時候把妙子叫到一旁,對她說:「我這就回去,細姑娘和我一塊兒回去好嗎?你姐夫也叫我盡可能和你一道回去呢。」動員妙子和自己一塊兒回家。可是妙子說她要看到手術結束後才回去。幸子沒法,只能先送他們四人去鈴木醫院,然後便車回蘆屋。當汽車停在醫院門口,她看著妙子下車時,又把她叫住說:「這種時候細姑娘自然願意和他們在一起,不過看來病人和他父母、嫂嫂、妹妹似乎都對我們有所顧慮,不怎麼需要細姑娘在場,所以我覺得你能脫身還是早脫身為妙——這當然要看臨時的情況決定。總之,我們最擔心的是不要讓外界誤會病人和細姑娘已經是許婚的關係,這層希望你在任何場合都不能忘掉。無論做什麼都要顧到蒔岡家的名聲,特別是不要影響及雪子的前途。」幾乎是過分嘮叨地叮囑了一番。幸子的想法是細姑娘要是真的和板倉結婚,那就無法可想;現在板倉要是死了,他們中間的婚約最好不要讓外人知道。幸子是盡可能婉轉地講的,妙子大概也領會到她的言外之意了。
    幸子近來最撓頭的問題——自己的同胞妹妹將成為一個來歷不明、連姓氏血統都不清楚的學徒出身的青年之妻,現在意外地以一種自然的方式而獲得有利於己的解決,一想起來,她實在高興,那心情想克制也克制不了。再想到自己內心深處潛伏著希望人家死去的念頭,委實不愉快而且覺得太卑鄙,可是這畢竟是事實。不過,現在抱同樣心情的不只是她一人,雪子不用說,連貞之助都可能有這樣的想法,如果啟知道了這個變故,第一個雀躍高興的說不定就是他。
    「怎麼這樣遲回來呀。」已經下班回家的貞之助,在會客室裡等候妻子似乎等得久了,看到幸子一回來就這樣問。「中午出去,現在才回來,實在太久了。我正要給醫院打電話呢。」
    「那是因為我想帶細姑娘一道回家,等來等去等得晚了……」
    「細姑娘也回來了嗎?」
    「沒有回來。她說她要呆在那裡等動完手術,我覺得得那也是應該的……」
    「決定動手術嗎?」
    「是的。我去以後,動不動手術還商量了好半天,最後才決定下來,現在病人已送到鈴木醫院去了。」
    「動了手術能好嗎?」
    「這個……大概希望不大。」
    「真滑稽,腳上究竟怎樣?」
    「那就不知道了。」
    「生的是什麼病?病名問過沒有?」
    「一問病名,磯貝院長就偷偷地溜走了。鈴木院長對磯貝似乎有顧慮,不肯明白告訴我們。可能是敗血症或者壞血症吧。」
    因為護士水戶姐打點好行裝等候在那裡,幸子和她碰了頭,酬謝她四十天的辛勞,打發她走了。隨後和丈夫及雪子圍坐下來吃晚飯。正在吃飯的時候,鈴木醫院來了電話,幸子起身去接。貞之助他們在餐室裡聽到似乎在和妙子說話,電話打了很久,聽去妙子所談的內容大體上是這樣:手術動過了,目前保持穩定狀態;可是也許要輸血,除了兩個老人而外,其餘的人都檢查了血型;病人和他妹妹是A型,妙子是O型;暫時由妹妹一人輸血就行,不過還想再有一兩個輸血的人;妙子是O型,具備輸血的條件,可是病人的家屬不見得會要求她輸血;這就發生了一件彆扭的事情。妹妹提議把板倉病危的事實通知板倉以前奧畑商店的兩三個老同事,他們不久就來了。妙子不願見到那些人,再說這事如果讓啟知道了,他可能和那些人一道來,為了避免和啟見面,妙子打算回家一次。那幾個店員是板倉當學徒時的老朋友,妹妹是從需要輸血者的角度提出這一建議的。妙子因為累得夠嗆,希望家裡雇輛汽車去醫院接她,她一回家想先洗個澡再吃飯,要求家裡準備一下。
    「這樣說來,」幸子剛回到餐桌,貞之助壓低嗓門說:「板倉的父母姐妹到底知道不知道細姑娘和啟哥兒的關係?」
    「父母大概不知道這事。要是知道了,他們決不會准許他們的兒子娶細姑娘做媳婦了。」
    「是的,一定不知道。」雪子插嘴說。「板倉不會把細姑娘和啟的關係告訴他父母的。」
    「這事也許只有他妹妹知道……」
    「剛才所說的奧畑商店那些店員會不會經常在田中的板倉家出出進進?」
    「不知道。從來沒聽說有那樣一些老朋友嘛。」
    「要是有那樣一些朋友,細姑娘和板倉的關係肯定已經讓外界周知了。」
    「真的。啟哥兒所說『我已設法調查得什麼都知道了』那句話,指的大概就是那些人了。」
    接妙子的汽車馬上就開出去了,可是過了一個多小時妙子才回來。一問之下,才知道車子開出去的時候半路上爆破了輪胎,她在醫院裡等得很久。這中間奧畑商店的店員們到來了,估計決不會來的啟也來了,偏偏都碰上了頭(妙子說啟當時不在店裡,大概是店員打電話告訴他的)。妙子竭力避免和啟接近,啟也看到這是在醫院搶救病號,所以也比較謹慎。只是在妙子回家時,啟走到她身邊悄悄地說,細姑娘多呆一會兒也不妨事吧,以表示他的關切。不過,他那句話也可以看作是一種挖苦。當店員們主動要求檢驗血型時,啟也要求檢驗他的血型,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麼主意。不過妙子覺得啟本來就是這種輕佻脾氣,說不定是隨隨便便說出那樣一句話罷了。妙子驗血,是因為嫂嫂、妹妹都檢查了,自己不檢查說不過去,可是板倉的父母和嫂嫂、妹妹還一再勸她不必檢查。
    「腿部從哪兒截斷的?」妙子剛洗完澡穿了一件睡衣開始吃晚飯,貞之助夫婦和雪子又圍坐在她身邊繼續談論這件事,幸子第一個這樣問。
    「從這兒截斷的。」妙子從桌子底下伸出她的腳,手掌放在睡衣上比劃著切除的部位,又連忙縮回。
    「細姑娘看到了嗎?」
    「看到一點兒。」
    「動手術的時候你在場嗎?」
    「我在手術室隔壁等候著。因為那裡是玻璃門窗,看得見動手術。」
    「即使看得見,細姑娘的膽子也真不小。」
    「本來不打算看,心裡一著急,又想看了,就瞥了幾眼。板倉的心臟鼓動得厲害,胸部一下子鼓了起來,一下子又癟了下去,全身麻醉大概就是這樣的吧。要是二姐,就連這副模樣也看不下去。」
    「不講這個了!」
    「看到那種狀態我還滿不在乎的,不過終於看到了不堪入目的東西……」
    「別講!還不住嘴!」
    「牛肉丸子我們暫時……」
    「細姑娘,不准講!」雪子申斥了。
    「可是病名卻搞清楚了。」妙子對貞之助說。「叫什麼脫疽。鈴木院長在磯貝醫院不肯對我們講,來到他自己的醫院裡就給我們講了。」
    「嗯,脫疽症會那麼痛嗎?還是由於搞耳朵搞出來的事吧?」
    「究竟怎麼一回事,那就不知道了。」
    後來才知道鈴木醫院的院長在同行中聲名不佳。本來經過當地的兩位第一流外科醫師認為無望而拒絕動手術的患者,他只提出不能保證成功這樣一個附帶條件才接受住院,稍加研究就會覺得有點兒奇怪,在這種地方也可以看出這個院長聲名不佳的原因來。那天晚上妙子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不過,偌大一幢房子,住院患者除板倉而外似乎沒有第二個人,幽靜得門可羅雀,妙子也覺得是個十分不走運的醫院。還有那幢房子以前似乎是外國人的住宅,後來才改建成醫院的,給人一種明治時代的舊式洋房的印象,迴廊裡的腳步聲在高懸的天花板下發出回音,屋子空蕩蕩的像個凶宅,事實上妙子一走進去就覺得陰森逼人,有點兒不寒而慄。病人手術完畢移人病室,從麻醉中甦醒,抬頭看到枕頭旁邊的妙子,發出一聲悲歎說:「唉!我成了瘸子了。」儘管這樣,住進磯貝醫院後一直哼聲不絕的病人,這時才初次說出一句正常的話。不僅如此,從這句話可以看出當他還是一味叫喊的怪物時,也完全意識到他自己處在什麼樣的狀態,而且知道他身邊的人在議論些什麼。妙子看到病人不再呼痛、比先前輕鬆得多的樣子,也安下心來。她還想到雖然失去一條腿,也許就此得救,想像到將來康復以後拄著一根松木杖走路的模樣。其實僅僅在這兩三小時中間病人才獲得了這點兒安泰。奧畑商店的店員和啟趕來,正好是這個時候。妙子大體看到了病情,正好趁機走開。再說板倉的妹妹知道妙子和啟以及她哥哥三人中間的糾紛,所以她也在設法讓妙子走開。當妹妹送妙子走到門口時,妙子叮囑她一有急變隨時通知,還對接她回家的司機說:「看樣子今夜說不定還得麻煩你摸個黑。」
    儘管連聲叫累,妙子還和貞之助夫婦以及雪子講了上面那些話才就寢。第二天清晨四點鐘,正如她預期的那樣被醫院裡打來的電話叫醒,再次去了醫院。天剛亮時,幸子在半醒半睡中聽到大門外發動機的聲音,估計大概是細姑娘出門去了,她自己又迷迷糊糊地沉人夢境。不知又過了多久,拉門被打開寸把寬,阿春在門外說:「太太,剛才細姑娘打來電話,說板倉老闆去世了,特地給報個信。」
    「現在幾點鐘?」
    「大概六點半鍾左右吧。」
    幸子還想睡—會兒,可是怎麼也睡不著了。貞之助也聽到了這個消息。只有住在側屋裡的雪子和悅子,八點鐘起身後才從阿春那裡聽到這個消息。
    正午時妙子回到家裡,又講了許多情況。板倉的病狀後來再一次惡化,他妹妹和店員們輪流輸了血,但是終於無效;病人腳部的疼痛停止後,病毒從腳部轉移到胸部和頭部,病人在極度苦悶中死去;妙子從來沒見過這樣痛苦的死;病人到死一直保持著清醒的意識,和守在他枕旁的父母、嫂嫂、妹妹以及朋友們一一告別,感謝啟和妙子生前對他的恩德,並且祝他們將來幸福;對於蒔岡一家——老爺、太太、雪子姑娘、悅子小姐以至春倌都一一稱名問候;通夜守在病人身邊的奧畑商店的店員們因為有工作,都立即離開醫院回去了,只有啟和死者的親屬一同把屍體送到田中的家裡;妙子也跟著去了,現在才回來,可是啟還留在那裡,死者親屬口口聲聲「少爺少爺」的,他似乎在給予什麼照料。今天晚上和明天晚上守夜,後天在田中家裡舉行辭靈儀式。儘管妙子由於看護患者、睡眠不足,臉龐顯得消瘦,可是她的表情、動作依然很沉著,連眼淚也沒有掉一滴。
    第二天晚上的守夜,妙子只去了一小時。她本想多盡點兒力,可是從前天晚上起,這兩天啟盡在那裡,看得出他想找個機會和她說話,妙子有意迴避不和他接觸。貞之助說:「辭靈儀式我們該去參加,不去不好。」可是他想到目前首先要考慮兩個小姨將來的利益,會場上可能遇見各式各樣的人,特別是那種場合如果碰到奧畑一家的人就很沒趣,因此他自己就沒有去,只讓幸子一人不按照規定的時刻去吊了喪。妙子參加了辭靈儀式,可是沒有去火葬場。她回到家裡說沒料到竟有那麼多的人去參加辭靈儀式,有些人的到場簡直使人大吃一驚,板倉什麼時候居然結交了那樣的人物呢,連妙子都覺得出乎意外。那天啟又發揮出他那輕佻的舉動,和店員們一同排列在棺旁。遺骨據說將送回故鄉的佛寺落葬。死者家族關閉田中那裡的照相館回鄉時,沒有去蒔岡家辭行,大概顧慮到不宜過於深入交往吧。做五七時,妙子一個人悄悄地去到死者故鄉,肅靜地上了故人的墳,連死者的父母兄弟家她都沒有去就回家了。這事幸子也有點兒知道。
    水戶姐走了以後,雪子和悅子兩人住在側屋裡寂寞,晚上叫阿春住到那裡去作伴,不過也只去了兩夜。板倉辭靈儀式的前一天就拆去床鋪,回到正房居住了。側屋用甲醛水消過毒,重新做了貞之助的書齋。
    正當一樁樁的事件接踵而起時,五月下旬的一天,一封信從西伯利亞寄到了蒔岡家,那是舒爾茨太太從馬尼拉回到漢堡後寄來的英文信。現在把它抄在下面。
    親愛的蒔岡夫人:
    您給我的十分慇勤的來信沒有早日答覆,非常抱歉。不過,當我滯留在馬尼拉以及渡海回國時,實在一點兒工夫也沒有。我妹妹因為生病,現在還在德國,她的許多行李全部得由我代為收拾,而且還得帶她的三個孩子,連我自己的兩個孩子,得照管五個孩子。從熱那亞到不萊梅港,我幾乎一分鐘也沒有休息。我丈夫已到達不萊梅,我們都平安回國,非常高興。我丈夫很健康,彼得也很好,他和我的親戚朋友都到漢堡車站迎接我們了。我還沒有見到我的老父和另外幾個姐妹。我們打算先找個房子住下,這可非常費事。我們看了許多房子,最後找到一家比較滿意的,現在正在置備傢俱,兩星期後大概一切都就緒了。我們寄出的大件行李至今尚未收到,十天後大概可以收到吧。彼得和弗利茲現在還住在朋友家裡。彼得在學校裡有許多工作,讓我代他向諸位問好。五月份我們的朋友有回日本去的,那時將托他們帶些小玩意兒給悅子小姐,請收下來作為我們中間友情的小小紀念吧。你們將來總有一天要來德國。能讓諸位看到漢堡這將是我的驕傲。因為那是一個非常出色的都市呀。
    羅茜瑪麗給悅子小姐寫了信。悅子小姐呀,您也寫封信來吧。不用擔心寫錯英語,我也有許多寫錯的地方。房東佐籐先生那棟出租住宅現在誰住進去了?我經常想念那棟可愛的住宅哩。請代我問佐籐先生好,問您全家好。悅子小姐收到彼得從紐約寄去的皮鞋了嗎?希望您沒有為此而納稅。
    希露達·舒爾茨謹上
    一九三九年五月二日於漢堡
    以上是舒爾茨太太那封信的全文。另外她又把羅茜瑪麗寫給悅子的德文信譯成一頁英文,附在這封信裡。內容如下:
    親愛的悅子姐姐:
    好久不通消息,現在給你寫這封信。我認識一位住在馮·波斯丹夫人家裡的日本人,他是橫濱正金銀行的工作人員。他現在和他太太帶了三個孩子來到這裡。他們姓今井。從馬尼拉到德國的旅行非常有趣。我們僅僅在埃及蘇伊士運河遭到一次沙漠裡的颱風。我們的表兄弟們在熱那亞下的船。他們的母親伴同他們坐火車回德國的。我們一直坐船到不萊梅港。
    我們住的旅館的寢室窗外有一隻烏鴉在做窩。它先下了蛋,現在得孵化它。有一天我守在那裡看著,小鳥的父親銜了一隻蒼蠅飛來了,打算把那蒼蠅給小鳥的母親,可是小鳥的母親卻飛走了。父親非常聰明,把死蒼蠅扔在巢裡飛開了。小鳥的母親馬上飛了回來,把蒼蠅吃了。然後又蹲在蛋上了。
    我們馬上就有新家了。我們的地址是阿費爾貝克街十四號,一樓左側。
    親愛的悅子姐姐,請您馬上來信。祝全家好。
    羅茜瑪麗
    一九三九年五月二日星期二
    昨天我們見到彼得,他讓我們問諸位好。

《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