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十三章
    發生這類事情以後兩三星期,一天幸子去井谷的美容院理發——幸子和雪子一直都去那裡理髮,井谷也一直把雪子的親事放在自己心上。井谷開口問:「太太認識大阪的丹生夫人嗎?」幸子說:「井谷老闆娘怎麼認識她的呢?」井谷說:「我是最近才認識她的。原來前幾天在慶祝某人出征的歡送會上經人介紹,一談起來,才知道她是您的朋友。我們談到了府上各位。丹生太太說,她和您是好朋友,最近兩下走岔了路,長久不碰頭了。有一次她們兩三個人到蘆屋府上拜訪,碰巧你生了黃疸病躺在床上,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已經三四年了。」井谷這樣一講,幸子想起確實有這樣一件事。有一次,丹生夫人同下妻夫人和另外一位剛從美國回來的衣著入時、洋氣十足、說起話來怪腔怪調的東京太太——連姓名都忘掉了,來蘆屋訪問,幸子扶病接見,一反平時的作風怠慢了她們,草草打發她們走了。丹生夫人也許因此生了氣,從此以後一直沒來蘆屋。
    「啊,是了是了,那次我非常開罪丹生太太,她對我很有意見吧?」
    「哪裡,她反倒問起雪子小姐的近況來了。她說那位妹妹不知怎麼樣,要是還沒有許婚的話,她倒有個理想人物呢。還說因為提到了雪子小姐,才偶然想起這件事情的。要是那個人的話,包管雪子小姐會滿意。」井谷一點點扯到那方面去了。
    「我和丹生夫人還是第一次見面,何況又不瞭解她所謂的『理想人物』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不過我認為她既然是太太的好朋友,不妨信任,所以當時就請求她無論如何幫雪子小姐出把力。聽說那位先生是醫學博士,原配夫人去世了,只留下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兒,沒有別的累贅,本行雖說是醫生,可是現在全然不行醫,卻當上修道町某製藥公司的董事。我所聽到的就這點兒情況。這門親事看樣子不會太差,所以我對丹生夫人說:『要是用得著我,我可以盡力,對方就拜託您去說合吧。蒔岡太太自然不會再提出以前的那種苛刻條件,不過我看還是從速進行為妙,』因此當場就說定下來。丹生夫人說:『那麼讓我先去問問對方的意思怎樣。』我阻止說:『情況固然要摸清,不過我們無妨安排他們先碰一次頭。』丹生夫人說:『那也好,對方大概不會有異議。即使有異議,我也能硬拉他來。所以他那裡沒有什麼問題。蒔岡小姐那裡就由你負責去辦。找個簡單的餐館大家在—起吃頓飯,地點在大阪,時間在兩三天內。確定以後再打電話聯繫吧。』我也向她保證說:『好,那真太好了,蒔岡太太也一定會高興的。』臨分手時她還一再叮囑說我一定等候她那裡的好消息,估計這幾天裡她會來電話,到那時我再到府上去看您。」
    幸子那天只聽井谷講了個大概就回家了。她想丹生夫人和井谷都是急性子的人,而且富於幹勁,這件事大概不會沒有下文。果然,三天後的上午十點鐘左右,井谷來了電話。她說:「關於上次談的那件事,剛才丹生夫人打電話來說,今天下午六點鐘要我陪同雪子小姐去島內的日本餐館『吉兆』,只算隨隨便便應邀去吃一頓晚餐,心情無須緊張,您看怎麼樣?還有,丹生夫人認為最好讓雪子小姐—個人來,要是需要人陪的話,就請您先生陪,您就不用來了。因為太太像開屏的孔雀,您一來,雪子小姐的美好印象就被沖淡了。對此我也有同感,請您聽從她的意見辦吧。在電話裡說這樣的話很失禮,不過這事前幾天大體上已經奉告,並且希望得到您的應承,現在又因為急等著辦……」聽對方的口氣,似乎馬上要等候答覆的樣子。幸子回答說:「請等一兩小時吧。」說完先把電話掛斷,和雪子商量:「雪子妹妹覺得怎麼樣?當天通知相親,這種性急的事情連我都合不來。可是自從上次那樁親事以來,一直把雪子妹妹放在心上的井谷老闆娘的親切為人,是值得感謝的。再說丹生太太和我也不是一日之交,她深知我家的情況,我想決不會介紹那種低三下四的人。」雪子就說,「不過僅憑前幾天那番話,總覺得靠不大住,不妨直接打個電話給丹生太太,問問對方的詳細情況。」幸子於是打了一個電話給丹生夫人,細細探問了對方的情況。
    據丹生夫人說,那人叫橋寺福三郎,靜岡縣人。兩個哥哥都是醫學博士。他曾留學德國。家住大阪天王寺區烏辻,房子是租的,現在父女倆一起生活,家裡雇了一個老媽子使喚。女兒在夕陽丘女中讀書,相貌像她已故的母親,既漂亮又天真。橋寺兄弟幾個都很出色,在故鄉又是名門世家,所以大概多少能分到一些財產。本人又是東亞製藥公司的董事,收入一定很可觀,生活看去很闊綽。本人風度翩翩,儀表堂堂,簡直可以說是個美男子。這樣聽起來,條件意外地好。問起年齡,說是大概有四十五六歲。問到他女兒的歲數,說是大概在讀女中二年級。再問小姑娘有沒有兄弟姐妹,就對答不上了,甚至連男方有沒有父母都回答不出。仔細追問下去,原來丹生夫人和他已故的太太只不過是趣味相同的朋友,她們是在蠟染講習會上相識的。丹生夫人告訴幸子說她不大去橋寺家,所以和橋寺福三郎只見過四次面,在橋寺夫人生前見過他一次,死後入殮及週年忌辰見過他兩次,昨天去他家說親,才是第四次見面。她勸橋寺不要老悶悶不樂地一味想著已故的太太,那沒有用。她叫橋寺跟她走,她給介紹一個非常漂亮的小姐。橋寺說那就一切拜託,請多多照拂。所以無論如何蒔岡小姐也必須答應。丹生夫人平常對關西人說大阪話,對東京人說東京話,近來卻光說東京話,上次見面也是如此,今天更像是一位滔滔不絕的東京人。
    「丹生姐,您可真有兩下子!」幸子也受了她的影響,說起東京話來,「聽說你不許我陪同前去。」「那是井谷老闆娘說的,我只是表示同意罷了,話是井谷老闆娘說出來的,如果你要生氣,就請你生她的氣吧。」丹生夫人接著又說:「對了,對了,前些日子我遇見陣場先生的太太了。談起你們時,據說她也曾做過媒。」幸子聽到她這句話,吃了一驚,連忙問道:「陣場太太講什麼來了?」「哎,她……」丹生夫人躊躇—會兒說:「她說媒是做了,可是被乾脆拒絕了。」「陣場夫人一定生氣了吧?」「也許是吧。可是沒有緣分,生氣有啥用。這樣的事情要生氣的話,還能做媒嗎?我決不說這種蠢話,雙方見見面,不中意的話,可以乾脆拒絕,用不著客氣。所以不用多慮,輕鬆愉快地來就是了。……總之,請你和雪子小姐說,希望她務必來見見面。面也不見就拒絕,那我真的要生氣了……」說完她又加了一個尾巴:「反正我已經預定了酒席,到時候我會邀請橋寺去預定地點赴約。您也不用再給我回電,估計雪子小姐會光臨,我恭候著……」
    說今天就今天,這種霹靂火爆的相親要是應邀前去,幸子覺得未免太輕率了。可是只要不拘泥這點,讓雪子今天去赴約也並不妨事。雪子平時不願單獨行動,由貞之助代替幸子陪同出席的先例也曾有過,只要貞之助方便,這事也好解決。問題就在無論如何不願這樣輕易應邀前去,儘管最後還是要接受丹生夫人的建議,今天這個當口卻想托故推遲兩三天。一句話,總覺得要擺擺架子拿大一些。不過另一方面丹生夫人既然那樣熱心介紹,如果不老老實實接受她的好意,又怕會損傷她的感情。剛剛在電話裡還聽到她講陣場夫人生了氣,那句話—下子觸動了幸子的心事,所以她今天格外膽怯。前年春天拒絕野村這個人的求婚時,借口長房不同意,還以為拒絕得非常婉轉,哪裡知道仍然大大開罪了介紹人。站在陣場夫人的立場上,生氣也許是理所當然的,就連幸子本人還暗暗有些內疚。這次聽到這樣的消息,更加吃驚。不過丹生夫人為什麼又突然提起這件事呢?丹生夫人平常固然話多,可是突然搬出一個不相干的人的事情,把無須告訴幸子的話講給她聽,這難道是單純的饒舌,會不會還帶有某種威嚇的意味……
    「怎麼辦呢?雪子妹妹。」
    「……」
    「去一下試試怎麼樣?」
    「二姐去嗎?」
    「我倒是很想陪同你去,不過人家既然那樣說,我也只能迴避了。和井谷老闆娘兩人同去,你不願意嗎?」
    「兩個人去……」
    「那就讓你貞之助姐夫陪同你去吧……」幸子一面觀察雪子的臉色一面說。「只要他有空,就會陪你去的。打個電話去問一下好嗎?」
    「嗯。」
    看到雪子點頭同意,幸子立刻給大阪的會計師事務所掛了個加急電話。
    第十四章
    貞之助聽到井谷和雪子分頭出發,五點半鍾在事務所匯合,他在電話裡就一再強調說:「那樣也可以,不過井谷一定要準時到來,雪子妹妹也不要遲到,最好比井谷早來半小時。」可是過了五點一刻還不見雪子到來,他有點兒坐立不安了。因為妻和雪子平常老不遵守時間,自己固然司空見慣,但是如果讓急性子的井谷等候的話,自己也會焦急得受不了。儘管估計雪子已經出發,為了慎重起見,他又給蘆屋掛了一個電話。電話還沒接通,事務所的門開了,井谷和雪子一前一後進來了。
    「哎呀,你們兩位一塊兒太好了,我正在掛電話呢……」
    「其實是我去府上邀請小姐同來的,」井谷說。「時間已經不早了,馬上就走怎麼樣?汽車在等著呢。」
    關於今天這個約會的來龍去脈,貞之助只是在剛才的電話裡聽幸子講了個大概。丹生夫人這個人,名字是知道的,到底見過面沒有,就記不清楚了,所以他彷彿是被拉進五里霧中那般。因此一路上在汽車裡就打聽今天要見的是什麼樣的人,和井谷是什麼關係。井谷說她也弄不清楚,詳細情況得問丹生夫人。「那麼丹生夫人和您又是什麼關係呢?」「我們是最近認識的,今天是第二次見面。」貞之助聽了這樣的回答,更加迷糊了。來到指定的餐館「吉兆」一看,那位夫人和橋寺其人早已先到了。井谷走進餐室招呼說:「您好。等了很久了吧?」對一個今天才第二次見面的朋友,說話的口氣的確夠親密的了。
    「哪裡,我們也是剛到。」丹生夫人也隨便地回答,「可是真叫我佩服,你們不早不遲,正六點到達。」
    「我一向遵守時間,今天因為怕小姐有問題,所以順便去邀請她一同來的。」
    「這個餐館你們是一下子就找到的嗎?」
    「是的,因為蒔岡先生知道這個地方。」
    「啊!久違久違!我們曾見過一次的。」貞之助一面招呼一面想起這位夫人在家中會客室裡曾經介紹過了,「很久沒有問候,您好吧。內人總承蒙您照顧。」
    「豈敢豈敢。我也好久沒有見到您夫人了。還是那次您夫人生黃疸病躺在床上的時候去府上拜訪過一次。」
    「噢,那已經是三四年前的事了。」
    「可不是嗎。當時我和另外兩個朋友闖到府上,硬把您夫人從床上拉起,說不定她把我們當成女綁匪了吧。」
    「真是女綁匪。」身穿棕色西服、並膝站在那裡等候著介紹的橋寺,向丹生夫人使了個眼色微笑著說:「我是橋寺,初次見面……」他首先向貞之助作了自我介紹。「這位太太真的是女綁匪。她不管三七二十一,非讓我跟她來不可,今天我就是這樣糊里糊塗的被拉出來的……」
    「嚇!橋寺先生,哪像個男子漢呀。既然來到這裡,就不該說這種話。」
    「說得對。」井谷也幫腔了。「這種辯解說它做啥。男子漢大丈夫要有魄力。你這樣說首先是對我們失禮。」
    「唉呀,真對不起。」橋寺撓撓頭說。「今天該受欺侮了。」
    「這是什麼話!哪裡是欺侮你,不全是為你著想嗎?像橋寺先生那樣一天到晚盡對著已故太太的相片看,身體要受害的。你該出來見見世面,要知道社會上有的是不比你夫人差的美人。」
    貞之助惴惴不安地察看雪子的臉色,她似乎已經習慣於這種場面了,只在一旁笑嘻嘻地聽著。
    「好了,好了,別鬥嘴了,請入席吧。橋寺先生坐在那邊,這個地方是我坐的。」
    「怎麼辦呢,兩位女綁匪在座,不依從的話就要遭殃了。」
    橋寺多半也像貞之助他們那樣是被硬拉出來的。他本人並不曾打定主意要馬上再結一次婚,而是突然讓一位並不特別親密的丹生夫人抓住,連考慮的時間都不給,就被牽著耳朵拉來的,所以他只管說什麼「怎麼辦」、「太意外了」,可是他那為難的樣子頗為和藹可親,沒有使對方產生反感。貞之助和他談了一陣後,發現這個人特別圓滑,是一位在社交方面久經鍛煉的人物。他拿出來的名片上印著醫學博士、東亞製藥公司常務董事的頭銜。他自己也說:「不當醫生,做起醫藥公司的掌櫃來了。」正因為這樣,他待人接物和善機靈,完全是實業家類型的,看不出什麼醫生的派頭。年齡聽說是四十五六歲,可是臉面、手腕以及手指都白白胖胖的,是一個五官端正、豐頰的美男子。不過由於長得肥胖,所以一點沒有輕佻的樣子,是—位和他的年齡相稱的有威信的紳土。歷次相親所遇見的候選人中,這個人的風度可算得上是第一流的了。他的酒量雖說趕不上貞之助,不過多少也能喝幾杯,只要給他斟上,他決不推辭。所以像今天這種交情不深的聚會,本來很容易冷場,不過由於兩個女綁匪的勇敢以及這個男人的善於應酬,席上居然談笑風生。
    「不怕諸位見笑,這個餐館我從來沒有來過,今天的菜餚可豐盛啦!」貞之助的酒已經上了臉,紅光滿面地說,「眼下酒菜日益缺少,這家餐館平常難道總有那麼多的佳餚嗎?」
    「哪裡,不是這樣的。」橋寺說,「今天是因為看在丹生夫人的面子上給特別做出來的佳餚。」
    「不見得吧。不過我丈夫捧這家餐館,所以比較可以任意點幾個菜。再說這家餐館叫『吉兆』,今天為了圖個吉利,才選中這裡的。」
    「剛才太太讀作『吉兆』,其實字雖寫成『吉兆』,發音大概是『吉求』。」貞之助說,「這個詞兒我想關東人大概不知道。大阪有一種叫做『吉求』的東西,井谷老闆娘知道不知道?」
    「這……我不知道。」
    「『吉求』?……」橋寺也歪著腦袋說,「我也沒有聽說過。」
    「我可知道。」丹生夫人說。「所謂『吉求』,不就是正月初十祭財神那天,西宮和今宮廟會上出售的繫在竹竿上的紙金幣、賬簿以及錢匣子那類東西嗎?」
    「是呀,就是那東西。」
    「啊,是了,像招財進寶樹那樣的東西吧?」
    「對,就是那種東西。『祭財神出售的東西有……』」丹生夫人邊說邊哼哼祭財神歌來了。「……『包裝袋加上小碗和錢夾子,紙金幣加上錢盒和高帽子……』」她還屈指數著說:「把這些東西一一扣在竹竿上。在大阪,這種東西寫作『吉兆』,但方言讀作『吉求』。是這樣吧,蒔岡先生?」
    「哎,是的。可是沒想到太太知道『吉求』這個讀音,真是意外。」
    「人不可貌相。別看我這個樣子,我可是生在大阪的呀。」
    「嗨,太太您?」
    「所以那點兒知識我還是有的。不過現在的大阪人不知道還用不用那種舊式的讀法。這家餐館裡的人好像也都念作『吉兆』啦。」
    「我還想請教一個問題,剛才您唱的祭財神歌裡的葩煎袋是什麼東西?」
    「葩煎袋?不就是包裝袋嗎?『包裝袋加上小碗和錢夾子』……」
    「不對,應該是葩煎袋。」
    「有葩煎袋那種東西嗎?」
    「莫非是裝葩煎的袋子?」橋寺插嘴說。「所謂葩煎,就是江米花,最初我不知道漢字怎樣寫,大概是炒江米時發出辟辟啪啪的爆裂聲,所以才稱做葩煎的吧。關東方面過三月節時用它做炒豆……」
    「橋寺先生知道得真清楚。」
    大家談了一陣關東和關西在風俗、語言方面的區別,生在大阪,長在東京,又回到大阪的丹生夫人,自喻為「兩棲動物」,在這方面比誰都內行,她可以得心應手地用東京話對付井谷,用大阪話對付貞之助。隨後,曾在美國研究了一年美容術的井谷,搬出了她的「海外見聞」。橋寺也談了他在德國參觀拜爾製藥公司的情況。他說那家公司規模極大,蓋在工廠裡的電影院大得猶如道頓堀的松竹座。談到適當的時候,井谷盡量把話頭拉回,動問橋寺的女兒和他家鄉的情況,不知不覺又回到再婚的問題。
    「令嬡對於這件事說什麼來啦?」
    「沒聽到我女兒說什麼。主要是我自己還沒有打定主意……」
    「所以您該決定下來呀。反正您決不會不再娶吧。」
    「是呀,娶是要娶,只是不知怎的,……這……怎麼說呢……在心情上我至今還不打算立即組織一個新家庭。」
    「這是什麼道理呢?」
    「說不上有什麼道理,只是迷迷糊糊的下不了這個決心罷了。要是有太太這樣一個人在旁邊推動推動的話,也許最後會娶上一個吧。」
    「那麼,一切就聽憑我們來辦啦。」
    「不,您那麼說也麻煩……」
    「瞧,橋寺先生真是條鯰魚!快快組織一個新家庭吧,已故的太太在九泉之下也會高興啦。」
    「我也並非那樣惦念著亡妻呀。」
    「我說丹生太太,橋寺先生這種人平常總要別人端正好碗筷請他吃,否則他就不舉筷,所以我們不用理會他,只管快快給他安排妥當就是。」
    「真是個好辦法。到那時絕對不准他再推三阻四了。」
    貞之助和雪子只能含笑看著橋寺被兩個女綁匪你——言我一語捉弄得一團糟的樣子。今天的聚會全然沒有相親的思想準備,正如丹生夫人說的那樣,是以一種「輕鬆喻快」的心情來參加一次晚餐罷了。不過,把一個本來不想結婚的人硬拉到這裡,當著貞之助和雪子的面進行這樣的談判,不是女綁匪確實幹不出這種勾當來。貞之助覺得他和雪子處在這種地位十分尷尬,不過更奇怪的是不知什麼時候雪子練出了這樣的膽量,對著眼前的光景並不怎麼手足無措,反倒笑嘻嘻地看著。當時她這種平平靜靜滿面笑容的態度,自然比畏畏縮縮的表情易於應付那種場面。不過如果換了以前的雪子,早已存身不住,羞得滿面通紅,噙著眼淚,或者離席而去了。不管年紀多大,她始終沒有喪失處女的純真,可是由於一次又一次的相親,說不定她的臉皮也變得厚了,膽子也大了。即使不是這樣,想到她已經三十四歲,這種表現也就很自然了。平常貞之助被她年輕的外貌以及稱身適體的小姐式的服裝瞞過了眼睛,直到今天竟然沒有注意到她的這種變化。
    這些姑且不談,現在要問橋寺打的是什麼主意。即使說他是聽了丹生夫人將給他介紹如此這般一位小姐,抱了見一次面無損於己的想法才來到這裡,如果真像他宣稱的那樣「還沒想到要結婚」的話,他來做什麼呢?從表面上看,他不是也有點兒「躍躍欲試」嗎?剛才他一再表示的窘狀,其實有幾分裝腔作勢,他內心裡打的主意說不定是雪子假如符合他的要求,娶她也不妨。他的到來,並非完全出於開玩笑。不過,正如丹生夫人所說,他這人待人接物過於圓滑,捉摸不透,今天晚上雪子這位姑娘給了他什麼印象,從他外表上不容易看出來。雪子以外的四個人今晚都暢所欲言了,唯獨雪子一開始就被女綁匪的言行嚇破了膽,所以始終沒有參加他們的談話。儘管人家不時給她造成和橋寺交談的機會,她還是故態依然地吝於啟齒。橋寺為了應付女綁匪也弄得手忙腳亂,對雪子只客客氣氣地招呼了兩三次。由於這樣的關係,根本看不透對方是什麼心境。貞之助直到分手時還弄不清楚雙方是不是只此一會,或者下次還要見面,所以臨別的應酬話也只能適可而止。
    歸途井谷和他們同坐阪急電車,一路上她湊在貞之助耳邊反覆地解釋說:「這門親事包在丹生夫人和我身上,一定辦成功給你看。橋寺先生既然出席了今晚的會餐,那就再也由不得他做主了。我從旁觀察,他內心裡很中意雪子小姐吶。」
    第十五章
    當天晚上貞之助和幸子談了自己對橋寺的印象。據他看橋寺這人夠打一百分,確實是個理想的對象。不過目前本人正在考慮再婚問題,不像丹生夫人和井谷所說的那樣已經考慮成熟,所以暫時不得不等一下。倘若冒冒失失聽信了她們兩個人的話,說不定又要上當。自從去年以來,夫婦倆在雪子的婚姻問題上變得膽小起來,所以昨天的情況只談了這些。
    第二天傍晚井谷來了。她說今天上午丹生夫人很快打來了電話,問起昨晚對那個人的印象如何,雪子小姐是怎樣想的。幸子由於聽了丈夫的話,就回答說:「對方似乎很不錯,不過要是不打聽清楚那位先生的想法……」井谷馬上說:「不,這個不用您擔心。丹生太太上午的電話裡提到對方和她說:『那位小姐的性格似乎內向而陰鬱,不知道是不是這樣。我喜歡雍容華貴而又開朗的人。』因此我對她說:『初次見到雪子小姐的人都有這樣的感覺,可是她決不是那種人,請你好好和橋寺先生說明一下。說實話,雪子小姐的性格也許有些內向,可是一點也不陰鬱。由於她性情幽嫻恬靜,乍一看就像是有點陰鬱,可是和她逐漸接近以後,——這樣說也許不禮貌,將會出乎意外地發現她的興趣以及其他方面都意外的歐化、時髦而且開朗。所以我覺得那位小姐正好是橋寺先生理想中的雍容華貴的人物。如果不相信的話,不妨交往一下試試。首先雪子小姐在音樂方面愛彈鋼琴,吃東西愛好西菜,平時愛看西方電影,外文學的是英語和法語,只此幾點不就可以看出她是一位開明的小姐了嗎?至於穿衣裳喜歡和服,那是因為她穿那種花花綠綠的長袖子友禪綢衣最合身,這也可以證明她的性格有華麗的一面,雙方交往以後,這些情況立刻就會明白的。大家閨秀第一次見面就滔滔不絕地健談,這種人一般都不是什麼好樣的。』我多次延長通話時間,無保留地和丹生夫人談了雪子小姐的情況。」井谷說完又提出一個要求說:「不過雪子小姐也不可過於老實,那會招致誤解,自己吃虧。下次見面談話不妨稍稍大膽些,那樣才好。不久我們還要把對方拉出來,那時請雪子小姐做好思想準備,務必給人家—個開朗的印象。」她說完就回去了。
    幸子暗地裡一直擔心著雪子眼眶上的那塊陰影,幸而這次不那麼明顯,總算鬆了一口氣。可是這次果真有苗頭嗎?井谷的話也只能聽信一半。可是第二天下午三點鐘左右,井谷來電話說:「我現在人在大阪,一小時後和丹生太太陪同橋寺先生去拜訪你們。」
    「到家裡來嗎?」幸子急忙問。
    「是的。他今天時間不充裕,只有二三十分鐘的應酬工夫,別處又沒有適當的會面地方。再加他說他想看看府上的情形。」井谷說。
    「到我們家裡來,這可……」幸子有點兒吞吞吐吐。
    「不,今天是意料之外的事,真的只呆上二三十分鐘,所以請您不用張羅什麼。橋寺先生好不容易動了心,不能因變更計劃而鬧彆扭,請你一定這樣辦吧。」井谷全然不理睬幸子的為難,簡直是高壓式的口氣。
    幸子摸不透雪子的心思,回頭問道:「怎麼辦?雪子妹妹。小悅讓阿春送到神戶去好了……」
    「不用這樣吧。她們兩個似乎已經覺察出來了。」雪子回答得從來沒有這樣爽利過。因此幸子又回頭對井谷說:「您既然這樣講,那麼我就恭候光臨了。」終於應承了下來。隨後又立即打了一個電話給丈夫,讓貞之助盡可能在那個時候趕回家。
    貞之助在客人到來以前就回家了。他告訴幸子:「井谷也給自己打來電話說:『橋寺先生渴望體味一下家庭氣氛,所以他今天請求讓他和府上各位見個面。』不料雪子妹妹居然滿口應承在家裡和他見面,雪子妹妹這一心境變化比什麼都叫我高興。」說著說著,三位客人到來了,就把他們請進會客室。井谷獨自來到走廊上,叫出幸子,問道:「細姑娘今天不在家嗎?」幸子心裡一怔,回答說:「偏巧她今天出去了。」「那就請悅子姑娘也來見見面吧。本來想把橋寺先生的姑娘也帶來,只是因為今天太匆忙,下次一定帶她來,正好和悅子姑娘交個朋友。兩位小姑娘先交上朋友,再好也沒有了。那樣一來,橋寺先生就更加動心了,我想事情就一定更好辦。」貞之助也說:「雪子妹妹難得像今天這樣大方,莫如讓悅子也出來見見面,聽聽她的意見。」於是就由貞之助夫婦和雪子、悅子四人接待來客。
    橋寺那天仍然一副身不由己的態度,表示他是被丹生夫人和井谷硬拉來的,碰上她們兩位就毫無辦法。他說:「這樣突然登門造訪覺得很失禮,不過我是被女綁匪硬拉來的,並非出於本心。」他還一再解釋說:「像我這樣一個掙工資的小職員,沒有資格娶府上的小姐,身份實在太懸殊了。」弄不明白他的話究竟是什麼用意。
    雪子不像以前那樣一臉不高興,不過生來的害羞一下子改不了。儘管井谷預先作了勸告,也看不出她那天有什麼特別巴結的樣子,對答照樣不是那麼爽爽快快。貞之助注意到這點,讓她取出貼有每年在京都賞櫻花所拍攝的相片冊子讓客人看,講解說明主要由幸子擔當,雪子和悅子只不過偶爾謙虛地從旁補充幾句。幸子想到這時如果妙子在家,適當地搬出幾句笑話,準會讓滿座的氣氛活躍起來。貞之助和雪子、悅子說不定也抱有與幸子相同的心情。客人原說只坐上二三十分鐘,可是磨磨蹭蹭的早已超過了一小時。這時橋寺看了一下手錶,說聲應該告辭了,就站起身來,丹生夫人和井谷也都站了起來。幸子挽留兩位女客說:「你們兩位不是還可以坐一會兒嗎?」不過她知道井谷是個忙人,於是就對丹生夫人說:「丹生姐,您好久不來了,別走了,就是沒有什麼可以招待您。」
    「那麼我就不走吧。晚飯請我吃什麼好菜?」
    「哪裡有什麼好菜,不過茶泡飯罷了……」
    「茶泡飯也好呀。」丹生夫人終於單獨留了下來。
    雪子和悅子迴避著沒有一桌子吃飯,只剩貞之助夫婦和丹生夫人三人專門談論這件事。幸子今天是第一次和橋寺見面,對他的印象似乎也很好,夫婦兩個不約而同地稱讚橋寺的人品,一致認為儘管還沒有徵詢雪子的意見,不過從某些地方可以看出她對於橋寺這樣的人大概並不討厭。丹生夫人又告訴他們,她後來對橋寺的收入、家世以及性格方面調查打聽的結果。他們聽了,越發巴望這門親事能成功。無奈在他們夫婦倆眼裡,橋寺那方面並不那麼積極,所以總覺得放心不下。可是丹生夫人卻說:「橋寺的裝腔作勢,都是因為我們從旁催逼得太緊,他才做出那個樣子以掩飾他的難為情的,骨子裡他對雪子小姐是十分有意的。不過說實話,他和他前妻是戀愛結婚,所以到現在還多少有些礙著亡妻的面子,對死者的遺孤的想法似乎也有顧慮。因此即使再婚,他也要裝出是被動的,讓人家勸說著,不得已才結婚的。實際上是他自己下不了決心,卻希望人家在他背後推他人彀。如果真正不想結婚,決不會讓人家把他拉出來兩次。就拿今天來說,他嘴上儘管講『見過一次面就闖到人家家裡去,太沒有常識』,可畢竟還是來了,這還不夠說明他對雪子小姐有意嗎?」她的話聽來確實是那麼回事。丹生夫人還說:「橋寺似乎很重視他女兒的想法,如果是他女兒中意的人,他立刻會照辦。所以下次要安排他女兒和雪子小姐見見面,那時務必叫府上的悅子小姐也出席,盡可能促使她們交好朋友。」丹生夫人說完這番話就回去了。
    丹生夫人走後,幸子對貞之助說:「一向給雪子妹妹做媒的人來過不少,可是無論如何要數這次最好。咱們所希望的條件對方全都具備,地位、身份以及生活水平既不太好,也不太壞,正好合適。要是錯過了這次機會,恐怕再也找不到這樣的對象了。丹生夫人既然說對方故意採取被動態度,希望女方做工作加以推動,我們就積極些好不好呢?」她說這話的目的是希望貞之助出個好主意。貞之助也贊成採取積極態度,可是究竟怎麼辦好呢?他說:「不管怎麼說,關鍵人物雪子妹妹的態度消極,在這種時候真正毫無辦法。實際上像今天晚上只要她稍稍隨和一些,也就好辦得多。」他只說讓他再考慮考慮,卻並沒有想出什麼高招兒來。
    第二天貞之助上班後,想起道修町離他那兒不遠,要是有適當的借口,自己可以到橋寺那個製藥公司去訪問他,把這樁親事說定下來。轉念昨天席上談到藥物問題時,幸子訴苦說:「家裡平常從不間斷德國進口的維生素B和磺胺,近來由於受到戰爭的影響,經常短缺氮磺胺的片劑和針劑,為難得很。」橋寺就說:「我們公司裡生產的普萊米爾磺胺藥片,請您一定試服一下,它不同於一般國產品,絕對沒有副作用,功效也不比進口貨差。還有維生素B,本公司也生產,不妨請您試試。我馬上打包裹給您寄來。」
    「請您不用郵寄,我每天去大阪,可以自己上您的公司去取。」
    「請您一定來,我等候您,要是事先通個電話,那就更好。」
    貞之助回想起昨晚主客之間有過這樣一段交談,當時自己並非真打算去他那裡取藥,可是如果今天去他那裡訪問,托稱內人希望盡快獲得您昨天說的那種藥,也自然得很,並非滑稽可笑。貞之助想出這個主意後,那天就提早下班,從界市那條路向西走百米左右,在道修町大街北邊就是那製藥公司了。周圍都是些蓋造得像倉庫那樣的舊式老店,只有這家公司是一幢現代化的鋼筋混凝土建築,一眼就看出來了。從公司裡走出來的橋寺,不用貞之助開口,寒暄過後隨即叫來—個學徒工,吩咐把某幾種藥各幾盒包紮妥當送來。然後對貞之助說:「這裡連一個接待您的屋子都沒有,我奉陪您去什麼地方坐一會兒吧。請稍稍等一下。」說完他轉身走進裡面,對兩三個店員吩咐了一些事,連大衣和帽子也不拿就出來了。貞之助只在店頭等了五分鐘,可是從橋寺對店員講話的樣子以及店員對他的態度來判斷,覺得他雖說是董事,卻像是這個鋪子的頭號人物。他遞給貞之助一個藥包,說「需用時請隨時再來」,卻不肯收受藥錢。弄得貞之助不知怎麼辦才好,只能姑且說:「百忙中來打攪,真對不起,就此告辭吧。」「哪兒的話,沒什麼可忙的。我陪您去那邊坐坐。」貞之助想,也許他有什麼話要講,這種機會不應該錯過,因此就跟著他走。估計他大概要領自己去附近的茶室,誰知他卻走進一條小胡同,登上一家民房式的小飯館的二樓。貞之助自以為很熟悉大阪的街道,卻不知市區中有這樣一條小胡同和這樣一家小館子。樓上只有一間客座,屋外四周都是人家的屋頂,以及東一幢西一幢的高層大廈,猶如置身在船場的正中心似的。這家飯館大概是道修町的商人們、特別是藥廠老闆和掌櫃接待客人吃頓便飯、談談話的地方。橋寺解釋說:「在這樣的地方招待你,非常抱歉。只是由於飯後回去還有一點兒事情要辦。」貞之助沒想到橋寺會請他吃飯,讓他這樣一講,反倒弄得他侷促不安起來了。
    這家館子的菜餚並不特別可口,只做出五個精緻的菜,酒也只上了兩三壺。飯本來就吃得早了些,貞之助看出橋寺很忙,所以他很快就放下了筷。飯吃完後,初春的天空還留有落日餘暉,兩人對坐還不到兩小時。橋寺沒有講什麼貞之助私下期待的「話」,完全是禮儀上的應酬,隨便閒扯了一陣而已。只在回答貞之助的問題時,他說:「我本來是專攻內科的,在德國專門研究胃鏡的用法。回國後由於偶然的機緣踏進了這家公司。由於種種原因不得不放棄專業而改行做西藥買賣。這家公司現在另有一位經理,不過他根本不來上班,實際工作幾乎完全由我負責。每當去外地推銷新藥時,對方往往不知道我是醫生,在說明新藥療效時,對方才領會出來,弄得狼狽不堪,這是很可笑的。」儘管貞之助提出一些問題問他,他對蒔岡家和雪子的事情卻一字不提,所以貞之助也難以扯到那方面去。直到水果端上桌子,貞之助才鼓起勇氣說出小姨外表看看沉默寡言,其實她的性格決不陰鬱,而且他是在談到別的事情時捎帶插進一兩句,以免被誤認為在為自己的小姨申辯。
    第十六章
    第二天丹生夫人給幸子打來電話說:「聽說您先生昨天訪問了橋寺先生,這樣直接交往很好,希望你們就按這種步調積極搞好關係。過去你們一切都委託別人,那樣做不好,而且還被人家說成高高在上什麼的。現在我們既然給架好了橋,今後就全靠你們自己積極努力了。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井谷老闆娘和我今後都可以退出舞台了。我認為事情一定會順利進展,不妨加把勁試試。希望早日聽到好消息。」最後還說了一句「祝賀你們」。可是照幸子夫婦的看法,事情還遠遠沒有進展到值得讓人恭喜的地步。丹生夫人的電話剛打完,櫛田醫生來串門,說是出診回來,路過府上順便進來的。還說托他調查的事情已經知道了。原來幸子早先托他調查橋寺的情況,因為她覺得橋寺和櫛田儘管畢業年份不同,但他們都是大阪大學出身,所以就請櫛田調查一下。櫛田是個大忙人,所以他說聲失禮,連大衣也不脫,走進會客室站著講了個大概。他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遞給幸子說:「余外的事情都寫在紙上了,請您看吧。」說完就告辭走了。那張紙上的報告寫得非常全面,是櫛田醫生的同學好友寫的。他和橋寺很親密,不僅把橋寺本人和他家鄉的情況寫得詳詳細細,連橋寺女兒的柔順性格以及她中學裡的好名聲也都寫得使人一目瞭然,無異於給貞之助歷次打聽來的許多事實作了旁證。櫛田醫生臨別時也說:「這個人我也極力推薦。」
    貞之助對妻也說:「雪子妹妹這次真的要交好運了。這門親事必須設法促成。」儘管有點兒脫離常識,他下決心用卷紙寫了一封五六尺長的長信給橋寺。主要內容如下:
    以尺牘奉陳此事,自知非禮,但關於妻妹問題,深盼足下能垂聽下情,並予以考慮。日前晉謁,未及傾吐微忱,坐失機宜,故特冒昧上書。
    所陳非他,妻妹年逾而立,至今尚未結婚,其原因何在?足下或將疑其品德有虧,或將疑其身抱殘疾,實則決無此事。妻妹之晚婚,皆因其周圍親屬雖非名門,然仍拘於格式門第,屢拒良緣。此情丹生氏及井谷氏諒已奉告,蓋全部屬實,更無他故。因一再愚昧拒婚,招致外界反感,登門求婚者終至絕跡,此情決非虛假。足下如仍將信將疑,則盼深入調查以釋疑念。雪子之不幸,責任全在其家屬,本人則白壁無瑕,問心無愧。如此直陳,有類袒護捨親,但雪子本人之腦力、學力、性行及才藝皆可列入優等。尤使鄙人感佩者,乃其愛護稚幼之深情。小女今年十一歲,依戀其姨勝於其母。凡學校課業、鋼琴練習皆由其姨輔導,患病時則由其姨精心護理。顧念及此,小女之依戀其姨勝於其母,蓋亦理所當然。凡此種種,亦望調查是否屬實。再者,足下所慮捨親性格陰鬱一層,前已略陳,決非事實,望釋錦注為幸。鄙人膽敢相告,捨親如能成為尊夫人,決不至有負足下期望。最低限度能使令嬡幸福,此則可以深信無疑者也。鄙人如此揄揚捨親,或將招致足下反感。但此實出於迫切希望足下能娶彼為妻有以致之。此札有背常規,非禮之極,諸希海涵。
    貞之助這封信是特地用鄭重的文言文寫的。他學生時代對作文頗有自信,覺得用艱澀的文言文曲陳原委並非難事;但又恐寫過了頭,產生相反的作用。既不能過分自誇,又不應過於自謙,為了做到不卑不亢,他在掌握分寸上下了一番功夫。第一次由於措詞過於強硬而改寫,第二次因措詞過於軟弱又重寫,直到第三次改寫後才付郵。可是信才寄出,他又馬上後悔不該寄這封信。因為如果對方無意結婚,決不會由於讀了這封信而回心轉意;如果他本來有意結婚,收到了這樣一封信,反倒可能引起厭惡,最明智的做法說不定還是聽其自然。
    貞之助並沒有盼望對方覆信,可是過了兩三天還毫無動靜,他就坐立不安起來。到了第二個星期天的上午,他有意不告訴幸子外出的目標,只說出去散散步就離開了家。他坐上阪急電車來到梅田,下車後坐上一輛出租汽車,終於吩咐司機「到烏辻」。因為臨出門時他記下了橋寺的地址,他只打算不露痕跡地經過他家門口,看看他住的是什麼樣的房子,並不想訪問他。他估計大約是這一帶地方時,就在十字路口下了車,挨家挨戶審視門上的名牌。開春以來,這天和煦得首次像個春天,走在路上,腿腳自然而然地輕快帶勁,貞之助不由得覺得是個好兆頭。橋寺的住宅是一棟較新的出租房子,坐北朝南,陽光充足。聽說這房子是租借的,可是蓋得並不寒磣,看去有點兒像妾宅那樣的二層樓房,圍牆是木板的,裡面還栽著松樹。同樣的房子有三四幢,橋寺的住宅是其中之一。一個死了老婆的中年紳士和他的女兒兩人住在這種房子裡,也夠寬敞了。貞之助在門口佇立了一會兒,透過朝陽光裡的松針,看到樓上半開的玻璃拉門裡的欄杆,他的心情改變了,覺得既然已經來到這裡,何不進去看看,於是信步邁進大門,按了一下門口的電鈴。
    —位五十歲左右的女傭出來應門,把客人領上二樓。剛走到半樓梯,樓下傳來一聲「啊喲」,貞之助回頭一看,橋寺身披睡衣,外面罩了一件漂亮的錦袍,立在扶梯口招呼他。
    「對不起,我馬上來,請您稍等一下。……今天早晨睡懶覺了……」
    「請便!請便!……不用著急……恕我突然登門打攪。」
    貞之助看到橋寺輕鬆愉快地鞠了一躬,進了樓下裡屋時,首先就放下了心。貞之助一直擔心著橋寺收到他那封信後不知是什麼反應,沒見到他以前,總放心不下。從他剛才應對的態度來看,至少可以肯定他並沒有因為那封信而不愉快。貞之助趁等候主人的時候,從從容容地環視了一遍屋子。這間八鋪席的屋子是樓上的前廳,大概就是他家的會客室了。設有什錦架的六尺寬的壁龕裡沒有鮮花,可是其他擺設像立軸、小陳設品、匾額、對折屏風、花梨木桌子、桌上的成套捲煙盤等等,都按規格拾掇得很整齊,毫不俗氣,紙隔扇和草墊也乾乾淨淨的,不像—個平凡的鰥夫家庭。這些地方一則可以看出主人的愛好,同時也使人聯想到他亡妻的品格。剛才貞之助在大門前仰視這房子陽光充足,走進房子一看,裡面比想像的更加明亮。白底子上點綴著雲母泡桐花紋的紙隔扇,充分反射了屋外的光線,屋子裡沒有一個陰暗的角落,整個屋子光明澄澈,貞之助吐出來的煙在空中聚成一個清晰的圓圈。先前他把名片交給應門的女傭時,還羞羞澀澀有點兒畏縮不前,現在卻認為幸虧做個不速之客,能看出主人臉上的神色,只此已經是莫大的收穫。
    「讓您久等了。」十分鐘後橋寺走上樓來,他身上已經換了一套褶縫筆挺的藏青色西服。「請這裡坐,這裡暖和。」他邊說邊讓客人坐到臨街靠近板牆那面的籐椅子上。貞之助不想讓對方認為他是來聽回音的,所以見過面就打算立即告辭。可是坐在從玻璃窗外射進來的太陽光裡,和一貫善於周旋應付的主人攀談,終於錯過告辭的機會,一扯就扯了個把鐘頭。談話內容全是閒聊,貞之助偶然提到前天給他寫了一封很不禮貌的信,他卻若無其事地回答說:「哪裡,非常感謝您給我的那封親切鄭重的信。」說完又復不著邊際的閒談起來。這時貞之助發覺時間已經不早,準備起身告辭。主人勸他再坐一會兒,說今天他要請他女兒去朝日會館看電影,要是貞之助有空,想邀他一塊兒去。貞之助本來就想見見他的女兒,即使間接見到一面也好,現在有機會直接見面,他豈肯放過,於是只能回答「原來是這樣,那麼一塊兒走吧」。
    那個時期,出租汽車在街上已經越來越不容易雇到,不知橋寺給哪個汽車行打了電話,叫來一輛派克車。車子開到中之島朝日大廈拐角處,橋寺說:「怎麼樣,我可以送您去阪急電車站,不過要是您方便的話,就在這裡下車如何?」那時正好是午飯時候,貞之助看出他想邀自己去「阿拉斯加」進餐,覺得上次吃了他一頓,今天再去叨擾人家,於心不安。可是他很想借此機會和橋寺的女兒親近一番,以逐漸加深兩下的交情,這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答應了。於是他們又圍著西餐桌子邊吃邊談了一個小時。這次因為加進了他的女兒,談的儘是些電影、歌舞伎劇、美國演員和日本演員以及女子中學等更加無聊的東西。他的女兒今年十四歲,比悅子大三歲,說起話來比悅子沉著老練得多。這說不定和她的相貌也有關係,因為她身上穿的是女子中學的制服,臉上不施脂粉,面部輪廓已經不像個少女,長面龐、高鼻樑、嘴角端莊、活像個成年人。而且一點也不像橋寺,從這點看來,她大概像她的母親了。她母親自然也相當美,眼前對著這樣一個女兒,可以推想到橋寺是如何眷念他已故的妻子了。
    結賬的時候,貞之助說:「今天的賬請讓我付吧。」橋寺不答應,說:「這怎麼成,是我邀您來的嘛。」貞之助趁機就說:「今天我就叨擾。那麼請您也去我們那裡玩兒一趟,可以奉陪您去神戶走走,下星期天盼望您和令嬡—定來。」逼著橋寺應承了下來,然後在五樓電梯口分了手。貞之助終於帶回家一個無上的紀念品——下星期天的約會。
    第十七章
    那天幸子聽到丈夫回來給她講了這麼個好消息,還故意取笑他說:「您的臉皮也變厚了。」其實她內心裡卻高興得很。要是在過去,她不僅不會高興,還會生氣責備她丈夫怎麼那樣沒有見識。沒想到她丈夫居然能在雪子的婚姻問題上改變態度,幹出那樣厚臉皮的事情,簡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因此她就無須對她丈夫再做什麼工作,只是等候下個星期天的到來了。這中間,丹生夫人打來一次電話說:「聽說你先生和橋寺小姐也見了面,事情越發有希望了,可喜可賀。還聽說這個星期天你們準備招待橋寺父女,請諸位好好款待他們吧。尤其希望雪子小姐努力改變最初給予人家的『陰鬱』印象,這事最值得憂慮,所以我特地附帶說—聲。」由此看來,橋寺把這幾天的經過一一向丹生夫人報告了,可見他對這門親事決不是漠不關心。
    到了約定的那個星期天,橋寺父女上午十點鐘來到蘆屋,在家裡玩兒了一兩個小時,然後賓主六人坐了出租汽車開往神戶,來到花隈的菊水餐館。關於當天的就餐地點曾提出好幾個方案,例如中國菜館、東方飯店的西餐廳,還有日本式中國菜的「寶家」等等。但是如果從遊覽神戶這一觀點出發,那就該數菊水餐館為第一。午飯是兩點鐘開始的,吃到四點鐘才結束。回家時從元町散步到三宮町,還在「尤海姆」稍稍休息了一會兒,把橋寺父女送上阪急電車,然後四個人又到阪急會館看了一場美國電影《禿鷹》。這一天只是雙方家屬碰碰頭,不可能一下子就融洽無間。
    第二天下午,雪子一個人在樓上練字,阿春上樓來說「有電話」。
    「打給誰的?」
    「說是請雪子姑娘接電話。」
    「誰打來的?」
    「橋寺先生打來的。」
    聽阿春這樣一講,雪子慌了。她放下筆站起來,可是並不想立即去接電話,而是漲紅著臉在樓梯口打轉轉。
    「二姐呢?」
    「像是出去了……」
    「去哪裡了?」
    「說不定去發信了。剛走不久,要不要去把她叫回來?」
    「快去!快去叫回來!」
    「是。」阿春急忙飛奔出去。
    幸子平常為了活動活動身體,總是自己發信,發完信在大堤上散步。阿春在第一個拐角處就發現了她。
    「太太!雪子姑娘叫您。」
    幸子看到阿春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奇怪地問道:「什麼事呀?」
    「橋寺先生來電話了。」
    「橋寺先生的電話?」因為事情來得突兀,幸子也吃了一驚。「是打給我的嗎?」
    「不是。是打給雪子姑娘的。她讓我來叫太太回去。」
    「雪子妹妹沒有接電話嗎?」
    「這個我可不知道了。我出來的時候她還在樓梯頭上打轉轉……」
    「為什麼自己不去接呢,雪子妹妹這個人真滑稽。」
    幸子覺得事情不妙。雪子不愛打電話在家裡是出了名的,誰都不給她打電話。即使有了她的電話,也總是由旁人代接,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她自己不接。過去一向是這樣的,可是今天非同往常。今天是橋寺打來的電話,他有什麼事情當然不知道,可是他是指名要雪子接電話的,首先雪子本人不應該不去接。如果幸子代她去接,反倒莫名其妙了。何況她又不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她那怕羞害臊的性情脾氣也只有姐妹幾個知道,外界是不瞭解的。要是橋寺不認為那是受到了侮辱,固然是萬幸。不過雪子磨蹭到最後會不會去接那個電話呢?叫人家等了好半天,還像往常那樣吞吞吐吐地對答——打電話時特別是這樣,那就只會壞事。要是那樣的話,不接也許比接了還好。雪子的個性特別倔強,她也許堅決不去接,在等著幸子的援手。不過,即使幸子現在馬上趕回去,電話也許已經掛斷,即使沒有掛斷,幸子代她接電話時又拿什麼話來賠禮道歉呢?總之,今天這電話雪子必須親自去接,而且必須馬上去接。不知怎的,幸子似乎有這樣一個預感,這門親事會不會由於這個小小的原因而功敗垂成呢。像橋寺那樣一位機靈和氣的人,不見得會因打電話這件小事而提抗議毀約吧。不過,當時如果自己在家的話,無論怎樣也會立刻叫雪子去接電話,偏巧在她離家的五六分鐘之間來了這樣一個電話,她越想越覺得彆扭。
    幸子急急忙忙趕回家,走進裝有電話的廚房一看,電話已經掛斷,雪子也不在那裡了。
    「雪子妹妹呢?」幸子看見做粗活的阿秋正在和面做下午的點心,開口就問她。
    「雪子姑娘剛才來過了。……也許在樓上吧。」
    「雪子妹妹來接電話沒有?」
    「是的,來接電話了。」
    「馬上來接的嗎?」
    「不,她等太太等了—會兒,可是太太沒有回來,所以她自己接的。」
    「話講了好久嗎?」
    「不過一會兒工夫……一分鐘的光景吧。」
    「什麼時候掛斷的?」
    「剛剛掛斷的。」
    幸子上樓一看,雪子一個人靠在練字的桌子上,手裡拿了一本字帖,低著頭在觀摩。
    「橋寺先生打電話來有什麼事?」
    「今天下午四點半他在阪急電車梅田站等我,問我能不能去。」
    「嗯,是約你去散步吧?」
    「他問我能不能和他一起去心齋橋溜躂溜躂,在什麼地方吃頓飯……」
    「你是怎樣回答他的?」
    「……」
    「你說去沒有?」
    「沒有。」雪子一面嚥口水一面含糊答應。
    「為什麼?」
    「……」
    「陪他去散散步吃頓飯有什麼不好呢?」
    要雪子單獨和一個正在說親中而且僅僅見過兩三次面的男子一塊兒上街散步,這是她平常絕對不會應承的。幸子是她親姐姐,最瞭解雪子的這種性格,所以一開始就知道她不會應承橋寺的要求,而且根據雪子的生性這也是很自然的。儘管這樣,幸子還是非常生氣。雪子不願意和一個不知底細的男子上大街、下館子,對於幸子即使無所謂,但是怎麼對得起貞之助呢?無論貞之助也罷,幸子也罷,為了雪子這樁親事,這次真的是拉下了臉皮,幹出許多低首下心委曲求全的事。雪子如果能想到這點,本人至少也應該積極一些才對吧。更何況橋寺打了這樣一個電話來,足以說明對方也作出了最大的努力,現在遭到冷淡對待,怎不叫他萬分沮喪呢?
    「那麼,你拒絕他了嗎?」
    「我只推說有點兒不方便……」
    即使拒絕人家,如果能找個合情合理的借口婉轉辭謝,倒也罷了。可是那種玩意兒又不是雪子所長,她準是笨嘴笨舌、極不自然地應付過去的。想到這裡,幸子眼睛裡不由得充滿了悔恨的淚水。對著面前的雪子,她更加氣上加氣,所以她不耐煩地轉身下樓去,穿過露台走到院子裡。
    幸子知道補救這個過失的最好方法是馬上讓雪子打電話給對方,向對方賠禮道歉,讓她今天下午去大阪赴約。可是這樣的事任憑你磨破嘴皮子,雪子也決不會答應一聲「噢」,如果強迫她那樣做的話,徒然招致雙方更加不愉快,結果只能吵得不歡而散。即使幸子代替雪子打電話給對方,巧妙地編個借口說明今天確實因事不能赴約的理由,真有把握能講得叫人家信服嗎?要是對方問:「明天怎麼樣?」又拿什麼話來回答呢?雪子不願意這麼做不限於今天。除非相互之間接近到知心達意的程度,否則她是決不會同意那種約會的。既然這樣的話,今天這件事情暫且到此為止,明天等幸子去找丹生夫人,把雪子的性格向她詳細解釋解釋,說明雪子決不是故意疏遠橋寺,也不是不願意和他一塊兒散步,只是因為一向嬌養慣了,小姐脾氣十足,碰到那樣的事就手忙腳亂、畏縮不前,這也正是雪子純潔的地方。幸子覺得這些情況要是能由丹生夫人轉告橋寺,說不定能得到橋寺的諒解。
    正當幸子在院子裡一面踱步,一面想主意的時候,廚房裡似乎又響起了電話的鈴聲。阿春跑上露台,朝著院子裡高叫:「太太的電話。是丹生先生的太太打來的。」
    幸子心裡一怔,連忙跑到廚房裡,可是一轉念,又把電話轉到了書齋。
    「啊,幸子姐。剛才橋寺先生來電話了,他非常氣憤哩。」丹生夫人的話聲顯出事情非同小可。她說著一口清脆的東京話,語調由於興奮而格外利落。她說:「不知道橋寺先生為什麼發那樣大的火,他開口就說:『我不喜歡那種不爽氣的小姐。你們都說那個人鮮艷璀璨,她什麼地方鮮艷璀璨來了?這門親事我斷然拒絕,請你們馬上通知對方吧。』問他為什麼生那樣大的氣,他說:『本想和雪子小姐兩人從從容容地談—談,所以約她今天下午一塊兒出去散散步。最初是女傭來接的電話,我對女傭說雪子小姐如果在家,請她來接電話。女傭回答一聲在家,就走開了。不知為什麼雪子小姐遲遲不出來,等了許久總算出來了。問她今天下午方便不方便,她一味嗯、嗯的支吾其詞,也不知究竟是答應還是不答應,追問到最後才逼出「不大方便」一句話,聲音低得聽也聽不清,而且說了那句話以後,就不再說別的了。我也動了肝火,當下就啪嗒一聲把電話掛斷了。』橋寺先生說完還加上一句『那位小姐到底把人家當什麼看待,不是太瞧不起人了嗎?』氣得他大發雷霆。」丹生夫人一口氣說到這裡,又補上一句「由於這樣一個原因,遺憾得很,請你把這樁親事看做吹了吧」。
    「真的,真的,太對不起您了。……要是我在家,決不至於讓雪子做出這種失禮的事來,偏巧趕上我外出了一會兒……」
    「可是……即使你不在,雪子小姐不是在家嗎?」
    「是呀,是呀,確實是這樣。……真的太抱歉了……鬧成這個局面,您大概再也不能給調解了吧?」
    「那還用說。」
    幸子當時真恨無地洞可鑽,她一面驢唇不對馬嘴地應答,一面聽著人家講話。
    「好啦,幸子姐,在電話裡說這樣的話,很對不起,現在即使去看您,也無濟於事,所以我就不去了,請勿見怪。」說完她像要掛電話了。幸子趕快說:
    「實在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改天再到府上道歉……您生氣是完全應該的……」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說的是什麼了。
    「算了,幸子姐。不用說這種話了。您要來訪問,更使我受寵若驚了!」她差點兒沒有說「聽著都噁心」。正當幸子提心吊膽不知怎樣回答時,對方一聲「再見」,把電話掛斷了。
    幸子放下聽筒,兩手托著下巴靠在丈夫這張有桌上電話的矮桌子上,席地坐了好半天。心想不久丈夫回家後勢必把這件事情告訴他,轉念一想今天就不講了,等明天心情平靜下來再告訴他也不遲。不難想像丈夫聽到這消息將會多麼灰心失望,更糟的是但願丈夫不至於因此而厭惡雪子。丈夫從來不喜歡妙子而同情雪子,可是由於發生了今天這樣的事情,兩個妹妹會不會同時遭到他嫌棄呢?妙子因為有個靠山,還無所謂。雪子現在要是遭到貞之助的拋棄,如何是好呢?過去幸子對妙子有什麼難以忍受的事,可以向雪子訴說;對雪子有什麼不滿,可以向妙子訴說,所以平常不覺得怎麼委屈。可是今天這種時候妙子不在家,幸子就覺得非常寂寞,非常不方便。
    「媽媽。」悅子打開書齋的拉門,站在門檻上詫異地瞅著她母親的臉。悅子剛放學回來,發現家裡出奇的寂靜,以為家裡大概出了什麼事了。
    「媽媽,你在幹什麼?」她邊說邊走進屋子,站在她母親背後再次端詳她母親的臉。
    「哎,你在幹什麼呀?媽媽……媽媽……」
    「你阿姨呢?」
    「阿姨在樓上看書。……喂,媽媽,你怎麼啦?」
    「沒什麼。……你找阿姨去吧。」
    「媽媽也去。」悅子拉了媽媽的手要走。
    「嗯,去吧。」幸子改變想法站了起來,和悅子一同來到正屋,讓悅子上樓,自己走進會客室,坐到鋼琴前,打開琴蓋。
    一小時後貞之助回來了。這中間幸子一直在彈鋼琴,當她聽到門鈴響時,就走到門口去迎接。貞之助夾著公文包走向書齋,她緊跟著也走了進去。
    「我說,費了您那麼大的勁,可是這樁親事卻完蛋了……」幸子本來拿不定主意到底今天講還是明天講,可是一看到丈夫的臉她馬上就憋不住氣了。丈夫的臉色雖說一下子改變了,可是只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並沒有露骨地表現出他的不愉快,一直平心靜氣的聽幸子說完事情的經過。幸子看到她丈夫不動聲色,就更加悔恨她從來沒有這樣激烈地責備雪子,她說:「叫我們為她這樣操心,還算人嗎!」
    真的,現在說這種話也已經來不及了,不過橋寺其實是有意結婚的。他嘴上儘管不明確表態,可是內心裡肯定對雪子有意。正因為這樣,他今天才打電話約雪子出去散步的。明白了這一點,就更加悔恨今天為這個電話所犯的錯誤,恨不得捶胸頓足地哭一場,可是哭又有什麼用呢?機會永遠不會再來了。為什麼自己當時不在家呢?要是自己在家,雖則不能使雪子應約前去,至少能讓她作出一個普普通通的對答。那樣的話,這樁親事也許就會順利進展,不久的將來說不定就能訂婚。這樣想也不見得就是白日做夢吧。只要平平穩穩去做,十之八九能得出這樣一個結果的。不料就在自己離家的五六分鐘裡,卻來了那個電話!一個人的命運難道取決於這樣偶然的一件小事!……幸子越想越不甘心,彷彿那時自己不在家倒成了自己的過失那樣悔恨無窮。電話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那五六分鐘之間打來了,她甚至覺得這只能認為是雪子的不幸。
    「這樣一想,自己儘管生氣,又覺得雪子妹妹實在有點兒可憐。」
    「不過這是雪子妹妹的性格所造成的悲劇,當初電話打來的時候,你即使在場,結果不是也一樣嗎?」
    貞之助反倒只能站在撫慰自己妻子的立場上說了這樣的話:
    「當時即使你在場,雪子妹妹也不見得能妥善對答。再說,要是不爽爽快快地答應人家的要求,同意一塊兒去散步,總免不了要招致對方的不滿。既然這樣的話,今天這種失敗就得歸罪於雪子妹妹的性格,和你在場不在場沒多大關係。今天即使妥善應付了過去,今後同樣的事情也會一遍一遍地發生。所以歸根到底這樁親事擺脫不了告吹的命運。除非雪子妹妹脫胎換骨,否則永遠將遭到同樣的結局,這也許是她的宿命。」
    「照您這樣講的話,雪子妹妹不是一輩子都嫁不出去了嗎?」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像雪子妹妹那樣消極保守,連電話都打不好的一個女性,也自有其獨特的長處。世上也許有那樣的男子,不把她那種性格一律看成是因循消極、落後於時代,而認為是一種溫柔、高尚的品質。不能認識到她那種優點的男子,就沒有資格做雪子妹妹的丈夫。」
    幸子聽丈夫這樣一講,自己反倒受到了安慰,就更覺得對不起丈夫,一面又盡量多想想雪子的可憐,漸漸的把自己一肚子怒氣壓制住了。可是當她回到正屋,走進會客室看到雪子坐在沙發上,若無其事地把那只「鈴」抱在膝上逗著玩兒的那副模樣,幸子的忿懣不平之氣不禁又發作了。她漲紅著臉抑制住憤怒,叫了一聲雪子妹妹,扔給她這樣兩句話:「剛才丹生太太打來電話說橋寺先生大發雷霆,親事因此吹了。」
    「嗯。」雪子依然漠不關心地應了一聲,也許帶幾分掩飾難為情吧,她把手伸到咕嚕咕嚕叫著的「鈴」的脖子底下去逗樂。
    「不僅橋寺先生,連丹生太太,你姐夫貞之助和我都生氣啦。」幸子本想一口氣傾吐出這些話,但是終於隱忍著咽到自己肚子裡去了。可是,這個妹妹果真會認識到今天的失策是「失策」嗎?要是真能認識到的話,當著姐夫的面認個錯,說聲「對不起」也好呀。不過想到這個人那時即使心裡知道自己錯了,也決不肯當面認錯,又覺得她面目可憎起來。
    第十八章
    橋寺發怒的緣由,第二天由於井谷來訪,詳詳細細給幸子講了經過情形而更加明嘹了。
    井谷是這樣說的:「聽說昨天橋寺給丹生夫人打了電話,他也打電話給我了。像他那樣一個溫厚的長者,居然發那麼大的火,連我都被他埋怨了一頓,說什麼那位小姐不是太目中無人了嗎?因此我覺得這事非同小可,馬上趕到大阪,去見了橋寺和丹生夫人。仔細一打聽,才知道事出有因,橋寺發怒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僅是昨天的一件,前天就露出苗頭來了。前天橋寺父女不是應邀來府上玩兒,在『菊水』聚餐的嗎?飯後在元町散步時,橋寺和雪子小姐兩人偶然走在一塊兒,那是因為他們兩個人被出征軍人送別會的長行列阻攔著,和大家分隔開了。橋寺那時注意到某雜貨店的陳列窗,他對雪子小姐說:『我想買雙襪子,請您陪我去挑選一下怎麼樣?』雪子小姐只答應了一聲『好』,羞澀不安地幾次三番彷彿求救似的回頭去望分隔在五十米外的太太小姐們,露出一副為難的樣子站在那裡不動。橋寺因此忿忿的獨自走進鋪子買了他需要的東西。這是一二十分鐘之間發生的事情,旁人都不知道。可是橋寺當時已經很不愉快。不過那時他盡量往好的一面解釋,以為這可能是小姐的一種脾氣,並非嫌惡自己,這樣一解釋,他的心情才好轉過來。但是這件事他畢竟放心不下,想再找個機會試試雪子小姐是不是討厭自己。碰巧昨天風和日暖,公司裡又休假,因此他給雪子小姐打了那個電話。可是結果正如您知道的那樣,橋寺再次丟了臉。
    「橋寺說:『前天那樁事情我還以為對方怕羞,可是一次不算,第二次又遭到同樣的對待,那就只能認為對方極端厭惡我了。她那態度可以說是堅決拒絕的表示,就差沒有說「你還不明白我討厭你嗎?」罷了。不然的話,至少可以說幾句婉轉周到的謝詞吧。看來那位小姐是故意破壞她周圍的親友千方百計要促成的這門親事。』他還說:『我深知丹生夫人、井谷女士以及蒔岡小姐兄嫂的好意,可是由於當事人的那種態度,他們的好意我想接受也接受不了呀。這門親事我覺得不是我主動拒絕人家,而是人家拒絕我的。』
    「昨天我和他們兩人碰頭時,丹生夫人氣得比橋寺還厲害。她說:『我覺得雪子小姐對男性的態度實在不像話,難怪人家說她「陰鬱」。我曾忠告過她應當竭力給人家一個開朗的印象,可是她始終聽不進我的忠告。雪子小姐這種性格我不奇怪,奇怪的是幸子姐為什麼要讓她妹妹採取那樣的態度。現在即使是貴族小姐或皇家公主,也不應該採取這種態度,我不知幸子姐把她的妹妹當成什麼樣的人看待了。』」井谷說話的口氣十分嚴厲,幾乎有點兒借丹生夫人的嘴發洩她自己的不滿。任憑她說什麼,幸子都無話可答。不過井谷是男人脾氣,想說的話說完以後,她心裡似乎痛快了,隨後就毫無隔閡地談了一陣子家常。她看到幸子垂頭喪氣的樣子,反而勸慰說:「您不用這樣悲觀失望,不管丹生夫人怎樣,以後我還是要給雪子小姐做媒的。」作為談助,她又提到雪子眼皮上的那塊褐色斑,說:「橋寺和雪子小姐見了三次面,始終沒有注意到她臉上那塊東西,據說還是他的姑娘回家告訴他:『那個人的臉上有塊褐色斑哩。』橋寺回答說:『是嗎?我一點都不知道呀。』如此看來,那塊褐色斑根本不用您再擔心了,有時簡直—點兒問題也沒有。」
    前天在神戶元町發生的那樁惹惱橋寺的事情,幸子始終沒有告訴貞之助。因為講了也無濟於事,恐怕反倒會使她丈夫對雪子的感情進一步惡化。貞之助還是貞之助,他後來瞞著妻子,憑一己之見給橋寺寫了下面這樣一封信。
    情勢既然演變成這樣,本來再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儘管出於無可奈何,可是我不得不向您解釋清楚,否則就交待不過去。您也許以為我們夫婦沒有好好摸清妹妹的心意而擅自許婚,其實我們那個妹妹不僅沒有厭惡您,而且我們可以保證她是同意這樁親事的。您一定會說既然這樣,前幾天她那種消極曖昧的態度和電話中的對答又將如何解釋呢?那是因為她秉性畏懼異性和怕羞,不能作為厭惡您的證據。任何人都覺得年過三十的女子不該那樣糊塗,可是洞悉她底細的骨肉之親就不奇怪這些,認為在那種場合她永遠是那個樣子,現在已經比以前好得多,不那麼怕生人了。儘管這樣,我們知道這種說法對外是通不過的。特別是前幾天那個電話,真不知如何向您道歉才好。記得我曾經對您說過,她的性格並不陰鬱,內心反倒有璀璨的一面,到現在我也深信我的話沒有講錯。可是,一個女子到了像她那種年齡,連應酬話都講不好,不管怎麼說,也是沒有能耐到極點了,您的生氣是百分之百應該的,只此一層,她就沒有資格做您的妻子,對這樣一個人加以拒絕,乃是勢所必然。儘管遺憾,我不得不確認她的落選是理所應得,不能厚著臉皮再懇求您考慮什麼了。總之,妹妹成為這樣一個落後於時代的女性,完全是家庭教育不好的結果,這和她幼年失母,青年喪父的境遇也有關係。不過,我們也應該負一半責任。只是我們不知不覺地袒護了她,對她的評價也許過高了一些,但是決沒有為了想勉強高攀而對您說假話,只此一點務望諒解。
    我祝願您得到理想的配偶,雪子也獲得良緣,大家都把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掉,但願這樣的一天早早到來。到那時希望我們仍照常往來。正在慶幸好不容易交上了您這樣一位朋友,如果因為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不能繼續交往,那損失就太大了。
    這封信寄出以後,橋寺馬上寄來一封鄭重的覆信。內容如下。
    接到您誠懇的來信,惶恐得很。您說令妹落後於時代,這是您謙虛。不論令妹歲數多大,卻始終保持著少女的純真,不染流俗風氣,這是極可貴的品質。做這種女性的丈夫的人必須高度評價她的純真,有義務重視、愛護這種可貴的品質而不使其受損。要做到這點,必須對她的性格深刻瞭解,並且無微不至地加以體貼。像我這樣的鄉巴佬完全不具備這種資格。從這點出發,我認為我們的結合對雙方都不會幸福,因此才謝絕了這門親事的。要是您把拒婚當作是對令妹的惡意批評,那就非常遺憾了。還有,最近一段時間裡承蒙您全家對我的熱情接待,不勝感激。府上那種家庭和睦的情景,真是舉世無雙,值得大家羨慕。我覺得正因為有這樣一個和氣藹藹的家庭,才培養得出令妹那種珠玉般的性格。
    來信和貞之助一樣,是用毛筆寫在卷紙上的。雖說不是文言文,可也寫得十分周到得體,無懈可擊。
    另外,那天在神戶散步時,幸子曾領橋寺的女兒去元町的服飾品商店,為她挑選了一件罩衫,還讓繡上姓名。親事告吹後不幾天,罩衫上的姓名繡好了,幸子覺得不送給人家反倒不自然,就托井谷轉送了去。半個月後的一天,幸子去井谷的美容院,井谷遞給幸子一個紙盒,說:「這是橋寺先生送給太太的,放在我這裡幾天了。」幸子回家打開盒子一看,是京都襟萬商店製作的凸紋薄綢背心,幸子穿著正合身,大概是橋寺托丹生夫人代他備辦的吧。看來這準是前些日子那件罩衫的回禮了。從這件小事上也可以看出橋寺為人的周到了。
    雪子又是怎樣的心情呢?表面上看去,她既沒有垂頭喪氣的樣子,也沒有感到對不起貞之助和幸子。姐夫、姐姐的好意她是明白的,不過拿她的個性來說,她在這件事情上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過此就不是她所能做到的了,要是這樣還談不攏這門親事,那就沒有什麼可惜的了。這說不定多少帶點兒逞強和虛張聲勢——她的一舉一動表現出她就是這樣想的。幸子到頭來還是失去了對雪子露骨地發洩不滿的機會,最後還是慢慢的又和好了。儘管這樣,幸子總覺得有點兒東西悶在心裡,不能釋然,只想等妙子回家講給她聽。偏偏這一陣子妙子有二十多天沒有回來,還是三月上旬那個「命中注定的電話」打來後的第二天,她一清早回到家裡呆了一會兒。幸子告訴她「這次又吹了」。她聽到這個消息,非常失望地回去了。以後一直沒有見到她的面。說實話,在這一段時間裡,每逢丹生夫人和井谷問起妙子,幸子總警惕著她們是不是故意裝做不知道而來打聽消息,因此總給她們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因為幸子無論如何也不願讓旁人知道妙子和她分居了,那不過是為了萬一將來她和奧畑的關係鬧出了問題,可以對外宣佈那個妹妹已經和家庭脫離關係了。可是現在一切心計都化為泡影,幸子就急於想和妙子見見面了。一天早晨,姐妹兩個在餐室裡談天,幸子說:「不知道細姑娘近來怎麼樣,打個電話去問問吧。」可是送悅子上學的阿春老不回家,等了三個小時她才回來。她悄悄地向餐室裡覷了覷,看到裡面只有幸子和雪子兩個人,才躡手躡腳地走到兩人身邊低聲說:
    「細姑娘生病了。」
    「嗄,什麼病?」
    「像是腸炎或赤痢。」
    「來電話了嗎?」
    「是的。」
    「你去過了嗎?」
    「去過了。」
    「細姑娘躺在公寓裡嗎?」雪子問。
    「不是。」阿春低下頭不聲響了。
    實際上今天一清早阿春就被叫醒,說春倌有電話。她去一聽,是奧畑的聲音。奧畑對她說:「細姑娘昨天來我這裡,夜裡十點鐘左右突然生病,高燒達四十度,還發冷發抖。她要回公寓,我留她住在我這裡了。可是病情越來越惡化,昨天請附近的醫生來給她診察,最初弄不清是什麼病,醫生懷疑是流感要不然就是傷寒。半夜裡開始拉肚子,而且拉得非常厲害,腹部絞痛。醫生說大概是大腸炎或者赤痢。如果確診是赤痢,那就必須住院。不過無論怎樣都得有人護理,所以不能讓她回公寓,暫時只能留在我這裡進行治療。這事我只能私下先通知你。病人雖則痛苦,可是目前還不用特別擔心,不妨繼續留在我這裡治療。如果有什麼急劇變化再通知你,不過我想決不會有那樣的事情。」阿春認為反正自己得跑一趟,等看到情況以後再說。所以今天早晨她把悅子送去上學後,歸途繞道去了西宮。到那裡一看,情況比想像的嚴重得多。據說昨夜一夜中間就拉了二三十次。因為拉得太頻繁了,病人不能躺下,只能起身抓住椅子蹲在馬桶上。據說醫生曾忠告患者不能採取那個姿勢,必須安靜地躺在床上,身體下面放個搪瓷便盆。阿春去後,和奧畑兩個苦苦勸說妙子,好不容易才說服妙子躺下了。不過阿春在那裡的時候,妙子就拉了許多次。可是因為肚子絞痛,每次都拉得很少,正由於這樣就更加難受。熱度仍然很高,不久以前還有三十九度。究竟是腸炎還是赤痢,仍然沒有搞清楚。據說已經請大阪大學化驗病菌了,一兩天內就可以得出結果了。阿春對妙子說:「請櫛田醫生來診治好不好呢?」病人回答她說:「病倒在這裡,怎麼可以讓櫛田大夫知道呢,還是算了吧。你回去不要把病情告訴我二姐,不要讓她擔心。」阿春當時沒有說回家後是否報告太太,只說「回頭再來看您」,就先回來了。
    「沒有護士吧?」
    「沒有。說是拖久了就得請護士……」
    「現在誰在照顧病人呢?」
    「冰是少爺(阿春第一次這樣稱呼奧畑)砸的,便盆消毒和擦屁股由我幹。」
    「你不在那裡時,誰幹呢?」
    「這……大概是那位老奶奶干吧。聽說她是少爺的乳母,人倒是很好的。」
    「那個老奶奶還管做飯吧?」
    「是的。」
    「如果是赤痢的話,叫那種人洗便盆,不是太危險了嗎?」
    「怎麼辦呢?……我去看看吧。」雪子說。
    「先等一下,看情形如何再說。」幸子說。「如果確定是赤痢,那就得設法解決。如果是簡單的腸炎,兩三天就會痊癒的,所以現在不用那麼著急。眼前只能派阿春去照料,沒有別的辦法。在貞之助和悅子面前就說阿春家裡有急事,請了兩三天假回去了。」
    「他們請的是什麼樣的醫生呢?」
    「是怎樣一位醫生,我還沒見過。聽說是附近一位不熟識的醫生,以前從來沒有請他看過病。」
    「要是請櫛田大夫給診治就好了。」雪子說。
    「這是真的。」幸子說。「要是在公寓裡就好了。在啟哥兒那裡就不方便,還是不請櫛田去為妙。」
    幸子看出妙子實際上出乎意外地軟弱,她嘴上儘管逞強叫阿春不要對二姐講,內心裡卻恰恰相反。在這種時候妙子一定會深刻體會到家庭的溫暖,兩個姐姐不在她身邊會使她感到那麼心慌意亂。
    第十九章
    阿春一會兒工夫就收拾好東西,提前吃了午飯,說聲兩二天後回來,就匆匆走了。臨走前幸子把她叫進會客室,再三叮囑她必須克服平時偷懶的脾氣,和病人接觸後必須消毒,不可疏忽;病人大小便時必須在便盆裡滴幾滴來蘇爾消毒水。還叫她經常報告病情,每天上午至少給家裡打一次電話,奧畑那裡沒有電話,可以借用附近商店裡的電話,但是最好不要去商店借用,而利用公用電話。給家裡打電話要趁貞之助和悅子不在家的時候打。
    阿春是下午走的,幸子姐妹估計當天不會有電話來,所以格外牽掛妙子的病情,眼巴巴地等候第二天的到來。直到第二天上午十點鐘以後,阿春的電話才來。幸子把電話轉到丈夫的書房裡,由於距離遠,半中間又一再中斷,費了好大的勁才聽到幾句。總的來看,病人的情況大體和昨天差不多,只是肚子拉得比昨天還厲害,一小時要拉十來次,熱度也沒有下降的跡象。幸子就問:「原來懷疑是赤痢,究竟像不像?」
    「這還沒有弄清楚。」
    「大便檢查的結果怎麼樣?」
    「聽說大阪大學方面還沒有回音。」
    「拉的是什麼樣的大便,帶不帶血?」
    「像是有點兒血。除此以外,儘是鼻涕那樣黏糊糊的白色黏液。」
    「你這電話是從哪裡打來的?」
    「我打的是公用電話。可是附近沒有公用電話,得走遠路打,非常不方便,而且還有兩三個人排在我前頭,所以電話打遲了。一會兒打算再打一次,要是今天打不成的話,那就明天早晨打。」阿春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大便帶血,那不是赤痢嗎?」站在一旁聽著的雪子說。
    「是呀。……我也這樣想。」
    「大腸炎患者的大便裡能帶血嗎?」
    「不可能吧。」
    「一小時內拉十次,準是赤痢了。」
    「會不會是醫生靠不住呢……」
    幸子認為十之八九是赤痢,而且做好了思想準備,漸漸的在考慮該做些什麼事情。可是那天期待著的第二個電話卻始終沒有打來,一直等到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多鐘還杳無音信,阿春究竟在幹什麼呢,急得幸子、雪子姐妹兩個如坐針氈。快到中午時,阿春突然從廚房門口走了進來。
    「怎麼樣了?」兩人見到阿春繃緊的面容,一聲不響地把她拉進會客室問道。
    「看來畢竟是赤痢了。」
    其實大便化驗的結果還沒有搞出來。醫生昨晚和今晨都來看過了,說像是赤痢,必須採取措施,國道附近的木村醫院有隔離病房,他可以介紹去那裡住院。剛要決定去住院時,一個經常來賣菜的商人碰巧來到廚房,無意中對阿春說了一句那個醫院還是別去為妙。因此到附近去一打聽,才知那家醫院的名聲果然很不好。院長是個聾子,不能聽診,診斷經常失誤。儘管是大阪大學出身,但學生時代成績就不好,博士論文都是同班同學代寫的。那位同班同學現在也在這一帶開業,據說他也承認那博士論文是他代寫的。阿春把這情況告訴了奧畑,奧畑也不放心起來,就去打聽其他醫院,可是除了這個醫院而外,附近沒有其他醫院有隔離病房。因此他對醫生說:「就當作大腸炎在家裡治療不行嗎?」醫生不贊成,回說:「那可是傳染病呀!」可是奧畑不理會那一套,說什麼生了點赤痢,何必要去住醫院,在自己家裡不是也能治好嗎,因此決定在家裡治療,醫生那裡可以設法使之同意。他和阿春商量要不要聽聽蘆屋姐姐的意見。阿春回答他說:「那就回去徵求一下意見吧。」她想電話裡說不清楚問題,因此才急急忙忙趕回來的。
    問她醫生是怎樣一個人,答說醫生姓齋籐,也是大阪大學出身,看去比櫛田醫生小兩三歲。他父親那一代就在這條街上開業,老先生還活著,父子兩個名聲都不錯。據阿春的觀察,他還趕不上櫛田醫師那樣麻利。診斷也過分慎重,不輕易下結論。這次診斷的延誤,這也是原因之一。另外的一個原因是作為赤痢來說,熱度過高,而且第一天沒有大便,拉肚子是發病後二十四小時才開始的,也就是前天晚上才開始的。由於這樣的原因,就懷疑得的是傷寒,一切處理都耽誤了時間,所以病情更加惡化。
    「到底是在什麼地方傳染的呢?吃了什麼腐敗的東西了吧?」
    「是的,聽說吃了青花魚做的四喜飯。」
    「在哪裡吃的?」
    「聽說是發病那天傍晚,她和少爺去神戶溜躂,在喜助飯莊吃的。」
    「這家飯莊從來沒聽說過哩。雪子妹妹,你呢?」
    「沒聽說過。」
    「據說這家飯莊在福原娼妓區裡。……那裡的四喜飯據說特別可口,打算去嘗試一下。所以他們在新市場看完電影回來就去那裡了。」
    「啟少爺一點也沒事嗎?」
    「是的。聽說少爺不愛吃青花魚,所以他沒有吃。只細姑娘一人吃了,所以她說—定是吃了青花魚的緣故。……不過據說吃得並不多……並且魚也沒有腐敗,的確是新鮮的活魚。」
    「青花魚真可怕,新鮮魚吃了也會中毒。」
    「據說背脊上發黑的那部分最危險,細姑娘吃了兩三片。」
    「我和雪子妹妹從來不吃青花魚,只有細姑娘吃。」
    「總的來說,細姑娘太愛在外面亂吃東西了。」
    「你這話一點都不錯。老早以前她就很少在家裡吃晚飯,總是到東到西亂吃館子,所以才鬧出這個病來的。」
    妙子生病以後啟哥兒的態度又怎麼樣呢?表面上若無其事,內心裡會不會覺得收留這樣—個傳染病人而為難呢?最初還以為是輕微的腸炎,一旦發覺不是這種病時,就會覺得無法對付而希望盡快讓蘆屋接回去吧。幸子姐妹想到前年鬧水災時他的行為,就擔心會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可是據阿春的觀察,還沒有那種跡象。上次鬧洪水時,由於他平時愛漂亮,所以不願弄濕他的褲子。對於傳染病他似乎並不那麼害怕。也許是因為上次鬧洪水時自己的所作所為成了妙子厭棄他的根源之一,今番才竭力表示他的忠誠的吧。「留在我這裡治療吧」這句話似乎不光是口惠。他很仔細周到,往往提醒阿春和護士該做點什麼,有時還親自幫助換冰袋、消毒便盆。
    「我這就跟春倌—起去看看,我是不怕傳染的。」雪子說。「得了赤痢也不見得會死,啟哥兒既然那樣說,又沒有其他適當地方可以安置病人,就讓細姑娘住在那裡也沒什麼不好。可是護理工作我們不能撒手不管,完全推給人家。長房和貞之助姐夫可能有意見,咱們卻不能做這種事。反正我自作主張去看護細姑娘,不會有什麼問題。櫛田醫師要是能去,自然比較放心,原先那位醫生和護士就靠不住了。今天起我就住到那裡去,換回春倌讓她負責聯繫吧。靠打電話說不清楚問題,反倒增加憂慮。啟哥兒又是單身漢,免不了缺這缺那的,往往需要春倌一天跑幾個來回。」雪子說完就換好衣服,簡單地扒了幾口茶泡飯,為了不讓她姐姐為難,沒有徵求幸子的同意就走了。其實幸子的心情完全和雪子一樣,所以根本不想阻止她。
    從學校裡回家的悅子問起阿姨在哪裡時,幸子還若無其事地回答她說,阿姨打完針順便去神戶買東西了。可是傍晚丈夫回家時,不說實話無論怎樣不行了,於是幸子就把兩二天來發生的事情以及雪子擅自離家的經過毫不隱瞞地全都說了出來。丈夫一臉不高興地默默聽著,到最後也不說是好是壞,大概除了默認而外也沒有別的辦法吧。
    吃晚飯時,悅子又問阿姨在哪裡,幸子稍稍給她洩露點兒事實說阿姨去照料生病的細姨了。悅子就接二連三尋根究底地追問:「細姨躺在哪裡?」「生的是什麼病?」幸子斥責她說:「細姨躺在公寓裡,因為單身一人不方便,所以你阿姨才去陪伴她的。細姨並沒有生什麼大病,用不著小孩子擔什麼心。」她這才不吭聲了。但是她是不是真的相信母親講的話呢?貞之助和幸子故意和她說些別的事情來矇混,她無精打采地含糊答應幾聲,一邊吃飯,一邊偷偷地翻眼察看父母的臉色。這孩子自從去年年底以來沒見過妙子,幸子雖然告訴她細姨很忙,可是她卻從阿春那裡打聽到了大概情況;而且讓她多少知道點實情,做母親的也方便。以後的兩三天裡,悅子只見阿春出出進進的,一次也沒看到雪子回家,她就越來越不放心,追緊阿春打聽妙子的病隋,最後揪住她母親說:「為什麼不把細姨接回家呢?快去接回來吧!」她那氣勢洶洶的樣子簡直把幸子嚇呆了。
    「小悅,細姨有媽和你阿姨照看,你只管放心好了。小孩子不用多管這種閒事。」幸子安撫她說。
    「讓細姨睡在那種地方,不是太可憐了嗎!細姨會病死的。」悅子異常激動地叫喊。
    事實上妙子的病情經過很不順利,而且越來越糟。雪子寸步不離地侍候在她身邊,護理方面自然不會出差錯。可是據阿春帶回來的消息看,病人的體氣一天比一天衰弱。一星期後,化驗的結果出來了,大便裡不僅有赤痢菌,而且還是赤痢菌中最為惡性的志賀菌1。而且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患者的體溫一天之內反覆升降好幾次。體溫高的時候達三十九點六度至四十度,伴有嚴重怕冷和發抖。拉痢時下腹疼痛難忍,所以得給她吃止瀉藥。吃藥後肚子不瀉了,可是渾身發抖,熱度上升。反過來讓患者吃瀉藥時,熱度就下降,可是腹痛得厲害。拉出來的東西全像水那樣。這兩天病人一點兒精神也沒有,醫生也說心臟一點點變得衰弱了。所以雪子焦急得坐立不安,她問醫生:「這樣下去能治好嗎?看樣子似乎不像單純的赤痢,會不會夾著別的病呢?該不該注射林格氏針劑或者維他康復呢?」醫生說,「還用不著打。」不給妙子打。雪子卻認為要是櫛田大夫的話,這種時候肯定會大打特打那些針藥的。一問護士,才知道齋籐老先生最討厭打針,兒子受了他的影響,除非萬不得已時,不給患者打針。據阿春說:「雪子姑娘認為事情鬧成這樣,也顧不得什麼面子不面子了,索性請櫛田醫生去診治得啦,不過她還希望太太親自去看一下情況。」阿春還加上一句:「這五六天工夫,細姑娘瘦得不成樣子了。太太如果看見她,真的會嚇一跳的。」
    幸子一則因為怕傳染病,再則對丈夫有所顧慮,所以一直拿不定主意,現在聽了阿春的報告,便再也安不下心來了,決定瞞著她丈夫,趁上午由阿春作伴去看一次妙子。臨出門時想到給櫛田大夫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妙子在西宮一位熟人家裡病倒了,由於某種原因,只能讓她暫時住在那裡。請的是附近一位齋籐醫生,病狀的經過情況大致是如此這般,扼要地介紹後徵求他的意見。櫛田醫師說這種時候必須大量注射林格氏針劑和維他康復,如果放任不管,患者只會更加衰弱,必須對醫生說千萬不可再耽誤下去,必須馬上動手。幸子就說看情況還得請先生去會診一下。櫛田回答說齋籐醫生是熟人,只要事先獲得他的諒解,我隨時可以出診。櫛田說起話來還像平常那樣爽利。幸子掛斷了電話,坐上等候在門口的汽車,沿國道向東駛去。車子開過業平橋幾百米,只見山下一家大邸宅的院牆裡的櫻花樹已經開出了鮮艷的花。
    11893年志賀潔發現的痢疾桿菌。
    「哎呀!多好看呀……」阿春脫口而出。
    「是啊,這家人家的櫻花每年都是開得最早的。」幸子一邊這樣說著,一邊觀望著在陽光照射下升騰起一片游絲的水泥路面。這一陣子由於妙子生病,弄得幸子心緒不寧,不知不覺間,季節已經進入四月,再過十天就是賞櫻花的時令了。可是今年還能像往常那樣姐妹三個一起去京都賞花嗎?要是去得成的話,不知該多高興呢!妙子即使痊癒了,又怎麼能馬上出門呢?嵯峨、嵐山和平安神宮的櫻花是看不上了,御室的晚櫻不知道能不能趕上。說起來,悅子犯猩紅熱也是去年四月,那是在賞櫻花後從京都回到家裡才發病的。京都是去了,可是由於悅子一生病,菊五郎的「道成寺」就沒有看成。今年四月菊五郎也來大阪了,演出的節目是《籐娘》,本來是非去看不可的,會不會又要錯過機會呢?
    幸子心裡思忖著這類事情,車子在夙川大堤上奔馳,六甲山隱隱約約地浮現在天際。
    第二十章
    病房據說在樓上,幸子一走進門口的洋灰地,奧畑和雪子聽到汽車停止的聲音,早就到樓下來迎了。
    奧畑和幸子一見面,就使了個眼色說:「客套話免了吧,有緊要事情得先商量哩……」把幸子請進樓下裡間那個屋子。
    其實齋籐醫生來出診後剛走,奧畑送他出門時,他微微歪著頭說:「病情確實不大妙,患者心力很衰弱。目前雖說還沒有明確的徵兆,可能是我過慮,不過從觸診覺察出患者的肝臟似乎有些腫大,說不定犯了肝膿腫。」問他到底是什麼病,他說:「就是肝臟化膿病。熱度升降得那麼厲害,怕冷怕得發抖,看來不僅是赤痢,準是並發肝膿腫了。不過憑我一己之見,還難於作出結論,最好能請大阪大學的專家來會診一次,才能放心,不知意下如何?」再追問下去,他說:「這種病是肝臟感染了其他膿腫的細菌,大抵都是由於赤痢細菌的侵入。化膿的腫塊如果只有一處還好治,要是多發性的,也就是肝臟內到處都是膿頭子的話,那就相當麻煩了。膿和腸子粘連的地方如果破裂,那倒好辦,如果是肋膜、氣管和腹膜破裂,多半就沒救了。」齋籐醫生雖則沒有明說,可是聽他的口氣幾乎是確定無疑的了。
    「還是讓我先看看病人再說。」
    幸子聽完奧畑和雪子的輪流匯報,急急忙忙來到樓上。病室是一間六鋪席的朝南屋子,屋外還有個小小的陽台,房間是西式的。房子裡雖說鋪了地席,可是沒有壁龕,連天花板也一律是白堊,除了一邊有壁櫥外,基本上像西式屋子。至於屋子裡的陳設,屋角有個三角櫥,上面擺著類似西洋古董的燭台。燭台上粘滿斑斕的蠟淚。還有兩三件從舊貨市場買來的破爛貨以及妙子好久以前做的法國洋娃娃,洋娃娃身上的衣服顏色都褪了。牆上只掛著小出楢重1一幀小小的玻璃畫。屋子本來就很俗氣,病人蓋的那條厚實的羽絨被又特別漂亮——胭脂色底子上帶有白格子大花紋,從陽台那邊的雙層玻璃拉門射進來的太陽光恰好照在整條被子上,光彩奪目,給人一種鮮花怒放的感覺。病人這時據說熱度稍退,向右側身躺著,兩隻眼睛死死盯著房門,似乎在盼望幸子的到來。幸子先前聽了阿春的報告,早已有了先人之見,深恐兩人的眼光相接觸時,最初那個衝擊自己經受不了。可是畢竟預先有了思想準備,儘管病人變得與以前大不相同,不過瘦得還不像私下想像的那樣厲害。只是本來的圓臉變成了長臉,淺黑的皮膚變得更黑,只有那雙眼睛變得格外大了。
    除了上面的情況而外,還有更引起幸子注意的事。那就是病人長期不洗澡,全身醃躦固然不用說,身上似乎另有一種不潔的氣味。說起來這是一向品行不端的結果,往常可以靠巧妙的化妝掩飾過去,可是在這種身體病弱的時候,她的臉上、脖子上以及手腕上處處都勾畫出一種陰暗的甚至可說是淫猥的陰影來。幸子的感受雖則並不那麼明確,不過她覺得病人的兩條胳膊軟弱無力地癱放在床上的樣子,不只是疾病折磨得她那樣憔悴,而是幾年來放蕩不羈的生活使得她精疲力竭,躺在那裡活像一個倒斃在旅途中的患者。像妙子這個年齡的女子要是長期臥病,本來會像十三四歲的少女那樣動人憐憫地縮成一團,有時甚至顯示出純淨聖潔的風貌。妙子卻恰恰相反,完全失去了她平時那種青春煥發的神態,暴露出她的實際年齡來了,不,莫如說比她的實際年齡還要老得多。最奇怪的是她那種現代姑娘的風姿全然不見了,卻表現出一種在娼樓飯館當女招待的體態;而且那娼樓也不是什麼高級娼樓,是私窩子之類的。姐妹中這個妹妹的氣質本來就最糟,可是她身上畢竟還保留著一些大家閨秀的氣派,儘管這樣說,她那張鬆弛的臉上陰沉暗淡的膚色有點像感染上花柳病毒的人的膚色,使人聯想到那些下流女人的皮膚。另一方面,對比她身上蓋的那條華麗的羽絨被,病人的複雜的不健康就更加顯眼了。提起這事來,似乎只有雪子平常早已覺察出妙子身上的那種「不健康」,而且暗暗地加以提防。比如妙子洗過澡以後,雪子決不在那個澡盆入浴。幸子穿過的衣服,即使是襯衫短褲,雪子都毫不在乎地藉著穿,妙子的那類東西雪子絕對不借。妙子是否覺察到這些,不得而知,幸子不僅已經看出了一些苗頭,而且還記得雪子那樣做,是在她風聞奧畑患有慢性淋病以後才開始的。說實話,幸子從來沒有相信妙子當口頭禪那樣說的她和板倉、奧畑只是「清清白白的交際」,沒有發生過肉體關係。但是幸子也竭力避免深入追究其中的問題。雪子雖則一聲不響,可是她老早就對妙子表示無言的譴責和蔑視了。
    1小出楢重(1885-1931),西洋畫家,能寫隨筆。
    「細姑娘,怎麼樣?聽說你瘦得不成樣子,我看沒那麼嚴重。」幸子盡量用往常那種口氣說話。「今天拉了幾次啦?」
    「早晨到現在已經拉了三次了。」妙子照例毫無表情,可是清晰地低聲回答。「……不過肚子只是絞痛,什麼也拉不出。」
    「這個病的特徵就是這樣,不就是所謂的裡急後重嗎?」
    妙子「嗯」的應了一聲說:「今後再也不吃青花魚四喜飯了。」這才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真的,今後再也不能吃青花魚了。」幸子說完又一本正經地說:「細姑娘,你不用擔心。不過齋籐醫生說最好還是小心謹慎些,為了慎重起見,他希望我們再找一位醫生來和他商量著辦事,所以我想請櫛田大夫來給你看看。」
    幸子突然說出這話,是因為考慮到妙子不知道自己病重,如果三個人背著她偷偷地商量什麼以致刺激病人的神經,還莫如直接痛快地對她明講。齋籐醫生雖然提議請大阪大學的高明醫生出診,可是弄得不好怕會招致病人的疑心;所以莫如先把櫛田醫師請來,聽聽他的意見,然後再作決定也不遲。幸子說話時,妙子一直把她那呆滯的目光茫然地投在她面前的草墊上聽著。幸子於是催促說:「喂,細姑娘,這樣行嗎?」
    「我不想讓櫛田大夫到這種地方來。」妙子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堅決地說。她的眼睛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充滿了淚水。
    「……要是讓櫛田大夫知道我在這樣的地方,實在難以為情……」
    護士很機靈,立起身來悄悄地出去了。幸子、雪子和奧畑三人吃驚地望著病人臉頰上簌簌地淌著的眼淚。
    「這樣吧,這事讓我慢慢地勸說細姑娘吧……」奧畑坐在幸子姐妹倆對面,中間隔著病人,他身上穿著法蘭絨睡衣,外面裹了一件青灰色的綢寢袍,一面狼狽不堪地說,一面向幸子這邊投來訴苦般的一瞥。
    「行啦,細姑娘,你不願意就不請櫛田。……這種事情你就別放在心上了
    幸子知道最重要的是不要讓病人興奮,所以這樣安慰她。儘管如此,幸子覺得事情不好辦了,為什麼妙子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呢?奧畑似乎知道其中的原委,幸子卻猜不出她的用意。
    幸子那天是瞞著丈夫出來的,而且又快到午飯時間了,所以她在病室裡呆了個把小時,看到病人平靜了下來,就決定暫時先回家。歸途她打算從札場附近坐電車或者公共汽車,所以抄近路穿過那個「孟坡」步行到公路上。雪子送她到半路,叫阿春稍後一點跟隨著,她和姐姐並肩走。
    「其實昨天夜裡還發生了一件怪事呢。」雪子報告她姐姐說,事情是這樣的:「昨天半夜兩點鐘左右,我和護士兩人睡在病室對面那間屋子裡(夜裡一般都是雪子和護士輪流在病室裡守候,昨夜病人的情況似乎略有好轉,十二點以後睡得和安穩,因此啟哥兒說:『今夜我來接替,你們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們聽了他的話,回到鄰室睡下了。啟哥兒大概和衣睡在病人身邊的)。聽到病室裡有哼哼聲,不知道是病人叫痛還是夢魘。儘管有啟哥兒在陪床,我還是急忙起身去察看,當我剛把病室的門打開一半,就聽到啟哥兒接二連三地叫『細姑娘、細姑娘』的聲音,中間還夾雜著細姑娘的一聲『米哥』。細姑娘只叫了一聲,大概就從夢中驚醒了。不過她那一聲確實是叫的『米哥』。我估計細姑娘已經清醒,就悄悄關上房門,回到自己屋子裡睡覺。病室那邊後來也聲息全無,當時我認為大概沒有什麼問題了,我一放下心,幾天來的疲勞便撲上身來,隨後似睡非睡地打了兩三個小時的盹兒。四點鐘後天剛亮,細姑娘的腹痛和拉痢又開始了,她痛苦得厲害,一個人侍候不了,啟哥兒就來叫醒我。此後我一直沒有睡。今天早晨我才想起,細姑娘那聲『米哥』準是叫板倉。昨天夜裡她夢見了死者,才發魘叫喊了。說起來板倉正是去年五月死的,轉眼快到他一週年死忌了。細姑娘因為他死得太慘,格外縈心,到現在每個月還要到岡山鄉下去上墳,也就是這個緣故。恰哈就在板倉週年死忌的當口,她自己卻害了重病,而且還躺倒在死者的情敵啟哥兒家裡,這怎麼不叫她傷腦筋呢?細姑娘這個人城府很深,旁人不容易看出她心裡在想什麼。不過,這些天來她準定沒有忘掉板倉的慘死,所以才做了與此有關的夢。不過這完全是自己的猜想,不知道猜得對不對。不管怎麼說,細姑娘本人今天早晨肉體上痛苦得太厲害,已經顧不到精神上的苦痛了,等到肉體上的痛苦平息以後,她也頹唐困頓到了極點。至於啟哥兒,比細姑娘更要面子,表面上一點也看不出他有什麼變化。不過,連我都這樣想,啟哥兒肯定不會淡然置之吧。」雪子又說。「剛才細姑娘突然說出那樣的話,畢竟是有道理的。這當然完全是我的猜測,正由於細姑娘昨夜讓板倉的亡靈魘了,她才顧慮到她是住在啟哥兒家裡。她大概在想只要住在啟哥兒家裡,自己這場病就好不了,只能一點點惡化下去,最後不免一死。所以她先前那句話並不是避忌櫛田醫師,而是表示她不願住在這個地方,可能的話,她希望住到別的地方去。」
    「不錯,說不定她就是這個意思。」
    「本來還可以再仔細問問她,可是啟哥兒對她寸步不離……」
    「我倒忽然想起—件事來了,……如果給細姑娘換地方的話,你看蒲原醫院怎麼樣?……要是去那裡的話,只要把情況說明一下,我想他們那裡準會接受的。」
    「嗯,嗯……可是蒲原大夫能治赤痢嗎?」
    「這樣辦好了,只要他那裡借給病房,我們可以請櫛田大夫去出診。」
    蒲原醫院在阪神御影町,是一家外科醫院。那裡的院長蒲原博士,讀大學時就是船場的店舖和上本町的常客,和蒔岡家的四姐妹從小熟識。那是因為當時被譽為高材生的蒲原拿不出學費,她們已故的父親聽到這個消息,經人介紹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後來蒲原留學德國以及回國後開辦現在這個醫院,她們的父親都資助了一部分費用。蒲原這人是帶有專家風度的外科醫生,他在動手術方面有高度自信,正因為這樣,他辦的醫院一下子興隆起來,不到幾年就全部還清了蒔岡家給他的助學金。以後遇到蒔岡家的家屬以及船場店舖裡的店員們去他那裡求治,收費總是特別少,說什麼也不肯多收。這自然是他在報答窮學生時代所受的恩情。原來他出生於上總的木更津,是一位關東人氣質的熱血漢,具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講義氣、重感情的性格。所以要是把情況對他講明,托他設法用某種名義給妙子安排一個床位,照他素常的脾氣看,顯然不至於拒絕。不過那裡是外科醫院,治療還必須麻煩櫛田醫師出診。好在蒲原和櫛田是同學,而且他們兩個還是好朋友。
    雪子送幸子到「孟坡」的南口,臨分手時幸子囑咐她這樣幾件事:「回家後我打算打電話給蒲原醫師和櫛田醫師試試;病情既然那麼嚴重,如果像齋籐醫師說的那樣,必須預防萬一,不管病人自己願意不願意,再也不能讓她呆在啟哥兒家裡了;在這段時間裡不能麻痺大意,你必須馬上強行說服齋籐醫師趕快給病人打林格氏針和維他康復;如果你說服不了醫生,得讓啟哥兒去和他交涉。」
    幸子回家後,給蒲原醫師打了個電話,不出所料,對方果然馬上應承了,還說:「準備了一個特別病房,請隨時送來好了。」可是櫛田醫師的電話卻不好打,因為他是大忙人,老打不通,後來挨家逐戶把電話打到患者家裡,好不容易才聯繫上。等到獲得他的同意,已經是傍晚六點多鐘了。幸子本想把事情辦得快些,可是為此必須分頭洽商,再說貞之助嘴上不說,心裡也很擔心這件事,至少有必要把事情的經過對貞之助講明,讓他負擔住院費用,打算明天上午把病人送進醫院。所以這一決定直到七點多鐘才通知西宮方面。阿春午夜十二點鐘回到家裡,傳達了雪子的話,還談到後來發生的許多事情。
    首先是關於病人的狀況。幸子離開西宮不久,病人訴說怕冷,開始索索地發抖,體溫一時升到四十度以上。到了晚上還有三十八度左右。至於林格氏針,奧畑出去打電話給齋籐醫師,一再催促,才逼得對方同意試試。可是來到病家的不是往常那位年輕醫師,而是那位老醫師。他診察過後,稍稍考慮了一下說:「還用不著打林格氏針。」吩咐護士停止打針準備,急急忙忙把注射器收進提包回去了。雪子看到這樣的情況,越發覺得有換醫生的必要,等到病人稍稍安靜—些後,她又對妙子提出無論如何還應該請櫛田醫師的主張,再次徵求妙子的意見。可是還像預料中的那樣,妙子沒有講什麼理由,只說:「不願意老臥病在這裡,醫院也行,甲麓莊公寓也行,想轉移個地方。換了地方以後,就請櫛田大夫來治療。只是不願意他到這裡來。」因為奧畑守在她身邊屏息聽著,妙子說話有顧慮,不過大致就是上面那個意思。奧畑聽到病人說這些話,心裡非常焦急,再三勸她改變主意,他說:「細姑娘別這樣說,住在我這裡好了,何必那麼多心呢。」可是病人彷彿完全沒有聽見一樣,只管和雪子說話。終於急得奧畑滿臉青筋,提高嗓門說:「細姑娘,你為什麼討厭我這個地方呢?」雪子面對這個情景,覺察到他們中間似乎鬧了彆扭,那根源很可能就是昨天夜裡妙子的那句夢話。但是雪子不提那件事,她看到奧提要對病人發作,就安慰他說:「非常感謝您的好意,可是我們不便把一個生病的妹妹長期放在您這裡,蘆屋的姐姐也是這個主張。」還給他解釋蒲原醫院的住院手續已經辦好了,這才勉強說服了奧畑。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上午,妙子讓八點鐘開來的一輛救護車接走時,也發生了小小的爭執。奧畑一再強調說:「細姑娘一直是我在照料,我有責任把她平安送進醫院,所以務必讓我陪同前去。」幸子和雪子輪番勸阻他說:「您講得很有道理,不過今天的事您就交給我們好了。我們並不是從今以後不讓您和細姑娘見面,可是您和細姑娘的關係還沒有得到公認,病人似乎也很擔心對外界的影響,所以請您暫時把細姑娘交給我們,自己先迴避一下。病情如果有什麼突然變化自然不用說,即使沒有變化,只要您打電話來,我們會每天把病情告訴您的。」姐妹倆幾乎是打躬作揖般的才把他說服。為了使他同意蘆屋的電話得在上午打給幸子或阿春,不要直接打到醫院裡去,都累得她們滿頭是汗。幸子又對齋籐醫師解釋了情況,感謝他這一時期的勞累。齋籐醫師很諒解,主動提出他自己護送病人去蒲原醫院,負責把病人交給等候在那裡的櫛田醫師。
    雪子和齋籐醫師陪同病人先去醫院,幸子和阿春留下做善後工作。她們兩人打掃了樓上那間當作病室用的六鋪席的屋子,給護士和「老奶奶」每人一些小費,然後雇了一輛夙川的出租汽車,比病人的救護車遲一小時到達目的地。幸子每當親人住院時總要產生一種說不出的難受感覺,會不會一去不復返呢?這種不祥的預感她以前有過經驗,深恐同樣的心情今天又將襲來。車子開上公路時,只見沿途一片春光比昨天濃重許多,六甲的群山隱藏在深沉的雲霞中,家家戶戶到處都開遍了白木蘭和連翹花。要是在平時,這該是多麼心曠神怡的景色,可是現在她卻沒法擺脫沉重的心情。因為她發現病人的樣子昨天和今天大不一樣。說實話,齋籐醫師儘管說必須預防萬一,可是直到昨天她還半信半疑,認為不見得會死,那不過是醫生唬人罷了。可是照今天上午的樣子看,說不定真有那種可能。幸子首先注意到病人今天的眼睛發直。雖說病人素常的表情也並不特別豐富,可是今天上午她面色呆滯,似乎全然失去了知覺,眼睛睜得特別大,直盯盯地凝視著空中的—個地方。那副樣子,怎麼說也像死期將臨的人的臉相,叫人看了害怕。昨天病人還有精神流著眼淚講話,可是今天她面對著奧畑和幸子姐妹在走廊裡爭執時,就像完全與己無關似的乾瞪著她的兩隻眼睛。
    蒲原院長在昨天的電話裡說,給病人準備了特別病房。妙子卻被送進一棟高價建造的純日本式的單幢住宅。住宅和醫院中間有走廊相通,本來是作為院長住宅蓋造的。去年蒲原買到了住吉村觀音林某實業家的私邸,離醫院只有兩里多路,他遷居到那裡去以後,這所住宅就充當他平時休息的地方。這次作為超級特別病房收留妙子,是因為這裡符合隔離的要求。病房設在原先當作會客室帶迴廊的那間八鋪席和四鋪席半相銜接的屋子裡。為了方便陪床的人,連廚房和浴室都讓任意使用。幸子昨天向護士會申請派遣去年護理悅子生猩紅熱的那位「水戶姐」,機會湊巧,護士會作出安排,「水戶姐」今天上午就來了。可是那位大紅人櫛田醫師卻還是老作風,儘管幸子和他約定了時間,幸子到達醫院後還不見他到來。打電話到處打聽,又催促了兩三次,真是費盡了周折。這中間齋籐大夫儘管不時看他的手錶,可一點也沒有露出厭倦的神色,老老實實地一直等到櫛田醫師來接手以後才回去。兩位醫生用德語交談的內容,旁人沒法探知其究竟。櫛田診斷的結果和齋籐完全不一樣,他認為肝臟並不腫大,所以決不是什麼肝膿腫,至於體溫的升降和怕冷發抖,那是惡性赤痢可能發生的症狀,不是什麼反常的現象,大體上病情還是向好的方面發展的,只是患者十分衰弱。他當場就吩咐「水戶姐」注射林格氏針和維他康復,隨後再注射偶氮磺胺。他臨走時還若無其事地說:「明天我再來,您用不著那麼擔心。」可是幸子到底不放心,一直送他到門口,眼淚汪汪地望著他說:「大夫,真的不妨事嗎?」他很有把握地連聲回答「不妨事,不妨事」。幸子再問:「不用請大阪大學的醫師來會診了吧?」「那是齋籐君提出來的,他也有些過分小心謹慎了。如果有這種必要,我會對您講的,目前您只管交給我就行啦。」「在我們外行人看起來,昨天還不是這個樣子,不知怎麼的,今天連面相都變了……患者那副面孔不是和死期將臨的人相像嗎?」「這是您的過慮。一旦身體衰弱,誰都是這個樣子。」櫛田醫師根本不理會幸子那一套。
    幸子送走櫛田醫師後,自己也想回一次家,她先和蒲原醫師打過招呼,然後回到蘆屋。貞之助、悅子和阿春都不在家,她獨自一人坐在寂靜的西式會客室裡出神,不由得又轉念到那不祥的事情上。對幸子來說,常年給她們姐妹幾個看病的櫛田醫師既然那樣講,而且他的診斷從來沒有出過差錯,照說就應該相信他的話。和齋籐醫師的意見比較起來,她寧願尊重櫛田醫師的意見,巴不得他的診斷是對的。可是唯獨這次她看到病人今天上午的氣色,似乎只有同胞骨肉才會有那樣一種預感。因此她覺得現在不妨先根據她的預感把情況通知她大姐一下,正是為了寫這樣一封麻煩的信她才回來的。這封信得把妙子被逐離家庭,直到最近得知她生病不得不接她回來的經過都寫出來,而且執筆時還得對情結多少加以潤飾,這工作足足需要花費兩三個小時,因此她有點兒懶於執筆。直到午飯過後,她好容易才躲上樓去關起門來寫信。姐妹四個裡數幸子的字寫得最漂亮,她善於寫「假名」,文才又好,寫封信根本不算一回事,不像長房的大姐那樣要打草稿。她愛用毛筆寫在捲筒紙上,字跡豐腴碩大,一筆不苟。可是今天卻不像往常那樣一揮而就了,改動了兩三遍才寫出下面這樣一封信。
    大姐尊前:
    許久沒有問候,今年的好季節又到來了。六甲山每天雲蒸霞蔚,大阪、神戶之間現在正是最美好的時節。每年一到這時候,家裡我總呆不住。好長時間沒有給您寫信,你們都好嗎?我們這裡全家粗安。
    又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本來懶得動筆,可是還得告訴你。細姑娘害了惡性痢疾,目前病情非常嚴重。
    關於細姑娘的事,以前我們曾經通過信,儘管覺得她可憐,還是讓她離開我這裡,從此以後不許她再來,這事上次已經報告你了。不過細姑娘並沒有像我們猜想的那樣和啟哥兒同居,她在本山村甲麓莊公寓過著獨身生活,這在當時也告訴過你了。以後她一個人怎樣生活,我們雖然掛念她,但也沒有去過問這件事,她也沒有來過信。只有阿春偷偷地去看過她幾次,據說她現在還住在那個公寓裡,儘管私下和啟哥兒有來往,不過從來沒有住到他家去過。聽到這些消息後,我們也多少放心一些。不料上個月月底啟哥兒突然給阿春打來電話,說細姑娘病了。真糟糕,她是在啟哥兒家玩的時候發病的,不能讓她走動,只能讓她睡在那裡。最初連什麼病都不清楚,總以為沒有什麼了不得,因此就沒有理會這件事,後來才漸漸弄清楚她害的是赤痢。不過既然已經和她斷絕關係,她又病倒在啟哥兒家裡,究竟應該不應該接她回來,我們拿不定主意。可是阿春卻很擔心,她說赤痢還是惡性的,醫生是附近請來的,不十分可靠,治療很不周到。病人發高燒又拉肚子,每天痛苦得厲害,身體非常衰弱,瘦得像另外一個人了。儘管聽到這樣的消息,我還是沒有理睬。可是雪子妹妹瞞著我趕去照料她,住在她那裡。這樣一來,我再也不能袖手旁觀了,去到那裡一看,簡直大吃一驚。據醫生說,可能並發了肝膿腫,果真是那樣的話,那就沒救了,他一個人沒把握,要求請一位專家來會診。細姑娘見到我,只管哭鼻子,說什麼也不願住在啟家,要求另外給她換個地方,聽她的口氣,似乎不願死在啟哥兒家。雪子妹妹猜想細姑娘也許因為板倉攝影師的週年死忌快要到來,怕他的幽靈作祟。據說細姑娘最近曾經夢魘到板倉了。這事也許是可能的。還有細姑娘可能考慮到她如果死在啟哥兒家,大姐和我們這些人都要為難。總之,一向逞強的細姑娘居然變得這樣怯弱,真是不尋常的事。她的面容從昨天起呈現出一副死相,眼睛發直,臉上的肌肉繃得一動不動,看了使人毛骨悚然。因此我覺得應該體諒病人的心情,決定馬上把她接出來,禁止啟哥兒再和她來往,今天已經用救護車送她到蒲原醫院去了。因為有隔離病房的醫院都住滿了人,只能和蒲原大夫說明原因,對外不公開地送她去那裡住了院。現在給細姑娘治病的是櫛田醫生,這個人大姐也認識。
    情況大致就是這樣。這次的處置實在是萬不得已,姐夫姑且不提,我想姐姐是會諒解的。貞之助也覺得這次是事出無奈,暗地裡,也在為此擔心,不過到現在他自己還沒有去看過病人。可是事情也許不至於發展到那個地步,萬一病危的話,我再給您打電報。請您也做好思想準備,不要以為完全沒有那種可能性。不過櫛田大夫認為細姑娘的病不像是肝膿腫,目前的病狀還不太危險,大體上是可望痊癒的。但是我要說句不中聽的話,唯獨這次櫛田大夫的診斷可能錯了,無論從細姑娘的病狀來看,還是從她的臉相上看,都禁不住叫我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但願我的預感是錯誤的。
    亂七八糟地寫了一大堆,姑且先把至今為止的情況向您匯報。我馬上還要去醫院。由於出了這個亂子,別的事情都放下了。雪子妹妹更比我辛苦,為了護理病人,她這陣子幾乎整夜都不睡覺,這種時候真是全靠有了她啊!
    就寫到這裡吧,下次再給您信。
    妹幸子上
    四月四日
    雖然她擔心可能會嚇壞單純善良的姐姐,不過為了盡可能喚起姐姐對妙子的憐憫,結果還是有意對病情作了幾分誇大。儘管如此,所寫的基本上還是她自己的真實感受,並沒弄虛作假。她寫完這封信,趁悅子還沒回家,馬上又急急忙忙地回到醫院裡去了。
    第二十二章
    病人住進醫院兩三天後,眼看一點點好起來了。說也奇怪,那天病人那種可怕的死相僅僅是一天的現象,人院第二天,露在病人臉上的不祥的陰影就消失得一乾二淨了。幸子彷彿從一個離奇的惡夢中醒來似的,不由得想起了前幾天櫛田醫師那句強有力的話:「不妨事,不妨事」,再次佩服他診斷的正確。此外她也想到東京的大姐看了她的信,不知會怎樣焦慮,於是趕快再給她寄去了第二封信。姐姐看到這第二封信大概非常高興吧,她一反向來那種慢條斯理的作風,只隔了一天就寄來下面那樣一封快信。
    幸子妹妹左右:
    前幾天拜讀了你那封完全出乎意外的來信,弄得我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每天都在為這件事傷腦筋,連信都沒有復。剛才接到你的第二封來信,真是一塊石頭落了地,大大的放心了。妙子本人自然高興,對我們來說,也沒有比這更可喜的事了。
    其實現在可以對你講了,前幾天看到你第一封來信時,我總以為細姑娘多半沒救了。她這個人歷來為所欲為,叫人為她操碎了心。這番生病不妨說是咎由自取。說來雖然可憐,可是現在她即使死了,也無可奈何。不過她如果真的死了,那麼誰去收她的屍呢?又從哪兒出殯呢?你姐夫恐怕不願幹這種事。要是從你那裡出殯,就更加不合情理。那麼難道能從蒲原醫院出殯嗎?決不能這樣辦吧。我一想到這些就痛心。……想想細姑娘這個人不知要把我們連累到何等地步。
    幸而她的病好了起來,我們總算得救了。這也是全靠幸子妹妹和雪子妹妹盡心竭力護理的結果。細姑娘本人能明白兩個姐姐的苦心嗎?要是她能明白的話,會不會趁此機會了結她和啟哥兒的關係,重新建立新的生活呢?能這樣就好了。
    我知道蒲原大夫和櫛田大夫這次幫了大忙,無奈不能以我的名義向他們致謝,請你體諒你姐姐的苦衷。
    鶴子
    四月六日
    幸子收到這封信的當天,為了讓雪子看信,特地跑了一趟醫院。
    「我收到這樣一封信,你就在這裡看吧。」幸子離開醫院時,趁雪子送她出病房的機會,從手提包裡悄悄取出那封信,讓雪子站在門口看。
    雪子看完信,只漏出一句「真個是大姐」,就回病房去了。也不知道她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不過幸子對於那封信沒有多大好感。說得直率點,大姐這封信無意之間暴露出她對妙子已經毫無手足之情,她所汲汲希求的莫如說只是如何能使她一家不遭受妙子惹起的災禍的連累。這當然無可厚非,可是這樣說來,妙子也怪可憐的。不錯,這次的病固然不妨說是她「咎由自取」,只是這個妹妹從少女時代起就甘願過那種波瀾重疊的生活,一度幾乎被洪水淹死,以後她不惜拋棄名譽地位而熱戀的對象又害病死去,的確,只有她一人經歷了她那些太平無事的姐姐們做夢都沒有想到的許多災難,也可以說她至今已經吃盡了苦頭。幸子想到如果是自己或者雪子,這樣的苦難無論如何也受不了,越想越覺得這個妹妹的冒險生涯值得自己佩服。可是大姐接到她第一次報告時的那副狼狽的光景,以及收到她第二次報告後一下子心安理得的樣子都躍現在她眼前,不禁覺得這樣一位姐姐可笑得很。
    妙子住院的第二天上午,奧畑打電話到蘆屋,幸子把病人從今晨起迅速好轉以及櫛田大夫的診斷情況詳細地對他講了,還告訴他已經看到了康復的曙光。以後的兩三天裡他再也沒有打來電話。到了第四天的傍晚,幸子從午後守到三點鐘離開醫院回家了,那時雪子和「水戶姐」守在病人枕邊,阿春在套間裡用電爐熬米湯,這棟日本式住宅的看門老頭兒來通報說:「有位像是府上的人來了,他沒有說姓名,可能是府上的老爺來了。」「哎呀,難道是貞之助姐夫嗎?我想他不會來呀。」雪子說著看了一眼阿春。這時院子裡響起了皮鞋聲,從胡枝子籬笆那邊突然出現一個身穿漂亮的絳紫色雙排鈕扣上衣,鼻子上架了一副深色金絲邊眼鏡(不是視力差,而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為了漂亮而時常戴的有色眼鏡),手裡拄了一根白蠟木手杖的人。這幢日本式房子和醫院各自有個大門,可是這情況初來的人不知道,都得從醫院大門央人帶路。不知奧畑怎麼會知道這裡有門的。他找到這裡,趁老頭兒通報的當兒,未經允許就從門口來到院子裡(後來才知道奧畑一見到老頭兒就問:「蒔岡妙子的病房是這裡嗎?」老頭兒兩次動問他的姓名,他不講,只回答:「你說是我,對方就知道了。」最初阿春非常奇怪他怎麼會發覺這棟單幢房子是妙子的病房,怎麼知道從門口穿過院子到達病房的途徑。他大概不是向人打聽的,而是自己耐心察訪的。自從出了板倉那件事情以後,他在偵察妙子的行動上抱有極大興趣。這次妙子住院,大概他也經常在醫院四周來回察看)。這個院子沿著迴廊從東向南成一直角延伸,奧畑披拂著盛開的珍珠梅來到裡間那個八鋪席外的走廊,從那裡正好看到屋子裡病人的臉。奧畑的手伸進稍稍開著的玻璃拉門,把它打開,取下他那有色眼鏡,笑嘻嘻地對妙子說:「正好有事來到附近。」「水戶姐」看到一個不相識的男人闖了進來,吃了一驚。雪子那時正在喝紅茶看報,為了安撫「水戶姐」,她若無其事地走到迴廊上招呼奧畑,看到奧畑手足無措地站在踏腳石上,她連忙從屋子裡取出一個坐墊放在迴廊上,請他坐下,目的是不讓他走進屋子。奧畑似乎想和雪子攀談,雪子卻隨即避進套間,取下阿春燉在電爐上熬米湯的砂鍋,換上水壺。等水開後沏上茶。她本想讓阿春送茶給奧畑,又覺得善於應酬的阿春要是讓奧畑抓住就很麻煩,於是她對阿春說:「春倌,你回去吧,留下的事情我來做。」說完她親自把茶端了出去,馬上又躲進了套間。
    這天是個陰沉溫暖的養花天,病房的拉門敞開著,病人看到奧畑出現在她眼前,並且坐在迴廊上,可是依然用毫無表情的寧靜的目光注視著客人。奧畑看到雪子躲避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過了一會兒,他掏出煙盒取出一支煙點上。煙灰漸漸多起來,他想把煙灰扔在地上,又遲疑莫決地只管向病房中張望,漫無目的地說:「對不起,有煙灰缸嗎?」「水戶姐」機靈,把手邊的紅茶杯的托盤給他送了去。
    「細姑娘,看上去你好得多了。」奧畑邊說邊把一條腿直挺挺地伸到門限上,腳後跟壓著敞開的玻璃拉門的門框,彷彿要讓妙子充分看到他那新買的皮鞋似的。「今天我才敢說,細姑娘前一陣真險呀。」
    「嗯,這個我知道。」妙子回答的聲音有點氣力了。「差點兒就去見閻王囉。」
    「什麼時候能離開病床呢?今年的賞櫻花大概完蛋了吧。」
    「賞櫻花還在其次,我倒想看看菊五郎。」
    「有那份精神就沒事了。」奧畑又望著「水戶姐」的臉說:「怎麼樣,這個月裡能下床走動嗎?」
    「怎麼說呢……」「水戶姐」只應了一聲,沒再理他。
    「昨天晚上我和菊五郎在阪口樓同席了。」
    「是誰請菊五郎的?」
    「是柴本君請的客。」
    「那個人專門捧菊五郎六世。」
    「前些日子柴本就說要請菊五郎六世吃飯,讓我作陪,可是菊五郎六世這傢伙架子真大呀。」
    奧畑這個人生性急躁,注意力不能集中,沒有耐性鑽研一件事。平常最多看看電影,很少看戲,因為嫌戲沉悶,可是他卻愛結交演員。以前他手頭寬裕時,經常請那些人去歌樓舞榭打茶圍吃館子,所以和水谷八重子、夏川靜江、花柳章太郎那些人都搞得很熟。每當那些人來大阪時,他難得在台下看演出,老愛到後台去訪問他們。對於菊五郎六世,他也並非愛好他的技藝,而是無緣無故地想結識名角兒,所以他總想請人家給他介紹一下。
    由於妙子問長問短地問個不停,奧畑就洋洋得意地給她講述昨晚阪口樓酒席上的許多情況,還模仿菊五郎六世說話的腔調和開玩笑的樣子給她看,大概他就是為了在病人面前表白這件事而來看她的。伴同雪子守在套間裡的阿春最愛聽那類事情,儘管雪子一再催她快快回家,她每次口頭上「是、是」地答應,暗地裡還是豎起耳朵在聽著。直到雪子再一次催她說:「春倌,已經五點鐘了。」她才無可奈何地立起身來。她一般都是每天下午來到醫院,幫忙做飯洗衣服,到吃晚飯的時候回蘆屋。回家的路上阿春心裡思忖著:奧畑少爺那樣胡扯,要扯到什麼時候為止呢。他本來不該到醫院裡來,要是太太知道了這事,會大吃一驚吧。如果他不適可而止地回去,雪子姑娘怎麼辦呢?「原來說好不能這樣的,請你走吧」,這種話雪子姑娘怎麼也說不出口吧。……阿春想著想著,已經走到新國道的柳川車站。她正打算像往常那樣在這裡乘電車,只見一輛空的出租汽車從神戶那邊開來,裡面的司機她認識是蘆屋川的。站在馬路這邊的阿春向他喊道:「回蘆屋川嗎,讓我搭個車吧。」把車子叫到她身邊,還讓人家特地繞道把她送到家門拐角處。她喘著氣走進廚房,看見阿秋在烙雞蛋餅,開口就問:「太太在哪裡?老爺還沒回家吧?真糟糕,奧畑少爺到醫院裡去了。」她邊走邊煞有介事地說。從過道張望那間西式會客室,發現正好幸子一人躺在長沙發上,她走上前去輕聲說:「太太,奧畑少爺剛才去醫院啦。」
    「什麼?」幸子坐起身,她的臉色一下子變了。阿春小題大做的口氣叫她吃了一驚。
    「他是什麼時候去的?」
    「先刻太太一回家,他馬上就來了。」
    「現在還在那裡嗎?」
    「直到我離開醫院時他還在。」
    「他有什麼事沒有?」
    「他說他在附近有點事情,順便去探望細姑娘的。他不等傳達,冷不防從院子裡闖了進去。……雪子姑娘躲進套間,他在和細姑娘聊天。」
    「細姑娘沒發火嗎?」
    「沒有,似乎還很高興和他攀談……」
    幸子暫時讓阿春留在會客室,她自己去丈夫書齋裡給雪子打電話(雪子討厭打電話,最初讓「水戶姐」代她接,幸子對「水戶姐」說:「對不起,請你叫雪子妹妹來接吧。」雪子這才勉強親自來接電話)。一問起來,才知奧畑還沒有離開醫院。雪子告訴她:「最初他坐在走廊上,後來天漸漸地黑下來而且又寒冷,他未經邀請擅自走進屋子裡,關上玻璃拉門,坐在病人床頭談個沒完沒了。不知道細姑娘又是什麼道理,竟然毫無倦容地和他扯著。我只得躲到套間裡去,可是又不能一直這樣,就走進病房在一旁看著他們兩人聊天。為了打發他回去,先前就給他換上一次茶,天黑也沒給他打開電燈,儘管我施盡各種手段,他卻視若無睹地只管閒扯下去。」幸子就說:「那個人就是有這種厚顏無恥的特點,要是你不說他,今後他說不定經常要來。如果他再賴著不走的話,讓我去醫院吧。」雪子說:「已經是晚飯時候了,他也知道二姐在給我打電話,大概他不久就會回去的吧,你這時也不用特地來一趟了。」幸子顧慮到丈夫快要回來,又怕悅子糾纏不休地問她這個時候出去做什麼,所以就對雪子說:「好吧,那就聽憑你辦吧,你得婉言打發他回去呀。」電話雖然掛了,可是她知道雪子決不會對奧畑說什麼的。所以她一個晚上始終惦念著後來的情況不知怎麼樣,直到很晚都沒有機會再打電話。十一點鐘左右,她正要跟隨丈夫上樓就寢,阿春悄悄地走到她身邊,湊近她耳朵說:「從那以後,聽說又過了一小時才回去的。」
    「你打電話問了嗎?』』
    「是的,剛才我去打公用電話了。」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幸子去醫院裡一問,才知道昨天晚上奧畑後來又在那裡泡了許久而不想回去,雪子再次躲進套間,一直沒有露面。可是屋子裡真的漸漸地黑了下來,沒辦法才開了電燈。又因為病人的晚飯時間已過,就讓「水戶姐」把米湯送進病房。奧畑依然無動於衷地問病人有沒有食慾;什麼時候才能喝粥;甚至說他自己也餓了,能不能為他從外面叫點什麼東西來吃吃;這一帶地方哪家館子的菜最可口。弄到後來連「水戶姐」也逃進套間,病房裡只留下他和病人兩個人。後來他大概真的餓了,於是對著套間說:「我這就告辭,打攪了半天,很對不起。」然後又從迴廊走下院子回去了。就在他向套間裡的人告辭時,雪子只探頭和他招呼了一下,故意沒有出來送他。他在醫院裡大概泡了兩小時——從四點到六點。不過雪子不明白細姑娘到底為什麼不願說「請你回去吧」這樣一句話,要是她肯這樣說,不就好了嗎?那樣一個人突然闖進院子,神氣十足地誇誇其談(雪子早就講過,二姐在場不在場,奧畑的態度大不一樣,昨天他尤其肆無忌憚),連「水戶姐」都覺得非常奇怪,他也應該知道我們這些人的處境有多為難。細姑娘是有資格叫他回去的,而且她不是應該催他回去嗎?以上這些情況都是雪子背地裡對幸子訴說的,她不敢當面埋怨妙子。
    幸子想到照這個樣子奧畑兩三天內有可能再來,覺得有必要趁現在主動去找他,請他今後不要再到醫院裡來。要是這樣的話,無論如何應該去他家知會一下。因為上個月月底齋籐醫師的出診費大概是奧畑支付的,妙子呆在他家十天的藥費以及看護人員的一切費用也給他添了許多麻煩。細算起來,接送醫生的汽車費、司機的小費以及每天買冰的錢,他也墊付了不少。這些情義其實到現在都沒有清償。現在即使送錢給他,他也不見得肯收。……可是齋籐醫師那筆治療費至少得讓他收下,其餘部分只能送東西了。幸子估計不出到底花了人家多少錢,應該買些什麼東西送給人家,於是她問妙子:「細姑娘,到底送什麼東西好呢?」妙子回答說:「這類事情我會好好處理的,你別管了。這次的費用無論是奧畑墊付的那部分或者住院那部分都應該由我支付,不過因為我躺在病床上不能提取存款,暫時只能由啟哥兒和二姐給墊著,等我病癒起床後,全部都要償還,請二姐不用操那份心了。」可是當她背著妙子徵求雪子的意見時,雪子說:「儘管細姑娘那樣說,可是將近半年的公寓生活,她的存款多半也已經讓她花光了。她嘴巴上儘管說得漂亮,錢恐怕是還不出了。無論是錢或者禮物,我看早日還清為妙。」她還附帶說:「說不定二姐現在還把啟哥兒當成大財主,可是前一陣我住在他家時,從各方面發現他家經濟情況意外拮据。比如飯菜儉樸得叫人吃驚,晚餐桌上除了一個湯以外,就只有一盆大雜燴,不論是啟哥兒、護土還是我都吃同樣的東西。阿春有時看不慣,往往從西宮市場上買了些炸魚蝦、魚糕以及紅燒牛肉罐頭等帶回來,這種時候啟哥兒也坐下一起吃。又如給齋籐醫師的汽車司機的小費,一般都是我留心著給的,弄到後來,幾乎總是由我付小費而啟哥兒只裝不知道。不過啟哥兒是個男人,對於這類小事情不妨裝做漫不經心,可是對於那位管家老媽媽我覺得必須提高警惕。那個人對啟哥兒忠心耿耿,性格也溫和,侍候細姑娘也非常親切,可是另一方面家裡的一切開支都由她一把抓,一分兩分錢的東西都管得很緊,不讓浪費。據我看來,那位老媽媽表面上非常和藹可親,內心裡對我們一家、特別是對細姑娘沒有什麼好感。並不是她對我有什麼不敬的表示,而是我有這樣的直覺罷了。如果你想更詳細地瞭解這方面的情況,可以去問阿春,因為她和那位老媽媽經常打交道,你去問她,—定會知道某些情況的。由於有那樣—位老媽媽在他家裡,所以就更不要欠他一個錢。」
    幸子聽雪子這樣一講,漸漸地不放心了。她一回家就把阿春叫了來問道:「奧畑家那個老媽媽是用什麼眼光看我們的?你從她那裡聽到什麼沒有?要是聽到什麼,你都說出來吧。」阿春翻著白眼,表情非常嚴肅地思忖著,叮問道:「講出來不妨事嗎?」然後提心吊膽地說出了下面這樣的事。
    「其實,這件事最初就覺得應該報告太太,」阿春先來個開場白。她上個月下旬在奧畑家出出進進的時候,已經和那個老媽媽混得很熟。不過當妙子病倒在她家時,她們兩人事情都很多,沒工夫好好談話。直到妙子住院後的第二天上午,阿春去她家收拾剩下的零星東西時,奧畑正好不在,屋子裡只有老媽媽一人,她勸阿春喝杯茶再走,阿春就留下和她攀談了好一會兒。那時老媽媽一再稱讚幸子和雪子說:「你家細姑娘有兩個好姐姐,多福氣呀。我家的小主人就相反,他本人自然也有缺點,可是老夫人去世後,他的兄弟拋棄了他。這樣一來,社會上的人都不再和他來往,實在太可憐了。現在只能靠你家的細姑娘一個人了。但願細姑娘肯做他的太太就好了。千萬請你也出把力促成這樁姻緣吧。」她含著眼淚懇求阿春。接著她又像難於啟齒地說:「這十年來,小主人為了細姑娘不惜犧牲一切。」後來她非常婉轉地透露了奧畑被他長兄驅逐,禁止其出人家門,原因就在妙子身上。老媽媽的談話中最使阿春感到意外的是近幾年來,妙子的生活費用大部分依靠奧畑的接濟,特別是去年秋天她住進甲麓莊公寓直到現在這段時間裡,幾乎每天一清早——也就是說早餐以前——就來到奧畑家裡,三頓飯都在西宮吃,直到深夜只是為了睡覺才回公寓。所以儘管說是獨自開伙倉,實際無異於奧畑家的食客,甚至連她的髒衣服都拿到奧畑家讓老媽媽洗,或者為她送到洗衣店去洗。他們兩人在外面的各種娛樂費用,不知道究竟由誰負擔,可是奧畑錢包裡經常存放著的一兩百塊錢,只要和妙子出去一趟回家,一個晚上就變得空空的了。由此看來,遊樂費大概是他請的客。至於妙子每個月從自己的存款中所用去的錢,至多不過支付甲麓莊那點兒房租罷了。儘管她這樣說,阿春總有點不大相信的樣子。老媽媽因此從屋子裡取出一年來的各種賬單和收據說:「因為講到這方面的事情,順便讓你看看。」她還根據這些單據說明妙子在她家寄食以來每月的開支和以前的開支相差多麼懸殊。果然像她說的那樣,煤氣費、電費、汽車費以至蔬菜店、魚店等等一應開支,從去年十一月份以後突然急劇增漲,由此可以想像妙子在她家是怎樣揮霍無度的了。不僅如此,翻開百貨店、化妝品店和服飾品店的賬單一看,妙子買的東西佔了一大半。阿春無意中發現其中有去年十二月妙子在神戶東亞路的隆興婦女西服店定制的駝絨大衣,以及今年三月份在同一商店定制的天鵝絨晚禮服的賬單。駝絨料子底面織出兩種顏色,面子是茶褐色,裡子是非常艷麗的紅顏色,那料子既輕軟又厚實。當時妙子得意地在兩個姐姐和阿春面前誇耀說:「這件大衣花了三百五十塊錢,只得變賣了兩三件自己再也不能穿的花花綠綠的和服才付了那筆賬。」阿春還記得那時妙子已經脫離蘆屋過著獨立生活,怎麼可以那樣大手大腳地花錢,現在看到賬單才知道實際上是奧畑為她定做的,那就想得通了。
    老媽媽說:「講這些給你聽,決不是想說細姑娘的壞話,只是想告訴你我家小主人為了討好細姑娘,是怎樣盡心竭力罷了。說來慚愧,小主人雖則是奧畑家的少爺,可是他排行第三,沒有資格隨隨便便花錢。家老夫人在世的時候,還有點辦法,可是現在來路完全斷絕,去年他被驅逐時,從長房老爺(長兄)手裡拿到的那點兒贍養費就是他唯一的財源,那筆老本坐吃山空,勉強維持到今天。為了討好細姑娘,小主人有了今天不顧明天那樣的亂花錢,那點兒贍養費也花不多久了。小主人也許還以為等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他自有辦法,既然這樣就該回心轉意重新做人,不這樣做,就不能獲得親戚們的同情。我也為這事擔心,勸他不肯像現在這樣天天閒蕩,得趕快去找工作做,即使一月百把塊錢的工資也不妨。可是他一心撲在細姑娘身上,別的事情一概不管。我這才想到除非細姑娘能做他的太太,否則就沒法使他走上正路。這件事本來是十年前的懸案,當時家老夫人不同意,我也不贊成,可是現在想起來,這樁親事畢竟還是應承了好,如果那時應承下來,小主人也不致走錯路,這時就會有個幸福的家庭,認認真真地工作了。」她又說:「還有老家的老爺不知為什麼對細姑娘那麼看不入眼,到現在還不願小主人和細姑娘結婚。不過現在反正已經斷絕了兄弟關係,用不著再有什麼顧慮,乾脆結婚算了,不見得老家的老爺會永遠反對到底,說不定反倒能開闢出一條新路。實際上現在的難關不在於老家的反對,毋寧說是在細姑娘這方面。為什麼呢?因為據我看來,細姑娘現在完全變了心,她似乎再也不打算和小主人結婚了。」
    「我這樣說,彷彿又在責備細姑娘似的,其實決不是這個意思。」老媽媽三番四次辯白著說下去。「蒔岡先生府上是怎樣看待我們小主人的呢?他是個不諳世情的公子哥兒,論缺點可以抓—大把。可是他對細姑娘的純真感情到今天始終沒有改變,這點我可以保證。不過他十七八歲時就在妓院廝混,品行不端,和細姑娘分隔的那段時間裡他吃、喝、嫖、賭,什麼都干,這是由於心愛的人不能廝守在一起,因而自暴自棄的。他那種心情照說應該獲得體諒。可是比起我家的小主人來,細姑娘是個特別聰明的小姐,主意打得也堅定,還有一手別的女子模仿不了的絕技,對於我家小主人那種沒志氣的人也許已經失望,這也是很自然的。不過想到他們十年來非同一般的交情,總希望細姑娘能稍稍可憐一下我家小主人對她的死心眼兒,不要輕易地把他拋掉。再說細姑娘如果怎麼樣也不願嫁小主人的話,米吉事件的當時就該乾脆拒絕,小主人也許就死了他那條心。可是那時細姑娘態度曖昧,和米吉像要結婚又不結婚,對小主人像有愛情又沒有愛情,因此我家小主人就被拖累了。米吉死後直到今天,細姑娘還是同樣的態度,既不拒絕,又不公然同居,原因究竟在哪裡呢?那樣的話,不是沒法叫人不說細姑娘只想在經濟上利用小主人嗎?」
    老媽媽這些話阿春有點兒理解不了,她就說:「您是這麼說,可是關於板倉老闆那件事我們聽到的是細姑娘本想和他結婚,由於你家小主人從中作梗,所以未能如願以償。還有一層,就是她要等待雪子姑娘的親事定下來之後再結婚。」老媽媽馬上就說:「雪子姑娘的親事不用說,自然該等待,可是要說我家小主人從中作梗,那是可笑的。即使在那個時候,細姑娘還瞞著我家小主人和米吉約會,另一面又瞞著米吉和我家小主人約會,而且始終是細姑娘打電話給小主人,這個我是知道的。總之,細姑娘巧妙地操縱著他們兩個人。她本心也許喜歡米吉,可是由於某種需要卻盡可能長期和小主人保持著關係,我是這樣想的。」她只是沒有說妙子那時已經出於貪財的目的在勾引奧畑而已。阿春就說:「不過,老媽媽你也知道細姑娘那時還在做布娃娃,那方面的收入完全可以維持生活,而且還有存款,沒有『必要』仰賴你們小主人。」老媽媽說:「細姑娘自然那樣講,你和你家太太以及雪子姑娘大概都信以為真了。可是只要思索一下就會明白,儘管細姑娘在做布娃娃,僅憑她一雙手而且還是小姐們半供娛樂的業餘工作掙來的那點兒收入,在衣食住各方面那樣窮奢極侈並且還有儲蓄,這樣的事情真能做到嗎?聽說細姑娘有一個漂亮的工作室,甚至還有西洋人的徒弟,還讓米吉把她的作品拍成照片,宣傳得有聲有色,所以府上各位都偏袒著細姑娘,過高估計了她的實力,這也是很自然的。可是我估計她掙不到那麼多的錢,至於她的儲蓄,因為沒有見到她的存折,所以不好說什麼。不過即使有存款,大概也很有限吧。假如不是這樣,存款很多,那麼說不定她是為了積攢錢財從我家小主人那裡勒索去的。」老媽媽甚至說:「依我看,指使細姑娘幹出這一手的,說不定就是米吉搗的鬼。米吉只巴望細姑娘盡量獲得我家小主人的資助,越是那樣他的負擔越輕,所以他儘管知道細姑娘暗地裡在和小主人約會,卻開一眼閉一眼只裝做沒看見。」
    阿春聽到的件件都是意料之外的事,她不由得多少給妙子辯護幾句。可是老媽媽掌握著真憑實據,只要阿春一開口,她就舉出許多具體例子駁倒阿春。有些例子由於情節過於嚴重,阿春實在沒有勇氣如實對幸子匯報,只說:「全是些太不成體統的事情,沒法講出來。」這裡只把她洩露的一兩樁事情記述一下。妙子手裡有幾顆寶石,那幾顆寶石是什麼樣的寶石,老媽媽知道得一清二楚(自從中日戰爭開始以後,人們都迴避戴戒指,妙子就把那些寶石藏在寶石匣裡,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她不帶到公寓去,托幸子為她保管著)。那是因為那些寶石都是奧畑商店裡的商品,奧畑偷偷拿出來給妙子的。每次事情被發覺,總是家老夫人出面給兒子擦屁股,這樣的事老媽媽親眼看到多次。據她說,奧畑有時直接把寶石給細姑娘,有時換成錢給她。有時妙子私下拿到別處去變賣的寶石,又輾轉回到奧畑商店。不過,奧畑從他哥哥店裡偷出來的商品並沒有全部給妙子,他自己也變賣了一部分零花了。但是老媽媽認為其中大部分確實交給了妙子。妙子不僅知情而收下,有時還死乞白賴地指定要某個戒指(戒指以外當然還有手錶、別針以及項鏈那些東西)。總之,老媽媽在他家做了幾十年奶媽,把奧畑從嬰兒奶到大,他們家裡的事情連細節她都很清楚,要像這樣一一舉例說明的話,那就沒個完了。可是正如老媽媽自己說的那樣,她不是憎恨妙子,只是為了證明奧畑是怎樣為細姑娘獻身而已。「府上各位不明白真實情況,把我家小主人看得很壞,反對他和細姑娘結婚,所以我才把這些情況講給你聽的。如果諸位能考慮一下我家小主人被家庭驅逐的原因究竟在哪裡,我想府上的人該不至於再說不許他們結婚了吧。」她還說:「對細姑娘我不能說長道短,既然我家小主人對她那樣傾心,那麼對我來說也是一位該尊重的人。因此我希望大家同心協力勸細姑娘回心轉意,和我家小主人結合。聽說細姑娘近來又有了相好的,因此她似乎更加想甩掉我家小主人,要是果真有這事,說不定她是看到我家小主人錢快花光了,才準備拋棄他的吧。」
    老媽媽的話越來越出乎意外,阿春吃了一驚,說:「我今天第一次聽到細姑娘『又有了相好』,這句話是誰告訴你的?」老媽媽說:「我也拿不出真憑實據,可是最近我家小主人和細姑娘爭風吃醋時,我經常聽到小主人嘴裡漏出『三好』這個名字,而且對他很不滿。那個人似乎是神戶人,不知道他住在哪裡,幹的是什麼工作。只是老聽到小主人說什麼『酒吧領班』啦,『那個酒吧領班』這類話,『酒吧領班』究竟是什麼呀?」阿春說她估計那個三好大概在神戶一家酒店當酒吧領班,除此以外老媽媽什麼也不知道了,所以阿春也沒有尋根究底。不過談到這件事情以後,阿春又從老媽媽那裡得知妙子最近喝酒喝得很厲害。平常妙子在幸子等人面前至多只喝一兩合,可是據老媽媽說她在西宮奧畑家喝酒時,日本酒能喝七八合,三角瓶的威士忌她可以滿不在乎地喝掉三分之一瓶,酒量洪大,很少出乖露醜。可是有時不知在哪裡喝得爛醉如泥,由奧畑攙扶著回來,不過最近喝醉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第二十四章
    阿春的話,不用說,幸子是費了極大的耐性才聽到這個地方的。在阿春說話時,幸子覺得自己的臉紅了許多次,有時一下子想掩住自己的耳朵,不由得想舉手制止她:「春倌,別講啦!」而且如果再問下去,這種叫人臉紅的事還會有很多。
    「行啦,你去那邊吧。」談話好容易告一段落時,她把阿春攆出屋子,趁勢伏在桌子上等候受衝擊的心情平靜下來。
    ……果真是這樣嗎!……平常所擔心的畢竟是真的嗎!……誰都是袒護自己人的,在老媽媽眼睛裡,啟哥兒自然是個純潔的青年,可是實際上他對細姑娘決不是那麼真心愛護的。自己的丈夫和細姑娘對他的觀察大致是對的,他是個無惡不作的輕薄兒。但是不能因此就推翻老媽媽說細姑娘是吸血鬼的指責。正如老媽媽過高評價啟哥兒那樣,我們對細姑娘在許多方面也評價過高了。……幸子每常看到妙子手上戴了光耀炫目的寶石戒指時,不禁會產生一種令人不快的疑念。……可是妙子總誇稱儼然是憑自己的勞動買來的,看到她那副得意的樣子,懷疑她的念頭頓時消失了。再說妙子當時畢竟還有自己的工作室,正在做著布娃娃。她那些標價很高的作品還很暢銷,這是幸子親眼看到的。舉辦個人展覽會的時候,幸子還去幫著核對賬目和計算,所以勢必相信她說的話。以後妙子漸漸的不搞布娃娃轉而做西服,做布娃娃的收入自然沒有了。可是她還為準備出國以及開辦西服店儲蓄了一筆錢,據她說生活上沒有什麼困難。不過幸子看出她坐吃山空,擔心她把那點兒存款花光,因此為了讓她掙幾個零用錢而叫她給悅子縫衣服,還給她介紹鄰居熟人家裡的西服訂貨,有了這方面的收入,生活問題總算解決了。所以儘管幸子有時懷疑妙子的生活內情,但總是由於想到這些理由而否定了自己心裡的那些疑念。……同胞姐妹的力量都不借助,別人的支援就更不願依靠,妙子說要憑自己的本領赤手空拳打天下,幸子完全聽信了她的話。……這難道不是偏聽偏信嗎?……而且妙子始終在指責批評奧畑,把他說成經濟上一點能力也沒有的人。不僅他不能照料自己,將來還要自己供養他。啟哥兒的錢一分一厘她都不想要,自己的錢也盡量不讓啟哥兒沾邊,她以前不就說過這種話嗎?那種漂亮話難道都是為了欺騙社會和幾個姐姐而施展的花招嗎?……
    與其責備妙子,倒不如說該責備的是她的姐姐們——被她隨心所欲地捉弄的、不諳世情的、老實得傻頭傻腦的姐姐們。現在幸子不得不承認老媽媽的那句話——一個小姐干業餘工作那點兒收入不可能那樣窮奢極侈,是完全正確的。在幸子來說,當初她也曾一再思考過同樣的問題,可是始終迴避深入研究它。在這一點上如果被人指責說不是老實而是耍滑頭,那也沒辦法。只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把自己的同胞妹妹當作是那樣一個壞女人——這正是犯錯誤的根源。不過社會上的人、特別是奧畑老家那些人以及老媽媽他們恐怕不會那樣體諒幸子們的這種心情,一想到這裡,幸子的臉不禁又紅了。本來在她聽到奧畑的母親和長兄堅決反對奧畑和妙子結婚時,她私下還覺得很不愉快。可是到了今天,就不得不承認他們的反對是有理由的了。在他們眼睛裡,不僅妙子是個吸血鬼,連妙子的家庭也是不健全的。他們不理解妙子的姐夫、姐姐們是何居心,竟放任妙子幹出那樣的事情來。他們一定是那樣想的。幸子想到這裡,只能承認辰雄宣佈和妙子斷絕關係的處置畢竟是正確的。她又想起貞之助怎麼都不願干預妙子的問題,當她追問丈夫是什麼理由時,他說細姑娘性格複雜,猜不透她的心思。大概他早已看到妙子那不可告人的陰暗面了。而且他畢竟有所顧慮,用婉轉口氣曉諭這樁事情的。既然這樣的話,更具體地提醒幸子得防一手就好了。
    幸子那天終於沒有去西宮,推說頭有點兒昏沉,服下一些匹拉米董鎮靜劑,悶在二樓的屋子裡,就像挫敗的公雞一樣,連丈夫和悅子都不願見,挨過了一天。第二天早晨送走丈夫後,她又到樓上寢室裡躺下了。自從妙子住院以來,她幾乎每天去醫院看一次,那天下午她想去看看妙子,可是不知怎的妙子這個人彷彿突然之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和自己離得遠遠的、叫人望而生畏的一種存在,連見面都有點可怕了。到了下午兩點鐘,阿春上樓來說:「太太今天去醫院嗎?剛才雪子姑娘打電話來了,問有沒有《呂貝卡》這部小說,有的話叫我給她帶去。」「今天我不去了,《呂貝卡》在六鋪席那間屋子的書架上,你給她送去吧。」幸子依舊躺在床上。突然她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叫住阿春,說:「細姑娘已經不用照料了,你讓雪子姑娘回來休息一下吧。」吩咐完畢才打發她走。
    雪子從上個月月底趕到奧畑家,後來又陪同妙子到醫院裡,到今天已經十多天了,一直沒有回家。阿春給她傳達幸子的話,當晚她就回到家裡,全家在一起進的餐。幸子傍晚時也起身了,她盡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到餐室。貞之助為了慰勞雪子,特地從他日漸匱乏的貯藏中拿出一瓶法國勃艮第白葡萄酒,親自拭去瓶上的塵灰,崩的一下拔開瓶塞,開口就問:「雪子妹妹,細姑娘已經好了吧?」
    「是的,已經沒事了。不過身體很衰弱,要想復元大概很不容易……」
    「瘦得那麼厲害嗎?」
    「是呀。原來的圓臉變成了長臉,兩個顴骨都凸出來了。」
    「我想去看看細姨……」悅子說,「不能去嗎?爸爸。」
    「嗯……」貞之助稍稍皺了一下眉頭,不過馬上又滿面春風地說:「去也可以,只是你細姨生的是傳染病……沒有醫生的許可是去不了的。」
    像今天這樣貞之助在悅子面前提起妙子,而且他的口氣也不是絕對禁止悅子去看她,大概他今天情緒特別好。他這種態度完全出乎意外,在幸子她們看來,他似乎有點想改變對待妙子的態度。
    「醫生是請的櫛田大夫吧。」貞之助又問雪子說。
    「是的。……不過最近他說不妨事了,乾脆就不來了。反正他是個紅醫生,只要他認為病人稍稍好一些,總是那樣的態度。」
    「雪於妹妹以後可以不去了吧?」
    「就是,可以不用去了。」幸子說。「因為有『水戶姐』在護理,阿春每天還去幫忙。」
    「爸爸,哪天去看菊五郎?」悅子問。
    「哪天都行,不就是為了等你阿姨回來嗎?」
    「那麼,這個星期六怎麼樣?」
    「不過,得先去看櫻花吧。因為菊五郎要在這裡上演一個月哩。」
    「那麼—定去看櫻花吧,爸爸。」
    「嗯,嗯,錯過這個星期六和星期天,櫻花就看不上了。」
    「媽媽和阿姨也一定去吧。」
    「嗯……」幸子覺得唯獨今年看花缺少了妙子,顯得冷清清的,如果貞之助同意的話,她想索性等到月底病人痊癒後,大家一起去御室看晚櫻。可是她畢竟沒有這樣講出來。
    「喂,媽媽,你在想什麼?……難道你不願意去賞櫻花嗎?」
    「即使再等待下去,細姑娘恐怕怎麼樣也去不成了吧。」貞之助看出妻的心情。「到那時如果趕得上看復瓣櫻,大家再去看一次好了。」
    「細姑娘要到這個月月底才能勉勉強強在屋子裡走動走動。」雪子說。
    和興致勃勃的貞之助、悅子一對比,雪子很快就覺察出幸子始終提不起勁兒來。第二天早晨他們父女兩個一出門,雪子就問她姐姐說:「你難道去了啟哥兒家嗎?」
    「沒有去。」幸子說。「關於這事我有話和你講。」她一把拉著雪子走上樓,關緊八鋪席的屋子的紙門,把昨夜聽阿春講的話全部告訴了雪子。
    「喂,雪子妹妹,你認為怎樣,老媽媽講的那些事情是真的嗎?」
    「二姐是怎樣想的呢?」
    「我想大概是真的了。」
    「我也這樣想。」
    「都是我不好,……我太相信細姑娘了……」
    「不過,相信她不是應該的嗎?」雪於看到幸子哭了,她自己也含了一泡眼淚說:「……二姐有什麼錯呢……」
    「我對長房的姐夫、姐姐還有什麼話好分辯呢……」
    「你對貞之助姐夫講了嗎?」
    「什麼都沒有講。……那麼丟臉的事能對他講嗎?」
    「貞之助姐夫也許在考慮寬大對待細姑娘吧?」
    「昨晚的情形似乎是這樣的。」
    「即使誰都不告訴他,貞之助姐夫大概也已經覺察出細姑娘在外面幹的是啥名堂了。他注意到那樣—個人要是攆在外面放任不管,必定更加丟盡我們的臉面。」
    「難得貞之助姐夫回心轉意,細姑娘能改過就好了。」
    「她從小就是那樣一個人。」
    「給她提提意見不成嗎?」
    「細姑娘這人怕不成。……到現在為止,不是已經給她提過許多次意見了嗎?」
    「到底還是像老媽媽講的那樣,為了雙方的利益,還是讓細姑娘和啟哥兒結婚為妙。」
    「除此而外,我想再也沒有別的辦法能挽救他們了……」
    「細姑娘難道那麼厭惡啟哥兒嗎?」
    幸子和雪子都對三好這個酒吧領班放心不下,甚至提到這個名字就不愉快,所以姐妹兩個談話時對於這樣一個人格外視若無睹。
    「我也弄不明白細姑娘究竟討厭不討厭啟哥兒。上次她那麼不願住在他家裡,可是前天卻不肯催他回家,和他沒完沒了地閒扯著……」
    「在我們面前故意裝做討厭他,她的本心也許未必是那樣。」
    「要是那樣就好了。……會不會是心裡儘管希望他回去,可是在情義上卻說不出口呢?」
    雪子那天又到醫院去了一次,拿了《呂貝卡》立即回家了。以後的兩三天內有時讀讀這部小說,有時去神戶看看電影,專心休息。到了第二個星期的星期六,聽從了貞之助的建議,悅子、雪子和他們夫婦倆一行四人去京都住了一夜,好歹完成了一年一度的賞櫻花的例行公事。今年由於時局關係,賞花酗酒的人少了,反而有利於看花。平安神宮垂枝紅櫻花的艷麗,從來沒有像今年這樣細細欣賞過。遊人一個個都靜悄悄的,誰都沒有在服飾上爭奇鬥艷,而且連腳步聲都故意放輕了,只管在櫻花樹下徘徊不去,那情景的確釀出一種風雅的賞花氣氛。
    賞花後又過了兩三天,幸子派阿春代表她去西宮奧畑家,先把妙子生病以來他墊付的錢還清。
    第二十五章
    過了幾天,奧畑果然又到醫院裡來了。那天除了「水戶姐」而外,阿春也在場。「怎麼辦呢?」阿春打電話來問幸子。「不要像上次那樣怠慢他,請他進來,心情舒暢地款待他。」幸子吩咐說。到了傍晚,阿春又來電話報告:「剛才回去了,今天聊了三個小時。」隔了兩天,奧畑又在同一時間到來了,那天過了六點鐘他還不回去,阿春自作主張到國道上的菱富飯店叫了菜,還要了一小壺酒招待客人。他吃得高興非凡,到九點鐘還在閒聊。好容易等到他走後,妙子很不高興地說:「春倌,何必那樣又是菜又是酒地招待他呢。他那種人只要對他稍稍和顏悅色一點,他就得意忘形了。」可是阿舂心裡想:剛才你自己不是滿面春風地接待他的嗎,為什麼反倒批評我呢?真叫人弄不懂了。
    正如妙子所預料的那樣,奧畑嘗到了意外的甜頭後,過了兩三天又來了,晚飯又是吃的菱富的菜餚,到了十點鐘還不回去,最後提出要在醫院裡過夜。阿春打電話徵得幸子的同意,就讓他擠在八鋪席的病房裡,把原先雪子用的被褥鋪在「水戶姐」的被褥旁邊。那一夜阿春也特地住在那個套間裡,用上了現成的坐墊和毛毯。第二天早晨阿春因為隔夜挨了妙子的斥責,便推說:「要是有麵包就好了,偏巧都吃光了。」故意只端出一杯紅茶和一些水果,奧畑悠然自得地吃完走了。幾天之後,妙子出院回到甲麓莊公寓。可是暫時還需要靜養一段時間,所以當時阿春每天得從蘆屋去她那裡忙著給她做飯、干雜活,早出晚歸,得照料她—整天。這樣那樣忙著的時候,所有的櫻花不論單瓣還是復瓣都衰謝了。菊五郎演完戲也離開了大阪。到了五月下旬,妙子才正式可以外出走動。幸好那時貞之助的態度軟了,儘管沒有公然說出「可以」,但是他的意向很明顯,不再反對妙子出出進進了。所以整個六月份妙子幾乎每天要來蘆屋吃飯,充分攝取營養,爭取早日恢復健康。
    在這一段時間裡,歐洲戰爭有了驚天動地的發展。五月份德軍進攻荷蘭、比利時和盧森堡,發生了敦刻爾克悲劇1。六月份法國投降,在孔比涅森林簽訂了停戰協定。那樣一來,舒爾茨全家不知怎麼樣了。舒爾茨夫人原說希特勒辦事圓滑,戰爭多半打不起來,可是她這個預言全部落空了。面對這樣一個世界大動亂的局面,舒爾茨夫人現在又作何感想呢?她的大兒子彼得,也已經到了參加希特勒青少年隊的年齡了吧。說不定連他的父親舒爾茨都應徵入伍了。不過他們那些人,包括舒爾茨夫人和羅茜瑪麗,都在為祖國的輝煌戰果而陶醉,大概不會計較家庭的一時寂寞吧。幸子她們經常在說起這些事。至於和歐洲大陸隔絕的英國,說不定遲早將成為德軍空襲的對象,話題因此又扯到住在倫敦郊外的卡德麗娜身上。人的命運真是難以逆料,不久以前還住在玩具般的小屋子裡的一個白俄姑娘,突然間跑到英國變成一位大公司經理的夫人,住在宮殿般的大邸宅裡,過著令人艷羨的榮華生活。可是轉眼之間,一場百年難遇的災難就要降臨在全體英國人民的頭上。德軍對英國的空襲特別是對倫敦郊區的空襲猛烈已極,卡德麗娜住的那所豪華的邸宅很可能一旦化為灰燼。住宅遭殃倒也罷了,弄得不好,飯都可能吃不上,衣服都沒有穿。猜想起來,說不定所有的英國人都在惶惶不可終日地擔心敵人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空襲吧。現在看來,卡德麗娜說不定在嚮往著遙遠的日本的天空吧。她思念住在夙川那個小屋子裡的母親和哥哥,會不會在後悔自己不該離開那個家呢?……
    1指1940年5月27日至6月4日,英法聯軍三十萬被希特勒黨衛軍擊敗,英遠征軍拋棄大量軍需物資從法國的敦刻爾克橫渡英吉利海峽撤退,大小艦艇被擊沉數百艘。
    「細姑娘,給卡德麗娜寫封信去試試怎麼樣?」
    「嗯,下次碰見了基利連珂,要打聽一下他妹妹的地址。」
    「舒爾茨太大那裡也想寫封信,可不知有沒有人給譯成德文。」
    「再去請海寧格太太翻譯不成嗎?」
    姐妹兩個有了這樣一番談話之後不久,幸子打算再去請求以前曾經幫過一次忙的海寧格夫人給翻譯,於是就給一年半不通音訊的舒爾茨夫人寫了一封長信。信的內容大致如下:我們作為友好國的國民、對於德國的輝煌戰績不勝慶賀;每次讀到報紙上有關歐戰的消息,就想起你們全家的安危,作了許多猜測;我們這裡都很好,只是日本和中國的紛爭始終沒有解決,擔心它有可能逐漸導致一場正規的戰爭;回想起當初我們朝夕過從的睦鄰時代,轉瞬之間世上就發生了驚人的巨變,不由得叫人生出一種懷舊的心情,盼望著和平共處的睦鄰時代哪天重複到來。你們因為曾經遭受到那次可怕的洪水之災,說不定對日本抱有不好的印象,可是那種災難在任何國家都極少發生,希望你們不要因為吃了那次虧而存有戒心,和平恢復後請再來日本。我們也非常希望今生能去一次歐洲,說不定哪天能到漢堡去訪問你們。特別是想把小女培養成鋼琴人材,如果情況許可的話,將來想送她去德國進修音樂。又附筆說明另外寄出一個郵包,裡面是送給羅茜瑪麗的綢子衣料和扇子。
    幸子第二天拿了信稿去拜訪海寧格夫人,托她譯成德文。又過了幾天,她有事去大阪,順便到心齋橋那邊的「美濃屋」買了舞扇和綢料子。
    六月上旬的星期六和星期日兩天,貞之助請雪子看家,還把悅子也交給了她,自己和幸子去奈良觀賞新綠。這是因為從去年到今年的一年裡,兩個妹妹身上的事情此起彼伏,幸子的腦神經應接不暇。他一則是為了慰勞一下妻子,再則是因為他們長久沒有兩個人單獨在一起了,這次他想嘗嘗真正不受外界干擾的夫婦生活。因此,星期六晚上住在奈良旅館,第二天從春日神社游了三月堂、大佛殿等故都的西部。中午時分,幸子的耳根內側紅腫起來,覺得有些癢,鬢髮一碰到那裡,格外忍受不了那種類似於蕁麻疹的癢。今天上午他們穿行在春日山長滿新葉的樹叢中的時候,貞之助用萊卡照相機給她拍了五六張在樹下取景的照片,說不定是在那時讓蚊子什麼的咬了。幸子覺得在初夏季節爬山,頭上應該罩些什麼以防蟲子,後悔沒有帶條頭巾來。晚上回旅館時,去藥房買「卡魯普利尼門特」,藥房裡的人說沒有這種藥,只得買了止癢水,可是一點效果也沒有。到了夜裡,癢得更厲害,一夜沒睡好覺。第二天上午離開旅館之前,派人去藥房買了氧化鋅橄欖油塗在患處才出門。夫婦倆在上本町分手,貞之助直接去大阪事務所,幸子獨自回蘆屋。直到那天傍晚,她才覺得耳根不再癢了。貞之助向例在下班時刻回到家裡,不知他心裡想些什麼,要求幸子讓他看看耳朵,他把幸子拉到露台上明亮的地方,仔細觀察她的患部,然後說:「嗯,你那個不是蚊子咬的,是臭蟲咬的。」幸子就問:「怎麼?在哪裡讓臭蟲咬的呢?」「奈良旅館的床上咬的,今天早晨我這裡也癢,你瞧!」他邊說邊捲起袖子讓幸子看他的兩隻手臂,「這的確是臭蟲咬過的痕跡,你耳朵上也有這樣兩個痕跡哩。」幸子拿起雙重鏡子一照,果真有兩處疤痕。
    「真的是臭蟲咬的。那個旅館對旅客一點兒都不親切,服務態度也糟得很,再加上臭蟲,還成個什麼旅館呀!」幸子想到難得有這樣兩天的行樂,卻讓臭蟲鬧得意興索然,她恨奈良旅館恨得沒個完,生氣也沒有用處。
    貞之助就說:「那麼我們再旅行一次補補數吧。」可是六七兩個月沒有機會,直到八月下旬他因公去東京,就建議在東海道沿線找個適當的地方玩一下。正好幸子早就盼望游富士的五湖了,於是就決定了下來。貞之助先去東京,幸子晚兩天動身,約定在「濱屋」會合,從新宿出發去目的地,歸途繞道御殿場。幸子離開大阪的時候,聽從丈夫的意見坐了三等車的下鋪。因為丈夫對她說:「夏天最好坐三等臥鋪,車廂裡沒有密不通風的窗簾,風颼颼地吹進來,比二等車涼快得多。」那天白天有防空演習,幸子有生以來第一次被攆下車傳遞消防水桶,因為勞累過度,坐在車上只管打瞌睡,還做著防空演習的夢。夢見的彷彿是蘆屋家裡的廚房,又像是特別時髦的美國式廚房,裡面鋪了瓷磚,噴了白漆,到處雪白珵亮,還擺滿了潔淨的瓷器和玻璃器皿。空襲警報一聲響,那些東西突然自發地乒乒乓乓破裂了,閃閃發光的碎片散滿了一屋子。因此她對雪子、悅子和阿春說那裡危險,叫她們跟隨自己逃到餐室。可是餐具架上那些咖啡杯、啤酒杯、玻璃酒杯、葡萄酒和威士忌的酒瓶又都乒乒乓乓破裂了,她說這裡也危險,於是逃上二樓。可是二樓屋子裡所有的電燈泡也乒乒乓乓破裂了。最後她領著全家人逃進只有木器傢俱的屋子,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氣的時候,夢就醒了。……這樣的夢做了一遍又一遍,終於天亮了。不知是誰凌晨開了一下窗子,一粒煤灰掉進幸子的右眼,怎麼樣也取不出,只管流眼淚。九點鐘到了濱屋旅館,可是貞之助一清早就出去辦事了。為了彌補昨夜的睡眠不足,幸子讓侍役攤開舖蓋躺了—會兒。可是由於眼眶裡有煤灰,眨巴眼睛時就疼痛,每次總要流淚,洗眼或點眼藥水都沒有效果,只得請掌櫃的帶她去找附近的眼科醫生,把眼睛裡的煤灰去掉,在右眼扎上一個眼罩。醫生對她說,「今天一天不要取下眼罩,明天再來一次。」貞之助中午回來,看到妻的右眼紮了眼罩,就問是怎麼回事。幸子說:「叨您的光,碰了個大釘子,今後永遠不再乘三等臥車了。」
    「從奈良那次起,咱們的舊婚旅行老不順利。」貞之助笑著說。「我還得出去有點事,今天把事情辦完,打算明天一清早就出發。你那個眼罩要戴多久呀?」
    「眼罩只戴今天一天,可是醫生說要是不保重,怕損壞眼珠子,所以讓我明天再去一次。如果清晨出發的話,醫生那裡怎麼辦呢?」
    「眼睛裡進點灰塵沒什麼大不了。醫生為了賺錢,總有點誇大其詞。這點兒小毛病馬上就會好的。」貞之助說完又出去了。
    幸子想到趁丈夫不在可以給澀谷的大姐打個電話,她告訴大姐,她隨同貞之助出差來到東京,打算在這裡停留一天,因為眼睛出了點小毛病,戴了眼罩呆在旅館裡很氣悶,放肆請姐姐來旅館談談。大姐回說她很想見面談談,可是有事分身不開,問起妙子後來的情況。幸子告訴她,妙子現在的身體確實已經恢復正常;嚴格把她驅逐在外,似乎不妥,雖然沒有公開認可,目下已允許她來家了;詳情電話裡不便講,不久還會來東京看大姐;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幸子覺得一個人呆在旅館裡實在太無聊,等到太陽偏西,街上有了陰涼地方,就去銀座那邊散步。看到街頭懸著《歷史是晚上製造的》那張已經看過一遍的舊電影的廣告牌,她—時心血來潮,走進電影院又看了一遍。也許是由於只用一隻眼睛看吧,查理·鮑威的臉不清楚,他那雙帶有魅力的眼睛不像平素那樣美了,幸子看到半中間就摘下了眼罩。她的眼睛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全好了,眼淚也不淌了。晚上她對丈夫說:「真像你說的那樣,眼睛已經全好了。做醫生的總是那樣誇大其詞,多拖一天好一天。」
    以後的兩天中間,他們夫婦倆住在河口湖畔的富士觀光旅館,充分補償了那次奈良舊婚旅行的失敗。兩人逃出暑熱的東京,深深地呼吸著富士山麓秋天的涼爽空氣,時時在湖畔馬路上逍遙徜徉,或者躺在二樓床上欣賞窗外的山容,單單這樣就已經十分心滿意足了。像幸子這種生長在京阪地區難得來關東的人,對於富士山的好奇心類似於外國人對富士山的憧憬。那種心情不是東京人所能想像的。她特地挑上這個旅館,當然是因為被「富士觀光」這個名稱所吸引,來到這裡一看,富士山正好對著旅館的大門,近在咫尺,幾乎壓到眉頭上了。像這樣來到富士山近旁,和它朝夕相親,盡情地欣賞它那時刻變化的容貌,幸子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
    這家旅館是用白木蓋造的宮殿式建築,在這一點上它和奈良旅館無異,只是其他方面就完全不一樣了。奈良旅館用的建築材料雖然也是白木,可是年代久遠,髒裡髒氣的給人一種陰暗的感覺。觀光旅館就完全不一樣了,牆壁和柱子到處都是嶄新的,看了叫人心曠神怡。這是由於旅館新蓋不久,另外也由於山上空氣無比澄鮮。他們到來以後的第二天下午,幸子吃完午飯仰臥在床上,直盯盯地凝視著天花板。就在那樣躺著的時候,從一邊的窗口可以看到富士山的山頂,另一邊的窗口可以看到環抱湖水的起伏的崗巒。她不禁憑空想起自己從未到過的日內瓦湖畔的景色,腦子裡躍現出拜倫的詩篇《錫雍的囚徒》。自己彷彿來到了遙遠的異國,不是因為眼前的山光水色異樣,而是由於空氣觸及肌膚時的感覺不一樣。她覺得自己猶如置身在澄清的湖底,呼吸著周圍的大氣,彷彿喝了汽水那樣的一種心情。天空中飄過一片片的浮雲,被遮蔽了的太陽時而露出臉來,那時屋子裡的粉牆亮得耀眼,似乎連腦袋都晶瑩透澈了。這家旅館直到最近還住滿了避暑的遊客,八月二十日以後才一下子變得稀少了。目前旅客不多,寬敞的旅館空蕩蕩的,寂靜得杳無聲息。置身在這種寧靜的環境中,對著室內時明時暗的光線,幸子甚至忘掉了「時間」的存在。
    「悅子他爹!……」
    丈夫大概也沉浸在和她同樣的意境裡,他橫躺在旁邊那張床上,體味著四周的寂靜,默默地長久地凝視著天花板,這時才起身走到面對富士山的窗前。
    「悅子他爹,……有趣得很哩……你來看這個……」
    貞之助回頭看時,幸子探起半個身子坐在床上,正在看枕邊桌子上那個暖瓶的鍍鎳外殼。
    「喂,你到這裡來看呀。……反映在暖瓶外殼上的這個屋子,簡直像廣大的宮殿。」
    「噢……怎麼啦,怎麼啦?」
    暖瓶晶光珵亮的外殼起著哈哈鏡的作用,室內明亮的一切、甚至極小的東西都玲瓏地反映在上面。那些東西一個個呈現著異常屈曲的姿態。寢室顯得無比高大,坐在床上的幸子變得無比渺小,看去像在老遠老遠的地方似的。
    「你來看看暖瓶上我的模樣呀……」幸子—面說一面搖搖頭舉舉手,哈哈鏡裡的幸子也搖搖頭舉舉手。她在暖瓶上的人影猶如棲身在水晶球裡的妖精、龍宮裡的神女或者王宮裡的妃子。
    貞之助覺得多年沒有看到妻子這種天真爛漫的舉動了。夫婦倆在無言中彷彿又回到十幾年前新婚旅行時的那種氣氛。那時住的是宮下的富士屋旅館,第二天驅車游了蘆湖,說不定由於環境的類似才使他們又回到了過去那個世界中去的。
    那天晚上幸子在丈夫耳邊悄悄地說:「今後我們經常這樣旅行吧。」貞之助對此毫無異議。夫婦倆絮絮談了些體己話,未了也講到女兒和妹妹們的現實問題。幸子不想錯過丈夫心情舒暢的好機會,希望他能和妙子見上一面。貞之助馬上應承說:「這個我也明白,過去我對細姑娘太苛刻了,對她那樣的人如果嚴過了頭,反而使她變得更壞,結果使我們更加為難。今後還是和雪子妹妹同樣對待為妙。」
    第二十六章
    舊婚旅行那個晚上的談話實現了,一進入九月,貞之助和妙子就見了面——他們已經半年多沒有見面了。前一陣子妙子雖然已被允許來蘆屋,可是總迴避著貞之助。這天晚上才正式讓她同席,貞之助夫婦、悅子、雪子和妙子五人融融洽洽地坐在同一桌上進餐。幸子和雪子因為不久以前阿春告訴了她們從奧畑的奶媽那裡聽來的話,所以,她們心裡對於妙子還有些疙瘩,不能釋然於懷,可是她們決定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那類事情既沒有告訴貞之助,也不準備提出來質問妙子,毋寧說是她們覺得自己也該負一半責任,今後應該盡量用手足之情來感化這個變種的妹妹。姐妹兩個並沒有預先商量過,可是她們自然而然地抱著同樣的心情,所以餐室裡的空氣十分融洽,許久以來家裡那種消沉的氣氛竟有一陽來復的感覺,大人們喝酒都比平常喝得多了些。
    「細姨今晚住在這裡吧。」悅子說。接著貞之助他們也勸妙子不要回公寓,所以妙子終於留了下來。悅子興高采烈地說:「細姨今晚睡在我屋子裡,同阿姨和我三人一起睡。」這種時候悅子一興奮,便忘乎所以地喧囂起來。
    妙子那時也完全恢復了她以前那種女性的魅力。當她生病時,幸子見到她極度疲憊不堪——面目黧黑,彷彿染上了花柳病那樣的血色,皮膚一下子都鬆弛了,覺得她短時期內再也不能恢復到原先那個精神充沛的樣子了。可是沒有多久她又變成一個生氣勃勃的、雙頰豐潤的現代姑娘。不過貞之助考慮到長房的體面,認為暫時還是不住在一塊兒的好,所以妙子依舊住在甲麓莊,每天大概總有半天呆在蘆屋。她以前住的樓上那個六鋪席的屋子仍然留給她使用,所以她近來經常守在那間屋子裡,在光照好的窗子下埋頭踩縫紉機。那些活兒都是幸子從外面給她拉來的訂貨。她本來愛好做西服,一幹起來就非常熱心地幹下去,連晚飯都匆匆忙忙扒了幾口又上樓去了。幸子的本意是力爭不讓妙子在金錢上再去麻煩奧畑,儘管不明說,她還是經常給妙子拉些訂貨讓她幹。可是看到妙子那樣拚命地幹活,又有些可憐她了。她想這個妹妹的性格的確有熱愛工作的一面,她生性活潑,不願坐著不動,她要是誤人歧途,那就會越走越深;可是如果教導得法,她就會向好的方向發展。她有才能,兩隻手長得靈巧,什麼事情她都能在短時期內掌握。讓她學舞蹈,她舞得很好;讓她做布娃娃,她做得很出色;讓她縫西服,她又那樣拚命地幹。……年紀還不到三十歲的一個女子,居然具備那麼多的技能!
    「細姑娘,精力真充沛呀!」夜裡八九點鐘幸子聽到樓上的縫紉機還在響,就上樓來說:「悅子會睡不著的,早點歇手吧。勁兒使過了頭,肩膀會痛的。」
    「嗯……不過我想在今天把它趕出來,」
    「明天再干吧。不用這樣拚命幹呀。」
    「呵呵呵。」妙子笑著說:「我想掙幾個錢用。」
    「細姑娘,你要錢花就跟我講吧。……那幾個零用錢我總拿得出的呀。」
    自從她丈夫最近和某軍需公司搞上關係後,幸子手頭也充裕了,家庭開支比以前更加寬裕。雪子的生活費用幾乎完全不需要長房補貼,都由二房負擔了。而且丈夫還說,既然雪子的生活由二房支付,妙子也該給她生活費。所以幸子碰上機會就這樣說的。可是總覺得妙子是隨便聽聽罷了,決不想依賴幸子的好意,看去似乎有一種討厭求人資助的驕矜神氣。
    至於她和奧畑後來的交往,幸子和雪子都不清楚。儘管她每天總要來蘆屋,不過有時傍晚來了,夜裡回去,有時上午來了,下午突然又走了,哪天都是這樣,還有半天的時間她大概是在別的什麼地方消磨的。在那個時間裡,她是不是和啟哥兒約會呢?或許又和別的什麼人約會呢?兩個姐姐暗暗擔心著,但又不便直接問她。兩個姐姐的本意和奧畑的奶媽一樣,事到如今,只希望她和啟哥兒結成夫婦。但是她們都知道開門見山地催逼不是上策,只巴望不久的將來妙子的心境能改變過來。正在這個時候,十月初的某一天,妙子帶回來一個消息說奧畑也許要到滿洲去。
    「嗨!到滿洲去?」幸子和雪子齊聲問道。
    「確實有些滑稽。」
    妙子笑著說。她自己也不大清楚這件事,實際上這次滿洲國的官吏來日本招募二三十名滿洲國皇帝的隨從人員。說是隨從人員,並非禮賓、侍從那類高級官吏,只不過是皇帝身邊隨從侍候的類似聽差那樣的人,不計較他們的才能和學問。只要身世清白的資產階級子弟、容貌端正、懂得禮貌規矩、注意修邊幅的人就合格了。一句話,只要是文雅的公子哥兒,即使是低能兒也無妨。對於啟哥兒來說,簡直是一份正合適的差事。因此啟哥兒的兄長們都說,既然有這樣的工作,無論怎樣也該應募去滿洲,在皇帝身邊做隨員,名聲響亮,工作又不難,對啟三郎最合適也沒有了。如果啟三郎願意去的話,在送別會上就收回逐出家門的成命。
    「這倒真是一樁好差事。……不過啟哥兒下了決心沒有呢?」
    「大概還沒有下那個決心。周圍的人都在勸他,可是他本人無論如何也不說要去。」
    「那是可以理解的,因為讓人家看起來,一個船場出身的少爺,竟然流落到滿洲去了……」
    「可是啟哥兒現在非常窮困,窮得連西宮那個家都住不成了。儘管如此,大阪方面又沒有人僱用他,太失身份的事情他又不願幹,像滿洲那樣好的差事哪裡去找第二個呢。」
    「你的話沒錯兒。那種差事不是誰都幹得了的。只有啟哥兒才能勝任。」
    「就是嘛。薪水聽說相當高,所以我也極力勸他去。不長期干也行,只要幹上一兩年,兄長也高興了,社會信譽也有了,無論如何也該努力一把。」
    「一個人去有點寂寞吧,老媽媽能不能跟他去呢?」
    「她說想跟他一道去,可是她有兒子和孫子,似乎去不了遙遠的滿洲。」
    「細姑娘跟他一塊兒去嘛。」雪子說。「為了讓啟哥兒重新做人,這點兒犧牲不是也應該的嗎?」
    「嗯……」妙子一下子顯出不高興的樣子。
    「即使半年也好,暫時跟他去那裡安個家,只要細姑娘開個口,說不定他就想去了。因為是幫助一個人嘛,我想細姑娘也不至於不願意吧。」
    「真的,細姑娘就幫助他一下怎麼樣?」幸子也說。
    「這樣的話,啟哥兒的長兄也會感謝你的。」
    「我認為現在是和啟哥兒分手的好機會。」妙子壓低了嗓音,可是說得很堅決。「如果跟著他去滿洲的話,那就永遠了結不清和他的關係了。讓他一個人去滿洲最好。因此我才竭力勸他去,可是啟哥兒就因為這個關係,無論怎樣也不肯去。」
    「喂,細姑娘,」幸子說,「我們並不是在情分上一定要逼著你和啟哥兒結婚。剛才你雪姐不是也講了嗎,目前你暫且陪同他一塊兒去生活一年半載,看到他認認真真地幹活以後,你如果不願再跟他在一起,獨自回來不就成了嗎?」
    「連滿洲那麼遠的地方都跟著去了,不是更加分不了手了嗎?」
    「不過你可以和他好好講明道理,如果他還是不能諒解的話,那時你就一走了之算了。」
    「我要是那樣做的話,他肯定會丟掉差事,拋棄一切來追蹤我的。」
    「那也有可能。不過考慮到你們過去的情分,我覺得即使分手,你也應該為他效勞一番,不這樣就說不過去。」
    「我沒有必要為啟哥兒跑一趟滿洲,我不欠他什麼情。」
    幸子覺得再說下去,雙方就要爭吵起來,所以她沒有再往下說。
    「你能說不欠人家的情分嗎?」雪子開口了。「細姑娘和啟哥兒多年來的關係,不是盡人皆知的嗎?」
    「我早就想斷絕這種關係了。可是對方卻死乞白賴地和我糾纏,哪裡有什麼情分,有的只是麻煩。」
    「細姑娘,你在經濟上不是給啟哥兒添了許多麻煩嗎?我這樣說也許不中聽,在金錢方面你不是也有求於他嗎?」
    「笑話!絕對沒有這樣的事。」
    「是真的嗎?」
    「我要他的錢做什麼,我能掙錢養活自己,還在郵局裡存著錢,雪姐不是知道嗎?」
    「儘管細姑娘這樣說,社會上的人卻不是這樣看。就是我也一次都沒見到過細姑娘的存折或零用賬。究竟你有多少收入,實際情況一點都不知道……」
    「首先把啟哥兒看得有那麼大的能耐就是錯誤。相反,我還覺得他將來不得不靠我供養哩。」
    「既然這樣,我來問你……」雪子盡量不朝妙子那邊看,兩手玩弄著桌子上的一隻插了菊花的小花瓶,繼續說她的話,可是態度卻很鎮靜,絲毫也不興奮,聲音也一如往常,拿著小花瓶的纖細的手指一點兒也不顫抖。「去年冬天細姑娘在『隆興』定做的那件駝絨大衣,不是啟哥兒給你定做的嗎?」
    「那時我不是已經說過嗎?那件大衣花了三百五十塊錢,我變賣了一件薔薇色的外褂和另外兩件織錦花和服才買下來的。」
    「可是啟哥兒的奶媽說那件大衣是啟哥兒給你付的賬,連『隆興』的收據都拿出來給我們看了。」
    「……」
    「還有那件天鵝絨晚禮服據說也是他給你買的。」
    「那種人的話希望你不要相信。」
    「我也不願相信她的話,可是老媽媽是根據她手裡那些賬單說出來的呀。細姑娘如果說她是撒謊,你能拿出什麼駁斥她的賬目給我們看看嗎?」
    妙子還像平時那樣泰然自若,臉色一點都不變,可是讓雪子那樣一講,她不聲不響地只管瞅著雪子的臉。
    「據老媽媽說這種情形不是現在開始,多年以前就是這樣了。不光是西服,那時細姑娘手上的戒指、化妝包以及別針那類東西全都是啟哥兒給的,她一件件都記得很清楚。她還說啟哥兒被逐出家門,原因就是他為細姑娘偷了店裡的寶石。」
    「……」
    「細姑娘既然這樣想和啟哥兒斷絕關係,不是早就可以和他一刀兩斷嗎?就說板倉那個時候吧,不是個好機會嗎?」
    「那個時候你們不是不贊成我和啟哥兒斷絕關係嗎?」
    「因為那時我們希望你和啟哥兒結婚,所以不贊成你和他斷絕關係。要是我們早知道你一面和板倉私訂終身,一面又在經濟上利用啟哥兒,我們也會改變主意的。」
    幸子對於雪子的話深表贊同,覺得有必要把這樣幾句話講給妙子聽聽。不過她自己畢竟沒有膽量揭穿那些事情,她一面默默地聽著,一面佩服雪子居然能給妙子指出這些事情來。幸子又想起五六年前,她親眼看到雪子有一次也像今天這樣揪住辰雄姐夫猛攻,一個沉默靦腆的人不知怎樣居然會出奇地厲害,雪子那次完全不像平素那個唯唯諾諾的人,她理路整然地質問辰雄,問得他張口結舌,無言可對。
    「誠然,啟哥兒也許沒有什麼本領,可是叫他那樣一個沒有本領的人去偷店裡的東西,現在還能說沒有情義這種話嗎?……不過,有件事情必須交待清楚,細姑娘不要誤會。老媽媽並不恨細姑娘。由於啟哥兒為了細姑娘幹出了那樣的事情,所以她說無論如何希望細姑娘能成為她家小主人的太太。……我們知道了這樣的情況以後,當然也希望你和啟哥兒結合。」
    「……」
    「能利用時就利用人家一下,一旦失去利用的價值時,就說人家是低能的公子哥兒,有了好差事就叫他獨自一人去滿洲,細姑娘虧你能說得出這種話來!」
    不知道妙子是無可答辯呢,還是認為即使辯解也無用,任憑雪子怎樣講,妙子一句話也不回答。雪子卻絮絮叨叨地講個沒完。雪子的口氣始終平靜如常,可是妙子的眼睛裡不知什麼時候已暗暗地在淌眼淚了。儘管這樣,她還照樣毫無表情,彷彿並沒有覺得自己臉上在淌眼淚。過了一會兒,她突然站起身來衝出屋子,砰的一聲粗暴地關上房門,把整個屋子都震動了。隨後又聽到外面的大門砰然發出一聲巨響。

《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