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章
    雪子從紀元節那天來到關西,這次一住就是四個月——二月到五月,本人似乎一點不想回去,彷彿已經在蘆屋紮下了根子。可是進入六月不久,東京的大姐稀有地來信通知一樁親事。所謂「稀有」,這裡有兩個意思。一是從前年三月陣場夫人介紹那個野村以後,這回實際上是兩年三個月來第一次的說親。再就是這幾年來雪子的親事向例由幸子先同意,然後通知東京。長房由於姐夫從前吃過一次苦頭,所以他們不再主動為雪子的親事操心;可是這次卻是姐夫首先提議讓大姐通知幸子,只此一點也說得上是稀有了。不過讀了大姐給幸子的那封信,有些處所覺得不大可靠,說不上是一門求之不得的親事。實情是這樣:姐夫有個姐姐嫁在大垣1的大地主菅野家,菅野和名古屋的世家澤崎是世交。澤崎的上代當過貴族院議員,在當地名望很高。這次由菅野家那位姐姐牽線,男家希望和雪子相一次親。按說在辰雄的哥哥姐姐當中,嫁在菅野家那位姐姐和幸子姐妹幾個最熟悉。大概是幸子二十歲那年,她和辰雄、鶴子、雪子、妙子一起去長良川放魚鷹,歸途曾經路過菅野家住了一宿。兩三年後,原班人馬又應邀去他家采過一次蘑菇。幸子還記得那次汽車從大垣開出以後,在鄉間公路上竟然跑了二三十分鐘。在十分荒涼的村落縣道旁邊拐進常綠灌木圍成的小路,小路盡頭就是菅野家院宅的大門。附近只有五六家貧困的農戶。從關原戰役以來,菅野家就擁有一所大莊園,家廟的堂宇和正房前後並列,中間只隔開一個花園。長滿蒼苔的池子和假山石那邊,就是後院的菜圃。秋天去的那次,園裡栗樹上長滿了栗子,小女傭還爬到樹上去給他們打栗子吃。菜餚主要是自己種的蔬菜,可是鮮美異常,特別是醬湯裡的芋子和燉藕尤其好吃。姐夫的大姐現在已經寡居,女主人平常清閒無事,聽到幸子下肩的妹妹雪子至今還沒有結婚,就說要給找個良緣,這事以前也曾聽說過,這次的親事大概就是這位愛做媒的遺孀發起的。不過澤崎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他是在什麼情況下說出要和雪子相親的,鶴子那封信在這方面寫得很簡單。只說菅野姐姐來信說要讓澤崎先生和雪子小姐見見面,無論怎樣希望把雪子小姐送到大垣來。澤崎是擁有數千萬元家產的有錢人,和今天的蒔岡家天差地別,不般配得有點兒滑稽。不過對方死了太太,這次是續絃,對於蒔岡的家世以及雪子妹妹的性格、容貌似乎已派專人到大阪神戶作了仔細的調查,然後才提出相親的,所以不見得全然無望。總之,菅野姐姐那裡既然來信這樣講了,我們不能辜負她那番好意,不然的話,你姐夫就下不了台。按照菅野的意思,目前只要把雪子妹妹送去就成,至於對方的詳細情況,隨後再通知。所以儘管不明底細,還望你別發牢騷,把雪子妹妹送去見一次面。再說雪子妹妹在你那裡也呆得很久了,我想讓她回來一趟,只要趁她回東京時順便在大垣停留一下,你看好不好呢?菅野姐姐並沒指定讓誰陪同前去,你姐夫說他沒空,我倒是可以從東京去的,不過最好還是請你陪同前去,比較合適。……反正不拘泥什麼形式,讓兩下見一次面就行,所以很對不起,可否請你帶雪子妹妹去大垣,只當作輕鬆愉快地去遊玩一趟。
    大姐的來信說得這樣輕鬆,可是幸子首先想到的是雪子不一定能答應去。她接到這信以後,就悄悄地先給貞之助看。貞之助也覺得這一舉動太輕率,有點兒脫離常識,不像大姐往常的行為。誠然,提起名古屋的澤崎,大阪一帶也聞名已久,不是什麼來歷不明的人。可是那個提出想和雪子見一面的人,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女方毫不調查研究,聽憑人家一句話就把雪子送上門去,未免要招致輕率的指責。而且正因為對方是那樣一個高貴的有錢人,就格外顯出女家的沒有見識。即使不這樣幹,雪子也早就說過以前每相一次親回絕一次,所以今後如果再相親,事前必須充分調查。這事長房的大姐按說應該知道得很清楚。第二天貞之助下班回到家裡,說這樁親事有點蹊蹺。原來那天他打聽了兩三個自己腦子裡有印象的人,把澤崎家現在的戶主的情況能打聽的都打聽到了。戶主澤崎畢業於早稻田大學商科,今年四十四五歲,兩三年前死去了華族出身的妻房,他和亡妻有兩三個孩子。當貴族院議員的是戶主的父親。資產狀況現在也很不錯,無論如何在名古屋一帶是屈指可數的富豪。可是關於本人的人品和性格等細節問題,誰都沒有給貞之助明確的答覆。不管怎麼說,一個能和華族結婚的百萬富豪,雖則是續絃,居然肯找沒落的蒔岡家的姑娘做配偶,這事總叫人難以理解。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說不定對方有某種缺憾,以致不可能找到門當戶對的配偶。但是,菅野遺孀也不見得存心想把雪子介紹到那種人家去。因此想到可能又是一個專挑長相的,指定要找一個純日本式女子,像過去的深閨小姐那樣的人物。正當對方重金派人物色的時候,偶然聽到有雪子這樣一個人,出於一時的好奇心他才提出見一面試試的。又或者聽到人家誇稱雪子在蘆屋姐姐家裡經常代替她的姐姐照料甥女,甥女對姨母比對自己的母親還親,就認為這樣的人會喜歡前妻的子女,只要和孩子們相處得好,別的可以一概不計較。也許就是出於這樣一個意外純真的動機而看中了雪子,除此而外大概不會有別的原因了。上述兩個原因之中,起作用的說不定還是第一個原因。他聽到人家說蒔岡家那位姑娘的容貌如何如何,產生了一種好奇心,覺得見一次面於己無損,半開玩笑地提出這個請求。長房竟然不問底細,就想讓雪子同意相親,看來大概是辰雄對他的姐姐只能唯命是從,不能拒絕。辰雄是種田家的幼子後入贅蒔岡家的,對於他老家的兄長們到現在還俯首帖耳,抬不起頭來。嫁到菅野家那個姐姐又是長姐,在辰雄心目中無異於母親或者嬸子,姐姐說出來的話對他簡直就像一道命令。鶴子信裡說估計雪子妹妹不一定會同意這件親事,希望幸子妹妹說服她曲意順從。親事成不成還在其次,如果不動員雪子妹妹去一次,你姐夫就下不了台。附筆還提到這次的親事雖覺得有點過於異想天開,沒有什麼希望,不過緣分這東西往往不能那麼說死。我們不妨接受菅野家的好意,這對雪子妹妹來說不會有什麼損失。
    1地名。
    鶴子這封信剛到,菅野遺孀的信緊接著也來了。內容如下:「去信通知辰雄,方知雪子小姐到你們那裡去了。為了少走彎路,覺得莫如直接和你接洽。大致的情況鶴子小姐大概都告訴你了,不過用不著把相親這件事看得太嚴重。主要是好久沒有和大家見面,盼望幸子小姐帶雪子小姐、妙子小姐以及從來沒有見過面的悅子姑娘一道來玩兒。鄉下和十幾年前沒有什麼大變化,可是捉螢火蟲的季節就要到來了。我們這裡雖則不是賞螢的勝地,但是再過一星期,附近莊稼地裡那條無名小河邊上,夜裡有許多螢火蟲飛來飛去,景色十分動人。捉螢火蟲和采蘑菇、賞楓葉不一樣,肯定會叫你們一開眼界。螢火蟲的季節不長,從現在起的一星期裡正好是捉螢火蟲的時候,過期就不行了。再說天時的情況也有關係,連續大晴天不成,雨天也不成,最好是頭天下雨,第二天去捉螢。所以我們把日期安排在下星期六和星期天,你們星期六傍晚以前光臨怎麼樣?趁你們在這裡的時候,將抽時間安排雪子小姐和澤崎先生見一次面。目前雖說還不知道究竟如何會面,但估計澤崎先生能來訪問,在舍間見面。見面時間也不會太久,有半小時到一小時就夠了。說是這麼說,到那天澤崎先生也許來不了,那也沒什麼,主要是邀請你們來捉螢火蟲。」
    上面這樣一封信大概是東京方面授意菅野遺孀直接寫來促駕的。幸子猜測鶴子信上儘管說「太異想天開,沒什麼希望」,可是姐夫、姐姐心裡卻不是那樣想的,很可能真的在盼望夢境的實現。不過幸子近來對於雪子的親事也很氣餒,沒有勇氣不屑一顧地排斥這樁親事。四五年前也曾發生過一次十分相像的情況,男家也是豪門巨族,提出要求和雪子相親。趕緊一調查,才知道對方家庭裡有亂倫事件,弄得大家都傻了眼。所以貞之助懷疑這次會不會又像上次那樣。他發牢騷說事情固然出於菅野遣孀的好意,不過未免有點兒捉弄人,她不按部就班經過必要手續,突然之間提出叫雙方會面,讓人家去她那裡,不是很失禮嗎?他的口氣雖則很激憤,可是無論怎樣說,這樁親事是兩年三個月來第一次的親事。幸子想到兩三年前求婚者紛至沓來,現在一下子變得門可羅雀,原因就在於拘泥過去的排場格式,總想非分高攀,因此來一個拒絕一個。還有妙子的壞名聲也影響及雪子。想起這些,她覺得自己也該負一半責任,良心受到責備。菅野遺孀的建議正好是在這時提出的。幸子本來悲觀地認為社會上的同情已經完全喪失,今後怕誰都不會找上門來說親了,此番的親事,儘管希望極小,很靠不住,要是迎頭給頂回去,擔心又將招致人家的反感。如果應承了下來,即使不成功,也可借此吸引第二、第三樁親事。要是拒絕了這樁親事,說不定今後一個時期內不再會有誰來說親,更何況今年又是雪子的災難年。儘管幸子覺得姐夫、姐姐的如意算盤打得太可笑,但是也不一定要自貶身份,把這樁親事當作「夢想」。雖然丈夫提醒她還是警惕為妙,可是她倒想問他真的需要警惕嗎?澤崎究竟是怎樣一個富豪雖則不清楚,但畢竟是續絃,而且前妻還留下兩三個孩子,雪子和那樣一個人結合,難道就不般配到滑稽可笑的程度嗎?論起蒔岡家,也是世代名門呀。貞之助讓她這樣一講,也無言可對。要是這樣貶低女方,不僅對不起已故的岳父,對雪子也於心不忍。
    夫婦倆整整考慮了一個晚上,得出的結論是完全聽憑雪子自己決定,雪子怎樣說就怎樣辦。第二天幸子把兩封信的內容扼要地對雪子一講,轉彎抹角地探聽她的志向,不料雪子毫無厭惡的模樣。還和往常那樣既不說去,也不說不去,不明確表態。可是幸子從她那「嗯」「啊」的低微的答應聲中,無意之間有所體會。覺得這個一向自命清高的妹妹心裡畢竟感到焦躁,不像過去那樣對相親挑剔得厲害,說不定心境已經起了變化。還有,為了給雪子說明這樁親事,幸子竭力做到不說傷害她的自尊心的話,所以這樁親事在雪子看來沒有什麼不適合或者滑稽的,更不用說會想到是半開玩笑的惡作劇了。要是在往常的話,聽到對方有前妻留下的孩子,總要盤問孩子們的學習成績好不好,歲數有多大等等的問題,可是這次就不那樣計較這些,說什麼反正要回東京,要是大家把她送到大垣,捉螢火蟲倒蠻好。聽到她這種口氣,貞之助就說:「雪子妹妹畢竟想嫁到有錢人家去啦。」幸子因此寫了一封信給菅野遺孀,信上說:「承蒙您好意招待,我們決定去拜訪,盼望多多照拂。雪子本人也說樂意和對方見面。同行的有雪子、妙子、悅子和我一共四個人。不過請您原諒我說話放肆,悅子久病方愈,還沒有去上學,為了便於她繼續上學,預定本星期六和星期天這個日期可否提前一天改為星期五和星期六。相親一事,請不要讓悅子知道,只讓她知道完全是去捕螢的,這層務必請您諒解。」要求提前一天的原因是雪子回去時從大垣直達東京,幸子她們三人想送她到蒲郡。星期五住在菅野家,星期六就住到常磐館去了。打算星期天下午兩下在蒲郡分道揚鑣,當天就可以到家,下星期一就可以讓悅子上學去了。
    第二章
    夏天乘火車,幸子很想穿西服,可是考慮到相親這件事,只能耐著暑熱繫上一條筒狀博多腰帶。看到妙子身上穿了像悅子穿的那種兒童服裝似的簡易西服,她很羨慕。雪子由於時局關係,不願打扮得叫同車乘客注目,所以想把衣裳另外裝進皮包帶去。可是由於雙方聯繫得不周全,到達目的地的時候說不定對方已經等候在那裡,那就還是打扮一下去的好,在穿著上因此格外用了一番心。動身時貞之助和她們一起乘國營電車到達大阪,雪子坐在他對面,貞之助目不轉睛地端詳她的風姿,就像才發現似的湊著幸子耳朵感歎說:「真年輕呀!」實際上誰也不會把雪子看成是三十三歲的人。長臉盤兒,眉目間帶幾分憂鬱,可是一經濃妝艷抹,確實耐看得很。她身上那件金線喬其紗和服,袖子有二尺多寬,裡面襯了一件淡雅的紫色內衣,那上面的圖案是疏疏落落的特大竹籃孔上印有一撮一撮的胡枝子和瞿麥,還有波浪。這件衣裳在她所有的衣裳裡特別符合她的氣質,這次相親的事情決定後,特地給東京掛了電話,交客車作為快件捎來的。
    「真年輕吧,」幸子學舌說,「像雪子妹妹這個年紀,按說誰也不會再穿那麼鮮艷的衣裳了。」
    雪子大概覺察到他們夫婦倆在談論她的「年輕」,所以只管低著頭。美中不足的是她眼眶上的那個陰影近來始終沒有褪。還是去年八月份彼得回國,她和悅子去橫濱送行的前夕,幸子發現她眼眶上那個褐色斑又復隱隱約約地顯露了出來,以後一直沒有完全消失。斑痕淺的時候,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來,不注意這件事的人只看出有一個很淡的痕跡。而且以前是週期性的,大致月經前後顏色深,近來卻變得全無規律,沒法預測什麼時候深,什麼時候淺,和經期根本沒有什麼關係了。貞之助也擔心著這件事,他說要是打針有效,不妨讓她打針試試。幸子也經常說可以找個專家治一下。可是兩年前在大阪就診時,醫生說打針得連續打多次才有療效,只要一結婚這病就好了,所以用不著打什麼針。平常看慣了也不覺得是什麼大缺點,只有自己家裡的人為它擔心,外人誰都不把它當作一回事。特別是雪子本人從來不為此煩惱,因此就聽其自然了。可是偏巧像今天這樣濃妝艷抹的時候,那塊褐色斑在白粉下特別明顯,迎著陽光打橫裡看去,就像體溫計上的水銀柱那樣清楚。今天早晨雪子在化妝室打扮的時候,貞之助就注意到這點了,現在坐在電車裡看去,那塊褐色斑確實比什麼時候都清楚,無論怎樣偏心也不能瞞過人家的眼睛。幸子嘴上不說,可是心裡明白她丈夫在想什麼。他們夫婦倆對於這次的相親本來就不起勁,由於雪子臉上這個缺點就使他們的心情格外暗淡,可是又盡量避免表露到臉上來,相互之間只能心領神會。
    悅子似乎早已看出今天去大垣不光是捉螢火蟲,在大阪換上火車後,她就問:「媽媽為什麼不穿西服?」
    「我倒真想穿西服,不過不穿和服覺得有點兒不禮貌。」
    「噢。」她應了一聲,可是臉上還是一副不理解的表情。「怎麼不禮貌呢?媽媽。」
    「這還用問嗎?鄉下的老年人對這類事情挑剔得厲害嘛。」
    「今天大概還有別的什麼名堂吧?」
    「什麼名堂?今天不就是去捉螢火蟲嗎?」
    「可是捉螢火蟲媽媽和阿姨用得著打扮得這樣漂亮嗎?」
    「小悅,說起捉螢火蟲……」妙子出來打圓場了。「你瞧,圖畫上不是老這樣畫嗎?千金小姐領著一群丫環,穿了長袖和服,這樣的……」她邊說邊做手勢給悅子看,「手裡拿著團扇,在水池子邊或者小橋上追趕螢火蟲。不是嗎?捉螢火蟲就得穿上花花綠綠的綢子和服,邁著優雅的步伐,否則就沒有捉螢火蟲的氣氛。」
    「這麼說,細姨你呢?」
    「你細姨沒有適合夏天穿的出客和服。今天你阿姨就是千金小姐,我就是摩登丫環。」
    妙子兩三天前才去岡山燒過三七,看去那樁不幸事件在她心裡並沒有留下特別的創傷,現在她又精神起來了。她時而講個故事逗悅子和兩個姐姐發笑,時而像變戲法那樣把小盒子裡的糖點心和雪片糕一樣樣取出來悄悄地送進嘴或者分給大家吃。
    「阿姨你瞧,看見三上山了。」
    京都以東的地方悅子很少來,這回是第二次。她入迷地觀看著近江一帶的景色,同時回想起去年九月隨同雪子進京時,雪子指點她看的瀨田大橋、三上山以及安土佐和山的舊城址。當火車開出能登川車站不多久,只聽到咕隆一聲響,不知在一個什麼地方停了下來。乘客們都從窗口探出頭去看,只見火車停在莊稼地中央的路基上動彈不得,那兒的路軌稍稍有點兒彎曲,可是到底出了什麼亂子,乍一看誰都不知道。有一兩個職工從機車上走下來,察看車廂底部。大家問他們出了什麼事故,他們含糊地答應一聲就走開了。不知道他們是不明真相呢,還是明知停車原因而不對旅客講。總以為火車停上十分鐘八分鐘就可以開了,哪裡知道說什麼也不開,後面開來的列車只能停下來。列車上的乘務員們也走下車察看一番,有的還跑到能登川車站去。
    「怎麼回事呀?媽媽。」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壓了什麼了吧?」
    「看樣子不像。」
    「該快點開車呀。」
    「火車停在這種地方,活見鬼!」
    火車剛停時,幸子首先想到的是壓死了人,她大吃一驚。不過幸好沒有壓死人。要是在偏僻鄉村的支線上或者在私營鐵道線上,也許經常停車,可是在國營鐵道的主要幹線上,火車無緣無故一停就停了半小時以上,對於缺少旅行經驗的幸子來說,這就有點兒莫名其妙了。而且誰都看得出並沒有發生什麼明顯的事故,火車是一點點慢下來的,最後自然而然地轟隆一聲停住了。這簡直有點兒滑稽可笑,彷彿火車也在捉弄今天的相親似的。因為平常每逢雪子說親或者相親的日子,多半要碰上不吉利的或者奇怪的事,所以幸子早巳為此擔心,但願不要出什麼亂子。今天幸而順順當當地坐上了火車,正在慶幸太平無事而鬆了一口氣的時候,終於又出了這種事。想到這裡,幸子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臉色不由得陰沉起來。
    「用不著那樣著急,火車停下來喘口氣,咱們趁這工夫吃頓飯吧。」妙子半開玩笑說:「像這樣停著車,我們正好可以從從容容地品味品味哩。」
    「是呀是呀,趁現在吃掉吧。」幸子也鼓勵說,「這樣的天氣,不快快吃掉就要變味兒了。」
    當她這樣說的時候,妙子早就立起身來把行李架上的提籃和包裹拿下來了。
    「細姑娘,雞蛋卷怕變味了吧?」
    「雞肉三明治更靠不住,還是先吃它吧。」
    「細姑娘的胃口真好,你的嘴不是一直沒閒過嗎?」從雪子這句話的口氣聽出她一點兒也沒有體會到姐姐和妹妹對她的親事諱莫如深的關懷。又過了十五六分鐘,開來一輛機車接引原先停下的那列車,好不容易才轟隆轟隆地開走了。
    第三章
    她們姐妹幾個上次應邀來采蘑菇,是幸子閨女時代最後一年的秋天,當時她和貞之助已經訂婚,兩三個月後就舉行了婚禮,所以是大正十四年的事。十四年前,幸子二十三歲,雪子十九歲,妙子十五歲。菅野老人那時還健在,他這人說起話來鄉音特別濃重。當地人愛把「願意」說成「嗲呀」,把「牌」說成「碑」,可笑得叫人受不了。每次聽到他發出那種土音,姐妹三個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示意,拚命隱忍;直到他把「祖先的位牌」說成「祖先的位碑」時,她們終於發出哄堂大笑,弄得辰雄姐夫啼笑皆非,這事到現在她們還記得。地方武士菅野的姓名還出現在描寫關原戰役的軍事小說裡,辰雄為有這樣一門親戚而感到十分自豪,一有機會就拉鶴子和小姨們來到大垣,洋洋得意地帶她們去游附近的古戰場和不破關的遺址。第一次來的時候正趕上盛夏,大家坐在一輛破汽車裡,在塵土飛揚的燠熱的鄉間小道上東兜西轉,弄得大家精疲力竭。第二次來的時候又被帶領到同樣的地方,大家都意興索然,無可奈何。別人不得而知,一向以「老大阪」自豪的幸子,從小就愛好豐太閣和澱君1,對於關原戰役根本沒有什麼興趣。
    第二次來的時候,正好側屋客廳新蓋成,菅野家招待她們,兼有宣告新居落成的意思。已故的菅野老人說這棟屋子是為了睡午覺、下圍棋和留宿客人修蓋的,所以用「爛柯亭」命名。那棟房子總共有兩間,一間是八鋪席的,另外還有一個六鋪席的套間,有一條之字形的長廊通向正屋。只有這棟屋子多少採用了一些茶室規格,蓋得比較雅致,但是並不纖巧單薄,有些處所還保留著地方武士住宅那落落大方的味道,不由得叫人產生一種快感。這次她們又被讓進「爛柯亭」,走到裡面一看,也許是因為積累了十幾年的時代光澤吧,這屋子比以前更加和諧寧靜了。
    1指豐臣秀吉及其側室澱君。
    「哎呀,歡迎諸位光臨!」
    客人正在八鋪席的那間屋子裡小憩,放眼觀看院子裡的新綠,菅野遺孀帶領著她的兒媳和孫兒們走進來招呼客人。幸子和她的兒媳還是第一次見面。兒媳的丈夫在大垣的銀行裡工作,她抱著一個剛生下不久的吃奶的嬰兒,身後緊跟著一個六歲左右的怕羞的男孩子。她婆婆給幸子他們一一介紹說媳婦名叫常子,六歲的孫兒名恝助,剛生的孫女名勝子,主客雙方敘了一陣契闊。這中間,雪子姐妹幾個「長得年輕」,成了談話的中心。菅野遺孀先前聽到汽車的停車聲音就走到大門口去迎接,看到第一個下車的妙子時,她猜想大概是那位悅子小姑娘了。她的眼睛固然有幾分不便。隨後雪子、幸子一個個走下車來,她又錯認為是妙子和雪子,懷疑幸子小姐怎麼沒有來,而且奇怪怎麼又多出一位小姑娘,始終沒有明白自己錯認了人。直到走進「爛柯亭」,面對四位客人重新敘舊時,才逐漸醒悟過來。她的兒媳婦常子也湊趣說:「雖說是初次見面,可是聞名已久,連諸位的年齡也都知道,不過當你們下汽車的時候就完全分辨不出誰是誰了。恕我放肆,聽說雪子表姑比我大一兩歲……」她婆婆馬上接下去說:「常子三十一歲了。」她這位兒媳婦是前幾年嫁過來的,已經生了兩個孩子,在年齡上當然看老,不過她今天似乎也粗粗打扮了一番,可是和雪子一比,她的年齡看去反倒要大上十歲八歲。她婆婆又說:「論年輕,妙子小姐實在年輕得很,第一次來大垣的時候,只比這位(指著悅子)稍大一點。第二次來是大正十四年,那時也不過十五六歲吧。」她一面眨巴著眼睛一面繼續說:「面對著今天的妙子小姐,簡直不相信從那以後一別已經十幾年了,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最初我誤認妙子小姐為悅子姑娘,這固然是我一時疏忽,不過現在仔細端詳起來,妙子小姐也不比前次大多少,至多看大一兩歲。不論怎樣看,也只像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老太太說著說著,就像在懷疑她自己的眼睛似的。
    下午吃點心,端來了大碗涼面。吃完點心,女主人單獨邀請幸子到上房的一間屋子裡,兩人對坐著商量。幸子才聽女主人講了七八分鐘話,已經非常後悔今天不應該來赴約了。幸子最最感到意外的是男方的人品操行女主人一無所知,而人品操行卻是幸子所最關心的問題。不僅如此,女主人和澤崎一面不識,據她說,澤崎和菅野兩家過去都是封建藩士,雙方道義之交甚密。已故的菅野老人生前和澤崎父子兩代都很有交情。老人去世以後,她的兒子和澤崎家就不大來往了。兩家上代的交情她不大清楚,在她的記憶中澤崎本人從來沒有來過她家,所以這次的婚事並沒有和他直接商量,雙方的通信還是從這件婚事開始的,以前也從來沒有通過信。不過雙方既然是世交,共同的親戚朋友來來往往的不少,聽說澤崎兩三年前死去了妻子,近來正在物色繼室,而且已經提過兩三家親事,可一處也沒有成功。澤崎本人年紀已過四十,前妻還留下幾個孩子,可是他卻想娶個少女做繼室,而且最好是二十來歲的人。女主人聽到這些消息以後,想起親戚中有一位雪子小姐,年齡雖則不符合要求,卻不妨提出來試試,因此她才寫信去說合的。照規矩本來應該請個大媒,可是這樣辦的話,又得考慮人選問題,馬馬虎虎的媒人是不行的。為了找合適的媒人而躊躇,徒然浪費時間,還不如速戰速決,儘管覺得有些突兀,她還是親自寫了一封信給澤崎,告訴他親戚中有這樣一位姑娘,問他願意不願意見一次面。信寄出後一直沒有回音,以為對方大概無意於這門親事了。又過了兩個月,前些日子的那封覆信來了。對方大概是根據我寫給他的信利用兩個月的時間背地裡進行調查研究的。
    女主人作了以上說明後,取出一封信讓幸子看,說這就是澤崎先生的覆信。信上這樣寫著:
    爛柯亭先生在世之日,備承高誼。尊夫人則至今未獲識荊,殊為失禮。
    月前拜奉惠書,盛情厚意不知所對。本應早日奉復,又以俗務羈身,致稽時日,殊深歉疚。既蒙垂愛介紹,自當與令親謀面。鄙人週末(星期六及星期日)多暇,如能於二三日前通知,定當隨時晉謁。又,細節請電話聯繫亦可。
    信寫得極短,是用文言寫在筒形卷紙上的。字體和文體都很一般化,平凡二字足以盡之。幸子讀後茫然失措,啞口無言。澤崎和菅野既然都是世家大族,就應該比普通人更尊重這種場合的傳統習慣;像現在這種做法,究竟算是怎麼一回事呢?特別是菅野家這位遺孀事前不和蒔岡家商量,憑她一己的主見寫信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來她家相親,哪像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幹的事,簡直是胡搞。幸子以前不知道這個老太太性格中有這樣魯莽的一面,也許是年紀大了,這種作風格外突出吧。原來她臉上有一副傲岸的相貌,顯然是個直性子的人,難怪長房的姐夫特別畏敬他這個姐姐。還有澤崎氏的應邀前來,也可以說是缺乏常識的舉動。不過他這一行為不妨解釋作本人不願失禮於菅野家。
    幸子竭力隱忍著不使自己的臉上露出不滿之色,女主人卻像辯解似的說:「我是個急性子的人,最討厭受條條框框的束縛,因此覺得莫如先讓雙力見見面,有個分曉,其餘的事情可以推後辦,所以對於男家的情況還什麼都沒有調查。不過關於澤崎氏的人品和家庭至今還沒聽到什麼特別的壞消息,看來不至於會有什麼明顯的缺點。要是有什麼疑竇,見面時直接問個明白,反倒省事。」儘管這樣,她甚至連澤崎的前妻留下的孩子到底是兩個還是三個,是男孩還是女孩都沒有打聽清楚。可是這位女主人對於她自己的計劃居然能進展到目前的程度,似乎還滿意得很,因而眉飛色舞地說:「所以一接到幸子小姐的覆信就馬上打電話和對方聯繫。澤崎先生決定明天上午十一點鐘左右來訪,我們這裡由雪子小姐、幸子小姐和我三個出面相見。家裡沒有什麼東西招待,打算讓常子親手做幾個菜,請客人在這裡吃頓午飯。至於捉螢火蟲今天晚上就去。妙子小姐和悅子姑娘明天早晨由我的孩子陪同去參觀關原以及其他古跡,帶著飯盒子在外面吃飯。他們要是兩點鐘回來,我們這裡的會晤也結束了。」接著她又說:「姻緣這東西是沒準定的,其實我只惦念著今年是雪子小姐的災難年,沒想到她看去還那麼年輕,早知如此,說成二十四、五歲人家都會相信,年齡這一條不是也符合對方的要求了嗎?」
    幸子這時很想能找個巧妙的借口,推說這次先去捉螢火蟲算了,相親一事請延期舉行。說實話,她這次僅憑菅野遺孀一封信就把雪子帶到大垣來,都是由於過分信任這位女主人,認為事情既然進展到這一步,她肯定已經做好了充分準備。聽了她上面的一番話,幸子覺得不論是菅野家還是澤崎家,都太不把雪子這個人放在眼睛裡了。她這些話要是讓雪子本人聽到,雪子自然要生氣,就連貞之助他們也會格外憤慨。不難想像那個百萬富豪澤崎氏的心目中是多麼瞧不起女家,連媒人都不要就寫封信來要求相親,甚至可以猜想他應邀前來的態度是很不嚴肅的。幸子覺得只要貞之助在她身邊,就可以提出先調查男家身份,然後請個媒人按照一定格式辦事,用這種說給誰聽都站得住腳的理由作為擋箭牌,要求推遲相親。可是幸子畢竟是個女流之輩,面對著正在興頭上的菅野遺孀,不便多嘴多舌,而且還得顧慮東京那位姐夫的處境,這樣一來,儘管苦了雪子,終於只能對女主人說聲多多拜託,由她去愛怎樣辦就怎樣辦,別無他法。
    「雪子妹妹,你要是嫌熱,就換去身上那件衣服吧。我的衣服也請你給脫掉……」
    幸子一回到「爛柯亭」,就使個眼色示意雪子今天不要相親,自己也著手解腰帶。可是無意之間又漏出一聲灰心喪氣的歎息,還不得不裝做是由於天熱而發出的。菅野遺孀說的有些不愉快的話她不準備告訴雪子和細姑娘,她一想起那些話就覺得喘不過氣來,所以極力想忘掉今天這一天。明天自會刮明天的風,今天只管去捉螢火蟲好了。幸子的習性是在這種時候從來就想得開的,總不忘記立刻把心情轉變過來。可是看到還蒙在鼓裡的雪子,自己心裡就不受用。為了排遣心裡的悶氣,她從皮箱裡取出波拉呢單衣和腰帶換上,把脫下的衣裳掛在衣架上。
    「不能穿那件和服去捉螢火蟲嗎?」悅子懷疑地問。
    「因為我身上出了汗,所以換件衣服。」幸子邊答話邊把衣架子掛到長衣架上。
    第四章
    夜裡睡不著覺,可能是由於換了個新地方,但主要還是由於疲勞過度。今天早晨比平時起得早,又冒暑在火車和汽車中搖晃了半天,晚上又和孩子們一起在漆黑的田埂上起勁地來回奔跑,說不定足足走了七八里地。不過捉螢火蟲這件事在事後回想起來很值得留戀。幸子只記得在文樂座1看過一次捉螢火蟲的木偶戲,舞檯面是《牽牛花日記》裡的宇治川,木偶深雪和駒澤在樓船上說悄悄話的情景。幸子總覺得捉螢火蟲就得像妙子所說的那樣穿了印花長袖綢衣服,襟袖飄拂在田野的晚風中,手裡拿著團扇來回追撲流螢,那情景才雅致。其實並不是那麼回事,那天晚上女主人說:「在黑暗的田埂上和草叢中行走,會弄髒衣裳,請換上這個吧。」她給幸子、雪子、妙子以及悅子每人一件花紋合適的細洋布單衣,說不上是為她們今晚捉螢火蟲特地準備的呢,還是平常隨時準備著的浴衣。妙子笑笑說:「真正捉螢火蟲就不能像圖畫裡那樣了。」因為捉螢火蟲天越黑越好,沒有必要在衣著上比賽雅致。出門時她們還能模模糊糊地識別人面,等她們到達螢火蟲出沒的小河邊上時,天色一下子暗了下來。說是小河,其實不過是一條比田溝稍稍大一些的普通河道,兩岸長滿了又高又密的狗尾巴草之類的雜草,遮蓋得連河面都看不出,起初還能分辨出百米之外有一頂小橋。據說螢火蟲討厭人聲和光,所以不能用手電從遠處照射,走近時說話也得悄悄地說。直到他們走到河邊,還沒見什麼動靜。有人在暗中悄悄地說:「今晚怕不會出來了吧。」「哪裡,已經出來好多啦,跟我來吧。」大家於是跟著那人鑽進河邊的草叢。這時正好是四周僅存的一點落日餘暉馬上就要變成一片漆黑的微妙時刻,螢火蟲從兩岸的草叢中絲絲地飛了出來,劃著和狗尾巴草同樣低的弧線飛向正中間那條小河……一望無際的河岸兩邊到處都有螢火蟲在亂飛……先前沒有發現是由於草長得太高,草叢中飛出來的螢火蟲不向天空飛,而是緊貼著水面低低地搖曳。就在天色變得墨黑以前,濃重的夜色從低窪的河面一點點爬上岸來,人們的視覺還迷迷糊糊地分辨得出身旁的雜草在擺動的時候,小河遙遠的彼方,繚繞在河岸兩旁的幾條乍明乍滅、像幽靈般的螢火光帶,到現在甚至還出現在夢境裡,即使閉上眼睛都歷歷在目。……真的,那會兒工夫是今天整個晚上印象最深的時刻。只要能領略到這一點,也就實在不虛這次捉螢火蟲之行了。捉螢火蟲誠然不像賞櫻花那樣猶如一幅圖畫,不妨把它說成是思索性的吧。因此它就像童話的世界,有點兒孩子氣。……那個世界屬於音樂的世界,不宜人畫。要是能用古琴或者鋼琴譜出那種感受來就好了……
    1文樂座,大阪的木偶戲劇院。
    深更半夜,幸子獨自這樣閉著眼睛躺在被窩裡馳想著,想到小河邊上那些螢火蟲整夜無聲無息地明明滅滅、成千上萬在空中飛舞的時候,她就被導入一種難以言傳的浪漫心境,自己的靈魂彷彿離開了軀體,飛進了螢群,在水面上升降飄浮……當她們追逐螢火蟲時,那條小河特別長,一直線地伸向遠方,沒有盡頭。河上架有許多小橋,她們通過小橋不時在兩岸間來回奔走……互相提醒著別掉進河裡……生怕被眼睛像螢火那樣閃爍的蛇咬了。跟隨她們一起去的菅野家六歲的男孩恝助熟悉這一帶的地形,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飛快地到處奔跑。孩子的父親、菅野家的戶主耕助這天晚上充當嚮導,他怕孩子出亂子,不時「恝助、恝助」的高聲叫喚。那時,螢火蟲多得不計其數,誰都隨心所欲地說話。可是一行人都被螢火蟲吸引得七零八落,要是相互間不時時呼喚,擔心會在暗夜裡失散。不知何時,幸子只和雪子兩人走在一起了。那時稍稍起了一點兒風,只聽到河對岸悅子和妙子斷斷續續的呼應聲。只要是孩子們的玩意兒,三姐妹中數妙子最活潑,身體最靈活,所以這種時候總讓她陪著悅子去玩兒。幸子的耳朵裡到現在還響著微風從河對岸送過來的呼應聲:「媽媽——,你在哪兒?」「我在這裡。」「阿姨呢?」「阿姨也在這裡。」「悅子捉到二十隻螢火蟲了。」「不要掉進河裡去呀。」
    耕助拔起路邊的雜草做成掃帚那樣的一個草束拿在手裡,最初不知道他用來做什麼,後來才知道是用來羅致螢火蟲的。據耕助說,捉螢火蟲最有名的地方是江州的守山一帶和歧阜市郊外,當地人一般把他們那裡的名產捉了獻給權貴們,禁止隨便捕捉。大垣不是捕螢勝地,任憑捉多少也沒人指責。當夜螢火蟲捉得最多的大概是耕助,其次是恝助。父子倆勇敢地走到水邊去捕捉。耕助手裡那個草束上螢光點點,猶如一把玉帚。因為耕助一直不說回去,不知要走到哪裡才折回,所以她們就建議:「風大起來了,我們該回去了吧。」話剛出口,就被告知他們正在往回走,不過走的不是來時那條路。儘管如此,走了很久還沒有到,可見她們來時不知不覺走了很多的路。突然有人提醒她們說:「喂!到家啦。」抬頭一看,真的已經回到菅野家的後門口了。各人手中都拿著瓶瓶罐罐,裡面盛著幾隻螢火蟲。幸子和雪子把螢火蟲藏在袖筒頭上攥著。
    當天晚上發生的那些事情,像螢火蟲那樣雜亂無章地在幸子的腦袋瓜裡飛舞著。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做夢了,睜開眼一看,在她頭頂那盞小電燈的燈光照射下,透光板那裡懸掛著白天曾見過的那塊匾額,上面是奎堂伯1寫的「爛柯亭」三字,還鈐有「御賜鳩杖」的關防。幸子連奎堂是誰都不知道,光是揣度「爛柯亭」那三個字。隔壁那個暗黑的套間裡似乎有一個亮晶晶的東西打從斜刺裡掠過,她抬頭一看,不知從哪裡飛進一隻螢火蟲,被蚊香熏得東逃西閃。先前在院子裡放走大部分捉來的螢火蟲時,其中有許多飛進了屋子,就寢前關閉木板套窗時,全都被趕到戶外去了。那只螢火蟲可能是遺留在什麼地方的。它輕盈地飛到五六尺高,但已經軟弱得沒有氣力再飛,打從斜刺裡掠過那間屋子,落在屋里長衣架上幸子先前掛在那裡的衣裳上了。它在友禪花紋上爬著,似乎躲進袖筒裡去了。透過青灰色的縐綢,還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它在閃閃發光。蚊香熏多了,幸子就喉痛,所以她起身滅去不施釉的狸形陶器香爐裡的線香,順便捉住那只螢火蟲,把它包在手紙裡——讓它在手裡爬有點可怕——從百葉窗縫裡放了出去。再一看,先前在樹叢裡和水池邊閃閃發光的許多螢火蟲,幾乎一隻也不見了,大概都逃回那條小河邊上去了。院子裡又復變得漆黑一片。幸子再次鑽進被窩,可是依然睡不好覺,翻來覆去地傾聽著其餘三個人那似乎睡得很香的恬靜的鼻息。在這間八鋪席的屋子裡,四個人頭對頭沿著壁龕躺著,這邊是幸子和妙子,那邊是雪子和悅子。幸子忽然聽到誰在輕輕地打呼嚕,豎起耳朵再仔細一聽,原來是雪子。幸子正在激賞雪子那又細又勻的優美鼾聲,不料那被認定已經熟睡的妙子不改睡眠姿勢,平靜地問:「二姐,你還沒睡嗎?」
    「嗯。……我一點也睡不著。」
    「我也睡不著。」
    「細姑娘,你一直沒有睡著嗎?」
    「是呀。場所一變我就睡不著。」
    「雪子妹妹可真能睡。還打呼嚕哩。」
    「雪姐打呼嚕就像貓打呼嚕一樣。」
    「真的,『鈴』就是那樣打呼嚕的。」
    「明天要相親,還這樣滿不在乎。」
    幸子想起在睡眠問題上妙子比雪子要神經質得多。乍一看似乎正相反,其實人不可以貌相,妙子平常睡覺比一般人容易醒,稍稍有點響動她馬上就醒了,雪子卻毫不在乎,遇到困乏時,即使坐在火車的椅子裡她也能納頭大睡。
    「那個人明天來這裡嗎?」
    「是的,上午十一點左右到來,一起吃午飯。」
    1奎堂伯即伯爵清浦奎吾(1850-1942),政治家。1924年任首相。晚年被日本天皇賜以鳩杖,以示榮寵。
    「我幹什麼呢?」
    「你和小悅由耕助陪同去參觀關原。雪子妹妹、我和菅野大姐三個人同他會面。」
    「這事你和雪姐講了嗎?」
    「方纔已經給她稍稍透了點風……」
    幸子因為悅子今天一天沒有離開她,所以沒有機會和雪子談明天碰頭的事。方才捕螢火蟲時她們倆走在一起,幸子趁機悄悄地對雪子說:「雪子妹妹,明天中午要會面哩。」雪子只應了一聲「嗯」,什麼也沒有問,只管跟著她姐姐不聲不響地在黑暗中走路。幸子也接不上話,就此沉默不語了。誠如妙子說的那樣,聽了雪子輕鬆的鼾聲,就可以看出她對於明天的會見並不是那麼牽腸掛肚的。
    「像雪姐那樣三番五次經歷過來的人,也許已經不把相親當作一回事了。」
    「許是這樣吧。不過,多沒勁兒的人呀。」
    第五章
    「媽媽和你阿姨去過關原多次了,呆在這裡等著。細姑娘還是小時候去過一次,她還想去看看,所以今天請細姑娘和小悅作伴一塊兒去。」悅子讓她媽媽這樣一講,似乎領會到今天畢竟是有什麼事情,若是往常,她非撒嬌纏住雪子一起去不可,今天卻乖乖地答應了。她和耕助、恝助、妙子以及攜帶飯盒的老僕一行五人坐上接他們的汽車出發了。隨後幸子正幫同雪子在「爛柯亭」那間六鋪席的套間裡穿戴打扮,常子穿過走廊來通知說:「客人到了。」
    姐妹兩個被帶進正房最最裡面的客廳。那是一間十二鋪席的舊式客廳,屋子裡安裝著書院式的窗子,黝黑發亮的厚實板壁外面,還有一個專為這客廳設置的花園,透過老楓的嫩葉可以看到對面家廟的屋脊,洗手水缽近旁的石榴樹正開著花。從那一帶直到洲渚邊都是用粘板岩鋪的路,沿路長著許許多多木賊。幸子對著眼前的景色看了又看,心想這兒怎麼會有這樣一個花園和客廳呢。過了一陣,遙遠的記憶在她腦子裡甦醒了,她漸漸地想起還是二十年前第一次來訪時,不就是被迎進這間屋子裡的嗎?不過當初「爛柯亭」還沒有蓋造,大姐夫夫婦和幸子等五個人一起住的大客廳,彷彿就是這個屋子。說也奇怪,別的事情幸子全都忘了,水缽那一帶的木賊卻記得很清楚。因為走廊前面叢生著很多木賊,像兩腳那樣的青色細莖飛快地長成一片,蔚為奇觀,當時在她腦子裡留下的一個深刻印象,到今天還沒有磨滅。姐妹兩個走進客廳時,客人正在和菅野遺孀敘初次見面的禮,等到女主人給幸子姐妹作了介紹以後,大家才依次就座。澤崎背對正面的壁龕;幸子和雪子背向側面的紙門,面向院子裡的陽光;;菅野遺孀坐在末席,和澤崎正面相對。入席以前,澤崎跪向壁龕——那裡的銅花瓶裡供著未生流1撓枝的蜘蛛抱蛋,像是在仔細觀賞立軸上的書法。幸子和雪子趁這一會兒工夫向他背影望去。說是四十四五歲,外表看去也就這麼個歲數,人長得瘦瘦的,個兒不高,臉色就像得了腺病那樣。言談舉止、待人接物都很一般,沒有財主派頭。他身上那套茶色西服儘管還有個樣子,可是邊角處已經多少有點兒磨損,那件富士綢的襯衫似乎下過多次水而變得發了黃,條紋絲襪子上的花紋也快要消失了。這樣一身衣裝和幸子姐妹一比,顯得太粗陋了,證明他對於今天的相親是多麼不重視,同時也說明他的生活非常儉樸。
    這時澤崎不知讀通立軸上那首詩沒有,他轉身坐到席位上說:「星巖2這個立軸實在不錯!聽說府上收藏著許多星巖寫的字。」
    「呵!呵!」女主人彬彬有禮地笑著。看來用上面那種話奉承這個老太太最最有效,她—下子和顏悅色地說:「據說亡夫的祖父曾師事過星巖先生。」
    主客雙方談了許多這方面的話,女主人告訴澤崎家裡藏有幾幅星巖夫人紅蘭寫的扇面和屏風;還有賴山陽3的女弟子名重一時的江馬細香的墨跡;細香家曾當過大垣藩的侍醫,和菅野家似乎有交往,菅野家裡還有細香的父親蘭齋的信札。澤崎也搬出了細香和賴山陽的戀愛關係、山陽當時游美濃4的軼事,以及《湘夢遺稿》等類事情作為談助。女主人也隨聲附和一兩句,表示她對於這類消息並不是完全無知。
    「先夫曾經給細香畫的墨竹題過詞,那幅畫他一直珍藏著,經常拿出來給客人看,講述細香的生平,不知不覺間連我也記住了。」
    「啊,是嘛……尊翁畢竟是一位興趣廣泛的人。我還陪他下過幾次圍棋,他經常叫我來『爛柯亭』,我對他說我一定來打攪,見識見識珍藏的書畫。」
    「今天本來想奉陪您去『爛柯亭』,不巧那裡已經住上了人……」女主人這樣說著,隨便招呼一下直到那時閒得無聊的幸子姐妹們,「為了留宿蒔岡先生家的幾位,那裡的屋子都用上了。」
    「真的,這個客廳也非常好。」幸子好不容易才插上嘴,「可是『爛柯亭』那邊和正屋不銜接,所以非常安靜,實在好得很。住在那裡,比住任何旅館的單幢房子都舒適。」
    1未生流又稱美笑流,插花流派之一。
    2即梁川星巖(1789-1858),江戶後期儒者、漢詩人。
    3賴山陽(1780-1832),江戶後期儒者,史學家。
    4地名。
    「呵,呵。」女主人又笑了笑,「您說得好。不過要是您合意,儘管多住些日子……先夫晚年愛清靜,所以長年呆在『爛柯亭』裡不大外出。」
    「請問『爛柯亭』的『爛柯』一詞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噢,這個問題清澤崎先生講給您聽要比我強……」女主人這句話帶著點兒測驗的口氣。
    「這個……」澤崎的臉色突然變了,隨即又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很不愉快地說:「據說晉朝有個名叫王質的樵夫,在山中看童子下圍棋,看完一局棋,他的斧把兒都爛掉了,是不是這樣?」
    「這……」那時澤崎的臉色越發難看了,眉頭緊皺著。女主人不再追問下去,只呵呵地一笑。奇怪的是她那笑聲聽去有點兒不懷好意,頓時變成一個誰也不開口的場面。
    「請吧,不過什麼也沒有準備……」常子這時坐到澤崎的食盤1前,拿起青九谷瓷的酒瓶敬酒。
    雖說今天是家常便飯,可是食盤裡菜餚的搭配可以看出大部分是從大垣菜館子裡叫來的。在這樣的大熱天,比起小城市的和風菜館做出來的劃一的筵席菜餚來,幸子寧願吃他家廚房裡做出來的新鮮蔬菜。她舉起筷子夾了一片生鯛魚片放到嘴裡一試,果然味同敗絮。對於鯛魚特別敏感的幸子,連忙舉起一杯酒和著軟綿綿的生魚片一起嚥下,久久不再動筷。遍觀食盤,能引起她食慾的只有—樣鹽烤香魚。從女主人剛才道謝的活裡聽出這冰鎮香魚是澤崎送來的禮物,然後在這裡烤熟了端出來的,和菜館子裡的菜不一樣。
    「雪子妹妹,你嘗嘗香魚吧。」
    幸子想到由於自己冒冒失失地發問,弄得一座掃興,總想設法彌補一下。可是澤崎不易親近,只好和雪子攀話。雪子最初就沒有機會說話,一直低著頭坐在那裡,現在幸子叫她吃香魚,她只是點點頭應了一聲「好的」。
    「雪子小姐愛吃香魚嗎?」女主人問。
    「是的。」雪子又點頭應了一聲。幸子接著就說:「我很愛吃香魚,不過妹妹比我更愛吃。」
    「啊!這就好了。今天可都是些鄉下菜,合口味的怕一樣也沒有。正在犯愁,多虧澤崎先生送來了香魚。」
    「呆在我們這樣的鄉下,輕易吃不上這種新鮮的香魚。」常子插嘴說。「何況還鎮了許多冰,真正夠您累的了。這樣好的香魚是哪裡捉來的呢?」
    1日本式的食盤類似我國古典「舉案齊眉」中的「案」。
    「是長良川捉來的。」澤崎的心情漸漸開朗了。「昨天晚上打電話托了人,剛才在歧阜站又讓人送上火車的。」
    「這實在太麻煩您了。」
    「我們也托福嘗了新。」幸子接下女主人的話說。
    談話從香魚一點點扯到別處,什麼歧阜縣境內的名勝古跡啦,日本的萊茵河啦,下呂溫泉啦,養老的瀑布啦,昨天晚上的捉螢火蟲啦等等,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著。不過怎麼也不像最初那樣有勁,相互之間只是為了避免冷淡沒趣,才東拉西扯搬出幾句話來湊湊熱鬧的。幸子因為自己能喝酒,所以覺得這種時候主人方面如果能稍微勸勸酒應酬一番就好了。可是十二鋪席的一個大客廳裡,四個人稀稀落落地坐著,而且男客只有一個,難怪常子想不到這層了。再說又是夏天的中午,即使勸酒,也不宜多喝。菅野遺孀和雪子食盤裡的第一杯酒全都冷了,還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裡,幸子的第一杯酒先前和著生魚片一起喝乾了,只留下一個空杯子,可是常子只知道給澤崎斟酒,她彷彿認為不給娘兒們斟酒也無所謂。澤崎呢,不知道是情緒不好還是客氣,或者真的不愛喝酒,給他斟三次酒,他才裝做接受一次,實際上不過喝了兩三杯酒。女主人一再勸澤崎寬坐,他卻推說坐得挺舒服,依然端端正正地並著他那穿了西裝褲子的雙膝跪坐在那裡。
    「請問您常去大阪神戶那些地方嗎?」
    「是的,神戶雖則不大去,大阪一年總要去一兩次的。」
    幸子無論如何也弄不懂這位號稱「百萬富翁」的澤崎怎麼會應允和雪子相親,他的動機到底是什麼,莫非這個人有什麼缺陷。她今天一直從這個角度加以觀察,可是到現在為止,從他的言談舉止中都沒有發現什麼特殊異常的地方。只在人家問到他所不知道的問題時,他的態度有點兒滑稽可笑。不懂就說不懂好了,何必那樣不高興呢。這不就露出他那大少爺出身的本性來了嗎?這樣一想,發現他眉毛下面鼻樑兩旁青筋暴露,顯出他肝火很旺。再說,這也許是幸子的心理作用,她覺得澤崎看東西帶有女人氣息,是消極的,甚至有點兒戰戰兢兢的味道,彷彿他心裡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不過比起以上這些來,幸子老早就覺察到此人對雪子似乎沒有多大興趣。剛才當澤崎正在和女主人談天時,幸子發現他一次又一次地注視雪子的面貌,彷彿要在雪子臉上找出什麼東西似的。他那消極的冷冰冰的眼光此後就一直不再看雪子了。儘管女主人婆媳兩個煞費苦心地編出些話來讓他們兩人交談,澤崎礙於情面也只和雪子講上一兩句話,馬上又轉向別人。這固然由於雪子一味唯唯諾諾,鼓不起勁來;但顯然是由於雪子不中澤崎的意。猜想起來,主要原因說不定就在雪子左眼眶那塊褐色斑上。對於雪子臉上那塊隱約可見的褐色斑,幸子的心情從昨天起一直是暗淡的,只巴望它今天能褪得淡一些,豈知到了今天,那塊褐色斑比昨天更深了。儘管雪子本人對它照樣毫不在乎,今天早晨還要照往常那樣多施脂粉,可是呆在她身邊幫她打扮的幸子卻對她說:「雪子妹妹,你白粉施得太多啦,」一面不露痕跡地抹掉她臉上過多的香粉,把胭脂塗到她眼眶下面,用盡各種方法矇混,仍然沒有什麼效果。所以幸子走進這客廳後,一直提心吊膽怕被發覺。從女主人婆媳兩個的態度上看不出她們究竟發現了這個問題沒有。倒運的是雪子的坐位恰好把她左邊的半個面孔朝對著澤崎,初夏院子裡耀眼的陽光直射在雪子的臉上。不過雪子自己並不把她那塊褐色斑當作弱點,所以一點兒也沒有膽怯怕醜的神情,應對舉止泰然自若,多少解救了當時那個尷尬的場面,這也是事實。可是幸子卻認為雪子臉上那塊褐色斑比昨天坐在省線電車裡的時候更引人注目,要是讓她久坐在那個客廳裡委實叫人受不了。
    「請恕我十分放肆,上火車的時間到了。」午飯剛吃完,澤崎就急急忙忙立起身來告辭。幸子這才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第六章
    「專程來這麼一趟,再住一晚回去怎麼樣……明天又是星期天,可以讓他們陪同幾位去玩兒剛才提到過的養老的瀑布。」
    幸子辭謝了女主人的挽留,悅子等一回來,馬上收拾東西動身,正好趕上預定的三點零九分的上行車。這樣,五點半左右就可以到達蒲郡了。儘管是星期六的下午,二等車裡卻空得很,四個人恰好佔了面對面兩排座位。剛一坐定,兩天來的疲勞全都冒了出來,大家軟弱得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季節快要入梅,天空陰沉沉的,車廂裡又濕又悶,幸子和雪子背靠著椅子打起盹來,妙子和悅子打開《朝日週刊》和《星期日每日》和衷共濟地讀著。過了一會兒,妙子突然嚷了起來:
    「小悅,螢火蟲跑啦!」她邊說邊取下掛在窗口的盛螢火蟲的罐罐,放在悅子膝上。那罐罐是昨天晚上菅野家的老僕人臨時為悅子做的,他用一隻去了底的空罐頭筒,兩頭蒙上紗布,當場做出這個盛螢火蟲的罐罐。悅子鄭重其事地把它拿上火車,可是不知什麼時候系紗布的帶子鬆了,一兩隻螢火蟲從縫縫裡爬了出來。
    「好啦,好啦,我給你系吧。」
    馬口鐵罐頭筒滑溜光圓,妙子看到悅子系不好那帶子,就拿過來放在自己膝上。只見蒙在紗布裡的螢火蟲大白天裡在陰暗處仍然一閃一閃地發出青光。
    「哎呀,小悅,你來看。」妙子把罐頭筒又推給悅子,「那是什麼,裡面的許多東西不像是螢火蟲……」
    悅子朝罐子裡看了一眼,說:「那是蜘蛛呀,細姨。」
    「真的是蜘蛛。」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正說著的時候,像米粒般大小的好玩的小蜘蛛一個接一個地跟在螢火蟲後面爬了出來。
    「哎呀,不好了!不好了!」妙子把罐頭筒扔在座位上站了起來,悅子也跟著站了起來,幸子和雪子都給她們吵醒了。
    「怎麼啦?細姑娘。」
    「蜘蛛,蜘蛛……」
    一隻大得出奇的東西也夾在小蜘蛛中間爬了出來,四個人終於都站了起來。
    「細姑娘,扔掉那罐子吧。」
    妙子抓起那罐子扔在地板上,一隻蝗蟲大概受了驚從罐子裡飛了出來,在地板上蹦了幾下,飛到過道的那一頭去了。
    「唉,真可惜,那些螢火蟲……」悅子瞅著那罐子恨恨地說。
    「好啦,我來給你除去那些蜘蛛吧。」坐在斜對面的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旅客,身上穿了和服,看去像是當地人的樣子,一直在含笑觀看這件事。這時他撿起地板上的罐頭說:「請借我一個發卡或者別的什麼用一下。」
    幸子給了他一個發卡。他利用發卡把罐子裡的蜘蛛一個個挑出來扔在地板上,仔細地用木屐踩死。捉蜘蛛時發卡頭上帶出來一些草,幸好沒逃出更多的螢火蟲。
    「小姐,螢火蟲大部分都死啦。」那男的重新繫好紗布,左右倒轉那罐子察看說:「拿到盥洗室去灑上點兒水吧。」
    「小悅,順便好好洗一下手,碰了螢火蟲的手是有毒的。」
    「媽媽,螢火蟲有股臭味。」悅子嗅了嗅自己的手說,「是一股青草的氣味。」
    「小姐,死螢火蟲不要扔掉,留著可以做藥哩。」
    「做什麼藥?」妙子問。
    「曬乾了收藏起來,遇到燙傷和碰傷,可以和飯粒拌和著敷在受傷處。」
    「真有效果嗎?」
    「我沒有試過,聽說有效。」
    火車好容易才開過尾張一之宮,幸子姐妹幾個從來沒有坐慢車經過這地帶,每到一個無名小站都周到地停車,厭倦得叫人難以忍受,彷彿覺得歧阜到名古屋那段路特別長似的。一會兒工夫,幸子和雪子又打起瞌睡來了。
    「名古屋到了,媽媽。……看見城子了,阿姨……」悅子正要叫醒她們,許多乘客擁進了車廂,幸子和雪子睜了一下眼睛。可是火車一開出名古屋,姐妹倆又立即酣然入睡了。火車開到大府附近,天下起了雨,可是她們兩姐妹睡得連下雨都不知道。妙子立起身來關上玻璃窗,這裡那裡的窗子一下子都關上了。車廂裡格外悶熱,大部分乘客都前仰後合地打起盹來。這時,幸子一行的斜對面、過道那邊的前四排上坐著一位陸軍軍官,背對著她們在唱舒伯特的小夜曲。
    暗夜的歌聲
    抑鬱憂傷
    寧靜沉寂
    寥廓空曠……
    那軍官規規矩矩地坐在席位上一動不動地唱著。幸子姐妹倆剛醒,起初弄不清誰在唱歌,密不通風的車廂裡只有歌聲在蕩漾,聽去彷彿是什麼地方在開留聲機。由幸子姐妹們這邊看去,只看見那個人穿著軍服的背影和側臉的一部分,顯然還是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唱起歌來還有些羞答答的。幸子一行在大垣上車時就看見這個軍官坐在車上了,不過只看到他的背影,沒看到他的臉。先前鬧螢火蟲風波時,乘客們的目光都集中到她們身上,那個軍官不可能沒見到她們。他大概是為了排遣無聊和驅除睡魔而唱歌的,他對自己的歌喉似乎抱有自信,又覺得背後有漂亮女人在聽他唱,所以唱得有幾分不自然。一曲唱完,更加難以為情地低下了頭。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唱起舒伯特的《野玫瑰》來。
    純潔無瑕的野玫瑰
    色澤嬌艷逗人愛
    少年見它開了花
    百看不厭永盼睞……
    這些歌是德國電影《未完成交響曲》中的插曲,幸子姐妹們都很熟悉。她們並不想唱卻自然而然地跟著那軍官哼哼起來,隨後聲音越來越大,開始和軍官的歌聲合了拍。她們從背後看到軍官的臉一直紅到脖子根了。突然間他的歌聲越來越高亢,興奮得有些顫抖了。軍官的座位和幸子們的座位中間有一段距離,在這種場合反倒有利,因為雙方可以盡情合唱。不久合唱完畢,車廂裡又回到原先的沉寂。軍官也不再唱什麼了,又羞怯地低下了他的頭。火車到達岡崎站,他悄悄地立起身來像逃跑似的溜下了車。
    「那位軍官一次也沒讓我們看到他的臉。」妙子說。
    幸子一行還是第一次游蒲郡。這次所以想來,完全出於貞之助曾推薦那裡有個一流的旅館常磐館。貞之助每月要去名古屋一兩次,他老說一定要帶她們去玩兒,悅子一定喜歡那個地方。他一再許下諾言說這次准去,這次准去,可是每次都吹了。今天她們去蒲郡,就是貞之助想出來的主意。貞之助說:「原來打算去名古屋時順便去玩一下,可是老因為事忙,沒有時間陪同你們去。現在趁這個機會你們自己去也好。不過這次時間緊迫了一點,但是從星期六傍晚到星期天下午也還能玩上半天。」貞之助不僅這樣說,還為她們打電話給常磐館聯繫好房間。幸子自從去年不用丈夫陪同去了一次東京以後,已經有了獨自旅行的經驗,不像以前那樣膽小了。當她得知這次能去蒲郡,她就像小孩子那樣高高興興地動身了。等到她們來到常磐館一看,她不能不再次感謝她丈夫為她們安排的旅程。為什麼這樣講呢?因為今天相親的事後印像太壞,如果就這樣和雪子在大垣火車站上分手,將一輩子留下沒法形容的惡劣心情。對幸子來說,她個人的不愉快倒也罷了,讓雪子碰了這樣一個釘子,再讓她孤影悄然地回東京,委實於心不忍,多虧自己的丈夫想出這樣一個好主意。今天在菅野家那樁事情幸子自己固然竭力不去想它,最可喜的是她看到雪子似乎充分享受了這一夜的旅館生活——悅子和妙子也是這樣,她這才如釋重負。更幸運的是第二天早晨雨停止了,變成一個晴朗的星期天。而且正如貞之助預料的那樣,這個旅館的各種設備、娛樂場所以及海邊的景色等等,都使悅子高興非凡。尤其難得的是幸子看到雪子心情舒暢,彷彿已經把昨天的相親丟在腦後似的,確實值得慶幸。只此一點,幸子覺得就不虛蒲郡之行了。因此她們一切都能按計劃進行,下午兩點多鐘來到蒲郡火車站,幸子等乘下行車,雪子乘上行車,兩班車相距不過十四五分鐘,她們就在站台東西分袂了。
    上行車後開,雪子送走幸子、妙子和悅子後又等了一會兒,才坐上往東開的慢車。雪子不是沒有想到遠距離旅行坐慢車的悶損無聊,可是不坐慢車就得托旅館買快車票,在豐橋換車也很麻煩,所以決定坐直達東京的慢車。上車以後,她取出塞在提包裡的法朗士1的短篇小說集打開讀著,可是心情總覺得不舒暢,書讀不進腦子,不久就拋開書本靠著車窗呆呆地看著窗外。她知道自己心情沉重是由於兩三天來肉體上的勞累以及適才和大家盡情消遣作樂的反應。另外還因為想到今後又必須在東京熬上幾個月,心裡憋得實在難受。特別是這次在蘆屋呆的時間長了,以為從此可以不再回東京了;再加旅途中在一個不熟識的車站上忽然變成單身一人,就格外覺得寂寞。剛才臨分手時悅子還開玩笑似地說:「阿姨今天別去東京了,送我回去吧。」儘管當時自己僅僅輕描淡寫地應了她一聲「我馬上還要來的」,可是說實話,現在她卻一本正經地考慮什麼時候能再回蘆屋的問題了。
    1法朗士(1844-1924),法國詩人、小說家、文藝評論家。1921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二等車廂裡比昨天還空,雪子一個人佔了四個人的坐位,盤膝坐在席位上,背靠著座椅想假睡一下,可是她左肩疼痛得轉不了頭,不能像昨天那樣安眠,稍稍打了個盹,馬上又驚醒了。就這樣似睡非睡地過了三四十分鐘,火車開過辨天島的時候,她就完全醒了。其實在此以前不多久,雪子發現她對面四五排處有個男的面對著她坐在那裡直盯著她的睡態,因此她才驚醒的。那個男人見她放下腿穿上草屐,安靜地坐端正身體,他就把眼光移向窗外。可是不一會兒又像有什麼事放不下心似的,回過頭來一個勁兒瞟雪子。雪子對那個人無禮的眼光最初只覺得不愉快,後來才想到他死瞅著自己似乎另有原因。就在這當兒,她覺得那個人的臉似乎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那人大概四十歲上下,身穿灰色白條紋西裝,翻領襯衫,黑黑的臉,頭髮服服帖帖地向兩邊分梳,長得又瘦又矮,總覺得是個鄉下紳士,一把陽傘夾在兩腿中間,兩隻手疊放在傘柄上,先是下巴頦支在手背上,現在身體又向後靠著,頭頂的棚架上放著一頂雪白的巴拿馬帽子。這個人究竟是誰呢,雪子無論怎樣也想不起來。每當對方的眼光射向這邊時,這邊就躲開,這邊的眼光射向對方時,對方也躲開。雙方都在相互打量察看著。雪子想起那個男人剛才是在豐橋站上車的,卻想不出豐橋一帶有什麼熟人。突然間她想到此人莫非是三枝,還是十多年前大姐夫說合讓他們相過一次親的。當初說親時,三枝是豐橋市的富豪,這個男人十之八九大概就是當初那個三枝了。那時雪子看不中他,覺得他的相貌十足的鄉下紳士氣息,一點兒也不英俊。儘管大姐夫熱心撮合,但她仍然堅持己見,乾脆拒絕。十餘年後的今天又邂逅相遇,他還是那副鄉下佬的面貌。這個人並不特別醜陋,不過第一次見到時他的臉就看老,比起十年前,現在並不老多少,只是比以前更鄉氣罷了。正由於他的這一特徵,雪子在過去多次相親所見過的許多「面孔」中還能模糊地記得他那張臉。當雪子認出是他的時候,對方似乎也稍稍覺察到這一點了,一下子侷促不安地把他的臉別轉過去。儘管這樣,他還將信將疑似的趁雪子不注意的時候一再悄悄地偷看她。這個人如果確實是三枝的話,當時除了相親那次以外,他還到上本町老家訪問過一兩次,和雪子見了面,醉心於雪子的容貌並熱烈地求過婚。所以即使雪子忘了這件事,對方卻不會忘掉雪子。那男子大概不是為了雪子的衰老而生疑,說不定他正在詫異雪子怎麼這樣年輕,年輕得和十餘年前相親時沒有多大變化,到今天還打扮得和大姑娘一樣。但願對方死死地瞅著自己的原因是後者而不是前者,不過讓人家目不轉睛地看著到底不愉快。
    雪子想到十餘年來自己接連相了許多次親,就在昨天還相了一次親,今天是相親後回家去,這事要是讓那個人知道的話……想到這裡她不由得哆嗦起來。而且不巧的是今天和前天不一樣,身上穿的是不大鮮艷奪目的印花和服,臉部的化妝也極粗糙,她知道自己在乘火車旅行時面容比別人更加憔悴。她幾次想起身去打扮一下,可是在這種場合她不甘示弱,她不願意經過那男子跟前去盥洗室,連從手提包裡悄悄地取出化妝盒都不願意。她看出對方不是去東京,因為他也坐在這輛慢車上,不過不知道他將在什麼地方下車,她老為此事擔心。火車快要到達籐枝站時,對方站起身來取下行李架上的巴拿馬帽子戴上,臨下車時還毫無顧忌地瞥了雪子一眼。
    可是那個男的下車以後,雪子睏倦的腦子裡卻連續不斷地浮現出那次和他相親的經過。他們那次相親大概是昭和二年吧。不,也許是昭和三年……那時自己剛二十歲出頭,那次相親大概是雪子的第一次相親。不過,自己為什麼不喜歡那個男子呢?大姐夫那時十分賣力,說什麼「三枝家是豐橋市屈指可數的有錢人家,本人又是財產繼承人,雪子妹妹照說不至於不滿」。什麼「對於目前的蒔岡家來說,這樁親事委實是過分高攀了」。又是什麼「已經進行到這個程度,要是雪子妹妹再不同意,我的臉就沒處擱了」。這樣那樣的想盡辦法勸說。可是不管大姐夫怎樣勸,她一口咬定說不同意,原因是那個人長得笨頭笨腦的缺少秀氣。其實這不是唯一的理由。不僅長相難看,據說那個人中學時因病沒有升學,實際上是中學裡的學習成績不佳。瞭解到這點以後,雪子就更加不同意這門親事了。再說她覺得即使成了有錢人家的太太,要悶居在豐橋這種小城市裡一輩子,也太寂寞了。這個理由獲得她二姐的極大同情,她甚至提出比雪子更強硬的抗議說:「把她嫁到那樣的死鄉下去,雪子妹妹太可憐了。」不過,無論是二姐也好,雪子自己也好,當時確實是存心在和大姐夫作對。那時父親剛去世不久,一向低頭服小的大姐夫一下子威風起來,對此姐妹倆都很反感。正好在這樣的時候,大姐夫卻想利用兄長的權力逼婚,天真地認為只要施加一下壓力就會使雪子乖乖地就範。他這一舉動不僅惹惱了雪子,連幸子和妙子都動了火,三姐妹因此團結一致和姐夫作對。姐夫最生氣的是無論他怎樣徵求雪子的意見,雪子從來不明白表示拒婚,只給他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直到姐夫騎虎難下時,她才斷然拒絕。姐夫指責她,她推說年輕姑娘得顧點體統,對這類事情在別人面前不能明確答覆,到底本人肯不肯出嫁,從言談舉止上也是可以看得出的。其實她早已知道這門親事是姐夫銀行裡的上司牽的線,為了讓姐夫更加進退兩難,她才故意拖延答覆的。總之,自己和那個男的畢竟沒有緣分,不過他的倒楣卻倒在被利用來充當家庭糾紛的工具上。從此以後,雪子再也沒有把那個男的放在心裡,沒有聽到什麼關於他的消息。現在大概早已和誰結了婚,成為兩三個孩子的爸爸了。也可能已經繼承了三枝家的戶主地位,成為百萬財富的主人了。雪子想到這裡,覺得如果自己成了那個鄉下紳士的妻子,決不會幸福,這倒並不是她的逞強。如果那個人的生活就是成年坐在慢悠悠的火車裡來回奔走於東海道線的偏僻車站之間,自己一輩子跟著他過那樣的生活,還有什麼幸福可言呢?她認為幸而自己沒有嫁給那個人。
    那天晚上十點多鐘她回到道玄阪的家裡。在火車上邂逅遇見三枝的事她沒有對姐夫、姐姐講。
    第七章
    幸子那天在回家的火車上也不禁思緒萬千。佔據在她頭腦裡的不是前天晚上的捉螢火蟲,也不是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蒲郡之遊的樂趣,而是剛才在火車站上分手時雪子形單影隻地立在月台上悄然送行的模樣,以及她憔悴的臉上那塊和昨天一樣引人注目的褐色斑,這兩個印象久久地留在幸子頭腦裡不消失。再就是這次不愉快的相親的印象又復回到她的腦子裡。幸子自己都不記得她究竟參加過多少次雪子的相親,包括這次簡單的相親在內,十年中大概不下五六次了,可是從來也沒有像這次相親那樣覺得女家丟人的。以前幾次相親,女家總覺得自己這方面條件優越,帶著一種自信和自尊心去應付;對方只是一味請求女家俯允。總是女家聲稱「不同意」而使對方「落選」。可是這次一起步,女家就屈從了男家。最初來信時就應該拒絕而沒有拒絕,先讓了步。及至聽到菅野遺孀的說明,自己那時應該斷然拒絕而又讓了步。雖說這些都是為了顧全菅野遺孀和姐夫的面子,可是相親席上自己那種戰戰兢兢畏縮氣餒的心情又是怎麼回事呢?過去歷次相親,幸子總認為自己這個妹妹帶到哪裡去也不丟臉,心情上有幾分在人前誇耀的味道。可是昨天每當澤崎的眼光射向雪子時,自己心裡不是始終在打鼓嗎?想來想去,昨天自己這方面是「應考生」,澤崎是「主考官」,一想到這點,幸子就覺得她和雪子受到了從來沒有受到過的恥辱。不僅如此,現在得肯定妹妹的容貌有缺點,儘管是微不足道的缺點,但畢竟是缺點。這個想法沉重地壓在幸子心頭而擺脫不了。儘管不指望這次的相親會有好結果,可是今後又怎麼辦呢?如此看來,醫治褐色斑倒成了首要的先決問題了。可是那塊褐色斑能順利消褪嗎?會不會因為這塊褐色斑而使雪子的親事變得更加棘手呢?不過昨天相親時那塊褐色斑的顏色格外深,還有光線、位置和角度等等條件特別不利。可是有一點必須肯定,就是從今以後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採取優越態度相親了。即使下次再遇到相親的機會,自己說不定又得像昨天那樣提心吊膽地把妹妹擺在對方的凝視之下了。
    妙子也看出幸子的異常鬱悶不光是由於疲勞,像是在沉思什麼問題。她趁悅子起身去給螢火蟲灑水的時候悄悄地問道:「昨天情況怎樣?」
    幸子連話都懶得說,過了一兩分鐘才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蹦出一句「昨天是十分草草收場的」。
    「這回到底怎樣?」
    「怎麼說呢……反正來的時候火車不是拋錨了嗎!」幸子說完又沉默起來,妙子也不再追問下去。那天晚上回到家裡後,幸子把昨天相親的情況向她丈夫報告了一個大概,至於所碰到的許多不愉快的事情,就沒有詳細講,因為如果講出來,徒然引起他們夫婦再—次的不愉快,實在受不了。儘管貞之助說:「既然人家一定拒婚,莫如咱們先主動拒絕對方;對於那樣的男家,我們不應該讓他看不起。」他這話也只是說說而已,這種事情對菅野家和長房是做不出來的。何況任憑怎麼說,幸子心中還隱藏著「萬一」的僥倖心理。可是,還沒有等到貞之助夫婦想出什麼對策,菅野遺孀的信接踵而至。那封信的內容如下:
    蒔岡幸子夫人妝次:
    謹啟者,數日前台駕遠道光臨寒舍,因地處鄉僻,招待不周,失禮之處,幸勿見罪是幸。今秋仍望諸位光臨采菇,翹企以待。
    頃接澤崎氏來信,今附奉以供夫人過目。枉駕相過,勞而無功;皆妾力薄,至造成如此結果。道歉無方,萬乞恕罪。
    再者,過日犬子曾托名古屋友好探詢消息,昨得回音,據雲即使對方切望締姻,尚不知尊處是否有意。似此情況,此次親事殊不足惜矣。唯勞夫人及諸位旅途奔波,歉疚無似。最後請代向雪子小姐多多問好。
    菅野安謹上
    六月十三日
    下面是同封寄來的澤崎的信。
    菅野安夫人侍史:
    謹啟者,時值梅雨陰沉之季,恭維闔府吉祥如意,慰符遐頌。
    前日辱承照拂,並蒙歡待,深致謝忱。
    蒔岡女士一端,後經協議,因僉謂無緣,故希轉達此旨。有鑒於府上情況,特匆匆奉復。
    備承關愛,謹再次深深致謝。
    澤崎熙拜手
    六月十二日
    這樣兩封特別不自然的信,從種種意義上說,必然再次使貞之助夫婦不愉快。首先,這是第一次被相親的對方宣告「不合格」——第一次被人家打上「失敗者」的烙印。儘管他們事先有精神準備,可是澤崎和菅野遺孀那兩封信的寫法以及對於相親的一些做法都使他們夫婦倆非常不愉快。現在說這樣的話雖則已毫無用處,不過澤崎這封信的寫法首先就叫人看了不舒服。信是用鋼筆寫在一張格子紙上的(前天幸子在遺孀家裡看到的那封信是用毛筆寫在捲筒紙上的),彷彿只要填滿一紙湊數而已。信裡說什麼「後經協議」,其實十日那天他已經打定主意回去的。大概是因為當場不便拒絕,才客氣地拖後兩天寫這封信的。還有這封信既然不是直接寫給女方的,那麼又何必用那樣不自然的口氣寫呢,難道不能寫一封稍稍使菅野遺孀看了能接受的拒婚信嗎?只說「無緣」,又不說明什麼理由,路遠迢迢地把人家叫了去,不僅太不像話,而且這對菅野家不是也很失禮嗎?再說,信裡所稱「因僉謂無緣」的「僉謂」,又何所指呢?從上文的「後經協議」那句話看,大概是和家裡的人以及親戚商議的結果,因為大家都說沒有緣分的意思吧。實在佩服,這種地方難道就是百萬富翁的見識嗎?總之,「因僉謂無緣」那句彌天大謊,看了實在叫人不愉快。菅野遺孀把這樣一封信同封寄了來,到底又是什麼意思呢?澤崎氏的信無論寫些什麼,眼不見,心不煩。她根本用不著把不是寫給女家的信特地同封寄來讓人家看。菅野遺孀對於澤崎那封信的寫法也許不覺得什麼。可是作為一個上了年紀的遺孀來說,就該把這封信悄悄藏起,另外編個不損害女方感情的借口,來通知這樁親事不成立才對。現在假惺惺地說什麼「即使對方切望締姻,尚不知尊處是否有意。似此情況,此次親事殊不足惜矣」,能起到什麼安慰作用呢!總之,貞之助夫婦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菅野遺孀這個人確實是來頭不小的土豪夫人,頭腦卻非常簡單,十分不理解都市人的細微心情。沒有搞清楚這點而請她做媒,根本就不對。這樣一來,責任自然要歸到長房的姐夫身上了。在貞之助夫婦看來,遺孀這人姑且不論,這樁親事是長房的姐夫提出來的,他們相信的是姐夫,所以才同意去相親。遺孀的作風姐夫應該完全知道,他既然插手這樁婚事,照說事前他就應該調查研究一下,摸清到底有多少可能性。大姐信上說無視菅野家的好意,姐夫就很為難,所以親事成不成還在其次,只希望雪子妹妹去和對方見一次面。既然這樣的話,姐夫就該為雪子想想,預先去信菅野遺孀徵詢一下是不是已經作了調查研究,這點兒關懷姐夫照說應該有的吧。光傳達一下對方的要求,那不是太虎頭蛇尾了嗎?到頭來這次相親只叫貞之助、幸子、雪子白白討個沒趣,別的什麼也沒撈到,他們三個人的行動彷彿只是為了顧全姐夫的臉面而已。貞之助覺得他自己和幸子倒也罷了,暗地裡擔心姐夫和雪子的關係會不會因此而惡化。還算好,這兩封信碰巧寄到幸子手裡,沒有寄到長房去。幸子聽了她丈夫的意見,故意拖了半個月才給她姐姐寫了封信,信末說:「菅野家的大姐來信了,那樁親事進行得似乎不怎麼順利。」並且還加了一筆:「希望姐姐婉轉告知雪子妹妹,要是不便開口,不說也行。」
    第八章
    又過了半個多月,到了七月上旬,貞之助因事去東京兩三天。回到家裡告訴幸子說:「那次相親以後,雪子妹妹的近況怎樣,我總有點放心不下,趁有半天的空工夫,我去了澀谷一次。沒見到姐夫,大姐和雪子妹妹都很好。雪子妹妹說要給我做冰糕,上廚房去了。我趁機和大姐聊了一會兒天,可是壓根兒沒提起上次相親的事情。本來我想瞭解一下菅野遺孀有沒有來信把對方為什麼不中意雪子妹妹的真實情況告訴長房,究竟是沒有來信呢還是來了信而隱瞞著不說,看樣子大姐盡量避免提起這件事,卻只管翻來覆去地說今年是母親二十三週年的死忌,再下個月大家都得去大阪。她又說雪子妹妹不像大家所擔心的那樣,她生活得挺好,大概是看到馬上又可以去關西的緣故吧。」
    「大姐說:『母親死忌的正日是九月二十五日,打算提前一天於二十四日星期日那天在善慶寺做佛事,所以辰雄和我星期六就得去大阪。六個孩子都帶去太麻煩,到底帶誰去還沒決定,看來只能把輝雄等幾個上學的孩子都留下,正雄和梅子沒法不帶去。可是讓誰看家呢?照說雪子妹妹能留下看家最合適,但又沒法阻止她參加母親的死忌佛事。這樣一來,看家一事只能交給阿久,此外就無人可托。好在只有兩三天工夫,大概沒問題。可是一行六個人住到哪裡去呢?六個人住到一個地方去,又怕麻煩人家,只能分成兩處歇宿,我可能去二妹那裡擠一下。』」貞之助說完又補上一句:「還有兩個月哩,大姐現在就操起心來了。」
    其實,最近幸子本來就想寫封信去打聽一下今年母親二十三週年死忌準備怎樣辦。因為前次昭和十二年十二月父親十三週年死忌時辰雄沒有來大阪,只在道玄阪附近一座和善慶寺同屬淨土宗的寺院裡草草舉辦了一次佛事。原來那年秋天長房剛剛搬到東京,正忙於安家,再讓他們大批人馬立即來大阪做佛事,確實夠嗆。所以姐夫知會大阪親友說:「這次亡父忌辰將在東京舉辦佛事,諸親友如趁便來京參加,非常感謝,但不敢勞駕專程赴會,屆時希各自去善慶寺獻香為幸。」同時每家還分發春慶漆香盤一隻。幸子看出姐夫這樣做也多少有他的理由,不過他的真心是為了省錢,因為如果在大阪做佛事就必須辦得體面,他擔心會浪費很多錢。父親生前喜歡捧藝人,所以在他三週年忌辰時還有很多演員和藝妓參加,當時在心齋橋播半擺的開齋宴會上,還有春團治演出的相聲餘興,排場盛極一時,不禁叫人聯想到蒔岡家過去的榮華。辰雄由於吃了那次鋪張浪費的苦頭,所以等到昭和六年七週年忌辰時,請帖只發給至親好友,可是到會的人仍然很多——有的是沒忘記忌辰,有的是聽別人傳說的。原來打算一切從簡,不在酒樓設宴而在寺院裡吃便飯,可是這計劃行不通,結果還是在播半辦了酒席。有的人為此而高興,說:「死者是喜歡擺闊的人,為亡父做佛事多花幾個錢,是對死者的孝順。」不過辰雄當時就說:「凡事都得合乎身份,蒔岡家今非昔比,以後做佛事得更加儉約才對。父親在九泉之下也會體諒我現在境況不寬裕。」這般那般的說了一大堆理由,因此十三週年忌辰就故意沒有在大阪做佛事。親戚中有些老人指責辰雄這種做法,說什麼「從東京跑一趟大阪給父親做佛事又算得了什麼,聽說長房近來變得特別儉約了,可是這非比其他的事情,即使多花幾個錢,不也是應該的嗎?」像這樣的非難很多,鶴子夾在中間很為難。那時辰雄辯解說,等十七週年忌辰去大阪補補數就行。由於有過這樣的先例,幸子惦念著今年母親的佛事不知怎樣辦,如果還在東京舉行,親戚們說閒話還在其次,自己姐妹們都要不滿意了。
    辰雄姐夫根本沒有見過母親,自然說不上有什麼感情。可是幸子想念她母親又不同於想念她父親,她對母親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大正十四年十二月,五十四歲就患腦溢血死亡的父親,也不妨說是短命吧;可是母親卻是在大正六年才只三十七歲的盛年去世的。一想起來,自己今年正好是母親逝世那年的年齡,長房的大姐則比當時的母親大兩歲。在幸子的記憶中,母親比現在的大姐和她自己還要美麗清秀得多。不過,這和母親去世時周圍的狀況以及病情等等有很大關係。當時幸子還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女,在她眼睛裡,母親長得比實際還要清秀。一般肺病患者在病勢惡化時,多半臉容憔悴,又醜又瘦。母親生的儘管是肺病,可是直到她臨終的時候都沒有失去某種嫵媚。臉色沒有變黑,只是白得像透明的一樣;身體雖然消瘦,手和腳直到最後都是光潤的。母親的病是她生下妙子後不久才得的。起初在濱寺療養,後來搬到須磨去療養,最後因為在海邊療養反而不好,於是又在箕面租了一棟小房子住下。母親晚年時,只允許幸子每個月探視她一兩次,而且還叫她盡快離去。所以幸子即使回到家裡,海邊寂寞的波濤聲和松風聲與母親的面容合成一片,永遠縈迴在她的腦子裡。由於這樣的緣故,她把母親理想化了,母親的形象就成了她思慕的對象。等到遷居箕面以後,母親知道自己已不久於人世,便允許她們比以前多探視她幾次。臨終那天清晨打來了電話,幸子等趕到那裡不多久,母親就嚥了氣。前幾天起,秋雨一直下個不停。那天蕭蕭的秋雨打在病室板牆的玻璃窗上,一片迷離。窗外是個小小的庭院,那裡可以一直通到溪河邊。庭院到河岸那段路上的荻花快要凋謝,又受到秋雨猛打。那天早晨溪水上漲,村子裡的人都騷動不安,擔心山洪暴發。比雨聲還猛烈、可怕的急流聲,把耳朵都震聾了。河裡的石頭互相衝擊時發出來的巨響,震得房屋都搖晃。幸子姐妹們侍候在母親的枕旁,擔心著怎樣對付溪水的上漲。就在這樣的氣氛中,母親像消失的露水那樣死去了。幸子她們看到母親寧靜安詳的遺容,竟忘掉了恐懼,生出一種純潔的感情。悲痛固然悲痛,不過那是超越個人關係、惋惜美好事物離開塵世的一種悲痛,是一種伴有音樂妙味的悲痛。儘管幸子姐妹早就有思想準備,知道母親熬不過今秋,但是如果母親的遺容不是那麼美好,當時的悲痛怕更難忍受,而且將長久留下一個暗淡的回憶。
    父親很早就是個放蕩不羈的人,聽說他二十九歲才結婚,當時要算是晚婚了。母親那時二十歲,比父親小九歲。據親屬中的長輩說,婚後夫婦和睦,那樣一個過慣放蕩生活的人,一時居然絕足花叢。父親性格豪放,揮霍無度。母親出身於京都商家,容貌和進退舉止都符合「京美人」的標準,雙方的性情正好相反。相反相成,是十分理想的配偶,旁人見了也都說是令人羨慕的一對夫婦。不過這些都是幸子們記憶中所沒有的遙遠的往事,她所記得的父親卻是一位拋開家室,成年在外面遊蕩的父親。母親這位商家主婦心滿意足地侍候著這樣一位丈夫而毫無怨言。後來母親離家轉地療養,從此以後父親的玩樂更加肆無忌憚,發展到一擲千金的揮霍方式。父親冶遊的地點,京都多於大阪,幸子記得自己小時候常讓父親帶到京都祇園的娼樓去征歌選舞,因此認識了幾個父親熟識的藝妓。現在回想起來,父親畢竟是喜歡京美人那類女子的。再說,同是姐妹,幸子喜歡雪子較甚於妙子,理由儘管不少,其中最主要的還是四姐妹中雪子最像母親,四個人中間,幸子和妙子像父親,鶴子和雪子像母親,這在前面已經交代過了。鶴子身材高大,是碩人型,面容給人以京都女子的印象,可是缺少母親那種弱不禁風的優美體態。母親是明治時代的女子,身高不到五尺,手腳纖細可愛,嬌嫩優雅的手指活像精巧的工藝品。四姐妹中妙子個兒最矮,可是母親比妙子還矮。雪子比妙子高五六分,所以相形之下,雪子的身材比母親高大得多。儘管這樣說,母親的性情、容貌中的優點,雪子身上繼承得最多。甚至連母親身上散發的一種幽香,在雪子身上也可以微微聞到一些。
    關於做佛事這樁事情,幸子只是從她丈夫那裡間接聽來一些消息,七八兩個月中,沒有收到大姐和雪子的片言隻字,直到九月中旬才收到長房寄來的正式通知。可是使她感到有點意外的是父親十七週年死忌的佛事,這次將提前兩年和母親二十三週年死忌的佛事同時舉辦。這消息貞之助也是第一次聽到。大姐當初在東京對他講的時候,確實只提到母親的二十三週年死忌,沒有聽她說起父親的十七週年死忌。姑且不提大姐,姐夫當時大概已經有這種打算了。雙親任何一方的死忌提前合併舉辦的例子往往是有的,並不能一概加以指責。姐夫是為了往年岳父的佛事辦得潦草而挨了批評,因此他自己也說應該把十匕週年的死忌辦得像樣些作為彌補。不過今昔時勢不同,在現在這樣的時局下,只能湊合著辦,這也是說得過去的。既然這樣的話,就該預先和那些愛說長道短的親戚商量一番,取得他們的諒解。現在事到臨頭,冷不防這樣決定了,來個通知,不是有欠穩妥嗎?通知的內容很簡單,原文如下:「茲定於九月二十四日(星期日)舉辦先父十七週年、先母二十三週年忌辰的佛事,請於當天上午十時光臨下寺町善慶寺為盼。」接到這個通知後又過了幾天,大姐才打電話來說明詳情。她說:「前些日子貞之助妹夫來東京時,還沒有打算這樣辦。不過你姐夫老早就說目下正在鼓吹國民精神總動員,不是浪費金錢大做佛事的時候,所以他建議把父親的忌辰提前一塊兒辦。不過說是那麼說,直到前一陣還不打算真正那樣辦,通知書也只寫出母親的忌辰。可是歐洲戰爭爆發後,你姐夫的想法改變了,他說日本說不定要大難臨頭,日華事變以來打了三年仗還沒有結果,弄得不好,也可能捲入世界大戰的漩渦中,我們今後必須更加緊縮開支,這才突然決定把雙親的忌辰合併起來辦的。由於這次不是大規模招待親友,所以通知書不是印刷而是一張張用手寫的,既然計劃中途改變,就請銀行裡的年輕小伙子突擊改寫了寄出,因此來不及和親戚們商量;不過我想這次大概不會像上次那樣遭到人家指責了。我這次也主動贊成你姐夫這樣做。」大姐辯解說明一番之後,又說:「我和雪子妹妹決定帶正雄和梅子乘坐二十二日的『燕』號特快動身,住在你那裡。你姐夫和輝雄星期六晚上動身,星期天早晨到達大阪,當天晚上坐夜車趕回東京,不用打攪任何人了。我離開大阪已經兩年了,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再來,東京有阿久看家,可以放心得下,所以我想在你那裡住上四五天,不過最晚二十六日也得回去。」幸子問她當天的午飯怎麼辦時,大姐回答說:「午飯決定借用寺院的客廳,從高津的八百丹飯店叫菜,一切都在電話裡吩咐莊吉了,由他經手去辦,估計不會出什麼漏子,不過還得請你向寺院和八百丹飯店再叮囑一下。人數估計有三十四五位,飯菜定四十人的,每人給準備一兩合酒。燙酒準備請善慶寺的女掌櫃1和姑娘來幫忙,但是席面上的招待必須由我們自己來擔當。」
    1日本的和尚可以娶妻生子。
    大姐極少打電話來,一旦打來,就講個沒完,要連續打上兩三次1。她說本想讓雪子妹妹和細姑娘也來參加,可是考慮到她們兩個人還都是未出閣的閨女,實在不合適。她還和幸子商量了應該帶些什麼禮物送給親戚。
    「那麼,後天再見吧。」最後是由幸子這方面適可而止地掛斷了電話。
    第九章
    幸子想到大姐電話裡最後說的那句話:「本來打算讓雪子和妙子也去參加做佛事,可是兩個妹妹到現在還沒有婆家,讓她們在人前拋頭露面,做姐姐的實在受不了。」幸子覺得不僅大姐有這樣的想法,要是往壞處猜測的話,說不定這也是姐夫懶得做佛事的原因之一。在姐夫、姐姐來說,他們只巴望著能在今年母親的忌辰以前至少把雪子一人的親事定下來。雪子今年已經三十三歲,到現在還讓人家「姑娘、姑娘」地叫著。年紀比她小的堂房妹妹們大都已出閣做了太太,內中還有帶了孩子來參加佛事的,唯獨雪子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婆家。昭和六年父親七週年忌辰時,雪子那時已二十五歲,對於她的年輕,大家都驚歎「一點也看不出有那麼大的歲數」,這話姐夫、姐姐聽了很刺耳。時至今日,這種刺耳的話將會更多。雪子的年輕同那個時候相比固然沒有多大變化,親戚中的姑娘們雖則一個個都有了婆家,可是她自己並不覺得不如她們。正因為如此,人們對她就倍加憐憫,覺得這樣一位白璧無瑕的「姑娘」永遠獨守空房,實在荒謬絕倫,已故的爹娘在九泉之下又將怎樣悲歎呀,弄到最後就會把責任完全推到長房身上。這樣一來,幸子這方面也勢必感到自己應當負起一半責任,姐夫、姐姐的苦衷在她就體會得更真切。不過說實話,她現在操心的還不光是單獨一個雪子,而是另外一件事情,她聽到分手兩年的姐姐又要來大阪,正在惶惑不安。原來妙子個人的命運又發生了變化。
    板倉剛死那陣子,妙子就像完全洩了氣那樣的,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可是事隔不久,一兩星期後她又振作起來了。在她來說,即使和一切社會勢力的壓迫對抗到底,也要促使其實現的這場戀愛,終於突然夭折,一時間她似乎有點兒茫然失措。可是她生性不是那種想不開的人,不知什麼時候她又打起精神到西服學院學習去了。內心如何姑且不管,外表上卻馬上恢復了平素那個活躍的妙子。幸子對此很佩服,她對貞之助說:「那樣一個細姑娘,總以為這次吃足苦頭了,可是她卻並沒有示弱,實在了不得;畢竟細姑娘是個什麼都幹得出的人,不是我們這種人能學得像的。」
    1當時日本打長途電話每次限定五分鐘。
    大概是七月中旬吧,有一天幸子帶同桑山夫人去神戶與兵四喜飯鋪吃午飯,飯鋪裡的人告訴她,妙子剛才打電話預約當天晚上六點鐘的兩客飯。妙子那天一清早就離家的,不知道她是從什麼地方打的電話,也琢磨不透她和誰一道。「與兵」的小夥計還說細姑娘最近來過兩次,都是和一位男客一道來的。幸子不由得吃了一驚,很想盤問一下那個男人的體態,只是由於當著桑山夫人的面,不好意思,只能含糊答應一聲敷衍過去。其實她真想弄清楚那個男的究竟是誰,卻又害怕戳穿西洋鏡。因此,那天走出飯鋪和桑山夫人分手後,她獨自一人去新市場看了一場以前她曾經看過一次的法國電影《望鄉》。五點半電影散場走出電影院時,她想如果這個時候去「與兵」左近守候,也許正好能遇見妙子同那個男的去吃飯;儘管這樣想,她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逕直回家了。此後又過了一個月,到了八月中旬,菊五郎來神戶演出,貞之助、幸子、悅子和阿春四人曾去松竹劇場看戲(妙子那時常愛單獨行動,即使幸子有時約她一道去看戲或看電影,她總推說自己也要去看,不過這次不去了),四個人在多聞大街八丁目的電車軌道上跨下出租汽車,通過新市場的十字路口走向聚樂館時,貞之助和悅子先走了過去,幸子和阿春卻撞上紅燈停了下來。這時一輛汽車從楠公前駛來,轉瞬之間駛過她們兩人眼前,車子裡坐的正是奧畑和妙子。盛夏的大白天裡,看得很真切。不過車子裡的兩個人正在談話,似乎沒有注意到幸子和阿春主僕倆。
    「春倌,這件事不許對老爺和悅子講!」幸子說完馬上閉了嘴。阿春看到幸子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她自己也非常認真地應了一聲「是」,只管低著頭走路。幸子為了鎮靜一下心跳,一面盯著走在百米以前的貞之助和悅子的背影,一面故意放慢了腳步。遇到這種時候,幸子往往指尖會發涼,她不知不覺地握住阿春的手,如果沉默不語,反倒憋得慌。
    「春倌,細姑娘的事情你也知道點兒吧?……近來她似乎在家裡一會兒也呆不住的樣子……」
    「是。」阿春又答應了一聲。
    「沒關係,知道什麼你就講吧。……剛才那個人打電話到家裡來過沒有?」
    「電話的事情我不知道,不過……」阿春躊躇一會兒以後又補充說:「前幾天我在西宮曾碰到過他兩三次。」
    「是剛才那個人嗎?」
    「是的。……還有細姑娘……」
    幸子當時沒有再問下去。第一場野崎村演完後幕間休息時,幸子和阿春起身去解手,在走廊裡幸子又追問這件事。據阿春說,上月下旬住在尼崎的她的父親因做痔瘡手術住進了西宮一家痔科醫院,當時她請了兩星期假去陪床。這段時間裡為了送飯什麼的,差不多每天得在尼崎和醫院之間來回一次。醫院在西宮惠比須神社附近,所以她從國道札場到尼崎那段路總是乘坐公共汽車。就在那條來回的公路上,她碰到奧畑三次。第一次是她剛要上車,奧畑從車子裡下來,兩人擦肩而過。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是在公共汽車站候車的時候遇見的。奧畑乘的車和阿春乘的車方向正好相反,他只坐開往神戶的車,開往野田的車他—次也沒坐過。阿春候車得由南向北穿過國道,到靠山那邊的汽車站去,奧畑候車卻得穿過山邊汽車站後那個「孟坡」,由北朝南越過公路,站在濱海那個汽車站上(阿春用了「孟坡」這個舊方言。這個詞兒現在只通用於部分關西人中間,它指的是較短的隧道,相當於今天一般人說的旱橋。據說這個詞兒發源於荷蘭語「孟布」,有人能正確發這個音,可是京都大阪地方的人都發阿春那樣的土音。阪神國道西宮市札場附近的北面,省線電車和火車的高架路基都是東西向的。路基下面開一個比旱橋還小的孔道,人們剛好能直立著身體通行,鑽過孔道就來到公共汽車站了)。阿春第一次碰到奧畑的時候,不知該不該和他打招呼,正在遲疑莫決,奧畑卻笑嘻嘻地向她摘下帽子,阿春終於朝他鞠了一躬。第二次是雙方在各自的汽車站上候車候得久了,汽車一直不來,站在馬路對面的奧畑不知想些什麼,竟滿不在乎地越過馬路走到阿春身旁招呼說:「春倌,又碰見你啦,你來這裡有什麼事情吧?」阿春一一據實告訴了他,兩人站在那裡談了—會兒話。奧畑獨自笑嘻嘻地說:「原來如此,到附近醫院陪床來了。那麼下次請到我家裡去玩吧。我家離這兒不遠,就在旱橋那邊。」他邊說邊指著「孟坡」進口處。「你知道一棵松吧,我家就在一棵松近旁,一去就知道了,準定來玩呀。」他似乎還想說什麼,這時開往野田的公共汽車來了,阿春說聲「對不起」,就上車了(說這種話的時候阿春有個習慣,愛模仿對方的口氣把當時兩個人的會話細大無遺地表達出來)。阿春碰見奧畑就只三次,每次都在傍晚五點鐘左右,三次都只見到他—個人。另外在同一公共汽車站上碰見過一次妙子,時間也在下午五點左右,阿春站在那裡等車,妙子從背後走來拍拍她的肩膀叫了一聲「春倌」,阿春不留神滑出一句「哎呀,您到哪兒去啦?」連忙把嘴閉上。因為妙子是從她背後突然出現的,所以她猜想準是從那個「孟坡」鑽過來的。接著妙子問她:「春倌,你什麼時候回去?你父親身體怎樣?」隨後又笑嘻嘻地說:「聽說你遇見啟哥兒啦。」阿春突然讓她這樣一講,慌張得答不上話來,妙子卻說了一句「你快快回家吧!」穿過馬路,坐上開往神戶的公共汽車走了。後來她是不是從那裡一直回家還是又到神戶的其他地方去,那就說不上了。
    在劇場走廊上就只談了這些。可是幸子總覺得阿春似乎還知道些別的東西。第三天早晨,那天是悅子練鋼琴的日子,等妙子出去以後,幸子派阿照陪同悅子去練琴,把阿春叫到會客室裡盤問後來的情形。阿春先申辯一句「其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可是又說了以下一些話。
    「我一向以為那位先生住在大阪,當他說出他住在西宮一棵松近旁時,倒覺得有些意外。有一天,我鑽過『孟坡』去一棵松察看,他的家果然在那裡。那是一棟紅瓦白牆的文化住宅式的洋樓,屋子前面圍了一道低低的冬青籬笆,門上掛著只寫『奧畑』這個姓的門牌。門牌嶄新,看得出是最近才搬去的。我是傍晚六點半過後去的,天色已經很暗,二樓的窗子全敞開著,白花邊窗簾裡的燈光雪亮,屋子裡正開著留聲機。我停步察看了一會兒,聽到屋子裡除那位先生以外,的確還有一位女子的聲音在講話。可是被唱片的聲音攪得聽不清在講什麼(阿春這時還說:「對了,對了,那張唱片就是丹妮兒·丹柳演出的《曉歸》中的主題歌」)。我去那裡看房子只此一次。本來打算有時間再去一次,進一步瞭解一下情況,可是兩三天後父親出院了,我也回蘆屋了,終於沒有機會再去。這件事情該不該報告太太,我一直拿不定主意。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這些話都是那位先生和細姑娘在電車站上當面對我講的,他們並沒有囑咐我保密,看來太太說不定已經知道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覺得不講反倒不好。可是又覺得最好還是不要多嘴多舌,所以一直沒有對太太講。細姑娘最近也許經常去那裡,必要時我可以去聽聽鄰居的反映,更詳細瞭解一下情況。」
    幸子那天看見他們兩個坐在汽車裡,事出突然,不免吃了一驚。可是事後平心靜氣地想一想,板倉事件以來儘管妙子瞧不起奧畑,但他們並沒有完全斷絕關係;何況現在板倉已死,他們兩個偶然一起逛逛大街,根本不值得那樣大驚小怪。只是有一次,大概是板倉死後十天左右吧,幸子看到報紙上登載一則奧畑母親去世的訃告,就對妙子說:「啟哥兒的母親去世啦,」從旁偷偷地察看妙子的臉色。妙子毫無興趣地應了一聲「嗯」,什麼也沒有說。幸子又問:「生病生得很久了吧?」妙子來了一個「這……」幸子接著又問:「最近你們一次也沒有見面嗎?」妙子還是鼻孔裡擠出一個「嗯」作為回答。從此以後,幸子看出妙子十分討厭提到奧畑的事情,她在幸子面前甚至連「啟哥兒」的「啟」字都不願提。儘管這樣,幸子還是沒有從妙子嘴裡聽到她已和奧畑完全斷絕關係的消息。再說,幸子認為妙子早晚一定會搞上第二個板倉之類的貨色,幸子一直在擔心這件事。如果再讓妙子搞上一個不三不四的對象,那就遠不如讓她和奧畑重修舊好來得自然,面子上也光彩,任何方面都符合要求。不過僅憑阿春一席話就斷定他們兩個已經重修舊好那也未免為時過早,但是並非沒有這樣的可能。妙子知道自己和奧畑的戀愛得到了長房和幸子等的諒解,縱使事實是這樣,也沒有隱瞞的必要。不過一時曾那樣厭惡的奧畑又復言歸於好,這事要由她自己來坦白,未免叫她難為情。幸子估計說不定妙子是想借阿春的嘴通風報信,讓幸子等早點知道這件事,比較妥當。幾天之後的一個早晨,當餐室裡只剩下幸子和妙子兩個人的時候,幸子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那天我們去看菊五郎演出時,細姑娘坐汽車經過新市場了吧?」
    「是的。」妙子點頭答應。
    「也去『與兵』了嗎?」
    「嗯。」
    「啟哥兒為什麼住到西宮去呢?」
    「被他哥哥攆了出來,不讓住在大阪家裡了。」
    「為什麼呢?」
    「我也說不清楚究竟是為什麼。」
    「他母親不是剛去世嗎?」
    「嗯,和這個似乎也有些關係。」
    儘管被動,妙子也點點滴滴講出了一些東西:西宮的房子是四十五塊錢一月的房金租下來的,奧畑和他的老乳母兩個住在一起。
    「細姑娘,你什麼時候又和啟哥兒來往的呢?」
    「板倉七七那天碰見他的……」
    板倉死後做七,妙子每次必到。上個月上旬,她一清早去岡山做七七,上完墳打算坐火車回家,走到車站,奧畑等候在車站正面的進口處。他對妙子說:「我知道你要來上墳,所以在這裡等你。」事出無奈,只能和他一起從岡山同車回到三宮。板倉死後,一時完全斷絕了的交往又復恢復了。不過她辯解說她並沒有改變對啟的看法,儘管啟花言巧語說什麼母親一死才懂得世態炎涼,被逐出家門後才憬然有悟,可是自己並不聽信他那類話。只是看到啟孤零零地被放逐,誰都不理睬他,自己對他不能那樣薄情,所以才和他來往的。現在自己對啟的心情不是什麼戀愛而是冷憫。
    第十章
    關於這方面的事情妙子講得很少,看得出她不願讓人家尋根究底地盤問,所以從此以後幸子也絕口不再提這方面的話。可是既然摸清了這種情況,許多事情就得用另外一副眼光去對待了。比如前一陣子她多次深更半夜才回家,究竟她是在什麼地方消磨了那樣長的時間,不知去向;她吃住都在家裡,可是卻不像家裡的一個成員,這些都足以說明問題。還有妙子近來回家後經常不入浴,不過從她那光艷照人的臉色看,總像是在外面洗過澡才回家的。妙子這個人在服飾上一向捨得花錢,可是自從她和板倉結識以後就認識到儲蓄的必要,變得吝嗇了,哪怕燙一次頭髮也盡可能去價錢公道的美容院。可是她最近在化妝的方式方法以至衣裳飾物各方面都特別講究而且奢侈起來。幸子發覺這兩個月中間她的手錶、戒指、手提包、煙盒以及打火機等全都換了新的。妙子平常出出進進拿在手裡的那只板倉生前愛用的萊卡照相機——不久前在三越百貨公司八樓被奧畑摔在地上的那只有來歷的照相機,經過死者生前修好後一直還在使用——板倉死後,住在岡山的家屬做過他的五七,送來給妙子作為紀念品的,現在也換上一隻嶄新的鉻鋼萊卡了。幸子起初還把這些事實簡單地解釋為大概由於死了愛人,妙子的人生觀—下子變了,她拋棄了積攢錢財的想法,大手大腳地亂花了起來,其實似乎不光是那樣。布娃娃的製作她已長久棄置不顧了,聽她說不久以前連夙川的工作室也讓給了她的徒弟,西服學院似乎也難得去了。對於這些事情幸子暫時只能藏在她一個人的肚子裡,遠遠從旁觀察。可是想到妙子像現在這樣公然和奧畑來往,兩個人大搖大擺地在外面遊逛,有朝一日準會讓貞之助撞見。丈夫本來就非常不滿意奧畑,要是知道了這件事,準會有意見,所以,有一天她就把這些情況向他和盤托出了。貞之助果然老大不高興,繃著臉聽了這些消息。兩三天後的一個早晨,幸子走進他的書齋,貞之助請她坐下,告訴她說:「我從某個地方打聽到奧畑被驅逐的緣由了。前幾天聽你說到他被驅逐,覺得奇怪,於是設法調查了一下。據說,是啟哥兒串通了奧畑商店的店員偷走自己店裡的東西,而且不是一次,以前也偷過一兩次了。不過那時總由他母親出面向他哥哥討饒,才被容忍下來。可是此番因為是重犯,而且母親又不在了,他哥哥就大發雷霆說要控告他,經過旁人給他求情,等到他母親五七的喪事一過,就把他逐出家門,事情才算了結。」
    貞之助又說:「到底細姑娘知道不知道這件事,我弄不清楚。現在既然真相大白,無論長房也好,你也好,不是有必要改變改變你們想讓細姑娘嫁給啟哥兒的那種想法嗎?特別是像姐夫那樣的人,聽到這種事情以後準會改變他的想法的。過去姐夫和你們這些人對於細姑娘和啟哥兒的交往開一眼閉一眼,內心裡甚至還贊成他們那樣幹,這是由於你們巴不得他們兩個能結婚的緣故。只要你們放棄這種想法,就會覺得聽任他們兩個這樣來往下去是非常不合適的。即使你和大姐、雪子妹妹三人都認為寧可讓妙子嫁給啟哥兒,也比嫁給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強,姐夫也—定不會同意的。除非啟哥兒被饒恕重返家門,他和細姑娘的關係獲得奧畑家的承認而正式結婚,否則姐夫決不會應允。因此像現在這樣聽憑他們兩個交往下去,對任何一方面都沒有好處。再說過去啟哥兒在家裡有他母親和哥哥注意監督他,還比較好些。如今被驅逐出來,租了一棟小房子在外面住,更加自由自在,為所欲為,這反倒更糟。他被家裡驅逐出來的時候,可能拿到了一點生活費,本人也許自以為得計,不考慮後果,有多少錢就花多少錢吧。細姑娘會不會或多或少也花了他幾個錢呢?細姑娘說,她對啟哥兒的心情不是戀愛,這個我不願意妄加猜測。不過從另一角度看起來,這不能理解為單純的憐憫,還可以解釋得更壞。聽憑細姑娘幹出這種事情而不加管束,將來有一天他們兩個糊里糊塗的鬧起同居來,將怎麼辦?退一步說,即使不鬧同居,細姑娘要是每天泡在他那個西宮的家裡,這件事情如果讓啟的哥哥聽到了,又會把我們看作什麼樣的人呢?細姑娘被說成是阿飛,固然無可奈何,連我們這些監護人不是也要遭到人家的疑忌嗎?我過去對細姑娘的行動一直採取旁觀態度,這次也不打算主動干涉。不過細姑娘如果不停止她現在這樣的交遊,我想姑且先告知長房,獲得姐夫、姐姐的認可,或者至少能得到他們的默許。不然的話,這次我們對長房的確沒法交待。」
    貞之助頭頭是道地說了以上這番話,其實是因為他近來開始打高爾夫球,經常在茨木的俱樂部和奧畑的長兄碰頭,那種時候就很尷尬。
    「不過,你認為長房會默許嗎?」
    「我看不大可能。」
    「那麼怎麼辦呢?」
    「也許得讓細姑娘和對方斷絕交往。」
    「真能斷絕交往就好了,如果背著我們偷偷地來往怎麼辦?」
    「細姑娘如果是我的親妹妹或者親女兒,不聽教導就乾脆把她攆走……」
    「那樣幹的話,她不更要跑到啟哥兒那邊去了嗎?」幸子的眼眶早已濕潤了。誠然,如果家裡也拋棄妙子,禁止妙子出出進進的話,對社會、對奧畑家固然都交代得過去,可是幸子想這難道不是甘願招致一個丈夫所最厭惡的結果嗎?讓她丈夫說起來,「細姑娘是個二十九歲的、有獨立能力的人,咱們老想按照自己的主意指使她,那是錯誤的。不妨把她攆出去試一下,看她怎麼樣。要是她因此而和奧畑同居,那也沒辦法。這種地方咱們要是再操心,那個心就操不完了。」可是在幸子看來,就這樣給妙子打上「逐出家門」的烙印,想想都可憐。過去無論遇到什麼事情幸子總在長房面前袒護她,現在為了這點兒事就把她拋棄,這樣行嗎?丈夫也未免把這個妹妹看得太壞了。細姑娘畢竟是大家閨秀呀,本質上還是個忠厚老實的人。幸子可憐她幼年失母,儘管自己力不從心,卻一直代替母親疼愛著她,現在決不能在給母親做佛事的時候把她逐出家門。
    「我並沒有說非把她逐出家門不可呀。」貞之助看到幸子眼裡含著眼淚,有點兒慌了手腳。「剛剛我只是說如果細姑娘是我親妹妹的話……那完全是一種假設呀。」
    「悅子他爹,這件事你就完全交給我吧。……等大姐來的時候,我只悄悄地對她透點風,讓她一個人知道就行了。」
    不過幸子的本意是真的要不要告訴大姐還得到時候看情況決定。總之,在二十四日的佛事順利結束以前,她是不準備把這件事告訴大姐的。大姐一行二十二日晚上來蘆屋,當天晚上幸子只對雪子一人講了,想聽聽她的意見。雪子說:「重修舊好是大好事。用不著把啟哥兒被逐出家門看得那麼嚴重,即使拿了點東西,也是他自己家裡的,和騙取人家的東西不一樣。像啟哥兒這樣的人,是做得出這種事情來的。他被驅逐說不定只是一時的懲罰,過些時候可能會被饒恕了。所以只要他們不招搖過市,暗地裡來往,我們就開一眼閉一眼算了。只是這件事不能對大姐講,要是告訴了她,她一定要對姐夫講的。」
    幸子覺得老和長房的做法抬槓不妥,可是對於這次的佛事又不滿意,因此她打算為了彌補做佛事的缺憾,也為了慰勞久別重逢的大姐,在善慶寺佛事集會以後,親姐妹幾個小聚一番。所以她準備在做完佛事的第三天,也就是二十六日正午,設席在父母生前都有關係的播半,連貞之助也不邀請,四姐妹之外,只邀請—位富永姑母和她的女兒染子。又請來了菊岡檢校和她的女兒德子演出餘興。德子伴奏,妙子跳「手爐」舞;檢校的三弦,幸子的古琴,兩人合奏「殘月」。所以半個月以前幸子就急急忙忙在家裡練古琴,妙子上大阪的作稻師傅那裡練舞。大姐二十二日一到蘆屋,二十三日清早就起身,光帶了梅子上街買東西,探親問友,晚上不知在哪家吃了晚飯才回來。二十四日當天,大姐、正雄、梅子、貞之助夫婦、悅子、雪子、妙子八個人在阿春陪同下,八點半就離開了家。婦女們都穿了印著家徽的禮服,大姐是黑紡綢的,幸子以下三姐妹都是紫色縐綢,顏色的深淺略有不同,阿春是紫黑色捻線綢的。電車行駛在路上,基利連珂在夙川車站上了車。他下身穿了一條短褲、露出毛茸茸的大腿。一上車他就睜大眼睛注視著車廂裡的那副光景,走到貞之助一行前面,一手抓住棚頂的吊環,躬身問道:「諸位上哪兒去?今天全家都出動啦。」
    「今天是我岳母的死忌,大家去佛寺燒香。」
    「啊,令岳母什麼時候去世的?」
    「去世已二十三年了。」妙子說。
    「基利連珂先生,卡德麗娜小姐來信了沒有?」幸子問道。
    「真的,我倒忘了。卡德麗娜前幾天的信上還問諸位好呢。她現在在英國。」
    「已經不在柏林了嗎?」
    「柏林她沒呆多久,馬上就到英國去了,而且見到了她的女兒。」
    「那太好了。她在英國幹啥?」
    「她在倫敦一家保險公司工作,做公司經理的秘書。」
    「這麼說,她和她女兒生活在一起了嗎?」貞之助問道。
    「不,還沒有。她正在為領回自己的女兒打官司呢。」
    「是嘛,這可真是……」
    「您下次去信時請代我們向她問好。」
    「不過現在因為正在打仗,去一次信要很久才能收到。」
    「老太太很擔心她吧?」妙子說,「倫敦馬上就要遭到空襲啦。」
    「可是,用不著擔心她,我妹妹膽子大著哩。」基利連珂也用大阪方言對答。
    佛事以後的宴會,對於那些以前參加過在播半舉辦的盛筵的人來說,未免覺得寒磣。不過在善慶寺的三大間穿堂裡,有四十來個人入席就餐,也並不那麼冷清。除了親戚之外,到會的還有經常來往的木匠師傅塚田、看管上本町老宅的音老頭的兒子莊吉,另外還來了兩三個船場時代的夥計。席面上的酬酢本來應該由鶴子姐妹幾個承擔,卻讓表姐妹們、阿春以及莊吉的妻代她們做了,四姐妹幾乎沒有動什麼手。幸子面對著院子里長得高大的花兒快要凋謝的紅紅白白的荻花,不禁想起了母親臨終時箕面那個院子裡的情景。男客們多半在議論歐洲戰爭,女客們照例要對「雪子姑娘」和細姑娘的年輕誇獎一番,只是做得恰如其分,以免刺激辰雄,不讓他聽著難受。其中只有一個姓戶祭的老店員喝醉了酒坐在屋角里,拉開他那嘶啞的嗓子毫無顧忌地追問:「聽說雪子姑娘還沒有出閣,為了啥呀?」弄得一屋子都冷了場。
    「反正我們已經耽誤下來了,」妙子說話的口氣異常鎮靜,「所以準備慢慢兒的找個理想人物哩。」
    「不過,那不是太慢了些嗎?」
    「笨蛋!你不知道有這麼一句老話嗎?『打現在起也還不遲』。」
    婦女們暗笑的聲音此起彼伏。雪子也忍俊不禁地聽著。辰雄只裝做沒聽見。
    這時脫掉了國防服上衣只剩下一件襯衫的塚田從對面招呼說:「戶祭君,戶祭君。聽說你最近做股票生意發了財啦,有這回事吧?」琢田的一張臉長得墨黑,說話時金牙閃閃發光。
    「哪有這樣的事。不過我今後可要撈它一大把。」
    「有啥好消息嗎?」
    「我這個月要去華北。不瞞你說,我妹妹在天津的跳舞廳做舞女,被軍部看中,當了間諜了。」
    「真了不得。」
    「現在她又成了支那浪人1的太太,很有勢力。給家裡寄錢,一寄就是一兩千元。」
    「咳!我怎麼沒有這樣一位妹妹呀。」
    「我妹妹最近叫我不要呆頭呆腦在內地混,讓我去天津,那裡賺大錢的事多得很。」
    「也把我帶上吧,我這木匠隨時都可以不幹。」
    「只要能賺錢,我什麼都干,即使當妓院老闆也沒關係。」
    「是呀是呀,沒有這點兒勇氣那還成!」塚田說完又對阿春說:「春倌,給我斟杯酒呀。」他拉住阿春又開始喝起來。這個木匠師傅在蘆屋家中被賞酒喝的時候,總是阿春給他斟酒,弄得他醉醺醺的向阿春求愛說:「喂,春倌,做我的老婆吧,你要是應承了,我馬上叫家裡那個讓位。不是和你說笑,是真的呀。」阿春很和氣地款待他,經常拿他取樂,引得大家捧腹大笑。不過今天阿春酒也喝得多了,她看準火候,說了聲「讓我去取熱酒來」,一溜煙地逃到廚房那邊去了。
    「春倌,春倌。」塚田邊喊邊追上來,阿春只當沒聽見,走出廚房,藏到後院雜草叢裡去了。她從黑緞子腰帶中間取出粉盒,在紅彤彤的臉上重新撲上香粉。然後悄悄地向周圍看了看,拿準確實沒有人,才打開那只常來蘆屋做買賣的雜貨店老闆背地裡送給她的琺琅煙盒,取出一支光牌香煙,匆匆忙忙吸了半支,隨即掐滅了火放進煙盒,然後再回到廚房。
    第十一章
    大姐說她二十六日無論怎樣得動身,所以中午她應邀去播半聚餐後,沒有再回蘆屋,只在心齋橋一帶逛了一小時左右馬路,領略一下大阪繁華市區的氣氛,然後由幸子等送她直接去梅田火車站。
    「大姐今後一時不會再來了吧。」
    「還是幸子妹妹來東京吧。」大姐從三等車廂裡探出頭來說,還解釋自己帶了孩子即使買臥鋪也睡不成,二等和三等一個樣。其實她是為了節省車費。「這個月菊五郎不演出,下個月就有他的戲了。」
    「菊五郎上個月來神戶松竹戲院,我們都去看了。可是沒有看到他在東京大阪演出的那些節目。只演了一出『保名』,連『延壽大夫』都沒演。」
    1即流浪在中國的日本無業遊民。含貶意。
    「聽說下個月他演『長良川放魚鷹』那齣戲的時候,要在戲台上用真魚鷹哩。」
    「這倒是新鮮劇目。我最愛看的還是他的舞蹈。」
    「提到舞蹈,富永姑母極口稱讚細姑娘,說什麼那樣好的舞蹈世上少有。」
    「雪子姨媽不上車嗎?」正雄一口東京腔調問道。
    「……」雪子站在幸子身後變成了送行的人,她笑嘻嘻地似乎嘴裡說了些什麼;可是開車的鈴聲響了,誰也沒有聽清楚她說的話。幸子一開始就猜透了她的心事,她這次隨同大姐西下,早就準備留在這兒不走。大姐也沒有叫她回去,本人也沒有解釋什麼,自然而然地就這樣決定了下來。
    妙子的事情,幸子聽了雪子的意見,絲毫沒有告訴大姐。妙子看到她二姐絕口不再提起這方面的事,似乎理解為對自己有利,所以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越發露骨地往西宮跑。白天如此倒也罷了,可是她往往十天八天都不回家吃晚飯,這種時候貞之助的臉色就很不高興,幸子為此暗地裡捏著一把汗。遇到這樣的晚上,丈夫、她自己以及雪子嘴上盡量避免提起「細姑娘」,那是由於彼此都心照不宣,所以格外覺得彆扭。還有大家都擔心這件事情對悅子的影響。儘管她母親和雪子告訴她細姑娘回家很晚是由於她近來工作很忙,可悅子顯然不相信。所以,她吃晚飯的時候也不再說起妙子,儘管誰都沒有教她這樣做。幸子經常提醒妙子,叫她留點神,至少不要在貞之助和悅子面前做得太刺眼,妙子只是「嗯、嗯」的隨口應幾聲,有兩三天回家早了些,可是馬上又故態依然。
    一天晚上,貞之助終於忍耐不住了,他對幸子說:「細姑娘的事情你前幾天對大姐說了嗎?」
    「我想和她說,但是沒有機會……」
    「怎麼呢?」丈夫從來沒有用這種責備的口氣說過話。
    「是這麼回事,我跟雪子妹妹商量,她勸我還是不要對大姐說為是……」
    「雪子妹妹為什麼這樣講?」
    「因為雪子妹妹同情啟哥兒,所以她認為不用追究細節。」
    「同情也得看是什麼樣的事。這樣做,你知道對雪子妹妹本人的親事破壞性有多大呀。」貞之助滿臉不高興地說,說完就一聲不響了。幸子也弄不清丈夫在打什麼主意。到了十月中旬,丈夫又到東京去了兩三天,幸子因此問道:「悅子他爹,你去澀谷了嗎?」
    「嗯,那件事我對大姐說了。」丈夫還告訴她大姐只說要好好想一想,暫時提不出什麼意見。幸子也就沒有深人追究下去。到了這個月的月底,不料大姐突然來了這樣一封信。
    幸子妹妹:
    上個月一家三口承蒙照顧,又蒙設席播半,盛宴款待,使我深深體會到故鄉的溫暖,愉快得很。
    回京後碌碌終日,感謝信都沒有寫。今天迫不得已給你寫這樣一封不愉快的信,可是這事又不得不讓你知道,所以無可奈何才執筆。
    就是有關細姑娘的問題,前些日子貞之助妹夫告以詳情,聽後真大吃一驚。貞之助妹夫說要把事情的顛末一一講清,從板倉這人說起,直到最近啟哥兒被家庭驅逐為止都講給我聽了,我越聽越覺得全是意外之事。過去關於細姑娘的壞名聲,也曾迷迷糊糊地聽到一些,不過總以為細姑娘不至於那樣放蕩不羈,何況還有幸子妹妹在她身邊監督,決不會讓她為非作歹的,豈知那是我想錯了。正因為我不願讓細姑娘成為阿飛,才這樣那樣的為她操心。可是每當我要進行干涉時,你不是總要插進來庇護她嗎?我為親骨肉中出了這樣一個妹妹而感到羞恥,同時也是家門最大的不名譽。聽說雪子妹妹也站在細姑娘一邊,認為沒有必要把這事對我們講。無論雪子妹妹也好,細姑娘也好,一味糟蹋你姐夫的體面,根本不回長房,這次又復幹出這樣的事情,她們究竟安的是什麼心呢?我只能認為你們三人為了給姐夫製造麻煩,故意在使壞。這一切許是由於我們有缺點。……信筆寫來,也許太過火了,只是有話又不能不說,冒犯之處,請你寬恕。
    至於怎樣處置細姑娘的問題,說實話,我們本來認為最好還是讓她和啟哥兒結婚,可是既然知道了現在這種情況,結婚一事就不再考慮了。退一兩步說,將來啟哥兒要是能被饒恕回家,重新考慮他們結合的可能性固然是有的。不過目前絕對不允許細姑娘經常去那個被驅逐在外的啟哥兒的家。為細姑娘著想,要是她將來一定要和啟哥兒結婚,現在更應該和啟哥兒斷絕交往,不然的話,只能給奧畑家一個不愉快的印象。因此你姐夫認為即使細姑娘答應和啟哥兒斷絕交往,她的話也不能輕信,所以要她暫時住到東京來。妹妹知道我這裡屋子小,生活水平也趕不上你那裡,來這裡是委屈了她,不過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請你給她講明道理,務必送她來東京。你姐夫說:「過去因為屋子小沒有讓她來而壞了事。這次希望雪子妹妹也一起回來,屋子小,大家擠著住好了。」
    請幸子妹妹這次再也不要給細姑娘好顏色看了。要是細姑娘無論怎樣都不願來東京,你那裡也不能收留她。這是你姐夫的意見,我也贊成這樣做。你姐夫說:「這次希望幸子妹妹也站在我們一邊,採取果斷措施。反正我們已經下定決心,這次決不再磨磨蹭蹭。究竟送細姑娘來東京、還是宣佈和蒔岡家斷絕關係,望在本月內決定,告訴長房。」不過這不用說,斷絕關係不是我們所希望的,所以請你和雪子妹妹好好說服細姑娘,使問題得到圓滿的解決。
    我們等著你的回音。
    鶴子
    十月二十五日
    「雪子妹妹,大姐寫來這樣一封信,你看吧。」幸子眼圈紅紅的,把大姐的來信先讓雪子看。「姐姐難得寫這種語氣強硬的信,連你也被埋怨上了。」
    「這信準是姐夫教她寫的。」
    「儘管是姐夫教她寫的,大姐也真做得出呀。」
    「信裡說什麼『一味糟蹋你姐夫的體面,根本不回長房』,這種事情早已是明日黃花了。姐夫搬到東京以後,從來就沒有真心想把我們接回去住。」
    「只差沒說出:『雪子妹妹倒也罷了,細姑娘要是來了,那就麻煩啦』這兩句話而已。」
    「首先,那麼小的屋子能接我們回去住嗎?」
    「從這封信看,似乎細姑娘成為阿飛完全是我的責任。不過我是這樣想的,細姑娘決不是那種能聽從長房擺佈的人,有我居中監督,至少不至於過分越軌。儘管大姐這樣說,要是沒有我掌舵的話,到現在也許越軌得更嚴重,說不定真成了阿飛了。我有我的打算,既要顧全長房,又要顧全細姑娘,為了不讓雙方丟臉而煞費苦心的了。」
    「大姐他們倒想得簡單,以為如果妹妹行為不端,攆了出去就算完事,有這樣輕巧的事嗎?」
    「可是怎麼辦呢。我看細姑娘是決不肯到東京去的。」
    「這種事情根本不用去問她。」
    「那怎麼辦呢?」
    「暫時擱置一下怎麼樣?」
    「這次可不行,因為你貞之助姐夫似乎也支持長房。」
    幸子因此提出不管怎樣先和細姑娘談一下試試,雪子也要參加。第二天早晨,就在二樓妙子的臥室裡,姐妹三個關上房門談了起來。
    「我說細姑娘,哪怕不住多久,你暫時去東京一下怎麼樣?」
    讓幸子這樣一講,妙子就像小孩子那樣只管搖著頭說:「不,不,我寧死也不和長房一塊兒過。」
    「那麼我怎樣回答大姐呢?」
    「隨你怎樣說好了。」
    「不過這次連你貞之助姐夫都站在長房—邊,打馬虎眼是混不過去的呀。」
    「既然這樣的話,我一個人暫時去住公寓好了。」
    「細姑娘,你不會上啟哥兒那裡去嗎?」
    「來往是來往,住在一塊兒我可不幹。」
    「為什麼?」
    這—問問得妙子答不出話來了,最後她解釋說怕被人家誤解。她所說的誤解似乎是這個意思:自己僅僅是可憐啟哥兒,遺憾的是人家也許以為我在愛他。她那種話在幸子等看來,不過是打腫臉充胖子而已。可是在這種時候暫時由她去過一陣獨身生活,儘管同樣是脫離家庭,面子上總還說得過去。
    「你的話算數吧,細姑娘。準定去住公寓嗎?」幸子彷彿一塊石頭落了地似的說,「那樣的話,就暫時委屈你去住一下公寓吧。」
    「如果住公寓,我可以經常去看你。」雪子這樣一講,幸子也說:「真的,細姑娘,不講你也明白,本來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問題,你就說因為某種關係住公寓,對誰都不要說是脫離家庭。只要不讓你貞之助姐夫和悅子看見,要來你白天只管來。我們也經常讓春倌去看你。」
    說著說著,幸子和雪子兩人的眼睛裡都含了眼淚,唯獨妙子還是一副無動於衷的冷靜面容,只問了一句,「行李怎麼辦?」
    「西服櫃那類顯眼的東西不搬走不妥當,有些貴重的東西只管留下好了。你打算住哪裡的公寓呢?」
    「我還沒考慮好。」
    「松濤公寓怎麼樣?」
    「我不想住在夙川。我這就走,今天就把它定下來。」
    兩個姐姐離開後,妙子獨自支起手臂坐在窗前,仰望著晚秋的晴空。不知不覺間兩行熱淚在她雙頰上簌簌地掉落下來。
    第十二章
    妙子遷居的那個公寓叫甲麓莊,位於國道公共汽車本山村停車站北面。據阿春說那是一家開業不久的新公寓,孤零零地蓋在田野裡,一切設備還不齊全,比較簡陋。三天以後,幸子和雪子一道去神戶,想邀妙子同進午餐,打電話到公寓一問,回說不在。再問阿春,阿春說除非一清早給她打電話,別的時候她多半不在家。儘管如此,幸子還一心盼望她兩三天內能來。可是等了幾天,妙子還是不來,連電話都沒打—個。
    不知貞之助是真的相信妻和雪子已經和妙子「斷絕關係」了呢,還是對於她們中間背地裡有聯繫而無可奈何,總之,自從妙子被攆走以後,他表面上似乎大致滿意了。在悅子面前大家只說細姑娘這次租下甲麓莊公寓作為工作室,所以吃住都在那裡。悅子儘管懷疑,但是只能承認下來。過去幸子和雪子經常見不到妙子,所以她們兩個不覺得現在和以前有多大區別。實際上家庭裡彷彿撲通一下子裂開了一個窟窿,其實這種感覺早就有了,並非由於這次的事件。只是家裡出了一個見不得人的妹妹,她們一想起這事就愁悶。為瞭解愁,她們姐妹倆幾乎每隔兩天就相偕去神戶看電影,有時甚至一天看兩場電影,而且不問新舊。一個月來,算算她們看過的影片就有《阿利巴巴進城》、《早春》、《美麗的青春》、《布魯格劇場》、《少年之街》和《蘇伊士》等等。她們走在街上還留心著會不會碰到妙子,可是始終沒有碰見。因為長久沒有音信,一天早晨便派阿春去探視,阿春回來說:「去的時候細姑娘還沒起床,可精神挺好。我說太太和雪子姑娘都很惦念她,請她來一次。」她笑著說:「過兩天就去,請她們不用擔心。」到了十二月的某個星期,盼望已久的法國電影《沒有鐵窗的監獄》上演了,姐妹倆趕去看了這部影片,當天幸子就得了重感冒,只好暫時停止外出。
    悅子的那個學校十二月二十四日開始放假,二十三日上午妙子回來了,離家幾乎快兩個月了。她把過新年穿的衣服裝滿一皮包,談了一小時話,臨走時說:「過了初七再來拜年。」可是—直等到正月十五上午她才來,喝了小豆粥,那天比較從容一些,呆到下午她才回去。幸子年底得了感冒後,為了怕著涼,一直呆在家裡沒有出去。雪子儘管愛看電影,獨自一人也不願去電影院。她雖說年紀已經不小,可特別怕見生人,出外買點東西都得拉個伴兒。幸子為了讓她學習書法和茶道,自己得陪同她到書法老師和茶道師傅家裡去。可是總這樣也不妥,所以三次裡總有一次讓她單獨一個人去。還有從去年以來,為了那件不得不實行的事——消除她臉上那塊褐色斑,每隔一天她得去打一次針。根據大阪醫科大學皮膚科的意見,她隔天去櫛田醫師那裡打一次女性荷爾蒙和維生素C針劑。還有悅子每星期學習兩次鋼琴,回家後由雪子輔導複習。雪子近來的工作,就是這幾件。
    幸子一個人在家的時候,老守著鋼琴消磨時光。鋼琴要是彈膩了,就到樓上那間八鋪席的屋子裡練字,或者把阿春叫來教她彈古琴。阿春是前年秋天開始學古琴的,幸子當時只教她一些大阪七八歲小姑娘開始學琴時的歌曲,例如《千金小姐女兒節上祭娃娃》以及《四季的花》等等,高興的時候就教教她,現在已經學到《黑髮》和《萬歲》了。阿春不願上中學,卻甘心當女傭,看來她愛好技藝。只要說今天教她彈琴,她就趕緊拾掇好家務事。《雪》和《黑髮》的身段還是妙子教她的,舞蹈方法她也大致領會了。這次幸子教她《鶴唳》,內中有這樣一句歌詞:
    「……撒謊呢、咚鏘,還是真心……」
    這個處所她始終領會不好,琴彈到這裡,沒有唱出「撒謊呢」就彈完了。兩三天中間一直讓她練這個地方,連悅子都能記住,學著哼唱了。
    「春倌,我的仇報成啦。」悅子說。平常她練鋼琴時有些曲調怎麼也彈不好,阿春可對不起早已哼哼上了。悅子對此很惱火,所以才有這樣一句話。
    這個月的月底妙子又來了一次。那天早晨快到中午時,幸子一個人正在會客室裡聽廣播,妙子走了進來,開口就問:「雪姐呢?」自己拉了一把椅子靠近火爐坐了下來。
    「剛才到櫛田醫生那裡去了。」
    「是去打針嗎?」
    「嗯……」幸子本來在收聽應時菜餚的做法,不知什麼時候變成謠曲了。因此就說:「細姑娘,關了收音機吧。」
    「喂,你瞧!」妙子下巴指向靠在她姐姐腳邊的那隻貓「鈴」。
    「鈴」才進屋子不久,它閉著眼睛趴在火爐前昏昏打盹兒,看去泰然自若得很。給妙子這樣一講,幸子注意到每逢謠曲裡鼓聲一響,貓耳朵就聳動一下,它本身似乎什麼也不知道,只有它那耳朵對鼓聲反射性地動著。
    「怎麼回事呀,這只耳朵……」
    「真奇怪!」
    兩個人好奇地定睛看著貓耳朵跟隨鼓聲聳動的情景。謠曲播完,妙子才立起身把收音機關掉。
    「針打得怎麼樣,有點兒效果嗎?」
    「怎麼說呢……這種東西非耐心長打不會好。」
    「那要打多少次才好呢?」
    「沒講打多少次,只說要耐著性子堅持打下去。」
    「難道一定要結過婚以後才會好嗎?」
    「也不一定,櫛田醫生說能好。」
    「我看光打針不見得會像抹掉那樣把它徹底除去。」妙子話頭一轉說:「告訴你,卡德麗娜結婚了。」
    「哦!她給你來信了?」
    「昨天在元町碰到了基利連珂,他在我背後叫妙子小姐、妙子小姐,追上來告訴我說卡德麗娜結婚了。兩三天前來的信。」
    「跟誰結的婚?」
    「就是她當秘書的那家保險公司的經理。」
    「到底讓她抓住啦!」
    「她給基利連珂那封信裡還附了一張經理住宅的照片,信裡說他們就住在那棟房子裡,她丈夫說要把她媽媽和哥哥接去住在一起,叫他們快去英國,旅費隨時可以寄來。從照片上看,那棟房子真不小,是一所像城堡那樣的豪華大宅邸。」
    「真讓她抓住一位大人物啦。準是個走路都搖搖晃晃的老大爺吧。」
    「哪裡,才三十五歲,還是第一次結婚的人。」
    「真的嗎?」
    「卡德麗娜說過:『我到歐洲一定找個有錢的人結婚,你們瞧著吧。』這下子終於讓她達到目的了。」
    「她是什麼時候離開日本的?不是一年都不到嗎?」
    「是呀,她是去年三月底走的。」
    「這樣說來,十個月還不到呀。」
    「去英國也不過半年光景吧。」
    「半年就能找到那樣一個對象,真了不得,美人兒畢竟佔便宜。」
    「像卡德麗娜這樣的美人有的是。難道英國那個地方不出美人嗎?」
    「基利連珂和那位老奶奶去英國嗎?」
    「大概不去吧。老奶奶說:『像咱們這種生活困難的人去到那裡,只會給女兒丟臉。呆在日本,誰都不知道我們的底細。」』
    「哦,西洋人也有這樣的心情哩。」
    「對了,對了。卡德麗娜還和她前夫說好,要領回他們所生的女兒啦……」
    妙子回家沒有別的什麼事情,無非是扯扯卡德麗娜的消息罷了。幸子告訴她雪子馬上回來,勸她吃了午飯走。她似乎和奧畑約好在什麼地方碰頭,所以說下次再來吧,坐了三十分鐘就走了。
    妙子走後,幸子對著爐火,又獨自沉思起來:誠然,卡德麗娜的結婚,妙子確實有特地前來報告的價值。年輕有錢的經理愛上一個新僱用的女秘書,而且終於娶她為妻,這種事情總以為只出現在電影的情節中,現實社會裡決不會有,可是畢竟不是這樣。一如細姑娘所說,卡德麗娜並非國色天香,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本領,卻能交上這樣的好運,這種事情在西洋難道可以大把抓嗎?無論如何,一個住在大宅邸裡的保險公司經理,三十五歲的未婚紳士,居然和一個僱用了才半年、既無親戚朋友,又不明其出身血統的走江湖的女性結婚,不管那女的多麼漂亮,按照日本人的常識來說,怎樣也是不可想像的。……聽說英國人很保守,難道他們在婚姻問題上就那麼開明嗎?卡德麗娜宣稱她要和大財主結婚讓人家看,幸子認為這不過是涉世未深的年輕姑娘的夢想,隨便聽她講講罷了。可是她這種打算卻意外地認真,大概她確信只要有自己這份美貌,就可以達到目的而離開日本的吧。把—個亡命的白俄姑娘和大阪的大家閨秀拿來比較,也許不恰當,可是畢竟有卡德麗娜這樣的人,自己姐妹們為什麼那樣不爭氣呢?四姐妹中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被稱為「變種」的妙子,遇到緊要關頭對於外界還多少有些顧慮,到現在還未能和自己心愛的人結合。比妙子還小的卡德麗娜卻能拋開她媽媽、哥哥和家庭,邁步登上世界舞台,憑她的闖勁開闢自己的生活道路。並不是卡德麗娜那番作為值得羨慕,比較起來,雪子妹妹比她強得多,她上面有兩個姐姐兩個姐夫給她撐腰,可是,到現在還沒有找到一個如意的郎君,不是太窩囊廢了嗎?像雪子妹妹這種老實人,決不想教她學卡德麗娜,就是教她學,她也學不上,她的真正價值也就在這種地方。不過負有保護之責的長房和我們夫婦,面對這位白俄姑娘,不是無地自容了嗎?要是卡德麗娜取笑說:「你們這些人跟在後面干了點什麼呀?」我們不是毫無辦法嗎?
    幸子想起去年在大阪火車站上送別時,大姐一面歎氣,一面悄悄地湊在她耳邊講的那句話:「我現在的心情是只要有人願意娶雪子妹妹,無論是誰都歡迎。即使結了婚而離異,也寧可讓她結一次婚。」這時大門的門鈴響了,雪子似乎要進會客室來。幸子把烘紅了的臉俯向炎炎的火苗,偷偷地拭去眼眶裡的淚水。

《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