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感性的密林

  ……一般的美在最初猜雙單時獲勝了。
  悠一在肉慾的視線中游泳漂浮。他感到像是女人穿過男人之間似的,那視線像是在一瞬,把他身上的衣服從裡到外剝了個精光。嫻熟的品味眼神大概沒有錯。俊輔曾在海邊飛沫中看到的平緩寬闊的胸部輪廓、忽然變細的清潔而充實的酮體,修長而堅固的腿,罕見的年輕裸像的肩,細細的雄性美的眉,陰鬱的眼,完全是少年的嘴唇,白而有序的牙齒;把由這些組成的美青年的頸項放下來看看的話,那麼眼睛看得見和眼睛看不到部分所應有的協調美,就像黃金分割法的比例一樣,是很難改動的。完整的頸必須續上完整的裸體,美的斷片是美的復原圖的預感。……到底讓尖刻的「魯頓」批評家們也守住了沉默。他們對帶來的夥伴,或是對店裡服侍自己的少年有所顧忌,只能在心裡稱頌這難以名狀的美,嘴裡不敢說出來。他們把過去愛撫過的許多青年中最美好的東西,都拉來放在讓他們眼睛畫出的悠一的裸體像旁。於是,夢幻的年輕人那模糊的裸體,那肉體的溫軟,那肉體施放出的香氣,他的聲音,他的接吻在屋裡漂蕩著。可他們的幻想,一放到悠一的裸像旁,就忽地留下羞恥後消失了。因為他們的美末擺脫個性的範圍,而悠一的美則是蹂躪個性而閃閃發光的美。
  他靠著盡頭幽暗的牆壁坐著,兩手抱在胸前沒說話。他感到許多視線的沉重,低下了眼睛。於是,他的美貌上又添上天真爛漫聯隊旗手般的風情。
  阿英離開外國人的桌子,跑到悠一身邊,用身子蹭他的肩膀。「坐下吧。」悠一說。兩個人面對面坐下,不知往哪裡看才好。點心端來了。悠一毫不造作地大口嚼著花蛋糕。草莓和奶油讓他潔白的牙齒輾碎了。那少年看著,品味著自己被吸進去似的快感。
  「阿英,也給『馬斯達』(店掌櫃的)介紹介紹。」「盧蒂」說。少年拗不過,只好把悠一介紹給「盧蒂」。
  「諸多關照,今後還望你多多光臨小店。這裡可都是好人呀。」店主用肉麻的聲音說著。
  不一會兒,阿英去上廁所,這時正巧有個穿著時髦的中年客人來深處的賬台付賬。臉上浮著說不清楚的孩子氣,幽閉的孩子氣。特別是那眼皮浮腫,腮幫子上乳臭濃濃。「是浮腫吧?」悠一想。中年客人假裝喝醉酒。可他盯著悠一的眼裡那活生生慾望的鮮明,拆穿了他那拙劣的表演。他裝著要去扶牆,將手落到悠一的肩上。
  「阿,這可真對不起。」
  客人說著,趕快把手挪開。這話和手挪開的動作之間,真正只有一瞬的功夫,那人摸了一把。這話和動作的不快摩擦,讓美青年的肩頭,留下疙疙瘩瘩的感覺。客人又回過頭來,像一頭逃命的狐狸,「啪」地看了一眼悠一的臉,離開了。
  他把這事告訴從廁所回來的阿英,阿英吃驚地說:「呢?已經來啦7真快呀。阿悠讓那個傢伙點了名啦。」
  悠一到底是悠一,他沒想到,這個道貌岸然的店竟和那公園毫無兩樣,有著如此快捷的手續。
  這時,一個漂亮的外國人和一個淺皮膚、臉上有兩個小酒窩的小個青年,手挽手進來了。青年是最近小有名氣的芭蕾舞演員,外國人是那人的先生,法國人。他們是大戰剛結束時就認識了。青年今天的成名,都仰仗其師之功。這個爽朗的法蘭西人,聽說他幾年來,一直同比他小20歲的朋友同居。一喝醉酒會心血來潮幹起他的絕招:爬上屋子生蛋給人看。他讓站在屋梅下的學生拿淘籮接著,把請來的客人全帶到月夜下的院子裡,然後架好梯子,裝出雞的樣子爬上屋頂。他翹起屁股,拍打翅膀,發出怪聲。不一會兒,一個雞蛋掉進淘蘿,客人們捧腹大笑,拍手稱讚。宴會結束,送客到大門的主人褲檔裡,掉出忘了生下來的第五隻雞蛋,落在石台階上碎了。這只「雞」的直腸裡能放進五個雞蛋。稍微有一點秘密經歷的人,不可能有這樣高超的本事。
  悠一聽了這故事哈哈大笑起來。笑過後,像受人責罵過似的不做聲了。他問少年:「那外國人和芭蕾舞舞手有幾年了?」
  「連頭帶尾有四年了吧。」
  「四年。」
  悠一想,自己和隔桌的少年之間,擱上四年歲月試試看。他預感到這四年裡,決不會只重複前天晚上那相同的欣喜。這到底該說明什麼呢?
  男人的肉體像明朗的原野起伏一樣,一望之下,看不到邊際。男人的肉體沒有女人肉體那樣的,每次散步新發現小泉水時感到的驚異;也沒有向縱深去那樣的美麗晶瑩的礦石洞穴。它僅僅是外表,是純粹可視的美的體現。最初熱烈的好奇心裡,愛和欲情,一切都押上了,其後,愛情要麼埋沒到精神中,要麼向其他肉體輕輕滑去,除此以外沒別的。僅僅只有一次的經驗,悠一卻很快感到自己心中有.做出如下推理的權力:「假如我只在最初第一夜上看到十全十美愛的流露的話,那麼重複拙劣的模仿,只是對我自己和對方兩個人的背叛。不能用對方的誠實來衡量我的誠實。應該是相反的。也許我的誠實讓我採取和一個個不同的對手,把無限個『第一夜』連續下去的形式吧所謂我的不變的愛,就是貫穿在無數次『第一夜』中那共同的經線,對誰都不變,如強烈侮辱般的只有一次的愛,除此以外沒別。」
  美青年把這個愛和對康子的人工愛做了比較。哪個「受」都不讓他休息,催逼著他。孤獨向他襲來。
  阿英見悠一不做聲,茫然地望著對面桌上相同年紀的一對青年。他們背靠背坐著。看起來他們像是感到自己和對方聯繫的不可靠,互相摸摸肩,摸摸手好容易才抵擋住這份不安似的。戰友預感到明天要死一般的友情,像是他們倆的紐帶。忽然一方像是忍不住似的,親吻起對方的頸項。不一會兒,兩人急慌慌地走了,並排著後腦勺柔軟的剃刮痕跡。
  格子花樣的西服,配上檸檬色領帶的阿英,嘴和開著目送那兩人走出去。他那眉毛,眼角,男雛般的唇,悠一的嘴唇都一一碰過了一回。他看著,「看」這種行為是多麼殘酷阿。少年肉體的各個角落,甚至連背上的黑痣,對悠一來說也不是未知的東西。這單純而美麗的房屋構造中,他只進去一次,便全部記住了。這兒有花瓶,那兒有書架。到這間屋子老朽為止,花瓶和書架肯定都在原處不會動。
  少年看到悠一冷冰冰的眼神。桌子底下,他緊緊握著悠一的手。悠一讓殘酷的心情攫住,掙脫了手。他曾多少意識到這種殘酷。對妻子那種被強迫的事之後,無法排遣灰暗心境的悠一,希望有一種愉快的刻薄:這原先是愛著人的人的權利。……這時少年眼淚升上來了。
  「阿悠現在是什麼心情我知道喲。」他說,「已經厭倦我了是巴?」
  悠一趕忙否定,阿英像是要讓自己說出比年長的朋友豐富得多的經驗似的,用老成持重的口氣說:
  「喂,剛才阿悠一進來,我就看出來了。可這也沒辦法。此道上的人們吶,幾乎都是『一次性』的。我也習慣了,死心羅。……但只希望阿悠能一生都做我的哥哥,我是你的第一個對象,這事值得我一生自豪的了……別忘了我呀。」
  悠一讓這段嬌滴滴的哀訴打動了。
  他服裡蓄滿了淚。他在桌子底下摸到少年的手,溫和地握著。
  這時門開了,進來三人外國人。其中一人的臉悠一見過還記得。結婚儀式那天對面大樓裡出現的瘦瘦的外國人。西裝換了,可領結還是水珠圖案的。他用鷹一樣的眼睛掃視著店堂內。像是有些醉,兩手響亮地拍了下連聲叫著:
  「阿英!阿英!
  快活、甘美的聲音在牆壁上迴響著。
  少年低著頭,不想被發現。然後,裝出職業老成的樣子咂著舌頭說:
  「嘁!今晚我對他說不上這兒來的。」.
  「盧蒂」晃著天藍色上裝的下擺,身子壓在桌上,像強迫似的低聲對阿英說:
  「阿英,去吧。那不是老爺嗎?」
  這時氣氛淒慘。
  讓』「盧蒂」聲音強迫著,剛才那哀訴顯得更悲慘了。悠一為自己的眼淚感到難為情。少年狠狠瞅了「盧蒂」一眼,「啪」地站起來。
  決定的瞬間對於心裡的傷有一種像醫藥般靈驗的作用。悠一已經能夠什麼苦惱也沒有地看著阿英,他感到一種自豪。少年和悠一的視線尷尬地碰在一起。至少想不露聲色地修正一下別離的瞬間,兩人試著再一次對好焦點,可是沒成功。少年轉身走了。悠一把眼睛移向別處,發現一個化過妝的年輕人,美麗的眼睛正朝
  著他這一邊。他心裡什麼障礙也沒有,像蝴蝶般,輕輕地移向那眼睛。
  年輕人靠著對面的牆。下穿「唐蓋利斯」,上著藏青「考求羅依」上裝,系一條粗粗的胭脂色領帶。年紀看上去比悠一小一兩歲。流動般的眉線,茂密波浪的頭髮,給他的臉平添一種浪漫氣息。像撲克牌裡的「傑克」那樣憂鬱的眼睛閃動著,向悠一丟著眼風。
  「那個人是誰?」
  「啊——,是阿滋吧。中野街那邊干鮮貨店家的兒子。好漂亮吧。給您叫過來?」
  「盧蒂」說。「盧蒂」打了個信號,庶民的王子輕快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他正好看到悠一掏出煙來,於是他上前一步,嫻熟地點燃火柴,用手擋著風,那火光穿透他手背,把那手照得像瑪瑙一樣明亮。那是又大又厚實的手,讓人覺得是父親勞動的遺傳吧。
  光顧這間店的客人,立場的轉移是十分微妙的。從第二天起,悠一就被喚做「阿悠」了。「盧蒂」對他不僅當做客人,更把他當重要的朋友來對待。悠一出現的第二天起,「魯頓」的客人猛增;像商量好了似的,都在嘀咕著這張新面孔的小道新聞。
  第三天,又發生一件提高悠一名聲的事件。阿滋剃了個和尚頭出現在店裡。說是昨夜和悠一同床共枕,那頭美麗的頭髮,算是對悠一「守身」的信物,毫不可惜地剃掉了。
  這些俠義的傳說,沸沸揚揚迅速在此道的社會裡傳播開來。秘密結社的特徵,消息決不向外部世界邁出一步,但一旦這消息進了社會內部,在令人吃驚的傳播力面前,連閨房秘事也不可能守住。要問為什麼,因為他們每天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話題,讓報告自己或他人的閨房秘事給佔住了。』
  隨著悠一見聞的擴大,這個社會出人意料的龐大令他吃驚。
  這個社會在白天的社會裡,穿著隱身的蓑衣仁立著。友情、同志間的愛、博愛、師弟愛,共同經營者、助手、管理人、書生,師傅徒弟、兄弟、表兄弟、舅舅外甥,秘書、提包的、司機……還有種種雜多的職務和地位:社長、演員、歌手、作家、畫家、音樂家、擺架子的大學教授,公司職員,學生等等等等,男性世界的所有一切穿著隱身的蓑衣仁立著。
  祝願自己一群至上幸福的到來,他們讓共同詛咒的利害關係連結著,他們夢見一個單純的公理。他們夢見了男人愛男人的公理,推翻了男人愛女人的老式公理的那一天。只有猶太民族才能與他們的忍耐力之強相匹敵。對一個被侮辱的觀念,抱著異常執著的態度,這個種族與猶太人很相似。這個種族的感情在戰爭時產生狂熱的英雄主義,戰後作為頹廢的代表暗中抱著自尊,溫水摸魚,在龜裂的土壤上培育灰暗的細小的紫羅蘭花叢。
  在這個只有男人的世界裡投下了一個巨大的女人影子。所有人都被這看不見的女人影子弄得悄悄不安,有人對這個影子挑戰,有人在冷眼旁觀,有人抵抗的結果是失敗,有人從一開始就趨炎附勢。悠一相信自己是個例外者,接著祈禱是個例外者,接著是努力希望能是個例外者。至少』要努力在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上制止住這奇怪影子的影響。比如:頻繁地照鏡子,街角的玻璃窗裡映出自己的影子忍不住要回頭看一眼的小習慣,去劇場時沒事情會在幕間休息時,在走廊裡走來走去的小怪癖……不用說這些也是正常青年常有的習性。
  有一天。悠一在劇場的走廊裡看到此道中名氣很大已經帶上妻子的歌手。他有堂堂大男子漢的風采和容貌,繁忙的工作之餘,還在自己家的拳場上練拳擊。加上他甜美的歌聲,自然就具備了讓女孩子們發狂的條件。今天也不例外,他被四五個千金小姐模樣的女人,熱熱鬧鬧地圍著,正巧這時旁邊來了個差不多年紀的紳士,叫了歌手一聲,這人像是學校的朋友之類的。歌手粗野地一把拉過那人的手和他握手(那模樣看上去像找碴打架似的),右手大幅度搖晃著,拚命拍著對方的肩膀。對方那像是一本正經的紳士,瘦瘦的身材,被弄得有些踉蹌。千金小姐們看了面面相覷,忍著偷笑。
  眼前這情景,刺痛了悠一的心。以前在公園,看到過忸怩作態,互相摩擦肩膀,甩著大屁股走路的同類,而眼前的情景正相反。正因為相反,原先隱沒的相似形狀反而像吸墨紙那樣浮現出來。這既相反又類似的東西,讓悠一覺得觸動了他心裡出現的某種不愉快的東西。唯心論者把這叫做「宿命」吧。那歌手對女人那種空虛的人工賣弄,他押上全部生活並傾注了連末梢神經也沒有空隙的緊張努力才達到的這種催人淚下的「男性演技」裡,看上去有一種難以忍耐的辛酸。
  ……其後,「阿悠」不斷讓人招去。也就是讓他「私通」。·
  有個羅曼蒂克的中年商人,仰慕他的名聲,提早幾天就說好,特地從老遠的青森縣趕到東京來。有個外國人通過「盧蒂」向他提供了三套西裝、外套、鞋子和手錶;為了一夜的「姻緣」,送得也太過分了點。悠一沒有答應。一個傢伙見到悠一隔壁的椅子一空出來,就裝做喝醉的樣子在那椅子上坐下,帽沿壓倒眉毛。手肘放在扶手上有意拉開。好幾次暗示性地用手肘頂頂悠一的身子。
  悠一有好幾次回家必須繞道。因為有人暗暗地跟著。
  可是,人們還只知道他是個學生,身份、經歷、甚至有老婆、家庭、門牌號碼,誰也不知道。於是,這個美青年的存在,沒過多久就充滿了神秘氣息……
  有一天,出入「魯頓」的專門給「男人愛好者」們看手相的人——穿著寒酸的老頭,看著悠一的手掌說:『「你呀,看來看去是腳踩兩隻船的主呀。所謂宮本武藏的『二刀流』呀。那裡丟著個女人在哭泣,你卻佯裝不知跑到這裡來的吧。」
  一陣輕輕的戰慄向悠一襲來。他在眼睛周圍看到自己神秘的某種輕薄、俗氣。他的神秘只缺乏生活的畫框。……那也是應該的。以「魯頓」為中心的世界,只有像熱帶般的生活,即流放中平等的殖民地官吏般的生活。總而言之,這個世界裡只有感性的生活,只有感性的暴力秩序。(可只有這樣,這個種族有了政治命運的話,誰都能抵抗。)
  這裡密密生長著具有異常粘結力的植物,所謂感性的密林。
  在密林中迷路的男人,讓瘴病之氣腐蝕,最終變成個醜惡的感性妖怪。誰也不會譏笑。只有程度的差別,男色的世界,不容分說地把人拉入感情的泥沼,沒有一個人能頂得住。做為抵抗的依托,人們試著去依靠繁忙的實業,知識的探究、藝術等男子世界各種各樣精神的上層領域;但是做為一個人,誰也無法抗拒地板底下嘩啦嘩啦漫過水來似的感性氾濫;沒有人能夠忘記自己在哪裡和這潭泥水沾上邊的。同類們潮濕的親近感,很難讓誰果斷地斬斷關係。有人好幾次試著擺脫,可到頭來,又得握住那濕潤的手,又得回到粘乎乎使眼色的地方來。這些男人們本質上沒有具備家庭的能力,只能從說「你也是同類」的灰暗眼睛中,僅發現類似家庭燈火般的東西。
  空出的時間較長,悠一走到大學校園的噴水池旁。幾何圖形的散步道,縱橫交錯,圍繞著草坪。在秋天落寞氣氛的樹林背景前,隨風向的改變,風帶出的水珠打濕了草坪。這空中漂浮的扇子,有時會脫開扇軸向四周攤開去。陰沉的天空下,校門外開過老式的市內電車,那聲響傳到課堂馬賽克的牆面上,發出「空空」的回聲。
  說不清楚的嚴格親疏之分,讓這青年不斷感到孤獨,至少像附著了「公」的意思一樣,他在大學裡,除了少數互借筆記的未開化的同學,他一般不交朋友。這群頭腦僵化的同學中,有人羨慕悠一有個漂亮的妻子,有人一本正經討論他結婚後,是不是還和其他女人來往。那其中一半左右像是說中關鍵了,悠一被說成玩弄女性的老手。
  因此,當冷不防讓人叫了聲「阿悠」的時候,他像個在逃犯忽然讓人叫了聲真名似的,心跳加快起來。
  叫他的是個學生,正坐在繞滿青籐的石頭長椅上,長椅在淡陽光照射的散步道旁。這學生膝上攤著厚厚的電工學書面,低頭讀著,沒讓他叫到的時候,這學生可沒有進入悠一的視野。
  悠一站下了,後悔起來。蠻好剛才裝出不是自己的名字,走過去也就得了。
  「阿悠,」那學生又叫了一聲。他用兩手仔細撣去褲兜上的灰.這是個活潑潑的圓臉青年。褲縫像刀削過一樣筆挺。看得出來他每晚都鄭重其事地把褲子壓在枕頭下睡覺的。他站起來,拎了拎褲子,把褲帶系繫緊,這時悠一瞥見那上衣內耀眼的白襯衫上粗粗的皺紋。
  「你叫我嗎?」悠一無可奈何地問了一句。
  「是啊。我,在『魯頓』看到過您的呀,叫鈴木。」
  悠一又看了一次那張臉。想不起來。「你忘了吧。給阿悠暗送秋波的小哥哥太多的關係吧。和有主的一起來的小哥哥們也偷偷向您使眼色吧。可我還沒向您丟過眼
  風呢。」
  「有什麼事嗎?」
  「問有什麼事?這話可不像阿悠說的呀。太俗氣。去玩一會兒怎麼樣?」
  「玩一會兒?」
  「還不明白呀。」
  兩個青年的身體漸漸湊近。
  「可還是大白天嘛。」
  「大白天也有好多可去的地方喲。」
  「那是男的和女的呀。」
  「誰跟你說?我帶你去。」
  「……可是,我可沒帶錢呀。」
  「我帶著呢。只要和阿悠玩一次就夠風光的了。」
  ——悠一放棄了那天下午的課。「他在哪弄到的錢呀?」悠一想著,比他小的學生請他坐上了出租車。車開到青山街附近,荒涼一片留有焚燒痕跡的屋敷街。鈴木叫車停在一向掛著「香草」門牌的屋子前;只剩石牆,門給燒剩了一半。院內,一個沒有天花板的新建木結構臨時房。小門上釘著些舊木板關得死死的。鈴木拉了拉鈴,不知為什麼又鬆開領口上的風紀扣,他回過頭朝悠一笑了笑。
  不一會兒,輕柔的木展聲湊近小門,只聽f1里一個不像男不像女的聲音問:「誰啊?」「鈴木呀,請開開門。」學生對著門裡說。小門打開,兩個穿大紅茄克衫的男人迎了出來。
  院子看著很奇特。迴廊下;正房廂房分開了一段,踏著小石板路可以去廂房。院子裡大部分樹給毀了,泉水也枯了,恰如荒野的斷面圖,只有秋草不擇居地地旺盛生長著。草叢中,燒剩下的房基石墩還清晰可見。兩個學生進了散發著新木材香味的小廂房。
  「要給你們燒洗澡水嗎?」
  「不,不用了。」學生裝模作樣地說。
  「要給上點酒嗎?」
  「謝謝,不用了。」
  「那麼,」男人意味深長地婿然一笑,「你們就痛痛快快行事吧。年輕人可真是性子旺。」
  兩人鋪被子前,那男人在隔壁小屋裡等著。兩人沒說話。學生問悠一:「抽煙不?」悠一說:「抽的。」於是,鈴木叼起兩根香煙,點著火,遞了一根給悠一,朝著他微微笑著。悠一感到,這學生的不沉著中,反而能讓人窺見那天真的孩子氣。
  遠處隱隱響起雷聲。大白天,隔壁屋裡的防雨窗戶也關得嚴嚴實實,一點光亮也不透。
  兩人讓服侍著進了臥房,那男人給點上枕邊的燈,然後關上隔扇門,說了聲:「請慢用。」就聽得迴廊上傳來他漸漸走遠的腳步。讓淡淡的陽光照射著,迴廊上嘎吱嘎吱的木板聲,是白天的聲音。
  學生解開胸前的紐扣,趴在被子上,支著肘抽香煙。一聽腳步聲遠了,他像頭年輕的獵狗似的跳起來。他比悠一稍矮一些。他猛撲到還茫然站著的悠一身上,抱住悠一的頸子狂吻起來。兩個學生站著,五六分鐘接吻。悠一把手伸進鈴木解開紐扣的胸部。胸部的鼓動明顯加快。兩人稍稍分開,背對背地「唰唰」地脫去衣服。
  ……光著身子的青年擁抱著,他們聽到山坡上雪崩一樣的市內電車聲,忽地一聲雞鳴,讓他們還以為到了深夜了。防雨窗戶的縫隙裡,射進一束西下的陽光,光束裡翻動著細細的微塵,凝固在木紋中心部分的樹脂,讓陽光照得鮮紅鮮紅,彷彿是一滴鮮血。壁憲裡放著個蓄滿髒水的花盆;一條細細的光線,正好射在髒水的表面上。悠一把臉埋在那學生的頭髮裡。那閉著的眼角里,閃著點點淚光。
  似夢非夢,悠一聽到了消防車鳴鳴的警報聲。遠去的警報忽地又呼嘯著過去。接連三輛開過去,不知去向哪裡。
  「又是失火。」他追索著迷迷糊糊的思考。
  「和第一次去那公園的一天一樣。……大城市裡老是哪裡會會火。而且總是哪裡有罪惡。用火燒不盡罪惡而死心的上帝,也許將罪惡與火平均地分配給人們吧。因此,罪惡決不會讓火燒盡『無辜』擔負著被火燒的可能性。所以保險公司才會發財。為了讓我的罪成為決不讓火燒著的純潔之物,有必要讓我的『無辜』鑽進火裡去嗎?我對康子的完全的無辜……。我不是曾經企求過為了康子重新做人嗎?現在呢?」、
  下午4點,兩個學生在涉谷車站上握手告別。誰也沒有感到一點點征服了對方的情緒。
  剛回到家,康子就說:
  「少見的早回家嘛。今晚都在家吧。」
  悠一答了聲:「在。—,,當晚,他陪妻子出門看電影去。座位很窄。靠著他肩頭的康子忽然把臉挪開,像條豎起耳朵的狗,閃著靈敏的目光:
  「好香啊。你搽過整髮香水啦?」
  悠一剛想否定,忽地想起什麼,趕快承認搽過香水了。他覺得,康子像是感到了那不是丈夫的氣味。……而且,這甚至不是女人的氣味。

《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