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恭子常常有看似泛起『熱』的時候,她老是覺得:讓這種虛假熱情燒灼的丈夫那冷靜的手勢,像是背地裡有人在指指點點似的。實際上,她的智慧不過像訓練有素的狗那樣憑著某種習慣的力量積聚,這種印象使得她那與生俱來的美,看上去也像是一種經過精心栽培的植物美。
  恭子的丈夫,讓她毫無真摯的性格弄得精疲力竭。為了讓妻子燃燒起來,他學會了所有愛撫的技巧.為了讓妻子一本正經起來,他甚至去和別的女人私通,儘管他根本不想這麼做。恭子常常哭泣。可她的眼淚是陣雨。剛開始一本正經的話題,恭子就像被什麼人胳肢了一下,又笑起來。話雖如此,她用女性特有的情態做代價換來的機智、恢諧,在恭子身上也並不顯得過剩。
  恭子早上躺在床上可以想出十多個精彩的點子。可一到傍晚,能記住一兩個已經算不錯的了。老早就想把大房間掛的畫換一下,可這一拖,就拖了十天。那是因為在偶爾留在她記憶裡的點子凍結之前,她除了等待沒別的。
  雙眼皮的眼睛,不知怎麼搞的有一隻變成了「三眼皮」。丈夫一見就覺得害怕。他在那一瞬間清楚地感到:妻子什麼也沒想
  那天上午,恭子帶著從娘家鄉下帶來的女傭去附近的鎮上買東西,下午來了丈夫的兩個表姐妹,和她們搭了伴。表姐妹彈奏鋼琴,恭子根本沒聽進去,完了的時候,』她就拍拍手,說了好些奉承的話。然後她們又聊著銀座的什麼地方洋點心又便宜又好吃,用美金買的表在銀座的一個店裡可以用三倍的價錢賣出等等。又說起置辦冬天的衣料,然後又是流行小說的話題。說什麼小說比西服料子便宜是理所當然的,它不能穿著在外面行走嘛;在她們一群中,這當然是最恰切的議論羅。閒話中,恭子老想著那雙舞鞋,那茫然若失的樣子,讓表姐妹們誤以為她一定是在戀愛了。
  可是,恭子會不會有比戀舞避更熱烈的戀愛,實在是個疑問。
  正因為如此,與俊輔的期待相反,恭子早把前幾天舞會上向她展示不尋常風情的美青年,忘得一乾二淨了。
  恭子走進鞋店,急著想早點看到她的舞鞋,見到悠一,一點也沒因這偶然相遇而驚訝,只是像跟陌生人似地打了個招呼;悠一讓對方那種只顧自己寒摻別人的做法驚得有點懵了。他剛想著要回去,忽然,這回是憤怒讓他自己難以離開那裡了,他恨這個女人。這時俊輔的熱情全附到他身上的一個證據,就是悠一忘記了憎恨俊輔。他從裡面望著櫥窗,青年吹起口哨壯壯膽。口哨咳亮,還裹著不祥。他迅速瞄了一眼正在那裡試鞋的女人後影,心裡暗暗生出鬥志:「好吧!我一定要讓這女人嘗嘗不幸.N滋味。」
  青竹色的舞鞋正合恭子的意。她讓店員把鞋包紮起來。恭子的冷熱病漸漸退下去了。
  她微笑著回過頭來。這時她第一次看到有個漂亮的青年。今宵恭子的幸福就像看到一張難確無誤的菜單一樣。於是,她飛騰起來。按恭子的慣例,她是不會主動提出請不太熟的男人一起去喝茶的。可今晚,她靠到悠一旁邊,輕輕巧巧地說:「不去喝杯茶嗎?」
  悠一誠懇地點點頭。一過7點就關門的店很多。只有俊輔在的店燈火輝煌。從那門前走過時,恭子站住想進去,悠一趕緊攔住。兩人又往前走了兩家。都是掛下門簾,撲了個空;總算找到一家遲關門的店進去了。
  在一角桌子旁坐定,恭子快快地把花邊手套脫掉。她眼底燒著火,凝視著悠一說:「太太好嗎?」
  「嗯。」
  「今天也是一個人?」
  「嗯。」
  「明白了。和太太說好了在這個店裡等著吧。這以前跟我做個伴沒問題吧。」
  「我真是一個人。剛才有些事,到老同學事務所去了趟。」
  「是嘛。」恭於口氣裡放鬆了警戒,「舞會後還沒見過你呢6」
  恭子一點點想起來了:那天這青年的身體,充滿野獸般威嚴的樣子,把女人身體押到幽暗的壁角。祈求她寬恕,他限睛的熱烈,不用說,讓人看得出野性慾望的眼神。稍長的鬢腳,肉感的兩頰,剛止住嘟噥著不滿的年輕人天真的唇……還應該再記起他些什麼呢7她想了個小計謀,把煙灰缸朝自己這邊拉了拉。於是,他每次撣煙灰的時候,那青年的頭,就像年輕的雄牛的頭,在她眼前晃動。恭子聞到潤發油的香味。年輕輕惹得她心裡隱隱作痛的氣味。就是這氣味呀2自那舞會以後,不只一次,做夢都聞到了這氣味。
  一天早上,夢醒了,夢中那氣味還執勤地纏著恭子。她上市中心去買東西,丈夫去外務省上班後一小時,她擠上了上班人們坐的混雜的公共汽車。她聞到了強烈的潤發油氣味。她的心動了。她偷偷膘了一眼那個青年,失望了:雖然飄著和夢裡相同的香味,可側面一點都不像。她不知道這種潤發油的牌子。但每次聞到相同的氣味,飄灑在混亂的電車裡、店裡,她就會嘗到一種莫名其妙的苦悶……是啊,是這氣味。恭子用別樣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盯著悠一。她看出這青年身上有一種企圖統治她的危險權勢,王者風範令人晃眼的權勢。
  可她到底是個風騷的女人,把男人當然該具有的這種「權勢」看得很滑稽。再醜的男人,再美的男人共同的東西,就是慾望這個大義名分的東西。沒有男人不讀那些俗氣的黃色小說,沒有男人不從少年期結束起,不把那小說的主題作為固定觀念的。就是那個所謂「沒有比發現男人的眼中慾望那樣,更能讓女人陶醉幸福的時候」這樣一個綿延不斷的主題。
  「這青年的年輕,是多麼老一套的年輕吧。」對自己的年輕還抱著.十分自負觀念的恭子想道,「這是在任何地方都有的年輕吧。他自己也知道這年輕正好是慾望和誠實最相稱的年齡。」合著恭子這些誤解的節拍,悠一灰暗的眼裡洋溢著稍有倦意的熱情。眼睛任何時候都忘不了天生的灰暗,瞧著它,彷彿聽到暗渠裡像箭一樣湍急的水聲。
  「那天以後又去那裡跳過舞嗎?」
  「沒有,沒去跳過。」
  「太太不喜歡跳嗎?」
  「喜歡的。」
  這是什麼噪音呀!其實這個店很安靜。儘管如此,輕輕的唱片聲,腳步聲,盤子聲,客人不時發出的笑聲,電話鈴聲互相摻雜,在靜溫中聽起來,讓人焦躁不安。像抱著惡意似的,噪音往兩人斷斷續續的會話裡打進楔子。恭了覺得像在水中和悠一談著話似的。
  想湊近的心,能看到對方心的遙遠。一直無心思的恭子,意識到橫亙在這青年與自己之間的距離,儘管她覺得這青年看上去像是挺喜歡女人的。「我的話傳過去了吧。」她想。「許是桌子太寬了吧。」她又想。恭子不知不覺誇張起感情來。
  「跳過一次舞,就要對我說不再需要我了吧。」
  悠一現出不痛快的表情。這種隨機應變,讓對方感覺不出是事先想好的,這出色的演技作為他的第二天性,大多數憑的是無言之師鏡子的神力。鏡子將他美貌的各個角度、陰影演繹出多樣的感情來陶冶了他。終於,美通過意識,從悠一自身獨立出來,變成可以自由自在驅使的東西。
  不知是不是那個緣故,在女人面前,悠一不斷感到結婚前對康子感到的那種渾身不自在的感覺。此時,他所面對的女人反倒能夠幾乎完全自由地讓肉感的滋味陶醉。那是透明而抽像的肉感,跳高、游泳曾賦予他的肉感。他感到自己的存在彷彿是一架精巧的機器。
  恭子為了敷衍場面,想找些自己熟人圈子裡的事來當話題,她舉了幾個人的名字。悠二一個也不知道。恭於覺得這真是奇跡。在恭子的觀念裡,只有和她交往的人們中間,才可能發生羅曼蒂克的事,他們的組合也是可以預先設想的。也就是說,他們只相信事先合計好的羅曼蒂克。但總算悠一知道的名字出現了。「清浦家的阿玲可聽說過,三四年前去世的那位。」
  「嗯,是我表姐。」
  「是嘛,難道你就是讓貴親戚們叫成『阿悠』的嗎?」
  悠一嚇了一跳。馬上裝出乎靜地笑了笑。『
  「是啊。」
  「你就是『阿悠」呀2」
  讓恭子放肆地盯著,他隱隱有些不快。聽恭子說,玲子是她同班親密無間的朋友。玲子死以前把日記托付給了恭子。那是死的前幾天記下的。這患慢性病的女人,惟一支持她活下去的,就是不時能看到前來探望她的那年輕表弟的臉。
  她愛著這個心血來潮不時來一趟的小伙子。真想親吻他一次,又怕把病傳染給他,戰兢兢地斷了念頭。玲子的丈夫讓妻子傳染上自己的病後死去了。她想試著吐露自己的真情,結果沒成。有時咳嗽大作,有時自我克制奪去了她吐露的機會。年輕表弟18歲,她認識到正像從病房窗戶望得見的那裸沐浴在陽光中的小樹一樣,所有生的光輝是所有疾病和死的反面。她賞識青年表弟,健康、明朗的笑、潔白美麗的牙齒、沒有悲哀和苦惱、天真無邪、青春折射出的耀眼光芒。她害怕愛的吐露也許會讓他也從眉宇間的同情滋生出愛來,那時就會將悲哀和苦惱刻在他的兩頰上了。於是她反倒希望只看到表弟精悍的側臉,近乎無關心、年少氣盛的樣子去死。每天日記的開頭總要叫一聲「阿悠」。她在他拿來的小蘋果上刻上他名字開頭的字母藏在枕頭下。玲子還問他要過好幾次照片,他都難為情的拒絕了……
  對恭子來說,「阿悠」比「悠一」更親近,就是這個道理。不僅如此,玲子死後,恭子的空想撫育著這個名字,她很早就戀上了這個名字。
  聽眾悠一拿著鍍銀的鑰匙玩著,心裡暗暗吃驚。比自己大10歲的表姐戀著自己,他今天還是第一次知道。不僅如此,他還吃驚表姐對他素描的不正確。當時的他,正被異樣的無目標的肉慾,壓得喘不過氣來。他甚至羨慕過表姐那不久就要到來的死。
  「那時,我不該有欺騙玲子的心思呀。」悠一想,「只是不願暴露自己的內心才那樣做的。而玲子卻把我誤解成一個單純、明朗的少年;我還是我,一點也察覺不了玲子的愛。誰都把對他人的誤解作為惟一的生活支柱而活著的吧……
  也就是說,這個受過些驕傲美德熏陶的青年,硬要把他向恭子做出的虛假媚態,想成只是外部的自身誠實。恭子像上點年紀的女人經常做的那樣,身子朝後一仰一仰看著悠一。她已經真的動情了。恭子輕浮地動心,說到底,也許是從她對自己感情,某種謙虛的不信任中產生的;因此,她作為死去的玲子愛情的見證人,對自己的愛情能夠持有一種確信的。
  恭子估計錯誤了。悠一的心一直靠近她,於是她認為以後再出半步就夠了。
  「下次找個時間好好談談。我給你打電話好嗎?」
  可是悠一每天什麼時候在家決定不下來。他就說由他來打電話。誰知恭子也是整天不在家的主。她為不得不現在就決定下次的約會時間而沾沾自喜。
  恭子翻開了記事本,把記事本上用絹繩綴著的纖細尖尖的鉛筆握在手裡。她的預約很多。為了悠一,她要把員難空出的時間空出來,恭子暗暗感到滿足。她在必須同丈夫一起去外相官邱某外國有名人士招待會的日期上,用鉛筆尖輕輕地敲著。下次和悠一相會,應該添加些什麼秘密和冒險的成份。—
  悠一答應了。女人越來越撒嬌起來,甚至說今晚能送我到家門口嗎?一看到青年為難了,就說只是想看看你為難的樣子才這樣說的。是啊,她想著,直盯著悠一的雙肩看,像從遠處眺望山脈的山腳一樣。想和他再說說話,停了一會兒,她又是—一個人滔滔不絕,於是她感到了孤獨。終於,恭子害怕起說話來了:
  「太大很幸福吧。你肯定是個愛護妻子的人吧。」
  說完,她像是很累,把身子靠在椅子上。『那副樣子像狩獵捕:來的死野雞。
  恭子忽然心裡感到一陣波動。她想起今晚該有客來等著她,怕是會不著了。她站起來,去給家裡掛電話,讓別等了。
  電話馬上就通了。聲音好像很遠。女傭的話聽不大清楚,電話裡傳來下雨的聲音,大概這雨聲妨礙了通話。她往大玻璃窗外;一望。果然,下雨了。不巧,偏倔沒帶雨具。她懷著一種果敢的:情緒。
  正要回座位去,恭子忽然看到:有個中年婦女把椅子拖到悠一旁邊,在和他說著話呢。恭子把椅子從兩人身邊稍稍挪開些,這:時聽到悠一介紹中年婦女:
  「這位是鎬木夫人。」
  女人們一眼就看到了對方的敵意。這個偶然,俊輔是萬萬沒有算到的。鎬木夫人剛才一直坐在離他們不遠的一角上,盯著他們兩呢。
  「我比約會的時間稍提早了些來了。我想你們的話還沒完,就等著了,實在對不起您了。」
  鎬木夫人說。一瞬間,就像化妝過了頭,想年輕反而更顯老一樣,夫人像小姑娘般的撒謊,立刻讓自己的年齡顯露出來。恭子看到這把年紀的醜陋,安心了。她輕鬆地識破了夫人的謊話,用』一隻眼向悠一笑著遞了個眼風。
  鎬木夫人此時競不在乎這個比自己年輕10歲的女人拋來輕蔑的眼光。她覺得這時嫉妒有失她的身份。這時恭子說話了:
  「我老是一說就說個沒完。實在對不起,我得告辭了。阿悠幫;我叫輛出租車吧,下雨了呢。」
  「下雨了?」
  第一次碰到恭子用第二人稱叫他「阿悠」,他可真有點驚慌失措;他故意對「下雨了」弄出大驚小怪的樣子,來掩飾自己的吃驚。
  剛出門口,正好有一輛兜生意的出租車,他趕快給店裡邊打了個手勢。恭子對夫人道了聲別站起來。悠一送到了門口,在雨中揮揮手。她什麼話也沒留地走了。
  悠一來到鎬木夫人前,默默地坐下。淋濕的頭髮,像海草一樣貼在他的前額上。這時青年看見方才恭子椅子上遺忘的東西,他趕快抱起來想衝出去,這一瞬激烈的動作,讓鎬木夫人看在眼裡。他忘了車早就開了。這反射的熱情,讓鎬木夫人絕望了。
  「忘東西了嗎?」
  她強裝出笑容說。
  「嗯,她的鞋子。」
  兩人都覺得那不過只是一雙鞋而已。可實際上恭子忘掉的東西,在她遇見悠一以前,整整一天只有這一件事讓她關心。
  「去追她吧,還來得及喲。」
  這回鎬木夫人說的話一聽就知道挖苦他。她苦笑了於下。
  悠一還是沒做聲。女人也不做聲,但她轉而一想,自己的沉默裡,敗北的陰影清清楚楚地擴大了。她尖聲叫起來,幾乎帶著哭腔:
  「生氣了嗎?對不起。說那種話,是我性格不好呀。」
  說是說,內心和這話正相反,夫人描繪出自己戀情的無數預感中,她抓住了一個:那就是悠一明天肯定把這遺忘物送去給恭子,還會向恭子解釋鎬木夫人撒謊的事。
  「恩——,沒有,沒什麼可生氣的。」
  悠一陰轉晴了,心情舒暢地給夫人一個漂亮的笑臉。這個笑臉讓鎬木夫人增添了多少力量,悠一是無法想像的。夫人讓這向日葵般年輕人的笑臉招惹得一下子升到了幸福的絕頂。
  「我給你賠不是,想給你買點什麼。你不走?」
  「算了吧,賠什麼不是。還下著雨呢……」
  那是場陣雨。雨變小了,夜裡遠遠地看不清楚;正好出去個有些醉醺醺的人,一跑到門口就大叫起來:「嗅,停了,雨停了。」
  避雨跑進店的客人們,這會兒騷動起來,為了呼吸雨後初晴的夜之空氣,『紛紛急急地跑出去。夫人催促著,悠一提起那遺忘的包跟著去了。雨後的風冷颼颼的,他將深藏青風衣的領子豎起來。
  現在,夫人把今天偶然遇到悠一的事,誇張地朝幸福的方面想。那天以後她和嫉妒斗開了。本來夫人勝過男人的感情很堅定,正是這感情支撐她直到今天,還下定決心不再受悠一的誘惑。她一個人出去散步,一個人去看電影,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喝茶。她覺得一個人在的時候,反而從自己的感情中獲得了自由。
  然而,鎬木夫人不管到哪裡,都感到了追來的悠一那傲岸輕蔑的視線。那視線說:「跪下!快在我面前跪下!」……一天,她一個人去了劇場。幕間休息時,化妝間的鏡子前呈出了慘狀。鏡子前,女人們的臉擁擠在一塊兒。爭先恐後地伸出臉頰,伸出嘴唇,伸出額頭,伸出眉毛,一個女人讓白粉嗆得勝都歪了……
  如果把這鏡面畫下來的話,一定可以從畫面中聽見被虐殺的女人們臨死的喊叫聲……在這些同性的淒慘競爭的時候,鍋木夫人看見自己一個人的臉,白白的,冷冷的,僵硬偽。「跪下!跪下1」……她的自尊心點點滴滴,流下了血。
  可是現在,夫人讓屈服的甜味陶醉了——可笑也罷,她感到這甜味只是狡黔的賞賜品——在淋濕的汽車前前後後橫穿,過了馬路。行道樹枯黃寬大的落葉,讓雨打得貼在樹幹上,像娥扑打著翅膀。風來了。夫人像第一次在檜俊輔家見到悠一的那晚一樣,默不作聲地拐進一家裁縫鋪。店員看到夫人立刻畢恭畢敬。夫人拿出冬天的料子,往悠一肩上一搭。這樣可以直接看看料子配不配他。
  「真不可思議哇,什麼樣的花樣你都很配。」
  她一次又一次地把料子貼在他的胸前,這樣說著。悠一思付著,店員們的眼裡,一定把他當傻瓜看吧,不覺愁悶起來。總算選好一塊料子,夫人又給他量了尺寸。老練的主人為這青年理想的尺寸而驚歎不已。·
  悠一一想起俊輔,就心神不寧。老人一定還在那店裡苦苦等著吧。可讓鎬木夫人今晚與俊輔相見顯然又是失策的。還不知道夫人接下去說到哪兒去……悠一漸漸感到俊輔沒有心要再給他幫助了,正像個小學生讓人迢著做功課,做著做著,開始對功課抱起興趣來一樣,悠一開始嘗到了以女人為對象的這種非人的遊戲的樂趣來了。也就是說,俊輔把這個青年塞進木馬,這台只模仿「自然」暴力的可怕機器,開始靈活地動作起來了。在兩個女人中,看到招莫之火,是讓火勢增強還是讓火勢減弱,那是關係到他自尊的問題。悠一冷冰冰的熱衷開始了。他有毅然不負情的自信。給他做西裝,望著那張陶醉的臉,他想起了猴子,稍微「給與」一點平常的「欣喜」就樂不可支。老實說,不管什麼美人,只要是女的,在他眼裡看起來,都是猴子。
  鎬木夫人笑也是輸,不做聲也是輸,說話也是輸,送東西給他也是輸,不時偷偷地注視他的側臉也是輸,裝出爽朗的樣子也是輸,焙耀憂鬱也是輸。最近,這個決不哭的女人,連眼淚也一定是個輸……悠一胡亂穿上上衣時,從內側袋裡掉出了木梳。比悠一、裁縫更眼明手快,夫人馬上彎腰去撿,她對自己這種謙恭句「前天吶……」就不往下說了。他不留神差一點把「魯頓」的話題搬到家庭的飯桌上來。和年輕丈夫在一起,常看得出他很憂鬱,很痛苦。康子想知道他的苦惱,可接下去悠一馬上會說,剛才吃點心吃得太多胃疼。
  丈夫的眼裡老是憧憬著什麼似的,康子錯誤地相信,是丈夫具有詩人的氣質。對社會上流傳的小道新聞、醜聞,他的潔癖令人吃驚。不僅是娘家父母對他做出善意的鑒別,就是康子也覺得他抱有奇怪的社會偏見。有思想的男人在女人眼裡看起來原本
  就是神秘的。女人到死也不能說「青蛇,咱的大寵物」之類的話。
  一天,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悠一去學校不在家。婆婆在午睡,阿瑤上街買東西去了。康子在走廊裡織毛衣。冬天悠一穿的短毛衣。
  大門口鈴響了。康子站起來,走下水門汀大門口,開了鎖。門外是個學生模樣的人,手裡提個旅行袋。康子不認識他。學生親熱地笑著點點頭,順手把開著的門關上了。
  「我和您先生在一個學校唸書,勤工儉學。店裡有好的香皂,怎麼樣要不要?」
  「香皂嘛,我家還夠用著呢。」
  「呀一,請您別忙著說,看看貨吧……一看您難保管要。」
  學生轉過身,自說自話地往地板上坐下來。黑嘩幾上衣的背和腰都磨得發光了。他打開旅行袋掏出樣品。是一種包裝得花裡胡哨的肥皂。
  康子又說了一遍不要。還說得等丈夫回來後再說。學生臉上做出不懷好意的怪笑。拿起塊肥皂讓康子聞。康子伸手剛想接過來聞聞,學生一把握住了那手,康子叫喊之前,抽回身,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對方笑著沒有退縮。康子正要叫時,嘴被堵住了,康子用力掙扎著。
  正好這時,悠一回家了。下午停課,他正想拉鈴,忽然覺得有些不太對勁。眼睛受陽光刺激,一下子看不清裡面翻滾的影子。只看到一點白光。康子反抗著,拚命想逃脫;一看到悠一回來了,頓時眼光裡閃出欣喜,瞪著悠一。康子渾身來勁了。學生趕忙放開康子,站了起來。他看見了悠一。他想穿過悠一的身邊溜出去,被一把抓住了胳膊。悠一擰著這條胳膊把他拉到前院。照準那學生的下巴就是一拳。學生踉踉蹌蹌倒在杜鵑花叢裡。悠一跳過去,照那傢伙的兩頰一頓亂打……
  這事件對康子采說是值得紀念的。這一晚,悠一在家,他的身心都保護著妻子。康於完全相信他的愛十全十美有什麼可奇怪的呢。悠一保護康子,是對妻子的愛嘛。.悠一保護著安寧的秩序,是對家庭的愛嘛。
  這個臂力大可依賴的丈夫,在母親面前並沒有表功。殊不知,他揍那傢伙有些私下裡都難以啟齒的理由。理由有兩條。其一,那學生很漂亮。其二——對悠一來說大概沒有比這更難出口的理由—那學生想要男人的事實,還強迫悠一直接面對這一事實。」……l0月裡,康子沒來月經。

《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