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家常便飯

  11月10日,悠一從大學回家的路上,在郊外一個電車站等著妻子。約好一起去一個地方,於是,他穿著西服去了學校。
  經悠一母親的主治醫生介紹,兩人要到一個知名的婦科醫院家裡去。這個才開始有些年紀的婦科部長,一週四天去大學的醫院上班,星期三、星期五就在家裡。自己家裡也有設備完好的門診室。
  悠一得伴著妻子一起去,這角色著實讓他躊躇了一番。陪伴人該是娘家的母親。可康子希望悠一陪著去。他沒有強有力的理由拒絕。
  博士典雅的西洋式建築前停著小汽車。悠一和康子在有暖爐的幽暗小廳裡排著隊。
  那天早上下了霜,天特別冷:暖爐的火已經生著,地板上鋪著白熊的毛皮,靠近火的部分,隱隱透出一點氣味。桌上的景泰藍大花瓶裡,插滿了黃色的菊花。暗綠的景泰藍表面,微微映出了爐膛裡的火焰。
  小廳的椅子上已坐了先來的四個人。帶傭人來的中年婦女,和母親陪著一起來的年輕婦女。中年婦女像是剛從美容院出來,頭髮下厚厚的化妝,讓她的臉都動不了。這張讓白粉幽閉的臉笑一笑.大概皮膚上會立刻爆出裂痕吧。小小的眼睛,從白粉牆後露出來,審視著周圍。碎細螺花紋的和服、腰帶,外罩褂、粗大的鑽戒,飄散著香水的味道,說得上一般概念的豪華,像是故意裝扮的戲裝。那女人膝上攤著一本《生活》雜誌。細小鉛字的說明處,她故意湊近眼睛,動著嘴唇讀起來。她不時用拂去蛛網的動作,挽挽後腦勺似有似無的亂髮。陪她來的女傭坐在背後小椅上,女主人一叫,她趕快「是是」地答應個不停。
  另一對那兩人多少帶著些卑視的目光,不時「咳」地瞄上一眼。女兒是紫色箭領圖案花紋的和服,母親穿著飛瀑條紋的和服。子早太太又是女兒的姑娘,好幾次伸出白白的胳膊,抬起小狐狸腦袋般的小拳頭,看看戴在手腕上的小金錶。康子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聽。眼睛凝視著暖爐裡煤氣的火焰,實際上什麼也沒看見。數天前突如其來的頭痛、噁心、低熱、暈眩、心跳,讓她無心再管其他事。沉浸在這許多症狀中的康子,就像在飼料前抽動鼻子的兔子一樣,臉上一本正經的,看上去孩子氣十足。
  —前面的兩位結束後,輪到康子了。她拚命懇求悠一陷她一起去診察室。兩人走過飄滿消毒藥氣味的走廊。走廊上瀰漫著穿堂風似的冷氣,讓康子有些打抖。
  「請進。」平靜的教授風格的聲音從裡邊傳出。
  博士像肖像畫般的樣子,臉朝這邊坐在椅子上。他用在消毒液裡浸泡得發白的乾爽的手,給人抽像感覺的露出骨頭的手,向兩人指示該坐的地方,悠一說了介紹人的名字,和醫生打了個招呼。、
  桌子放著像牙醫用具般的工具,閃閃發光,那是做「刮宮術」用的鉗子之類的。一進屋子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張具有獨特而殘酷形狀的檢診台。那是一種多麼畸形的不自然的形狀呀。比一般高一點的睡床,下半身部分往上翹起,那斜著往左右兩面翹起
  的頂端裝著兩隻皮拖鞋。悠一想像著剛才那一臉正經的中年女人和年輕女人,在這機器上演出驚險動作的樣子。這奇特的睡床,也許是一種「宿命」的形狀吧。因為在這形態前,鑽石戒指、香水、碎細螺花紋的和服、紫色箭匆圖案花紋都是白搭的,都沒有任何反抗的力量。這個鐵製睡床帶有的冰冷猥褻的氣氛,不久就要鑲嵌進睡在上面的康子身上,悠一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他感到自己很像那張睡床。康子故意避開眼光,不看那睡床。
  悠一插嘴幫著報告些症狀。博士向他遞了個信號。他留下康子走出診察室,回到了小廳。小廳裡已經沒人了。他坐上安樂椅,心定不下來。又坐到有扶手的椅子上,還是鎮靜不了。他想像著仰面躺在檢診台上的康子的樣子,這思緒趕也起不走。
  悠一手肘撐著壁爐架,把今天早上送到的,在學校裡已經看過一遍的兩封信,從內側袋裡掏出,又看起來。一封是恭子的信,一封是鎬木夫人的信。內容幾乎相同的兩封信,恰好在同一個早晨送到了。
  那以後,悠一和恭子見過三次面,和鑰木夫人會過兩次。其中最近的一次是三人在一起見到的。那是俊輔出錢安排的,以悠一為中心,讓三人不得不碰在一起的機會。
  悠一先讀起恭子的來信。字裡行間充滿憤怒。字也寫得像男人般地強硬,
  「您耍弄了我吧。」恭子寫道,「想到受騙還不如空想輕鬆呢。您送還鞋的時候,還送給我兩條珍貴的手絹。我高興得把兩條手絹放在手提包裡,輪換洗著用。可是前幾天又遇見了鎬木女士,她也在用相同的手絹。我們立刻就意識到是怎麼回事,可誰也沒價聲。女人吶,看同性拿的東西,眼睛最快呢。你手絹買了一打、半打吧。你把四條給了她,兩條給了我,還是給她兩條,還給別的什麼人兩條呢?
  「手絹的事我就不再說什麼了。下面要說的是我最難以啟齒的事。最近和鍋木女士還有你三人偶然在一起的事發生以後(和鎬木女士碰到,連那次買鞋已經兩次了,真是奇怪的偶然),我飯也吃不下地苦惱著。
  「上次,我撂下外務省的宴會,和你碰面。河原料理店的高級房裡,你要給我點煙,從口袋裡掏打火機,隨打火機還掉出個瑪淄的耳墜來吧。『呀,是太太耳環上的吧。』我禁不住說了一聲……於是你輕輕地『呢』了一聲,把它藏口袋裡去了。我後悔自己一見那東西,嘴裡就忍不住說的輕率和不體面。為什麼這麼說呢?我用的那語氣,我自己都很清楚,那是明擺著的嫉妒。
  「可誰知第二次見到鎬木女士時,那一位的耳朵上競帶著那個瑪淄的耳墜,你知道我見了是多麼地吃驚嗎?自那以後,我在人面前絕不胡亂開口了,讓您很為難了吧。直到決心寫這封信之前,我一直很苦惱。手套、小粉餅之類還說得過去,單邊的耳墜競能到你的口袋裡去,我以為不是那麼容易做到的事。我是個不拘小節的人,就這點還能受到人們的稱讚,可這回怎麼會這樣讓我牽腸掛肚,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至少請快一點治好我這孩子氣的懷疑吧。雖然還談不上愛情,可只要有友情,我想你一定看不過去讓沒道理懷疑左右著的女人的苦惱吧,這樣想著,我給你寫了這封信。傳送到你手中,請打個電話給我好嗎?我等你的電話,每天以頭痛為借口不出大門半步呀。」
  鎬木夫人的信中說:「上次那手絹的惡作劇,是你的壞脾氣吧。我立刻暗中計算了一下。我四條,恭子女士四條,那麼一打裡還該剩著四條,是給太太了嗎?你的事實在搞不懂。
  「手絹那事把恭子女士弄得無精打彩的,真覺得她好可憐呀。恭子可是好人吶。可她那世界上只有自己讓『阿悠』愛著的美夢—破滅了吧。
  「上回給我那麼貴重的東西,實在感謝你。樣子稍微老了點,瑪瑙可是好石頭呀。多虧你,大家稱讚我的耳墜,連耳朵的形狀也一起誇了進去。作為給你做西裝的回報,你也是個有些老式的人吶。像你這樣的人老是接受女人的東西,就會讓女人高興的。
  「西裝再有兩三天就做好了吧。穿上新衣服來給我瞧瞧。讓我來給你挑選根領帶吧。
  「又及,那天以後,我沒有任何理由,卻覺得對勝過恭子女士有信心。什麼道理呢?也許會給你添麻煩,我對這副棋,預感到有得勝的機會。」
  「把兩封倍比較地讀一下,馬上就明白了。」悠一在心裡自言自語道,「像是沒有自信的恭子有信心,像是充滿自信的夫人沒有信心。恭子不隱瞞疑惑,夫人隱瞞了疑惑,一看就清楚的。檜先生說得對:恭子馬上就要確信夫人和我之間有關係;夫人也快相信恭子和我之間有關係了。她們為我不讓她們模自己的身體而苦惱著吧。」
  讓這個大理石般青年摸過的惟一女人的身體,這時正接受剛有些年紀的男人手指的觸模。兩根乾燥的充滿來蘇爾藥水氣味的冷靜手指,像移種花草時插人土裡的花匠手指,扎入康子的身體。乾燥的另一隻手,從外面測量著內部的質量。在溫暖的土壤內部,模到了鵝蛋般大小的生命之根。像舉起奢華的花壇用小鏟子似的,從護士手裡接過「庫斯考氏」子宮鏡……診察結束了。博士洗洗手,臉朝病人轉過來,臉上堆著他天職的人性的微笑。他對康子說:
  「恭喜你啊。」
  驚訝的康於沒說話,婦科部長叫護士去喚悠一。悠;進來了。博士鄭重其事地說:
  「恭喜你。太太懷孕兩個月了。剛結婚時受的胎呀。母體很健康,萬事大吉呀。請放心吧。今後,食慾不好,也得硬吃一點進去。不吃東西往往會形成便秘的,便秘的話便會有毒素沉澱下來,那可不好哇。請每天打一針吧。葡萄糖和維他命B1的混合劑。妊娠反應的各種症狀請不要擔心。盡可能安靜點……」——然後,醫生盯著悠一看了一會兒,又加了一句:「做那事也不妨礙的。」
  「呢,總之,大好事,祝賀你們,」——博士把他倆仔細對照起來看:「你們可是優生學樣板似的夫婦呀。優生學呀,可是給人類未來帶來希望的惟一學問。能讓我看看你們生的孩子一定很快活的。」
  康子定下心來,一種略帶神秘的安定。悠一像個未經世事的丈夫,不解地望著妻子母胎的周圍。這時一個異樣的幻覺讓他渾身打起哆噓來。妻子的肚子上,抱著一面鏡子,他覺得,鏡子中的悠一彷彿緊緊盯著自己似的。
  那可不是鏡子。西曬的太陽正好照到她珍珠色的裙子上,閃閃發亮。悠一就像丈夫把病傳染給妻子似的感到了恐怖。
  「恭喜你了。」——他茫然,耳邊好幾次響起這祝詞。以前重複了無數次,今後還將會重複無數次這空洞的祝詞。聽起來這祝詞聲像不斷反覆的沉重的祈禱聲。他耳朵裡聽到的不是祝辭,而是無數嘟嘟噥噥的詛咒聲。
  沒有慾望,卻生孩子。由慾望而生的私生子,也許還表現了某種反抗的美;可沒有慾望所生的孩子,是怎樣一副不吉利的嘴臉呀。即使人工受精,那精於也是喜歡女人的那個男人的。優生學,把慾望置之度外的社會改良思想像貼著磁磚的浴室那般明亮要做父親了。」
  她的腎臟稍微有些康復了,最近一段的操勞,又讓她想死了。還好那時候病沒有發作。比起康子的不幸,她出於母親當然的利己主義,兒子的不幸更讓她苦惱;分明是基於孝順動機的這門親事,她懷疑悠一是否不真心結婚,這懷疑尤其成為母親煩惱和悔恨的種子。
  母親認為,家裡還未起什麼破局之前,自己該出來擔當調停者。她對媳婦溫和地說,別把悠一的不檢點告訴娘家人,又用差不多溫和的口氣問悠一:
  「有什麼不便對人說的擔心事,桃色事件,就對我說吧。不要緊,我絕不跟康子說。這樣下去,像是要發生什麼可怕的事呀。」在康於妊娠前說這番話時,悠一把母親看得像個巫女。家庭這種東西一定在什麼地方孕育了什麼不幸。推著帆船在航線上前進的順風,和引著帆船走向破滅的暴風,從本質上來說是一樣的。家庭和家族被中和了的不幸推動著,所以,許多描繪家族的名畫上,像畫押一般,秘密的不幸畫在萬無一失的角落裡。有時悠一情緒好的時候會想,自己的家庭也許進入了健全家庭的行列吧。
  南家的財產仍由悠一掌管著,母親做夢也不會知道俊輔50萬元的贊助行為,她老是為陪嫁的事覺得看見瀨川家的人臉上無光;殊不知這30萬元的陪嫁其實一分也沒到過手。真虧了悠一理財的本事。悠一高中有個同學是個銀行職員,他正在做信貸業務,悠一就把俊輔的20萬元存在他那裡,每個月給悠一帶來一萬二千元的利息。現在這種投資不在風險投資之列。
  恰好這時,康於學校的同學,去年才做了母親的,孩子思小兒麻痺症死了,給康子報喪來了。聽到這個消息,悠一競像有些高興似的;康子看著那副樣子,出門弔唁去的腳步沉重起來。丈夫那美目閃著幽暗的揶揄之光,彷彿在說:「晦,你瞧這。」
  別人的不幸多少是我們的幸福。在熾烈戀愛的時時刻刻,這個公式採取了最簡單的形式,儘管如此,康子抒情的頭腦中,仍然疑惑地想:難道給予丈夫內心的慰藉,除了不幸沒有別的東西嗎?她覺得悠一的幸福觀裡,有一種馬虎處事的情緒。他不相信
  有永恆的幸福,心裡暗暗恐懼。一看到長久保持的東西他就抱著恐懼。
  一天,夫婦倆去父親的百貨公司買東西,在四樓童車櫃檯前,康於站了好久。悠一毫無興趣地促她快走。他抓住康子的胳膊,康子輕輕甩開了。他從妻子「啪」地抬頭盯視了他一下的目光中,看到了浮起的憤怒,他裝作沒看見。回家的公共汽車裡,康子又逗起靠著鄰座的嬰兒。胸口上淨是髒今今的,這個難看的嬰兒,並沒有那種十分可愛的小臉。
  「孩子呀,可真是可愛呀。」
  那母親下車後,康子近乎媚態地仰起頭,對悠一說。
  「你太性急了吧。生還得到夏天呢。」
  康子不做聲了,這回,眼裡滲出了眼淚。見到這樣搶先表露母親的女人,即使不是悠一這種丈夫也說不定會倒胃口的。更何況康子的這種感情流露,缺乏自然感。不僅如此,還帶有些輕微的誇張。說老實話,這種誇張裡有責怪的意思。
  一天晚上,康於說頭疼得厲害躺下了,悠一等著想出去。康子噁心、心跳加快;醫生來之前,阿瑤用蘸著冷水的濕毛巾擦著病人的胸口。悠一的母親來充當安慰兒子的角色:「沒什麼可擔心的喲。生你的時候,我的反應來得比這凶很多呢。我還想吃怪東西呢。葡萄酒瓶打開,忽然急著想吃那像蘑菇樣的軟木塞呢,真夠受的。」——醫生診查完畢回去後,已經是10點了,康子臥室裡就剩她和悠一兩個人。發青的臉頰總算恢復了紅潤,讓她比以往更見新鮮;被子上懶洋洋伸出的白手臂,逆光的燈影裡,顯得格外嬌嫩。「難受死了喲。可一想起是為了孩子,這樣的苦就不在乎了。」
  妻子說著,舉起手到悠一的前額,撥弄著垂下的頭髮。悠一沒有避開。
  這時,偶然生出一絲殘酷的溫柔,他的嘴唇壓上了康子還有些溫熱的嘴唇。他用任何女人聽了都不得不要坦白的受難口氣說:「你真想要孩子嗎?說說看,在你,母性還太早了喲。你想說什麼,說說看。」
  康子酸疼的眼睛,等不及似的流下了眼淚。和感情的某種詭計的坦白相當,女人顯示放縱陶醉的眼淚,是打不動人心的。
  「有了孩子的話,……」康子斷斷續續地說,「只要有了孩子,我想,你大概就不會丟掉康子了。」
  悠一考慮墮胎的事,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認識檜俊輔的人,看到他返老還童,一改以往衣著習慣,追求時髦的變化,個個膛目結舌。他那些不賺不賠的老來作品也追求這種嬌嫩的情緒。與其說這是優秀藝術家晚年所表現出來的「嬌嫩」,還不如說是到晚年熟透了,沒有刻去的部分膿瘡腐爛後那種「水靈靈的」。嚴格地說,他不能返老還童,真要有的,不用說就是他的死;這個人對於生活完全沒有創造力,也許是表現出儘管不具這種造型力結晶,但有某種美的趣味。最近他的服裝上,明顯可以看到他受到面向年輕人流行的影響。我國的慣例是看到作品製作上的美學與生活上的趣味相一致。俊輔這樣乾脆的不協調,讓不知「魯頓」風俗的社會,甚至有些懷疑起這個老作家的正氣。
  不僅如此,俊輔的生活裡還添加了些說不清楚的神出鬼沒的色彩,遠遠看去輕鬆灑脫的言行,湊近一看,那是一種虛假的輕鬆,甚至更近乎輕佻。人們從這種輕、佻中,興趣盎然地讀到返老還童的人工化的痛苦。他的全集銷路很好,也促進銷售了新近製作的關於他精神狀態的奇聞軼說。
  不管怎樣敏銳的批評家,不管怎樣洞察力出色的朋友,誰都看不透俊輔這種變化的真正原因。其實原因很簡單,俊輔抱著一種「思想」。
  自從看見夏日海邊泡沫中出現的青年那天起,第一次產生的「思想」,在老作家身上紮了根。他想把自己不可能具有的力量和強度賦予了以下的東西:讓他自己苦惱的叫做青春的駁雜力、把所有集中和秩序當做不可能的員怠惰的活力、不再給創作注入力量的消耗和只會在自我破壞中起作用的龐大的無力表現,活生生的虛弱、過剩的病態。醫治這活人的病,得給予鋼鐵般死人的健康。
  藝術作品有其存在的兩重性,這是他的意見就像被發掘出來的古代的蓮花種子又開花似的,具有永久生命的作品,在任何時代,一切國家的人們心中復甦。接觸古代作品時,不論是空間藝術還是時間藝術,我們的「生」都會讓作品中具有的空間、時
  間攝去,至少停止那以外部分,現在的「生」,甚至於放棄。我們的另一個「生」活著。然而,這另一個「生」要活下去所花費的內在的時間,是已經被計量被解放的東西。這就是我們稱之為「樣式」的東西。一個作品強迫人們驚異有多少,它決定其後改變人生看法的東西就有多少;於是,我們先是無意識通過樣式感到驚異,爾後的變化也就不過是通過樣式的影響了。可是,人生經驗與人生的影響往往是缺乏樣式的。自然派們聲稱:藝術作品始人們穿上「樣式」,所謂提供現成的制服,俊輔對這一理論不敢苟同。樣式是隨藝術誕生的宿命。所謂不同作品的內在經驗和人生經驗,不能根據它有沒有樣式,而把它們當成不同次元的東西。人生經驗中,有推一的一種與作品內在經驗最相近的東西。要問那是什麼,那就是死所給予的感動。我們不能經歷死。可是,那份感動卻是常常經歷的。對死者的懷念、家屬的死、所愛人的死,我們都有所經歷。也就是說,所謂死是生的惟一樣式。
  藝術作品的感動讓我們有如此強烈生的意識9難道不就是因為那是死的感動嗎?傻輔那東方式的夢想往往傾向於死。在東洋,「死」的生動逼真要數倍於「生」。俊輔認為藝術是一種力:把濃縮的死當做生,使人接觸到先人經驗的一種惟一的力量。
  內在的存在是生,客觀的存在是死或者只有虛無,這存在的兩重性,讓藝術作品無限接近自然之美。他確信,藝術作品與自然相同,也沒有具備「精神」,更何況「思想」呢。以精神之不存在證明精神,以思想之不存在證明思想,以生之不存在證明生。只有這樣才是藝術作品背反論的使命,進而具有美的使命的性格。
  那麼,創造的作用難道只不過是自然創造力的模仿嗎?對於這個問題,俊輔已準備好了辛辣的回答。
  自然是天生的,而非創造出來的。創造有一種為了讓人杯疑自然是自己所生的作用。他的回答是,因為創造就是自然的方法。
  是啊。俊輔成了方法的化身。他在悠一身上所期待的是:將這美青年自然的青春,作為藝術品來提煉;將青春的一切弱點改變為死一般強大,把他波及到周圍的各種力,變化自然力般的破壞力9變成不含人味的無機物質的力。
  悠一的存在宛若製作中的作品一樣,晝夜不離老作家的心。最近,即使是電話中,一天不聽到他那年輕人特有的清朗聲音,傻輔就會一整天悶悶不樂。悠一黃金般凝重、充滿光明的聲音,拾似雲間漏出一條光束,注入這老朽靈魂中荒蕪的土地g照完了雜草問荒涼的石頭,讓那裡成為溫柔富貴之鄉。
  「魯頓」是他和悠一經常聯絡的地方,俊輔依舊裝扮成「此道中人」。他已弄清了他們的黑話,還精通他們眼風中微妙的意思。一次意想不到的小小「羅曼史」讓他快活起來。一個滿臉陰氣的年輕人向這醜陋的老人挑明了自己對老人的戀情。他的異常中,有什麼更異常的傾向,說他只對60歲以上的老人感到戀愛的衝動。
  傻輔帶著此道中的少年們到處轉悠,老是在咖啡館、西菜館裡出現。俊輔覺得,從少年到成人的遷移過程中,微妙的年齡推移就像夕陽西下的天空,一刻不停地變換著色調。成人階段是美麗的日落。18歲到25歲,被愛者的美微妙地改變了身影。晚霞最初的預兆,是雲披上綵衣都化作果實般鮮嫩嫩的時刻,它象徵18歲到20歲時候的少年:那兩頰的徘紅,頸項的柔軟,領圈上剛剃過頭那麼新鮮的青色,與少女相像的嘴唇。不久9晚霞達到了高xdx潮,那時雲五彩繽紛地燃燒著,天空浮起欣喜若狂的表情;這時刻意味著20歲到23歲之間,青春鮮花怒放的年齡。這時,你會看到:臉型漸漸威猛,兩頰繃緊,嘴角邊漸漸顯露出男性的意志;然而9臉頰上還殘留著燃燒羞愧的顏色,眉毛流線形的溫柔,這一切組成少年多愁善感一瞬間的美貌。最後,雲燃燒殆盡,帶著一種嚴肅的神情,落日用勁甩著燒殘的火的頭髮,漸漸西沉;那眼睛裡尚存純潔的閃光,兩頰上富有男性悲劇性意志的嚴峻,這時刻盡力表現出二十四五歲青年的美。
  俊輔老實地承認圍繞在身邊那些少年的美,可沒有一個人能勾起他肉慾的愛情;讓不愛的女人圍著的悠一,他的心境可想而知了,老作家想著。可也不能說一點肉慾都沒有,只要每次想到悠一的時候,老作家的心裡便會有什麼欣喜在撥動。他暈暈乎乎地念叨著不在場的悠一。於是少年們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回憶的悲歡情緒。俊輔問,哪個少年和悠一有關係9回答是最多不超過兩三次便被他甩了。
  悠一打來了電話,問明天想有事商量行不行。那時,俊輔正受著冬天第一次神經痛的煎熬,一接這個電話,病競突然全好了。
  第二天,真是個令人舒暢的10月「小陽春」的天氣。俊輔坐在大客廳的向陽處,讀了一會兒《恰爾德·哈洛依德》。拜倫老讓俊輔發笑。其間來了四五個人。不一會兒,女傭跑來通報「悠一來訪」。他做出律師接受棘手案件時那副哭喪的臉,找了些理由,匆匆打發了客人。在場的客人大概誰也想像不到:俊輔焦急著要去會的「重大」客人,是個學生身份的,還是個什麼才能也說不上來的青年。
  書房裡一張放在凸窗前的兩用長沙發上,一溜排開五個琉球染布做的靠墊。窗三面圍著的裝飾架上,雜亂地放著收集來的陶器,一個小格子裡有一尊精美古樸的陶傭。這收集的藏品看不出任何秩序和系列,那是因為這些東西全是繼承下來的。
  悠一穿著鋪木夫人給訂做的西裝站在凸窗前,透過窗子,初冬白開水般的陽光,將那一頭漆黑的卷髮照亮了。他覺得這屋於裡沒有季節的花,看不到有什麼活泛的東西,只有黑大理石的窿鐘,陰鬱地運動著時針。美青年把手伸到桌上那本舊皮封面的原版書。麥克米蘭版的貝塔全集。《米塞雷尼亞斯·斯特迪斯》的篇《皮卡魯迪的阿波羅》裡,到處都是俊輔打著的橫線。那書窮邊堆放著舊的上下卷本的《極樂淨土要集》和大開面的《奧布萊·比亞獲萊》畫冊。
  俊輔看清站起來迎接他的悠一時,老藝術家幾乎在發抖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裡確實愛上了這個美育年。在「魯頓」的演技,什麼時候蒙騙了俊輔自己呢(就像感到悠一讓自己演技蒙騙,漸漸地愛上女人似的)?不該有的錯覺怎麼會如此強烈?
  他稍稍眨了眨眼。在悠一的身邊坐下馬上說話,給人一種稍顯唐突的感覺。昨天為止他一直讓神經痛苦惱著,氣候的關係吧,今天不疼了。他說,這右膝簡直像掛了個晴雨表似的,下雪的天,一大早就會知道了。
  青年很難接碴兒,老作家又誇起他的西裝來。一聽到是鎬木夫人送的,他就說:
  「哼,那女人以前敲走了我三萬元。算了吧,給你做了件西裝,我的賬尾也合上了。下次獎勵獎勵她,給她接個吻吧。」
  他說話時老不會忘記朝「人生」吐唾沫的習慣,這一直是醫治悠一對長久人生所抱恐懼感的最好的醫藥。.
  「說說看,有什麼事?」
  「是康子的事。」
  「聽說她懷孕了?……」
  「嗯,就是……」青年停了停,「所以來同您商量嘛。」
  「說要打掉孩子?」——提了個確定的問題,他把眼看定悠一。
  「怎麼回事,又來啦?我已經問過精神科醫生,像你這樣的傾向,會不會遺傳還不知道呢。沒必要這樣害怕嘛。」
  悠一沒做聲。想墮胎的真正理由,連他自己還沒琢磨透呢。妻子真要孩子的話,也許他不會想到這上面去吧。但他知道了妻子盼望的是另一碼事,於是恐怖感促成了他現在的動機。悠一想從這恐怖中解放自己。因此,首先想解放妻子。懷胎、生產,是一種束縛呀。那就再也談不上什麼解放了……青年有些憤怒了:
  「不是這麼回事,不是為那個呀!」
  「那為什麼?」——俊輔冷靜得像個醫生。
  「為了康子的幸福,我覺得這樣做好。」
  「你說些什麼呀。」——老作家臉往後一仰,笑出聲來:「說什麼康子的幸福?說什麼女人的幸相?你這傢伙根本不愛女人,難道你以為你有考慮女人幸福的資格嗎?」
  「所以說嘛。所以說必須要打胎.這樣兩人都沒有羈絆。康子要分手,什麼時候都行了嘛。這結果能讓那丫頭幸福的。」
  「你的這份感情吶,是同情嗎?慈悲心嗎?還是利己主義?膽小呢?還是愚蠢?我簡直想不到會從你嘴裡聽到這樣俗氣的話2」
  老人粗魯地激動起來,手比平時抖得更厲害,兩手不安地揉搓起來。幾乎失去脂肪的手,搓起來像是擦著滿掌灰塵,發出查」的聲音。他心情煩躁地將手邊的《極樂淨土要集》胡亂地打開又合上。
  「我說的你已經全忘了吧。我對你這麼說的吧,不把女人想成物質的不行,決不能承認女人的精神。我就此失敗了。真沒想到你競和我栽同樣的跟頭。不愛女人的你2你應該有這樣的思想準備才結婚的吧。說什麼女人的幸福全是扯淡!你移情了嗎?別開
  玩笑。你怎麼會對燒火棍產生感情的呢?不是把對方想成蘆柴棒你才能同她結婚的嗎7對p巴,阿悠J」——這位精神上的父親,認真地盯著美麗的兒子。他老眼昏花,拚命要看清東西時,眼角會刻上說不清楚的淒楚的皺紋。
  「你不能害怕人生。你必須相信,痛苦、不幸決不會來。什麼責任、義務統統不負擔,那才是美的道德呢。美呀,對於自己無法預測的影響,沒有一點負責的空閒。美呀,考感什麼幸福,漢那麼多時間。何況是他人的幸福……真的,美只讓為它痛苦得死去的人具有幸福的力量。」
  「我懂了先生反對墮胎的理由了。這樣解決,康子的痛苦還不夠是吧。要遇到她想分手也分不了手的地步,所以要個孩子好,是吧。可我覺得康子已經夠苦的了。康子是我的妻子。五十萬元我還你。」
  「你又自相矛盾了不成。說康於是你的妻子,可又拚命想法讓她和你快分手,這又怎麼解釋呢?你害怕未來。你想逃避。你害怕一生在旁邊看著康子痛苦。」
  怎麼解決呢?我現在痛苦著呢。我一點都不幸福。」
  「你覺得你有罪嗎?所以你才讓後悔折磨著,這算什麼事。阿悠,你睜開你銳利的眼睛,你是絕對無辜的,不是憑慾望行動的。
  罪惡是慾望的調味料呀。你呀就嘗了點調味料,臉就酸成這樣了和康子分手,你想能成什麼呢?」
  「我想自由。說句真話,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麼自己會按先生說的去做。一想到自己是個沒有意志的人,我可真寂寞呀1」
  這平庸而天真的獨白,終於進發出切實的吶喊。青年說:
  「我想做的,我想成為現實的存在。」
  俊輔側耳傾聽著。他覺得這是第一次聽到自己作品發出的哀歎之聲。悠一陰鬱地又添了一句:
  「我讓秘密搞得筋疲力盡了。」……俊輔的作品第一次開口了。那青年激越的美麗聲音裡,俊輔覺得像個製作大銅鐘的人,筋疲力盡地哺喃咕咕,聽著雋刻完成的名鐘的旋律。悠一真切的孩子氣十足的憤憤不平,讓俊輔微笑起來。那已經不是他作品的聲音了。
  「我呀,讓人說漂亮,漂亮,其實一點都不快活。倒是讓大家叫做有趣可愛的阿悠,要開心得多。」
  「可是呢,」——俊輔的口氣多少恢復了些平靜。「你的那種族像是有一種不能成為現實存在的命運。與此相對,僅限於藝術方面來說,你的種族將成為抗擊現實的勇敢敵手。此道上的人們,像是天生擔負著『表現』的天職。我老是這麼想著。表現這種行為,是跨越現實,給現實以致命一擊,打垮現實的行為。這樣做了。於是表現老是成為現實的遺產繼承人。現實這玩意兒,讓它所推動的東西反過來推動它,讓它所統治的東西反過來統治它。譬如,推動現實,統治現實最直截了當的現實扭當者,那就是『民眾』。可是一旦成為表現,那就是很難推動的東西了。絕對難以推動。這個擔當者就是『藝術家』。他們可以僅用表現給現實以現實性的東西,現實感不在現實中,只存在於表現中,現實比表現可要抽像得多。現實世界裡,人、男、女、戀人、家庭等等混居在一起。表現的世界裡與此正相反,人性、男子氣、女人味,與戀人相稱的戀人,把家庭當做家庭模樣,等等都是其代表。表現抓出現實的
  核心,現實則連腳都抓不住。表現像蜻蜓點水,接著水面飛來飛去,有時還在水面上產卵。它的幼蟲為了飛上藍天,在水中長大,精通水中的秘密,可它們看不起水中的世界。只有這個才是你們種族的使命。你什麼時候像是對我說過你煩透了多數決定的原理吧。現在我可不相信你有這煩惱。互相愛慕的男和女,總有什麼
  地方有其獨創的東西。近代社會裡,本能佔戀愛動機的部分越來越稀薄。只有習慣和模仿滲入第一次的衝動中,你知道模仿什麼嗎?模仿淺薄的藝術。許多青年男女再愚蠢,也確信只有藝術所描繪的戀愛才是真正的戀愛。自己這一對的戀愛只不過是它拙劣的模仿而已。最近,我看了此道中的一個男性舞蹈演員的浪漫芭蕾舞。他演情人角色,出色地細緻人微地表現了戀愛時男性的情緒,,沒有人能超過他。可他相戀的決不是眼前那美麗的舞伴。他戀著一個演小角色、只在舞台上跑跑龍套的少年,他的學生。他的演技讓觀眾如癡如醉,全是人工的東西,完全是因為他對舞伴不抱任何慾望的關係。然而對蒙在鼓裡的青年男女觀眾來說,他演出的戀情,也許是世上戀愛的典
  不僅讓俊輔的長篇大論搞昏了頭,而且年輕的悠一自己也常常在重大問題前裹足不前;他想到要離家出走,可又讓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拖住了後腿。
  康子無論如何也盼望著有孩子。母親也熱切盼望著看見孫子。康子的娘家人更不用說了。而且俊輔也希望如此!即使悠一認為『墮胎是為了康子幸福的重要行為,看來第一就難以說服康子。妊娠反應再怎麼厲害,也只會使她變得越來越強,越來越執著。敵人、朋友的歡呼雀躍中,悠一跑向不幸,他讓步伐更雜亂,弄得頭昏眼花。他誇張地把自己比做能看見未來的預言家,他讓那不幸弄得鬱鬱寡歡。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去了「魯頓」拚命喝酒。他誇張自己的孤獨,抱著殘忍的情緒,他和一個毫無魅力的少年一起去旅館。他一副醉相,往還沒脫上衣的少年脖子裡灌威士忌。少年把這當開玩笑,強做出笑臉;看著少年那副卑躬的表情,悠一更加憂鬱了。少年的襪子上有個很大的破洞,又讓悠一平添了幾分憂鬱。
  他醉成一灘呢,手也動彈不了唾過去了。半夜裡,他自己發出的大聲音驚醒。夢裡,他殺了俊輔。悠一在恐懼和黑暗中,看著自己捏著冷汗的手。

《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