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秋,清一郎的婚約在公司裡成為眾所周知的事情,不用說還是在訂婚之前。不可否認,在年輕人中間對他的評價有所降低。這是因為在此之前他一直被認為是最沒有可能締結這種「資產階級的權益婚姻」的男人。
  如果這是一家社會上的普通公司,那麼發出如此進步譴責的人,或許是那些工會的激進分子吧。可山川物產卻沒有工會。僅僅罷工一天便足以讓商社癱瘓倒閉的說法被視為沒有工會的正當理由。在這裡,工會運動被看成氰化鉀那樣的可怕之物。然而,無論哪個世界裡都不乏奇人怪物,這不,在山川公司裡也冒出了一個意欲染指氰化鉀的職員。公司當天便頒布了辭退令,將他驅逐到了北海道以外一間屋簷下雪積冰封的辦事處。
  佐伯以一種算計失誤的熱情站在了清一郎一邊。並且他是假定自己站在了與副社長的千金小姐訂婚的立場上來為清一郎辯護的,結果遭到了眾人的嗤笑。
  庫崎副社長是一個實力派人物。他蔑視那些實業界的新權貴至今還強加給子女們策略婚姻,決定依據實力和人品來為寵愛備至的女兒選擇夫婿。雖說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紀末中,他卻抱著「事業如其人」的資本主義興盛時期的信念。他「觀察人的眼光」決不會發生偏差。他也就是這樣「發現」了清一郎。
  財團的解體與朝鮮動亂【即「朝鮮戰爭」。——譯注】的爆發,其目的好像就在於使庫崎迅速致富似的。哪怕缺乏其中任何一樣,他也不可能有今天的巨富。在機遇中抓住了好運的男人喜歡把自己看作時代的風雲兒,所以,副社長所崇尚的只有精力與命運。
  當山川財團解體時,曾在戰前的世界中廣泛兜攬生意的山川物產被徹底打碎,分散成微粒子般的兩百幾十家小公司。以前是物產部長級別的庫崎搖身變成了金屬部門的一個商社社長,但除了鐵屑外卻沒有什麼可以經營的東西,以致於按照人們戲謔的叫法,他也自稱是「鐵渣鋪的老闆」。
  在這種無望的狀態中,突然發生了值得紀念的盛大慶典,意想不到的新正宴會——朝鮮動亂。庫崎公司得以迅速發展壯大。這個以19萬5千日元資金起家的中央金屬貿易株式會社馬不停蹄地增值資金,職員由最初的二三十人陡增了幾十倍。在過去由山川物產化整為零的二百多家公司一大半都已落伍衰敗以後,庫崎的公司開始在山川物產的大年下爭一奪二。
  但實屬謹小慎微的庫崎卻是在與瀆職行為和一切非正當行為無緣的前提下走過來的。即使說他賺了大錢,也無非是依靠巨額的獎金、無限升值的股票和股票的行市而獲得成功的。
  庫崎在這樣的巨大成功中,也時刻不忘曾經將翅膀擴展向全世界的那個往日的綜合商社。那簡直就是一個帝國,具備正規的徽章,並擁有王室一族和宮廷禮法。年輕時庫崎曾在加爾各答的印度分公司做過事,那期間當山川本家的夫婦前來訪問時,他曾享受過帶領他們前去購物的榮光。夫婦倆還買了滿滿一枡【量器,升、鬥。——譯注】紅寶石吶。
  倘若讓天皇皇后兩陛下站在作為當時的財閥閥主的兩夫婦旁邊,也肯定會顯得鄙俗土氣吧。他們是財富、威望、氣度與風雅的化身。他們因為不怕被人看成吝嗇鬼而可以大膽地變得吝嗇小氣,因為不擔心被人認為粗俗,而可以心安理得地使用粗俗的言辭。在年輕的庫崎眼裡,這種冼煉便是一種美妙的東西。到今天為止,他都一直嚴格規誡自己,以免變成一個假紳士。但假冒紳士卻化作了潛藏於內心的夢想變成了公司經營最抽像的理想核心。他所崇拜的精力和命運理應鼓舞著他徹底朝著這個方面奮勇前進。
  無論時代如何變遷,日本經濟都有其不變的法則,即怪癖。在景氣之時,忘乎所以地大肆揮霍;一旦陷入蕭條,便又歇斯底里地高喊振興貿易。庫崎的公司並不是一家應與一時的特需【特指美軍在日本採購軍用物資。——譯注】所帶來的繁榮共命運的公司。當面臨著被重建的山川物產吸收合併之時,為了改善合併條件,必須將公司置於最佳狀態。而且必須瞅準公司處於最佳條件的良機,迅速促成合併的達成。
  排除集中合併的法律早就名存實亡,而壟斷禁止法也即將名存實亡。庫崎知道,下次到來的大蕭條對於壟斷資本來說,無異於起錨出港的滿潮時辰。在特需景氣期間,他拚命提高利潤,對這種不會長久存在的公司的名字並沒有懷著什麼留戀之情,而只是祈盼著蕭條的黑潮早日駕臨。
  蕭條!蕭條!不久朝鮮動亂平息了。在被炮彈轟炸得坑坑窪窪的朝鮮半島的荒山上,當最後的槍聲迴盪著終於停止之後,蕭條將會衝破堤壩溢向四方吧。可政府還沉浸在天真的預想中。不過,「物產的人們」卻像螞蟻預知洪水一般,動用著他們絕對準確的觸角。當蕭條襲來時,必須不失時機地實現合併,再現壟斷資本。因為只有在蕭條時,為了振興貿易,才會使龐大的綜合商社成為必要之物。金融資本從安全第一主義出發,將融資對像集中在大資本上,而中小企業卻被逼得走投無路……因為「我們的時代」來臨了。
  第一次合併結束了。中央金屬貿易株式會社已經吞併了3家公司。在剩下的幾家中,除了大潮貿易與太平洋商事,已經不再有可怕的敵手。他在輕井澤拜謁了因老年人結核病而處於長期療養中的原山川財閥閥主。
  山川喜左衛門已經徹底衰老了。他的夫人卻精神矍鑠,依靠其定居紐約近郊的富翁村「帕切茲」的兄長,出門踏上了漫遊美國的旅途,給她丈夫郵來了在那兒的花園舞會上拍攝的紀念照。照片上的山川夫人依舊不失過去那種對周圍不屑一顧的高傲和威嚴。夫人漂亮的鼻子和銳利的目光在照片上所有的客人中最具貴族的風範。
  山川夫婦在痛失獨生子以後,隨著戰後財閥的消失而隱居下來,懷著要斷子絕嗣的願望,沒有招收養子。喜左衛門自己是上代主人的次子,山川家族每一代都沒有逃脫長子夭折的奇怪宿命。戰爭末期,山川夫婦的嗣子也在葉山別墅的庭院中那尚未挖掘完工的防空壕裡死去了。是被人從後面猛推下去,頭都撞在基石上而死去的。報紙上沒有登載這一新聞。雖說幾經搜索追捕,但兇犯至今仍逍遙法外。
  儘管山川喜左衛門曾那樣頻繁地前去外國旅行,但卻壓根兒不相信近代醫學,而只信奉那些奇怪的按摩師。關於這一點,庫崎也知道,對他進行勸告無異於白費力氣,所以也就緘口不語了。不過,舊閥主的衰老似乎並不僅僅緣於那循著緩慢過程漸漸惡化的老年人結核病。
  囤積下來的寶石,還有從舊公司名下的各個公司秘密進貢的錢款和無數記名股票,依靠這些喜左衛門仍然在過去那幢雄偉壯觀的別墅裡過著富裕的生活。種著草坪的庭院中有一個斜坡,從都鐸風格【英國建築的一種類型,主要指家用建築。——譯注】的家中一直朝下延伸到開滿菖蒲花的小溪邊。他談到不久前一個週末來此地休養的吉田首相曾順便來看他,一起暢敘了倫敦時代的舊話。喜左衛門常常在言談之間親暱地直呼庫崎的名字。這一套往昔的作風深深地感動了庫崎。倘若時勢不變,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能和閥主在一起這樣促膝交談。
  但是庫崎自始至終一直謹慎地保持著一個前來探望者的節度,避免提及工作上的話題。喜左衛門似乎也竭力迴避著。那張氣度高雅的大臉黝黑黝黑的,緊閉的嘴角偶爾因咳嗽苦笑似地鬆開著。他身穿一件結城【指以茨城縣結城市為中心生產的捻線綢。——譯注】綢子做的普通衣服躺在睡椅上,用一張蘇格蘭製造的華麗的深綠色格子毛毯一直蓋齊胸口,更是顯得老氣橫秋。他的生命僅僅是在財富遙遠的折射下(這種折射就如同在古老得開始腐爛的屋簷下曳動著的池水的折射一般)保存下來的一丁點亮光。
  「生就的富翁是可憐的。」在回程的火車上,庫崎陶醉在健全的思考中,「這傢伙無論怎麼做都很糟糕。從父輩祖輩那兒繼承過來的財富,或許也會同時傳給他某些遺傳性病毒之類的東西吧。」
  這樣一想,庫崎的心中便萌生了另一種安心感,而舊閥主的存在業已漸漸變形,化作了渺小而可憐的形象。但這種觀察卻無疑是大錯特錯的。後來庫崎不得不明白這一點,並因此而後悔不迭。
  與山川喜左衛門的會見使他更加確信自己的合併計劃。1953年6月,朝鮮戰爭停戰以後,全仗著政府的積極預算,才使投資的繁榮依舊得以維持。8月,進行了壟斷禁止法的第二次修改,為擺脫蕭條而結成的特殊卡特爾和合理化卡特爾被予以承認,是壟斷禁止法徹底名存實亡了。現在正是合併的大好時機。
  大潮貿易儘管依然是強勁的對手,但太平洋商事的經營狀態已日趨惡化。庫崎認為太平洋商事已不足掛齒。不料,此時山川喜左衛門將山川銀行的頭目室町重藏叫至輕井澤,指令他為了太平洋商事的重建要求長尾滿就任社長。
  長尾滿在被解除公職【原文為「追放解除」。作為戰後民主政策的一環,根據1946年1月GHQ的備忘錄,將軍國主義者、國家主義者從議員、公務員及其它政界、財界、言論界的領導地位上驅逐出去。但1952年4月對日講和條約生效後自然廢除這一政策。——譯注】的實業家中間也是名聲最為輝煌的一個,是植根於山川財閥的人物。長尾是一個酷愛重建的人,所以自告奮勇地當上了太平洋商事的社長。當得知這一消息時,庫崎大失所望,終日不思開口。既然長尾這個大腕人物出馬了,那麼無論現在太平洋商事的經營狀態如何,合併之際,也肯定是長尾就任山川物產的社長吧。這一點是不言而喻的。
  種種明爭暗鬥的結果,1954年2月合併得以成立,名義上還停留在「清理中的公司」的「山川物產」又再度復活了。長尾榮升社長,庫崎和大潮貿易的社長南分別就任了副社長。
  但庫崎採取了棄名求實的策略。股票的合併比率要數中央金屬貿易最為有利,對大潮貿易為1比1.5,對太平洋商事為1比2,對經營狀態十分惡劣的二十世紀貿易則為1比5。因此,庫崎所持的股票事實上增值到了原來的三四倍,庫崎就這樣在一塵不染的副社長辦公室裡,透過窗戶觀察著丸之內的雜沓街景,靜靜地等待著社長的任期屆滿抑或突發的腦溢血。
  庫崎籐子是一個苗條、瀟灑而又玩世不恭的姑娘,雖說身邊不乏各種各樣的男朋友,但卻一直淡然地守住了自己的貞操。她的性格使她從不懷疑自己應該把貞操奉獻給附和父親眼光的郎君。從介紹見面起,她就覺得清一郎的外表並不差,還暗自喜歡他身上某個地方透出的那種假惺惺的味道。不愧為庫崎弦三的千金小姐,比起被人愛,倒是被人利用更能帶給她極大的刺激。清一郎絲毫沒有流露出那種「純粹的愛情」式的東西,而這正合籐子之意。這分明是最初的誤解。她把清一郎誤認為是一個野心家。
  雖說是一種相當現代的浪漫想法,但把清一郎想成一個比一般人更老謀深算的男人,使籐子感到了一種自以為是的「危險誘惑」。這種特質在那些有錢人的男朋友身上要麼極其罕見,要麼就以極其誇張的不自然的形式顯露出來。更何況籐子打心眼裡蔑視戀愛。她的這些現代的特徵中沒有一樣會妨礙她順從父親的旨意早日成婚。
  而清一郎則對自己所有的年輕特徵進行了總動員。這些特徵平常以持續不斷的緊張感形成了他漂亮的外部輪廓,而現在他又進一步加以打磨,使其衍生出青年人特有的輕率、莽撞等待這些在辦公室裡決不會示之於人的種種要素。他不得不表現出自己一個人擺脫了那種凍僵了現代青年們的社會性早衰。初次與籐子相見時,他認為這是一個很難用常規手段來加以對付的姑娘。但他也一眼看出,她那自以為深藏在內部的鋒芒其實只不過是見慣不驚的處女式的鋒芒罷了。
  鏡子在很多地方都成了清一郎看待籐子時的參照標準。從她還好好地保持著那種鏡子早已拋棄的偏見和珍視那些被鏡子業已忘卻的社交上的機智與狡黠來看,籐子儼然就是鏡子的雛形。清一郎面對這樣的籐子,常常扮演著一個頗具熱愛公司精神,並缺乏社交機智的單純而明朗的青年。但真正吸引籐子的卻是時而掠過這個貌似沒有陰影的男人眼底的那種暗淡光芒。
  在這一點上,他那種巧妙地欺騙了男性社會的個性,卻很有可能被女人用短暫的一瞥便加以識破,只是女人的這種洞察力稍不留心就會脫離靶子,把他誤認為一個野心家,這一點已在前面表述過了。
  野心家!清一郎認為沒有比它更不適合於自己,也更不曾打算讓自己去模仿的角色了。
  籐子與父親的見解不同,她被他那種若有若無的「裝模作樣」所吸引住了。
  「他把我看成是一台汽車,上面裝載著金錢與滿足性慾這兩種男人們渴求的東西。我喜歡他那種看中物質的目光。」籐子羅曼蒂克地思忖著。她已經厭倦了那些游來游去的平庸偽惡者似的青年人,反倒鍾情於多少有些落伍於時代的這個偽善者。
  籐子在各種意義上都很美,圓臉龐上的大眼睛,可愛的鼻子,形狀姣美的大嘴巴、漂亮的牙齒,這些都是天賦的麗質。女人大都讓自己的思想去倣傚自己的臉蛋,所以,籐子的思維方式也與她輪廓分明的長相頗為般配。
  機械部長阪田夫婦主動擔當媒人從中斡旋。訂婚的那天正逢星期日,所以阪田夫婦造訪了清一郎家。讓部長夫婦走進自己雖說並不狹窄但卻頗顯陳舊的家裡,使清一郎很是拘謹緊張。
  清一郎的母親和妹妹一起出來迎候部長夫婦。母親雖說並不是什麼大家閨秀,但卻彬彬有禮,說了聲「訂婚的彩禮倒是已經準備停當了」,隨即拿出了將父親的惟一遺產——3間房屋出租所得收入一點點積攢起來的錢。儘管清一郎一再說沒有必要在庫崎這樣的有錢人面前強裝面子,但還是無濟於事。
  阪田夫婦首先訪問杉本家,收下了訂婚彩禮和目錄,在上面罩上了紅白兩色的雙層小綢巾,然後帶著它們前往庫崎家。接著,又拿著女方的彩禮回到了杉本家。最後又帶上清一郎來到了庫崎家,列席犒勞兼慶賀的宴會。部長夫婦駕輕就熟地演出了如此繁瑣的三次往返的劇目。
  清一郎說來倒也是一個喜歡陳規舊習的人。沒有什麼比陳規舊習的滑稽和徒勞更能描摹出一幅社會生活整體之徒勞無益的滑稽畫卷。這正好暴露出我們平素拚命勞作的愚蠢。如果認為公司的時間打卡機並不愚蠢可笑,那麼,又怎麼能說訂婚的三次往返是愚蠢可笑的呢?
  最後在阪田夫婦的陪伴下,穿過庫崎府邸的大門時,只見初秋夜晚的黑暗中,豪宅內的門燈和正門的門燈,還有全部窗戶的燈盞全部點燃了。在它們非同一般的眩目中清一郎被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攫住了。寂靜的宅邸中的這種無邊無際的明亮的確異乎尋常,就好像是在某間房子裡發生了什麼異樣的變化。
  可到底發生了什麼呢?「我訂婚了!」——這空疏的語言撞擊到那些灑落在窗戶上的明亮燈光,隨即又被反彈了回來。在夜的遠方,他所喜歡的「破滅」正在高聲吶喊,然而傳來的確是突如其來的雞鳴。後來清一郎才從籐子那兒得知,隔壁家原伯爵的長子因治療青光眼被延誤從而導致失明以來,一直在養雞吶。
  籐子穿著長袖和服,到大門口迎迓。她恬淡地笑著,以無可挑剔的寒暄語歡迎著客人,還一邊目不轉睛地觀察著另一個訂婚人在這種場合會顯得多麼張惶失措。清一郎也確實有必要做出一點「怯場」的樣子給對方看。他厭煩地脫掉鞋子時稍稍絆了一下。於是,籐子支撐住了他身穿深藍色西服的後背。這一切進行得過於圓滑自然,所以只起到了淡化此刻所發生事件的現實感的作用。
  他一邊沿著四周長長的廊子前行,一邊想起了公司裡聽到的風言風語:「娶副社長的千金小姐固然風光體面,可實際上不是等於入贅嗎?如果是一個稍有自尊心的男人,也肯定會斷然拒絕這門親事吧。」「這不是明白著嗎?那樣一個單純的男人……」清一郎在一剎那裡記起了這些,臉上禁不住浮現出了笑容。他的自尊心裡沒有諂媚的成分存在,所以被看成是一個單純的男人。聯想到這些風言風語,他感到自己的思維一直棲身於又高又黑的鐵塔頂端。從那兒往下俯視,只見點亮無數燈火的街道正明顯地向著「破滅」傾斜著。儘管明白一切都將在不久的將來毀滅,可又與副社長的千金小姐結婚,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我那完全沒有實感的日常生活,我那荒唐無稽的現實生活,將從現在開始了。」
  ……他與自己的未婚妻並肩站立,舉起了乾杯的酒盞。碟子和雕花玻璃的餐具閃射出無數的光芒。籐子那長袖和服上的金絲銀線也在刺眼地閃著光。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慶賀的話,一切都是那麼奇怪荒誕。
  「你有沒有過認為自己是一個無用之人的時候?」庫崎弦三冷不防冒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大人物總喜歡出語驚人。庫崎夫人馬上謹慎地制止道:
  「哎,在這麼一個大慶大喜的宴會上,說那種話……」
  庫崎卻毫不留情地一問到底:
  「怎麼樣?你有沒有那樣想過?」
  清一郎感到籐子正在自己身邊饒有興味地等待著他的答案。在籐子的胸脯中——那個部位正被她那艷麗的和服帶子內的襯墊高高地鼓脹著——只剩下了智性的好奇心,這一點清一郎是十分明白的。她現在可以倚仗著父親大人來考察未來丈夫的機智。
  「不,沒有想過。」
  「真的嗎?」
  「真的。」
  「那麼,你是一個比我更堅強的人囉。」
  時而裝出自尊心受到傷害的假相,以被動的形式來欺辱對方,這也是大人物的慣用伎倆。
  「堅強與軟弱另當別論,杉本君只是說他沒有這樣想過罷了,」阪田部長在一旁插嘴道,「這種說法倒的確很像杉本君說的話。我也對杉本君持這種印象。或許現在的年輕人,特別是優秀的年輕人都是這個樣子的吧。這也是與過去的秀才們所不同的地方。」
  這一來一切都砸鍋了。儘管在庫崎心裡曾經動過念頭,要向女婿進行一番小小的精神告白。
  籐子緘口不語了。這倒也並非壞事。但她卻並不知道,清一郎是故意節省了自己的機智。他的回答讓人覺得充滿了自負而又無聊透頂。
  庫崎突然改換了一副洋洋自得的開朗強調:
  「說來也是呀。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把自己想成是一個無用之人,這才是人生的秘訣吶。在陷入逆境時,我也曾那麼想過,但卻絕沒有說出口來。」
  「杉本君也是絕不會說出口來的吧。」阪田煞有介事地保證道。大家毫無意義地笑了。
  籐子在這大賀大喜的訂婚宴上,期待著清一郎表現出他作為野心家的一鱗半爪。可清一郎卻辜負了她的期待。宴會後,庫崎夫人機敏地說道:
  「清一郎還沒有好好看過家裡的庭院吧。雖說是在夜裡,還是讓籐子帶著去看看吧。」
  阪田誇張地附和道:
  「這可太好了。」
  這一來,庫崎夫人不著痕跡的機敏一下子變成了某種含有特別意味的東西。為此夫人像女學生一般漲紅了臉。
  「一喝酒,我就會馬上變臉。現在肯定很紅吧。」夫人謀求著女兒的隨聲附和。可籐子不喜歡老式的人們那種對於性所抱著的惶惶然卻又頗帶裝飾性的態度,於是冷淡地回答道:
  「不,母親,一點也不紅。」
  ——儘管如此,兩位訂婚人還是一起來到了庭院裡漫步。在這繁星閃爍、秋高氣爽的夜裡,穿過燈火星星點點撒落而下的草坪,兩個人登上了假山上的亭子。上去一看,不禁大吃一驚:純粹日本式的亭子內壁上竟然安裝著收音機,還藏著烘烤小食品和飲料的電子烘烤箱。籐子隨即打開收音機的開關,將大聲響起的迪克西蘭爵士音樂開到了最大音量。
  庫崎公館的全景盡收眼底,從這兒看不見慶賀的宴席,但卻可以看見手拿碟子的女傭們穿過二樓走廊的身影,它們顯得有趣而真切。室內燈火的斑點猶如斷雲一般雜亂地灑落在草坪上的每一個地方。
  「這是父親依靠朝鮮戰爭所買下的房子。這亭子裡的收音機和烘烤箱是我按上去的,將地面改造得可以跳舞的也是我。」籐子用一種故意暴露自己惡行的語氣說道。
  「倘若能夠為了我也發動一場那樣的戰爭就好了。」清一郎說道。他本來旨在昭示日益迫近的世界沒落和最終的破滅,但籐子卻從這句話中發現了他那野心家的靈魂。「這個人對未來充滿了自信吶。」她感到一陣欣喜。籐子從未在自己身邊發現過如此相信未來的青年,以致於寬恕了他在慶宴上那種令人失望的態度。籐子的心變得溫柔了。
  清一郎深諳這種時候應該和對方接吻,於是,便湊上前去吻了籐子。彼此都感到對方決不是生平的初吻,但卻並沒有引發他們的失望。籐子感到這個吻是恬然而成熟的吻。
  正當兩個訂婚者親吻之際,又一次遙遠地響起了突如其來的雞鳴,就宛如夜晚的紅色龜裂一般。似乎別的雞也醒了過來,以致於那高亢而悲壯的啼鳴此起彼伏,持續了好一陣子。清一郎從籐子那兒聽說有關那個可憐的養雞人的事,便正好是在這個時候。
  收所屬的劇作座決定在11月上旬上演創作劇目,所以在春季便已委託劇作家水島守一執筆創作劇本。劇本進展順利,9月裡已經完成,按照日本獨特的奇怪慣例,在上演之前先行發表在10月上旬出版的文藝雜誌上。這是一部五幕悲劇,因為水島是一個性情乖僻的古典主義者,所以他倣傚法蘭西古典劇的三一律原則,將一個單一的事件安排在一個單一的場所並在24小時內發生,而且出場人物也僅有8個。所以,除了8名演員以外,就再也沒有群眾演員出場的餘地了。
  因為水島經常寫出場人物很少的劇本,所以收不喜歡水島。與此相反,朝間太郎常常寫30名、最多時達50名出場人物的劇本,並自詡最善於觀察整個劇團中每個人的才能,所以,就連不起眼的小角色也由他一一指名而定。水島守一卻不同,他所寫的人物全都是他頭腦裡的產物,從未琢磨過實際存在的演員是什麼樣子。
  劇作座的年輕人很快買來雜誌,閱讀劇本,私下裡議論著各個角色的分配。劇本取名為《秋》。因為劇名並不特別吸引觀眾,所以經營部怨聲載道,但水島卻執意不肯改變劇名。整個42歲的愛情心理劇行家所採納的乃是將波托·裡什【(1849~1930)法國劇作家,以具有獨創性的心理劇見長。——譯注】改造成德國式的凝重風格,是一個一刻也會不忘自己是天才的人物。他陰悒沉悶,生性孤僻,但卻十分講究著裝,擁有好幾百條領帶。
  他寫的台詞總是很長很長,所以,如果能夠攤上8個人中的某一個角色,僅此便有相當於其它劇中主角的台詞量。人們把這叫作水島式的台詞而加以嘲笑。倘若不成熟的演員一本正經地念起台詞來,便會上氣不接下氣,呼吸變得急促,以致於在某個新人劇團中,出現了排練中引發腦貧血之類的事件。
  《秋》這齣劇目描寫的是一個家庭中所發生的糾葛。這個家住在位於某個海邊斷崖上的一幢孤零零的古老洋房裡。這是一個錯綜複雜的家族,其家長與如今的這第3任妻子之間沒有子嗣,膝下的兩個孩子分別為前二任妻子所生。而這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妹竟然出奇地要好。還有另一個家庭與這一家住在一起,其漂亮的女兒也大有嫌疑屬於上述那個家長的後嗣。哥哥與這個漂亮姑娘之間那孕育著不安的戀愛。妹妹的嫉妒和陰謀。最後在秋天的暴風雨中,哥哥與漂亮姑娘這一對情人殉情自盡了。
  哥哥的角色的確是一個精彩的角色,他是一個二十二三歲的頎長而美貌的青年。不過,戲劇的中心人物實際上卻是直到最後為止也沒有捲入這一悲劇漩渦中,而只是從幕後操縱著這出悲劇的家長之妻。不用說,這是戶田織子的角色吧。家長的角色和住在一起的那對夫婦的角色也當然屬於那些老練的演員們。
  剩下的三個年輕角色中間,究竟哥哥的角色分配給誰,大家意見各異,眾說紛紜,難以預料。本來在劇作座呆了長達7年的小生演員須堂是最適合的候選人,但須堂連續兩次公演都扮演的是大同小異的年輕戀人角色,所以誰都認為這次不可能再是他了。在新宿附近的廉價酒吧裡,劇作座的年輕人不厭其煩地議論者。一個人說讓收來演好,另一個人也說,收生來便是為了扮演這個角色的,對此,大家也都表示贊同,以致於那天晚上收久久未能成眠。
  收在本鄉真砂町公寓的二樓上,徹夜點亮枕邊的檯燈,打開登載有劇本的雜誌,開始吟誦哥哥這一角色的台詞:
  「真是一個無聊的世界。我一伸出腳,腳便碰在了牆壁上。我一伸出手,手便碰在了窗戶上。星空緊貼著窗戶,濃黑的夜化作了抹牆的泥土。一切都增加著濃度,在我這個透明而稀薄的身影周圍,毫不留情地紛至沓來,企圖把我捏成碎片……啊,賴子,不久的將來,在這個世上難道連人與人氣息相觸的場所也要喪失殆盡了嗎?」
  收用水島可能會要求的那種快節奏念著台詞。他舉起枕邊的小鏡子,映照出自己念台詞時的口形。漂亮的嘴唇敏捷地張合著舌頭伶俐地衍生出詞語。他想,戲劇平靜的效果不會容忍表情的激昂,必須把台詞念誦地猶如只有語言在感情的深處沸騰燃燒一般。
  從公寓的窗戶一時傳來前面大道上出租車來來往往的喧囂。在迂迴曲折的下坡路上有電車的軌道橫跨而過,使得過往的車輛在交接處變得顫顫悠悠的,某些破舊的車輛甚至發出了像是把木匠的工具箱折騰得匡當作響似的聲音。聲音有時還會輕輕地震動著窗戶上的玻璃。月光皎潔。醉漢們一邊哼著歌曲,一邊蹣跚地走過。他們那躋著木屐的腳步聲向人們通報著沒有過往行人的古老大街上月光的皓麗。傳來了運貨的電車駛過水道橋車站時發出的遙遠的轟鳴和汽笛。一切都澄靜無比。收深深地感到,在自己對某種不確定的東西燃燒起如此可怕的熱情時,時光已如流水般逝去了。是的,自己絕對是孤身一人。縱然夢想真的實現了,也只不過是舞台上的虛妄的夢想,可是當自己獨身一人時,它卻化作了如同將燒紅的烙鐵放在肌膚上的那種灼熱的現實。不斷在舞台上流逝而去的時間在這兒也以同樣的姿態流逝著,而且在破舊的瓦屋頂上空,有一輪這兒看不見的月亮。月亮是真實存在的,有一輪月亮,有一個不眠的青年。沒有任何欠缺的東西。「我是一個演員。」——收想道。
  第二天,收去排練場一看,只見牆上已張貼著《秋》劇的角色分配表,上面沒有他的名字,相反卻起用了一個與他同年加入劇團並遠遠不及他漂亮的新人。
  由於自尊心的刺痛,他猛然感到一陣心臟的悸動,而這種悸動本來只有在歡樂時才顯得自然。一股難以名狀的憤怒湧上了心頭。把自己和那個新人一放在天平上,為什麼天平要倒向那個新人一邊呢?一想到這裡,他的心中頓時萌生了無數的揣摩和臆測。他感到,本來在這塊園地裡決不允許的舞弊和背理正侵蝕著戲劇的角色分配。儘管如此,就猶如戰爭的勝負一樣,定局就是定局,不可能改變。
  要扮演那個哥哥的角色,必須美貌、年輕、音色動聽,對劇本具有犀利的知性理解和直覺理解,身段和體態也必須輕盈而優雅。當然並不是說收就具備了這一切,但是,被分配到這個角色的新人卻一樣也不具備。只要「客觀地看待」事物,便自然會明白這一點。收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痛切地感到:戲劇世界的一切都是對「客觀真理」的侮辱。但可悲的是,只要他還是客觀性的代表,他便不可能是舞台上的人物。
  是否該馬上奮起抗議呢?無論在誰的眼裡看來,都應該匡正明顯的錯誤,將事物引回正確的軌道……但是,決定了的事情就是決定了,最後他也只能心甘情願地忍受這種屈辱吧。光榮、名譽、讚美、屈辱、欺侮,忍受這一切,並像被別人餵奶的嬰兒一樣,必須好不抵抗地吞下這一切。而這就是所謂的演員。
  ——收的腳被一股嵌入地面般的黑暗力量一動不動地固定在貼有角色分配表的牆壁前面。從昨夜起一直籠罩在自己周圍的光輝,此刻宛如被折疊起來的扇子一般,突然被回收了,只剩下了一片陰影。
  角色分配表上映出了一個女人頭髮的投影。收抬眼望去,原來是釜山千鶴子。她曾是收很早以前的女人,可如今已什麼都不是了。角色分配表上也找不到千鶴子的名字。曾經傳聞妹妹的角色可能會輪到她,但也僅僅以傳聞而告終了。
  千鶴子身穿黑色的套頭毛衣和令人耳目一新的檸檬色長褲,一副貧血質的臉色,鼻子和嘴角就像是用淺淡的色彩粉刷過一樣。她用嚴峻的目光抬頭望著收。兩個人的視線相遇在一起。女人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既像諂媚又像嘲笑的神色。彼此都以為早點表現出對對方的憐憫便是自己的勝利,以致於這種霎間裡的競爭使他們演出了一幕奇妙而拘謹的眼神與眼神的短兵相接戰。結果誰的眼睛裡都沒有浮現出憐憫的神情。
  「去不去喝點茶?」千鶴子發出了邀請。
  收早就對那種由不滿而結盟的同志愛感到厭倦了。
  「不巧我現在有點事……」
  「沒有角色演,也照樣有事情吶。」這次女人毫不含糊地挖苦道。
  此刻收正匆忙地趕往體育館。他先乘都營電車,然後又轉乘另一條線的都營電車。這是一個清爽的下午,一個久違了的秋日的晴天。今天早晨氣溫很低,還打了霜。一個主婦告訴他,她從公寓的晾衣處清楚地看見了富士山。
  巨大的憤怒攫住了自己,而且它是一種無法排遣的、純粹個人的憤怒。這種意識徹底打垮了收。自己沒有被選中這樣一種明明白白卻又極不合理的憤怒。電車上的乘客們儘管顯得各有心事,但似乎都被憤怒和怨尤折磨著,只是他們的憤怒比他的憤怒顯得更符合情理,可以向任何人敞懷傾訴。收發現自己的憤怒最終是不合情理的、缺乏邏輯的。而最最不該的卻是自己剛好又明白這一點。
  自己沒有被秋日天空中的巨大光芒所選中,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呢?從都營電車的窗戶望出去,只見雜貨鋪前面立著一張新近發售的軟管牙膏的廣告牌。那金屬的軟管、反射在上面的秋日的陽光、從軟管裡向外擠出的純白牙膏、薄荷的香味、早晨的漱口水的閃光、生活、從晾衣處所看到的富士山……為了將這一切變成收所疏遠的東西,使他對生活心存敵意,把他從一切中排擠出來,僅僅為了這樣一個目的而沒有挑選他的那種充滿惡意的存在又究竟是什麼呢?
  收咬住手指尖,以免叫出聲來。這是表現焦慮的常用手段。立即從嘴裡抽出的指尖被唾液濡濕了,被咬得發白的地方倏然間又泛起了紅色。這種紅紅的抒情的色澤是不死的,它與鮮血毫無相似之處。
  避開想坐便可以坐下的空位,收憑窗而立。他並不擔心有人看見自己的臉。外面的亮光在骯髒的車窗玻璃上只能模糊地映現出人的臉來。他不停地對著玻璃表演著憤怒和怨恨的表情,讓自己依稀可辨的臉龐從滿是秋天果實的水果店、銀行、點心鋪的屋頂上滑行而過。但這種快樂卻一點也沒能拯救他。只有舞台上那種人工的感情才是有效的,惟有它才可以拯救人。當電車在車站上嘎然停住時,是那麼劇烈地顛簸著,像是打了個大嗝兒。旁邊的中年男人撞在了他的身上,也沒有道歉,而只是重新調整姿勢後把身體掉向了另一方。收對此感覺不到任何憤怒,只是怔怔地望著那男人的背影。那骯髒西服的後背是存在著的,但收自己卻是不存在的。
  晌午過後的體育館還是空空蕩蕩的。在更衣室裡,一個經常與收在一起的學生向他打著招呼。兩個人在存衣櫃之間那積滿灰塵的狹窄地面上,身體對著身體,脫了個精光。
  「舟木進展好快呀。我也想早點練成那樣一副胳膊吶。」學生說道。
  兩個人攥緊拳頭,比試著胳膊上的肌肉疙瘩。
  「終於長到35公分了。」收說道。
  「我32公分。接下來的3公分可就難了,前陣子考試又瘦了一點。」
  「倒不見得是那樣,只是稍稍停止訓練,就會有那種感覺罷了。」
  收對自己的話帶著如此自信發出響亮的回音感到頗為吃驚。在這個體育館裡,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失意落魄。
  收只穿一條游泳褲走進了練習場,站在一扇很大的壁鏡前面。於是,一陣喜悅油然而生。這裡映現出的既是他,又不是他,是與存在緊密相連,同時不用自己的眼睛確認便又無法存在的東西,即眼前這身漂亮的肌肉。
  這半年來,他把所有的閒暇全部耗在了健美上,比那些利用上班或上學的餘暇去體育館的人獲得了更加顯著的進展。如今他成了體育館的明星人物之一,而且在他的肉體中存在著讓這種劇烈的運動產生有效結果的天分。因為他生來便骨骼堅實,所以,肌肉沿著骨骼迅速長大,形成了被稱之為那種「定義」的各個部分肌肉之間所具有的雕塑般的明確輪廓。收在鏡子面前挺胸收腹,把力量集中到了胸脯上。於是,胸脯就儼然變成了一張堅實的盾牌。
  他想起了這兒的一個學生會員【指那種採取會員制的體育館或俱樂部中的成員。——譯注】曾經說過的話。那是在討論了男人與女人的裸體究竟何者更美以後,學生頗為感慨地咕噥道的一句話。
  「大家怎麼想我不知道,但就我而言,女人的裸體只不過是猥褻的東西。而美麗的無疑是男人的裸體。」
  ——收的身體在量感上還遠遠遜色於體育館的前輩們,但在勻稱與肌肉的美感上卻無人與他相比。他的肌膚並不白皙,而是官能的、桔黃色的、光滑而年輕的,上面沒有任何污點、黑痣、擦傷的痕跡,它緊緊地包裹著肌肉,幾乎沒有一點體毛,彷彿是用黃色的蛋白石雕刻而成的。烏黑而濃密的頭髮與這種裸露的肌肉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發油的光澤與因運動而汗津津的肌肉的光澤一起構成了烏黑與金色同時熠熠閃亮的身姿。
  此刻收正存在於鏡子裡!剛才那個被拋棄了的失意青年已無處可尋,這兒只有美麗而強健的肌肉,其存在的可靠性是顯而易見的。因為這些肌肉確確實實是他自身所創造的,並且就是「他自身」。
  ——收終於注意到了這陽光照不到的鋼筋水泥房屋在10月裡的料峭秋寒。他避開鏡子,走到窗邊,開始做預備體操。窗戶外面是高高的混凝土圍牆。
  他從鏡子中發現,身後有新入會的人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個新入會的會員不知從什麼時候在武井的帶領下已站在了窗戶旁邊。
  在做體操的間隙裡,收和武井四目相匯,彼此點頭問候。武井說道:
  「把你的身體展示給他看看。」
  在這裡,介紹名字之前先介紹身體是一個慣例。
  收站在新入會的瘦小少年前面,挺起胸脯,把兩手的手掌用力地放在側腹前面。於是,除了漂亮的大胸肌之外,兩腋下面還隆起了一雙翅膀似的背肌闊。
  武井毫不客氣地把手伸到他腋下,把肌肉捏給少年看。
  「瞧,他比我晚入道,但僅僅半年便練就了這樣一副體魄。初次來的時候,別提那身體有多醜陋了。可現在卻成了這個樣子。不過,舟木君倒的確是一個很拚命的人吶。他的熱情和鬥志,在體育館裡都是數第一的。要不是付出了非同尋常的努力,半年就練成這樣是不可能的。哎,都是全靠努力呀。」
  少年目不轉睛地望著收的身體,那是一種羞於直視卻又被一種不可抗拒的誘惑所驅使著的目光。他的眼睛裡充滿了對力量和穩固的存在所懷有的敬意。「我正像體育館的招牌女郎一樣被人注視看。」——收思忖道。他一邊擠壓著敏感的肌肉疙瘩,一邊在猛然抬高的右手臂上顯露出堅固的二頭肌,讓人誤以為上面放著一個色澤鮮艷的檸檬。
  訂婚帶來的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情。清一郎曾經在各種隨隨便便的情愛中為擁有的預感而顫慄過,但其中卻仍舊隱伏著對不確定的未來的不安,而不像現在這樣享受著對確確實實的擁有加以預約之後的安心感。它已經確確實實地歸屬於他的手,爾後便只剩下了通往臥室的時間問題。更何況在時間上也還大有餘地,這是一種可以在手中鼓搗著它,時而享受它的重量,時而又忘卻它的存在的時間。他覺得自己還不曾擁有過這樣一種時間。
  但這些都符合清一郎的稟性。他討厭不安。戰後那「不安」的時代給他的少年時代留下了討厭而醜惡的印象。少年的他曾經這樣想道:不安是希望的兄弟,兩者都長著一張醜陋不堪的臉。這個決心拋棄不安的少年憧憬著死囚臨刑前的那個早晨的心境。在登上絞刑架的階梯面對存在著確定不移的死亡,而囚室的那扇窗戶卻早已鋪滿了朝霞。
  清一郎每次與籐子見面,都並不討厭自己能在那張明朗豐腴的臉上不帶任何不安地眺望到確實而可靠的未來。未來存在著堅定不移的破滅,而在此之前存在著婚姻,這顯然是符合法則的。比起不安與誘惑,倒是它朦朧地顯現出了現實的牆壁,以致於在未婚妻的面前也不時把他帶入幻想之中。一切都是終結前的暫時休止。倘若清一郎是一個藝術家,那麼,在這種虛構的、被決定了的時間中徜徉著的樂趣,就理應是他老早以前便已經體會過的東西了。
  山川物產公務繁忙,所以定了婚的戀人只能每週星期六幽會一次。週末的夜晚,銀座的熱鬧和嘈雜足以令人瞠目結舌。人們一邊漫步一邊談論著其他人的事情,諸如亨利·馬蒂斯的去世、鳩山一郎結成的新黨等等。其他的人有些已經死去,有些在行賄,有些在通姦,有的在殺人,有的在一口氣連喝10杯年糕小豆湯,有的結成了新黨。「而我卻正與未婚妻結伴而行」……他咀嚼到一種自己僑居在他人的世界裡化作了象棋中的一個馬駒似的不可預測的樂趣。學生時代他是那麼厭惡星期六的街道。在這些「幸福的」人群中走過,他感到自己是一個混跡其間的刺客。
  刺客及其顛覆世界的幻想。其膨脹著的使命感與英雄主義……這些東西理應夭折,刺客理應夭折,夭折的理想全都是醜惡的。如今,清一郎蔑視各種革命,因為倘若有必要伸手幫助世界的破滅,那麼破滅的可靠性就會變得模糊不清,而這無疑會釀成最壞的東西,即不安。
  籐子把戀愛看成是心理的東西。心理的東西就如同黴菌一樣無處不生,因而它在訂婚者之間繁衍也不足為奇。她不時偷覷看未婚夫的臉,想像著這個青年野心家的內心已長滿了黴菌。總之,她想在清一郎的眼睛裡讀出不安。
  在街道上漫步的兩個人時常停下腳步佇立在布料店和傢俱店的前面。在布料店裡他們合擊著該買什麼樣的窗簾而在傢俱店裡又對陳列著的桌椅那粗糙的樣式品頭論足。籐子的父親將為這對新郎新娘建造一棟新房。
  「聽說黃色能使人沉浸在幸福的心境中。」籐子說道。她打算用黃色的窗簾和黃色的牆紙來營造自己的繭巢。
  「你就打算用窗簾和牆紙來製造幸福嗎?」清一郎譏笑道,「假如本來就是幸福的人,即使躺在棺木中也是幸福的吧。因為注定是幸福之人,所以即使在牆壁上圈滿葬禮上的黑白豎條布幕,也沒有妨礙。」他的這些粗暴的愛的語言使籐子欣喜如狂。
  不久將建起一幢非常摩登的新家。或許那種黑白豎條布幕真的與這個新家是協調相配的吧。奇特新穎的設計衝動深深地攫住了籐子。她驚異於竟然沒有人發明圓形的雙人床。
  一邊喝著茶,飲著開胃酒,兩個人就像世上所有的未婚夫妻一樣,盡說些未來的話題。清一郎想起自己也曾和鏡子一起常常談起未來,儘管談論的內容截然不同。
  清一郎提了個很平庸的問題:
  「我很難想像,你能對自己老爹所定下的未婚夫抱著什麼樣的感情呢?」
  「托人買來的彩票,也有可能中彩吶。要想喜歡一個人的話,越是沒有責任感就越好……」籐子妥貼地回答道,不過這回答並非在對她自己的心情進行什麼說明。於是她又加了一句:
  「嚴格說來,我誰都討厭。」
  清一郎覺得一直陷入戀愛論未免令人疲倦,也就緘口不語了。
  籐子對訂婚這種偽善的形式,感到了一種肉體的驚險和刺激,這一點是那麼明顯,以致於清一郎動輒便察覺到了她的這種心理。籐子輕蔑那些浪漫的小姑娘,很久以前就公開宣稱自己抱著這樣一種信條:「越神聖的東西就越是猥褻,所以,婚姻比戀愛要猥褻得多。」
  兩個人的經濟狀態過於懸殊,所以在付賬時需要一番微妙周全的考慮。就此,籐子的父親為他們想出了一條權宜之計。兩個人就餐時通常選擇庫崎家可以賒賬的餐館,只要清一郎在帳單上簽上「杉本」這一姓氏便可以暢通無阻,以免清一郎的矜持受到傷害。
  這時未婚夫妻一旦走累了,就在上述的那種餐館中進餐。女店主們都頗得要領,大都讓年邁的女招待出來伺候,而籐子則彷彿覺得敲詐父親是一種社會性的慈善之舉似的。
  有時在餐桌的碟子中會突然浮現出鏡子家的幻影。
  那一切並非遙遠得已化作了往事,但從這裡望去,確實顯得又遠又小。有法國式窗戶的燈光。五六個小小的人影忽而站立忽而坐下。還看見穿著夜禮服、坐在長椅上的鏡子,傳來了周圍的說話聲和嘻笑聲,出現了一張又一張臉。有峻吉,有收,有夏雄。某個人一邊笑著一邊說道:
  「那傢伙竟然結婚了。」
  「幸運的是,被愚蠢想法魘住的不只是女人吶。」
  在那兒,結婚的話題肯定是一種笑料。那兒既沒有婚姻,也沒有階級,既沒有偏見,也沒有秩序。光子正講著一對孿生姐妹在浴盆中比誰掉下的毛髮更多這樣一個猥褻的話題。或許在場的人不知不覺之間都被囚禁在了社會的孤島上,又全都在不知不覺間探索著決不會崩潰的思想,並企圖生活在這種思想之中。清一郎還不能準確地知道,這種思想究竟是什麼。
  籐子突然說道:
  「結婚之前,需要考慮好的事有一大堆吧。」
  籐子屬於那種絕不會問「你在想什麼」的女人。清一郎也簡單地回答道:
  「是啊,得整理整理大腦吶。」
  籐子覺得他們倆之間的對話就像是一對處於倦怠期的夫婦,竟然變得有些興奮和得意了。
  婚禮定在12月7日星期二,鏡子家裡的那幫朋友一個也沒有受到邀請,這倒並非因為清一郎疏遠了舊友,而只是為了自始至終將鏡子家的一族完好無損地放置在另一個世界中。作為清一郎一方的客人,只邀請了如今已疏於見面也並不思念的過去學校的朋友和老師。這毋寧說是他把自己的婚姻看作與自身毫無關係的意志表現。但是母親不斷地發牢騷,抱怨庫崎家這種公開表演式的披露宴無論在誰看來,都給人一種把清一郎當作入贅女婿的印象。還說即使在如今家道中落的杉本家族中,過去也曾有過可以對籐子的祖父頤指氣使的人物等等。清一郎也沒有特別耗費精力來說服母親,他自己認為這種「借來的婚禮」是一種令人滿意的形式。甚至連婚禮當天的晨禮服也是由庫崎家出錢在他們經常光顧的西服店訂做的!他爽快地接納了一切,而即將成為岳父的那個人也十分欣賞他「不拘泥於物質的明朗態度」。
  婚禮的會場定在明治紀念館,披露宴定在帝國飯店的孔雀間。按照籐子的意見,宴會採取雞尾酒加牛排的形式。請柬一共發給了500人,其中庫崎家的客人就佔了456人。不過壓縮到這麼多人也並非一件易事。某人由庫崎的前輩、原總理大臣、本屆新黨籌備會的代表委員之一大垣彌七夫婦擔任。
  到昨天為止天空一直陰雨綿綿,讓人擔心不已,可一到7號,卻變成了陽光明媚的大晴天,把女人們從害怕盛裝被雨打濕的擔憂中解放了出來。清一郎的母親一副堅毅而冷靜的面容,比平常挺得更高的胸脯較之任何時候都更昭示著她是一個寡婦。
  當載著杉本一家的包租轎車進入明治紀念館時,清一郎發現:這個初次來到的地方正好被一片森林包圍著,而他曾經從鏡子家的陽台上無數次眺望過這片森林。每到傍晚,宛如芝麻一般密佈著烏鴉群的這片森林,當他深夜造訪鏡子家時,這片曾經毫無感動地眺望過黑黢黢地靜臥在月光下的森林。森林中一年到頭都沸沸揚揚著舉行婚禮的人群。中間隔著低矮的谷地和信濃町車站,鏡子家和這片森林之間的對照是頗為得當的。而他獨自一人從那個家的陽台上飛身跳向了這森林的背後一側。
  ……此時,鏡子也在光線充足的法國式窗戶旁邊,一個人進早餐兼午餐。真砂子已去了學校,女傭在遠處一聲不響甚至連電話鈴聲也沒有。窗邊的地毯因日照而減褪了色彩。
  大約一周前,久未露面的清一郎打來了電話,聲辯自己之所以沒有邀請她出席婚禮的理由。「客人們儘是些我不認識的大人物吶。」他說道。鏡子問了問婚禮的會場和披露宴的場所。當得知是明治紀念館時,鏡子想說「就在這附近吶」,可一想到清一郎的心思早已飛向了別處,似乎不會留意到這些,她便欲言又止了。
  鏡子深諳清一郎不邀請自己的心理。她遠離世俗的社交生活已經時日匪淺,倒不是對方拒絕了自己,而是自己也拒絕了對方。
  鏡子一邊咀嚼著塗抹了桔皮果醬的吐司,一邊瞅了一眼下午1點左右的那片森林。這兒有熱氣騰騰的咖啡,有冷冰冰的孤獨,而那邊有男人的晨禮服,高島田的發綹和笙篳篥。而那一切從這裡是看不見的。儘管看不見,但森林卻還是在霎間裡陡變成一副滑稽猥褻的形態了。
  從現在開始清一郎所要做的事情全都是既定的;可鏡子所要做的卻沒有一樣是既定的。或許該去美容院吧。恐怕會因為寒冷而不能成行,必須得去訂做了衣服的西裝店試穿一下。儘管很討厭,可還是有必要束緊腰部。不,或許哪兒都不去。不去就不去吧,反正會有人打來電話的。說不準會有誰突然闖來,摟住鏡子的膝蓋,傾吐被惡人拋棄了的哀歎並嚎啕大哭。或許那個志在每週攻陷一名有夫之婦的新面孔青年會霍然出現在門口吧。他惟一的夢想便是遭到深懷嫉妒的丈夫們的射殺,以留下一名好色男兒的榮耀。或許那個承蒙鏡子介紹了5位新顧客的婦產科醫生又會打開戲謔的電話吧:「有什麼新客人沒有?我會隨時給予精心處置。誰也不會有什麼不滿吧,因為沒有比我更安全可靠的醫生了。」
  ……啊,在森林的那一邊,每個人都只有一次人生。可是在這兒,在鏡子的周圍,人生卻多得不計其數,而且全都便於洗滌一新。
  鏡子一個人獨處時,從不想看電視,或是聽收音機和唱機。在這沉默裡,在這午後的怠惰中,在這暖烘烘溫暖養身體,透過玻璃的陽光裡,她像冬天的蒼蠅一樣一動不動地蟄伏於性的幻想中。
  鏡子也曾有過新娘的初夜,這記憶是那麼滑稽但卻化作了她對別人婚姻的細節想像的憑據。在想像中,他人的婚姻比自己的婚姻佔據著更重要的意義。
  當她陷入這種想像時,冬天的光線也開始顯得十分強烈了,而且房間的一個角落還點燃著煤氣灶。儘管在籐色的希臘式睡衣上只披了一件深紫色的絎縫緞子長袍,胸部卻早已微微出汗了,鏡子在香水與汗水混合的若有若無的氣味中,感到咖啡正徐徐排遣掉起床後的倦慵。
  她只瞅了一眼將景色的兩邊劃分開來的常綠樹森林。高高的落葉樹在森林上邊鋪展起纖細的枯枝的網眼。「那兒正要進行的事情,還有我這胸脯上的汗水,」……鏡子覺得:即使這汗水與香水在蒸發的過程中將淡淡的氣味飄進了在婚禮上聽到祝詞的清一郎鼻腔中,也沒有什麼不自然的。她從這種想像中玩味到一種秘密的褻瀆神明的樂趣。
  ——在房間角落的椅子上,她發現了上學前真砂子放在這兒的偶人。鏡子頗為罕見地想到要把偶人還回到真砂子的房間裡,她已經很久沒有進過孩子的房間。
  在這個一切都是按孩子的趣味裝飾起來的小房間裡,桃色的質地上刺繡著玩具熊的大床罩顯得又寬又大。鏡子想,應該給她換一種更適合女孩子的花紋床罩。
  鏡子想把偶人放在裝飾架上。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旁邊的玩具房子上。這是德國製造的玩具,一個精巧的房子模型,裡面的各扇窗戶上都點燃著燈盞,呈現出一派夜晚的小小團欒景象。房子的大門微微敞開著。鏡子漫不經心地用中指那紅紅的指尖戳開了門扉,見裡面塞滿了紙屑。
  「居然把這當作紙屑簍在試用。那麼,紙屑簍又到哪兒去了呢?」她一邊納悶想著,一邊把抽出來的一張被揉成一團的紙片展開一看,只見上面用幼稚的鉛筆字寫滿了「爸爸、爸爸、爸爸」。
  鏡子陡然被一種莫名的憤怒打懵了,甚至在這玩具房子裡面的裡面也肯定一層又一層地塞滿了咒語般的寫著「爸爸、爸爸」的紙片吧。鏡子恨不得把紙片全部抽出來付之一炬,但轉念一想,還是原封不動地把紙片塞回玩具房子中重新關上了那扇門。
  「哎呀,你沒邀請友永夫人吧。」當清一郎在母親和妹妹的陪伴下,沿著紀念館嘎吱作響的黑暗走廊走向等候室時,母親這樣問他道。清一郎並不是沒有預料到母親會提出這個問題的。
  「你是說鏡子?因為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往來了。」
  和鏡子目前的交往也是瞞著母親的。
  「不過,過去曾經給人家添了那麼多麻煩,更何況友永這個姓氏在她家老爺過世以後依舊聲望很高吶。」
  「可鏡子是一個和入贅的丈夫離婚後把他趕出了家門的人呀。」
  母親忽地流露出很沮喪的神情說道:
  「是嗎?我都忘了。」
  等候室的中央隔著一幅簾子,以便婚禮前兩家人互不照面。這裡有點像牙科醫生的候診室,在緊關著的窗戶外面,隔著積滿塵埃和種有花木的大煞風景的庭院,能看見與走廊連成一片的婚禮會場。另一場安插在清一郎他們前面的婚禮正在那兒沸沸揚揚地舉行著。
  杉本家的親戚已經到齊了,可媒人夫婦、還有庫崎家的人卻一個也沒有露面。母親有些焦躁不安了。索性掀開了隔在兩家中間的簾子,以便讓庫崎家的人到時,能一眼看到等得精疲力盡的杉本一家。
  不久,庫崎家的人靜悄悄地出現了。白色禮服上罩著面紗的籐子顯得格外漂亮,一看見清一郎,臉上便浮現出了大膽的微笑。
  庫崎弦三像是要退開新娘似的兀自走在前面。與平素相比他臉上的神情很有些異樣,也不向大家打招呼,而只是揮動著手上的灰色手套,把清一郎叫到了走廊裡。
  「什麼事?」來到走廊上的清一郎發現,弦三那種暴躁驕橫的態度與其說像一個岳父,不如說更像一個副社長。他不禁感到有些畏葸。
  「出了點麻煩事。剛才吉田內閣總理辭職了。」
  「啊?!」
  「說來你也不懂啊。顯然,今天大垣先生不可能在這種地方悠哉游哉。」
  「那可就麻煩了。」
  「真是為難呀。但是據說會趕來出席披露宴並致祝詞的。要是真能妥善安排那麼一點時間就好了。我很擔心。萬一他遲到的話,就只好讓披露宴的程序來將就大垣先生的時間了。」
  「大垣夫人怎麼樣?」
  「夫人應該馬上就能趕到。總之,今天只好請夫人一個人來做兩個人的事了……這一點你要得到你母親及大家的諒解。」
  清一郎回到不知發生什麼事而驚慌失色的杉本一家人旁邊。等明白事情的原委,大家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原來不過如此」的神情。母親走到窗邊,用清一郎似乎聽得見又聽不見的聲音咕噥道:
  「還不是因為過於追求大人物效應……」
  她對庫崎在謀求這種問題的諒解上指使女婿的做法很不高興。
  看到大家都明白了事態的變化,弦三又恢復了趾高氣揚的態度,微笑著走向杉本一家,用堂而皇之的口氣說道:
  「總之,儘管有諸多不便,但無疑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媒人的政敵倒台之日,說來不也正好是吉祥如意的象徵嗎?」
  在婚禮會場上,神父正念誦常常的祝詞。這時清一郎想像著,在今夜的披露宴上客人們的話題一定會集中在吉田首相長達7年統治的終結與關於後繼內閣的種種推測上。一個所有客人熱衷於政府倒台話題的結婚披露宴——僅僅是想像一下,也感到美妙無比。真正值得舉杯慶賀的惟有政治上的憎惡……在這種喧鬧之中,那個被認為不可能蒞臨的媒人,眼下正處於政治漩渦中的人物沐浴著輝煌的光焰而大駕光臨了。一旦這個「百忙之中賞光」的巨頭將他本人的聲音傳入大家的耳朵,那一剎那所喚起的是多麼新鮮的驚愕啊。
  ——這時,奏起了幽暗、甜蜜而且輕鬆的六絃琴,宣告著交杯酒儀式的開始。清一郎看見了那手捧金色酒壺向自己走來的身穿紅色和式裙子的巫女。在白晝的黑暗中,她臉上的白粉是那麼明顯,而嘴唇又是那麼濃艷。他對初次見到的這種婚禮會場上的巫女竟然如此濃妝艷抹深感驚奇。因為那分明是娼婦的化妝。
  「從新宿二丁目進去後右面的第二家店裡,有一個與她很相似的女人吶,儘管店名和女人的名字都已忘了。」清一郎暗自思忖道。這一瞬間,他感到自己窺見了一種黑暗而朦朧的箍環,正是這種箍環在遠方將整個世界連結在一起包括那些娼家和普通的家庭。
  母親在嚷嚷著什麼。紫色的霓虹燈在店舖前大聲說話的那張臉上忽閃忽滅著。
  「你放心吧,終於借到錢了。」
  「那太好了。」
  收並不多問,因為他抱有一種奇妙而愉快的信念,即母親在任何意義上都不可能是踏實而可靠的。
  「今天也是剛做完了體育運動才回來?說世上有不可思議的事,倒也真有吶。像你這樣的懶鬼居然也……」
  實際上,「不可思議」的是,如今他愛上了那種肉體上的苦行,以致於它已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漸漸地比起劇作家及其後台,還有酒館,他把更多的時間花在了體育館裡。一天到晚肌肉成了他最關切的事情,一旦兩天不去體育館,就會覺得肌肉像是完全垮掉了似的。
  特別是在劇烈運動後的第二天,那裡的肌肉就像是在傾訴著內部積淤的疼痛異樣。這時,那種悄然無聲的喜悅便會更是加深一層。因為這種疼痛毋需借助眼睛的觀察,便已不斷地通報著他身體那部分肌肉的存在。
  勞苦與汗水在春夏秋冬的每個季節都成了收不可缺少的尤物。如今他才恍然明白了初次踏入體育館的那天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從那些年輕人的嘴中無可奈何地流露出來的深沉而痛苦的歎息聲的意義。其實便是快樂。他覺得,倘若沒有現在強加於自己,並迫使自己臣服,時而讓自己痙攣地被迫發出痛苦叫聲的那種生了銹的、冰冷而漆黑的鐵塊的重量,那麼也就不會有生存的價值。
  「僅僅半年之間,以前的西服就完全穿不得了。算了吧,反正不久將會有某個女富翁給你做好多好多西服的吧。」
  「現在已經有了一個那樣的女人吶。」收一邊想著在上演《秋》劇時後台認識的那個名叫本間的奢侈女人,一邊說道。
  「這不好嗎?結婚怎麼樣?可別忘了向你母親進貢喲!」
  「真會打如意算盤。對不起,她可是別人的太太吶。」
  「哎呀呀!」
  「與其想那些,還不如趕快把這個店改造成咖啡館吧,假如真的已經借到了錢的話。」
  「再過四五天,就可以著手干了。因為已預付了定金。不過工程要花一個月,眼下的這個聖誕節是趕不上了。在這條商店街上,估計明年就能恢復景氣了。據說這是一個改革社會的聖誕節吶。」
  實際上街道的每個地方都充斥著廉價的聖誕節裝飾物。社會上都等待著鳩山新內閣用他諂媚似的嗲氣嗓音中止通貨緊縮政策,報答世間對這位半病人的老宰相不無傷感的同情。或許一到聖誕節,首相就會像養老院的老人一樣,在孫子們的包圍中高唱讚美詩吧。
  惟有收的母親那間店舖的櫥窗裡缺少一棵聖誕樹,這與其說是因為再過幾天商店便會關門歇業,不如說是因為母親的懶惰。裡面的裝飾品看起來灰撲撲的,這也是因為解雇店員以後再沒有人打掃的緣故。儘管如此,母親在揚言要將這兒改建成咖啡館以後的半年時間裡,卻只是空自收藏了一張設計圖,而一直不見資金從天而降。
  鈴鐺「叮噹叮噹」的音樂從每個地方的擴音器裡悠悠傳來,交匯撞擊在一起。聖誕老人站在街頭分發著紙張粗糙的傳單。某一個櫥窗裡,鋪滿了像是把用舊的座墊拆開後的舊棉花做成的髒兮兮的白雪,上面堆放著塗抹了原色及金銀兩種顏料的玻璃珠子。印有刺葉桂花紋路的包裝紙、綵帶、金銀線的辮帶、銀箔紙工藝品上那積滿白雪的時鐘等等……一切都在不負責任地閃爍著金光。
  母親被迎面吹來的風冷得縮緊了脖子,邀約兒子道:
  「哦,好冷呀。到不到裡面去暖暖身子?」
  在店舖裡面三張榻榻米見方的小房間裡,放著一個電熱式覆被暖爐。母子倆怔怔地烤了一會兒暖爐後,拿出從飯館裡叫來的便飯吃了起來。最近,母親已習慣了兒子那令人吃驚的巨大飯量。
  兩個人之間沒有進行什麼像樣的交談。收胡亂地躺下,一笑也不笑地認真翻閱看舊雜誌上的連載漫畫。
  這上面大都是供小孩看的漫畫,徒有其表的英雄豪傑一邊高聲吆喝著「喲,喲呵喲呵——」,一邊扛著大刀倉皇出逃。
  這房間裡的情景不能說就叫祥和,但也不能說就叫無聊。在空蕩蕩的大飯碗的碗底,僅有的一點剩湯裡漂浮著佐料的殘滓。鈴鐺「叮叮噹噹」的音樂聲不時從玻璃窗的縫隙裡潛入進來。母親也一邊閱讀週刊雜誌,一邊時而感歎道:「嘿,在四國的鄉下,居然有狗撫養人的嬰兒吶。」儘管如此,她倒並不是想用這種感歎來引起收特別的注意……過了一會兒,這小小的房間便縈繞起母子倆吐出的香煙煙霧了,以致於很難辨認牆壁上年歷的數字。
  潦倒和墮落竟然是如此富於悲劇性!母子倆以各自的方式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很快就感到困了。收率先睡著了,可母親的睡意倒反而被驅散了。
  在短暫的假寐中,收夢見自己正與一個外國女影星性交,還一邊思忖著:這已經是第三個女人了。他本來就很蔑視女電影演員,所以在夢中也明顯地流露出了輕蔑感。他想,這最後一個傢伙也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女人罷了,跟其餘的兩個大明星沒什麼兩樣。
  他起床後,覺得面部有些發麻,於是馬上站起來照壁鏡,只見臉頰上留下了榻榻米的印痕。收看了看時鐘,發現離約定的時間只剩下了5分鐘,於是,他急匆匆地梳理好頭髮,揉了揉面部,誰知打盹時留下的榻榻米的印痕卻怎麼也消不掉。
  「真不會見機行事吶,要是給我墊上個枕頭什麼的就好了,可……」
  「你睡得太香了,要是因為那麼做而吵醒了你,你又會不高興的。即使在關店門時,我也注意到盡量不發出聲響,沒想到你還說那種話,真是冤枉人囉。」
  事實上,在關門後的店舖裡光線早已是又弱又暗了。本以為收今晚會留宿在這裡的,可看見他已經起身開始打扮,想必今夜又要和那個「好上了的女人」約會了。雖說母子間喜歡彼此說一些抽像的色情話題,但出於一種不可思議而又頑固的羞恥心,卻從不挑明自己的性愛細節。母親幾乎是出於本能,對執拗與強制充滿厭惡,因此從未阻止過外出的收。
  收只穿著一件白色套頭毛衣,儼然一副新劇實習演員的裝束。這身打扮清晰地顯露出他長寬的肩膀和V字型的身體輪廓。無論怎麼看,這個青年都活像是馬戲團的年輕人。
  「我去夜總會。」收很少這樣不打自招。
  「就那麼一身打扮去?」
  「反正就在新宿唄,又不會因此而不准我進去。」
  出門時,他又開始對面部上榻榻米的印痕擔心起來了,在嘴裡嘰嘰咕咕著什麼。這是一個出門時絕不會流露出快活神情的兒子。
  「母親究竟從哪兒借來的錢呢?」他快步走著,腦海裡掠過了這一疑問。「從夏天到秋天,她一直抱怨找不到可以借錢的人,可……」聖誕節前的大街,夜晚的10點鐘,落下大門的商店,咖啡館和酒吧那故弄玄虛的黯淡燈光,赴夜總會約會時的遲到,白色的套頭毛衣,毛衣下充實的肌肉……這一切對於收來說,無一不具備著價值,但惟獨那面頰上榻榻米的印痕卻另當別論。「跳舞時,女人肯定會馬上發現這印痕而加以嗤笑吧。只要印痕不消失就不跳舞,這不就得了嗎?」
  街道上充斥著阿飛流氓及其拙劣的追隨者。夜風很冷,但卻有人在西服下面大大敞開著花裡胡哨的夏威夷襯衫的衣領。路邊的一個街娼向著收的側影發出一陣帶著讚美的歎息。儘管收認為她們在女人中是最誠實的人,但還一次也不曾和這些賣淫的女人睡過覺。
  新宿三光町附近的這家小門小戶的夜總會與其說是為當地人提供的場所,不如說是便於那些在銀座玩耍到深夜12點鐘的人們到此繼續尋歡作樂的地方。
  本間夫人把銀白色的貂皮披肩搭在椅子的後背上,黑色的晚禮服上面配搭著一條珍珠項鏈,坐在牆隅一個格外幽暗的地方。在離她一間【長度單位,京間大約1.97米,田舍間為1.82米。——譯注】的地方有一棵聖誕樹,忽閃忽滅的小燈泡所發出的微光好容易照射到夫人那裡,將她胸前的大顆珍珠染成了各種顏色。夫人屬於那些聚集在戲劇的世界周圍,試圖在舞台結束以後與演員一起將戲劇納入現實生活的富婆中的一個。
  當然,劇作座與政治無緣這一點,對此也不無作用。特別是近幾年來,出入於後台為劇作座捧場的客人中,這類婦女的人數驟然增加了。她們多少具備一些文學趣味,故作業餘愛好者之態,為知性的化妝而廢寢忘食,總之是一幫氣人作嘔的傢伙。但本間鞠子卻多少有些不同。她遵循劇壇的光榮傳統,認為演員最重要的乃是姿色。除了在公共場合與丈夫偕行同往而外,丈夫允諾她所有的自由行動。鞠子一邊對這種自由的平庸深感厭倦,一邊詛咒著這種瀟灑的寬容把她感到自己處於不幸中的喜悅剝奪得一乾二淨。
  鞠子對劇作座的美男子須堂頗為有意,也曾和須堂一起跳過兩三次舞,無奈須堂是個有妻室的男人,而更糟糕的是,他竟然十分迷戀自己的老婆,致使鞠子只好死了那顆心,索性帶著兩三個年輕演員出去尋開心。正因為這個原因,劇作座的年輕女演員就像討厭蛇蠍一樣討厭鞠子。一天晚上,當她到《秋》劇的後台邀約青年們時,她遇見了一個很少看到的青年正從走廊上匆匆走過。
  「他是誰?」她問旁邊的男人。
  「他叫舟木收,一個自詡為美男子的大懶鬼。」
  「不過,他難道不是一個真的美男子嗎?」
  「他是實習演員中的頭號懶鬼吶,甚至於不怎麼在後台露面。」
  ——那天晚上,鞠子硬是通過別人邀請了收。在跳舞的時候彼此商定了今夜的約會。
  ……三言兩語之間,收發現,在迄今為止接觸的女性中最為漂亮的鞠子居然用一種非常不合時宜的口吻在說話。他感到很吃驚。兩個人初次單獨約會,鞠子便一改常態,毫不吝嗇地大肆讚美男性。
  「我最喜歡長著粗獷的體形卻又臉蛋俊秀的青年。俊秀的臉蛋為粗獷的體形而害羞,而粗獷的體形又為俊秀的臉蛋而害羞,這有多可愛呀。而你就正好屬於這一類。」鞠子說道。她有一種癖好,喜歡從正面目光直直地盯視對方。她的瞳仁烏黑而強悍,收感到自己第一次遇到了真正渴望的女人。
  他第一次碰上像鞠子這樣忘卻了並蔑視自己美麗的女人。儘管如此,這絲毫也不妨礙她的美。收所謀求的正是這樣的女人。
  鞠子梳著微微有點古樸的髮型,從而使她臉上的線條顯得更加柔和了。但她細直的鼻樑、性感的大嘴巴、深邃而銳利的目光,無不充滿了混合著美麗與權力的罕有風韻。她那大牙的漂亮排列中隱含著動物性的刻薄和冷酷。珍珠項鏈映照出小燈泡不斷變幻的光影,將珍珠變得忽而暗紅、忽而發藍、忽而發紫、忽而發黃。
  在跳舞的時候,她反覆讚歎道:
  「多漂亮的肩膀啊!」
  「多漂亮的胸脯啊!」
  「你呀,長著一雙很漂亮的胳膊吶。」
  女人出口讚美自己肉體的一言一語使收變得沉醉了。女人的話語化作了鏡子,在眼前的黑暗中浮現出他苦苦練就的肌肉的幻影。而如今這對於收的愛來說,已成為必不可少的手續。當女人如此讚美他的身體時,他的內心裡湧起了陣陣共鳴。因為這些話無一不一語中的。的確,這樣的女人是頗為罕見的。好些話像是卻又不是故作的奉承,像是卻又不是一種言語的技巧,而屬於她本能的天性使她脫口而出的心語。對於收來說,女人特意對自己大加讚美也是大有必要的,因為語言會將一個個愛撫擢升為觀念,賦予收的肌肉以獨特的價值,並以語言為媒介建築起收自身的眼睛也能清楚看見的肉體,從而保證他的存在。
  可惜的是,本間夫人的話語裡缺乏一雙想像力的翅膀。因此,收不可能依靠那些話語而變成自己以外的東西,比如說羅密歐、鬥牛士、年輕的水手等等。他只能看見另一個收,一個充滿了肌肉的青年。
  如果把收說成是一個知性的男人,誰都會噗哧大笑吧。他不應該被叫作知性的男人。他只是一個自我意識在其本質上能夠無限遠離知性世界的典型人物。
  跳了很多次舞,又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兩個人開始了幸福的舉動。男人把手搭在女人的肩上,而女人則把頭靠在男人的胸脯上,這比舞台上的動作還要顯得怠惰,並更富於日常性,所以姑且上能稱之為幸福吧。黑色晚禮服的美麗女人與白色套頭毛衣的男青年,正因為這一對情侶穿著上的不協調才更顯得充滿了色情吧……酒代替了風流的談話。鞠子這一次又對男人囁嚅道:「多漂亮的腿啊。」當鞠子這樣說的時候,她用的是夜總會的女人們說「摸摸我的腿也無妨」的那種口吻。但是收全然不具備把自己看作一個知性的或精神的男人的那種自尊心,所以他不可能從中感受到屈辱這類的東西。
  女人稍稍鎮靜下來,又開始講起她剛才出席的那個無聊聚會上的事情。那兒儘是些老人,半數以上都是外國人,其中一個50歲上下的美國人長著堆滿橫肉的毫無表情的臉,喋喋不休地說著話,還不時像下顎脫了臼似地,露出雪白的假牙笑個不停,其實無非是為了強調自己所說的俏皮話的效果。還有一個講英語的德國人,他把「war」發成「bar」,以致於他說了些什麼,誰也不明白。而在床榻上從不曾擰過鞠子屁股的丈夫竟然在如此無聊的晚會上悄悄走過來,為了尋開心而使勁擰了一把鞠子的臀部。
  鞠子把她的丈夫描繪成一個肥胖的怪物。
  「不過,男人的身體肥胖也罷,骨瘦如柴也罷,女人似乎都並不怎麼介意的。」收說道。
  「或許有那種人吧。但是,我很討厭那些肩膀過窄抑或大腹便便的男人。」鞠子說道。倘若由她來組織內閣,那麼所有的內閣官僚都將只會安排30歲以下肌肉強壯的美貌男性來擔任。鞠子決不像一般的女人那樣動輒開口說什麼「愛我吧」。收只需茫然地端坐在自己世界的中心,即保持怠惰的狀態便可以了。
  兩個人像是理所當然地走進了旅館。巨大的床鋪被安置在紅色地毯的中央,枕邊的牆紙是金色的。在地毯的盡頭有一個室內小院,小院倣傚龍安寺的石頭庭園,讓岩石突出在一片白砂之上。在這個可怕的房間裡,本間夫人催促收趕快脫掉衣服。他站在粗俗的背景前面,變成了一具裸露的身體。夫人目不轉睛地帶著愉悅的神情望著他,說道:「多像一座雕塑呀!」她走近他,猶如在毛皮店觸摸毛皮一般,帶著欣賞的表情觸摸他的身體,然後輕輕地咬住他那樺木色的乳頭。而此時鞠子還依舊整齊地穿著衣服。
  不過,鞠子並非故意擺出一副女雕刻家的架勢。只是她認為觀賞、撫摸純屬審美的範疇,與羞恥和罪惡毫無關係。她之所以不寬衣解帶,僅僅是緣於刺眼的光線,而並不意味著超出了一般女人只願意在薄暗中脫掉衣服的習慣之外的東西。果然,當進入床榻時,鞠子關滅了所有的燈光。她是羞恥心的化身。她很正常,與一般人別無兩樣,真摯而誠懇,毫無那種隨隨便便、意氣用事的地方。鞠子的特色只在於與一般人相比多少有些過於誠實了。
  另一方面收有些微妙地感覺到了一種失望。之所以說「微妙」,是因為這種失望的性質就連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把握。本以為遇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女人,可現在又產生了一種並非如此的感覺。所謂的「夢寐以求」,究竟意味著什麼呢?倘若對此進行一般思考,又不免令人啞然失言。
  在做愛的過程中,他的存在又變得模糊不定了。他被融解了。他存在的保障已不知去向。於是他發現自己是那麼孤獨伶俜,發現自己被茫然地拋置在做愛這一行為的背後。剛才曾那樣讚美他的肉體,在眼前清晰地映現出他存在的這同一個女人,現在卻雙目緊閉,淪陷在女人自身的那種陶醉感的深淵底部,蛻變為一個與收的整體存在毫無關聯的東西,沉沒在那無論怎麼呼喚也音訊杳無的遠方。
  收認為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可人生中常常發生的卻正好是「這種事情」。這一切是無法更改的,即使倍加注意和訓練,實施改良,對這個年輕的演員來說,也都沒有比在床榻上看到別人的演技更可厭的事情了。與其看到那種醜惡的東西,倒毋寧一死了之。
  在美麗和威嚴這一點上,鞠子的身體與她的臉蛋頗有類似之處。在她豐腴的胸脯上聳立著高高的Rx房,上半身陡然在腰間收縮變細,沒有半點脆弱和粗糙的地方,顯得豐滿而優雅。肌膚的每一個部位都柔軟光滑,充滿強烈的彈性。這一切都是無可挑剔的。
  事後,當收點亮枕邊的檯燈時,鞠子用贈送給別人中意的禮物後那種心滿意足的自信語氣問道:「愛我嗎?」這個問題顯得那麼順理成章,而且聽起來時間與地點都頗為得當,以致於反而使收十分不快。「以為我會愛別人嗎?」——好一陣子他都暗自對女人的判斷失誤束手無策,但毋庸置疑,他最後還是做出了一個不失體面的答覆。
  床榻四周瀰漫著的那種沒有季節感的、低劣房間中死寂的氛圍,無疑是很可怕的。牆紙的金箔、地毯的紅色、庭院的石砂,在深夜釋放出過於鮮艷的色彩。突然隔壁響起了排放洗澡水的聲音,熱水被排水口吸進去的那種悲慟欲絕的尖叫聲螯刺著人們的耳膜。過一會兒又平息了……這是一個與收迄今為止所度過的沒有什麼兩樣的夜晚。
  收具有怠惰的才能、消閒的才能。在他看來,一人獨處與兩人廝守沒什麼兩樣,只是兩人廝守要多少好受一點而已。他對情事的興趣也僅限於這種程度。但對於女人來說,這恰恰是最刺激、最能撩撥人的東西,所以他與本間夫人的關係一直持續到了新的一年。收對鞠子給自己買了那麼多各式各樣的東西很是吃驚,正如母親所預言的那樣,收的西服和外套在一個冬天裡竟然增加了5套,而且全都是約翰·庫柏、多米爾·弗雷等名牌極品。
  一月中旬的一天,他穿著訂做的第一件西服和外套在寒冷的大街上徘徊時,與鏡子不期而遇了。因寒冷而凍成了桃紅色的鼻尖使鏡子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女學生。
  「好久不見了。」她盯視著他的衣服,說道,「看來是大獲成功了。」
  這分明是一種與鏡子性格極不相稱的粗俗的挖苦,但在收看來卻並不一定如此。他們倆在一家小店裡喝著茶。店裡擁擠不堪。
  「我媽在新宿新開了一家咖啡館吶。」
  「情況如何?」
  「開業匆匆,但卻顧客盈門。我老媽生平第一次發了點小財。」
  收覺得很滑稽,不禁兀自笑了。然後又說起了清一郎,據說他在摩登的新居中過著美國式的新婚生活。那個陰鬱的男人如今或許不得不洗飯碗涮盤子吧。
  鏡子在上個週末與一幫打高爾夫球的夥伴去了川奈飯店,不過她沒打高爾夫球,只是玩了玩撲克牌。飯店老闆O先生總是對鏡子特別關照。當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來到前廳時,他便做出打高爾夫球的手勢,問道:「您今天玩這個?」當她想往真皮沙發上坐下時,他有說:「腰部會著涼的。」鏡子對這種典型的戰前型紳士所崇尚的、過去人們一點也不感到詫異的典型娘娘腔,覺得十分滑稽可笑……不過,聽了鏡子的這一番話以後,收卻無法一下子理會所謂時代性錯誤的含義。在他長大成人的時代裡,向女人們大獻慇勤的時尚早已不復存在了。
  兩個人去看電影《埃及人》。電影真可謂無聊透頂。他們倆只是讓目光在寬螢幕的畫面上來回游移著,內心卻在想一些與電影毫不搭界的事情。收想的是與身邊這個閒得無聊的漂亮女人之間「什麼也不是」的關係。而鏡子也在想著與這個漂亮青年之間「什麼也不是」的關係。
  在所謂「友情」這種說法中存在著偽善。毋寧說他們倆屬於那種欣賞著彼此之間性的冷漠的關係。這也是因為在需要對方從不間斷的性的關注這一點上,他們倆是過於相似了。這兩個人的關係屬於那種一起享受休戰和安息的關係,並且鏡子喜歡別人的情感,而收卻渴望著自己的情感。
  電影一散場,鏡子和收又開始手挽著手在夜晚寒氣逼人的街道上散步了。「彼此不相愛,這是多麼幸福啊,是一種多麼富於家庭溫暖的狀態啊!」收忖度道,「在這個女人面前,我沒有必要再次記起自己長著一張西班牙人似的臉。」——由於過分的幸福,收脫口而出:
  「喂,到了80歲時,我們結婚吧。」
  因寒冷而微微失去知覺的臉頰使鏡子也充滿了恰似幸福的情愫:
  「到了80歲,是啊,到了80歲,我一定會和你結婚的。」
  這是一個沒有雪的冬天,走著走著,滿以為天上就要下雪了,可怎麼也下不起來。鏡子邀請收共進晚餐。這是因為收說,他要把現在交往的本間鞠子這個女人的事情一一向鏡子報告。
  一走進開著暖氣的餐館,鏡子的耳根便一下子發熱了,感到一陣微微的癢癢。這既像是凍瘡的前兆,又像是她對別人情事的關心被再次喚起了的徵兆。
  在冷盤送上來之前,鏡子催促收道:
  「後來又怎麼樣了呢?第一次是在哪兒相遇的?」
  「在後台。」收開始講述起來。
  當然,收並不討厭講述自己。但是隨著講述而喚起的記憶只會起到模糊自己的存在這樣一種作用,這無疑是很可怕的,說如同目睹了下面的情景:在廉價染料染成的布匹上,諸多的色彩在洗濯的清水中忽然褪去了顏色,以致於彼此摻合在一起,變得混濁不堪。不少人依靠記憶被反覆喚起以便確認某種印象,憑借追蹤體驗以便加深其意義。倘若把收看作正好相反的情形,那麼,具有將這一切加以確定和深化之功能的那些記憶的部分,不是在他自身沒有察覺之時便已悄悄地如堆肥一般被累放在了某一個地方嗎?不知什麼時候那令人噁心的堆肥不是會在他身邊散發出奇怪的臭味嗎?
  收甚至還害怕看見鏡子聽完他講述後臉上露出的那種滿足的表情。對他來說,那表情在女人所有的表情中無疑是一個最大的謎。
  在刨根問底之中,鏡子能夠輕鬆地與講述者共同擁有那些記憶,最後甚至能夠掠奪對方的記憶並攫為己有。如此這般,鏡子將他人的記憶加工為一種比體驗更為生動的東西,同時徹底摒除了伴隨著體驗而產生的失落感和事後的悵然。而且她擅長於把這種架空的體驗全盤變成自己生存的養分。
  鏡子惟有在全身心地傾聽著的時候,能夠讓自己帶著某種近乎於表演的感情愛上這個平常自己毫無興趣的年輕美男子。只有在這種時候,人造的假花也能變成活著的真花。鏡子的觀念與收共眠於同一張床上。
  最終鏡子醒悟到,自己之所以與「活著」、與人生、與體驗這一類粗糙雜亂的東西無緣地生活著,其實並非因為自己匱乏勇氣。正因為如此,鏡子得以擺脫了「活著」所具有的那種不能後退的性質,只能體驗惟一一次的性質,不可能同時在另一個地方進行另一個行為的性質,即人生惟有一次的法則。她把從許多人那兒獵獲而來的記憶保持了比自己親自去做更色情的成分……那天晚上,她擷取了足以滿意地上床就寢的果實。不管怎樣,既然在收看來,行為只是一種記憶,那麼,它與作為記憶而清晰地留存在聽他講述的鏡子內心裡的那些東西之間,又有什麼區別呢?就收的同一個體驗而言,鏡子和收難道不是具備著完全相同的資格嗎?如果是這樣,那麼,「這是收所體驗的」這種說法又有什麼意義呢?
  ……吃完甜點時,一直悉心聆聽著的鏡子以一種「果然不出所料」的神情,凝視著眼前像是虛脫了一般的收的臉龐。
  分享收新近情事的記憶,給兩個人的關係注入了一種親密感。因為還不想就此分手,所以飯後兩個人又手挽手地在夜晚人影稀疏的街道上躑躅起來。因年終和新年掏空了腰包的人們或許現在正老老實實地蜷縮在家中,從而將街道變得更加冷清淒寂。在那些還沒有打烊的服飾店和洋貨鋪裡,也看不見客人的影子,只有耳環、領帶夾正在空虛地閃射著光芒。或許黎明時分,會有冷霜打落在這些櫥窗上吧。
  「你不是演員嗎?難道不能做出一副更像情侶的模樣和我走在一起?」鏡子用快活地聲音說道。
  「說真的,我僅僅是為了舞台才生就了這樣一張臉蛋的。」
  收的心境突然變了,盼望著鏡子能夠嘲笑自己的窩囊,那種無論怎麼等待也撈不到好角色的窩囊。但是這個教養很好的女人是決不會提起傷害他人自尊心的話題的。
  「那麼,即使到了80歲,也一定要讓我看到你這樣漂亮的臉喲!」鏡子謙恭地說道。在大樓的罅隙裡,閃爍著開往遠方的電車的火花。
  「不久,衰老就會降臨吧。」收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心情思忖道,「我將變成一個令人討厭的只會吹噓年輕時的力氣和靈巧的乾癟老頭吧。」
  一個小學生模樣的賣花姑娘正纏著人兜售鮮花。那些花被包裝在冷冰冰的打濕了的玻璃紙裡。收停下腳步買了一束。從小姑娘那雙毛線手套的窟窿裡露出了她紅姜似的大拇指。
  「送給我的?」鏡子問道。
  「不,」收殘酷地回答道。他一邊走著,一邊用鞠子送給他的貂皮手套的指尖把色彩黯淡並已經打蔫的菊花、水仙花、冬薔薇花的花瓣,一瓣一瓣地撕扯下來,撒落在大路邊。鏡子也走過來幫他的忙。
  「我們是在故意裝出一副喝醉了的樣子吶。」鏡子說道,他們倆萌生了一種自己將會變得快活起來的預感,可就在預感尚未應驗之前,花束已經被撕扯得一乾二淨了。

《鏡子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