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秋季展覽會上,夏雄因為去年有作品特別入選,所以可以不經過審查直接參展。但他卻無法確定繪畫的題材。從春天開始,他心裡一直牽掛著這件事,但又未能找到中意的題材。他的心中貯滿了他那豐富的感受性的獵物。無數被他的感受性之箭所射中的東西堆積如山,恰如在荷蘭的靜物畫中那些野雉、山鳩的遺骸與豐醇的果實混雜重疊在一起,共同沐浴著夕陽一般。或許因為收成過於豐饒,以致於反倒抓不住焦點了。
  進入七月後的一天,夏雄懷著走投無路的悒鬱心情,隨身攜帶寫生簿,驅車前往多摩的深大寺。
  日頭已經西斜,樹木投落下頎長的影子。驅車進入古老水車旁的道路,只見樹木遮蔽著的黑暗中水光粼粼格外耀眼。不久在樹林更幽深的地方,據稱是建於桃山時代的深大寺的紅色山門便出現在了石級上。夏雄在此停下車來。
  郊遊的中學生們坐在清澈的泉水邊的折凳上,吵吵嚷嚷著。這兒建有臨時的蕎麥麵館、陶器鋪,還有小販在出售鴿笛和草編的馬兒。夏雄買了一隻鴿笛,試著吹了吹。隨著笛聲的響起,幾乎所有的中學生都一齊吹響了鴿笛。夏雄不禁吃了一驚:這聲音彷彿在靜寂灰暗的寺門前的風景畫上潑灑了嘈雜而且極不協調的原色顏料似的。
  夏雄在山門前低下頭鞠了個躬,決定到山裡去。道路通過被蓮葉和浮萍所覆蓋的辨天池畔,在一家出售樹根工藝品的古樸的茶屋前往右拐去,然後是一個上坡。此時夏雄化作了抱著寫生簿步入自然中的畫家這一抽像的存在。在被幽暗的杉樹護衛著的陡坡上,除了他,再也看不見別的人影。他一邊爬山,一邊吹響了鴿笛。笛聲滲透進幽深的杉樹叢中,然後又悄然消失了。他覺得自己是一隻孤獨的鳥兒。
  爬上去一看,周圍形成了一個舒緩的斜坡,稀疏的紅松林透出西斜的陽光。傳來了響亮而清脆的笑聲。只見兩三個中學生正利用這個斜坡和松林比試驚險的自行車特技。那叫聲與夕陽下旋轉的車輪發出的銀色閃光融為了一體。夏雄想打開寫生簿,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那一切過於充滿了動感。
  不久,騎自行車的少年們飛下陡坡消失了。
  夏雄就這樣在初次觀賞到的風景中流連徜徉,他體會到了那種與不眠之夜大腦異樣地清醒,以致於無數鮮明的意象接踵而至的狀態頗為相似的東西。那些意象如亂麻一團,難以形成完整的畫面,而只是一些沒有意義的殘片,其中還有不少已經流失了。有時候,一幅完整得燦然發光的繪畫會橫斜著身子從眼前白白掠過,來不及捕捉住它的全貌便已悄然逝去了。大多數風景就這樣接二連三斷片似的顯現在眼前。
  但風景這東西恰如翻閱畫卷一樣,既有開端也有終結。不妨把面對風景時的精神狀態比作臨睡前的狀態,有時會覺得大腦清醒無比,無數的意象陡然地跳躍著,似乎正和睡眠背道而馳,可就是在這時的某個瞬間大腦突然開始向睡眠急速陷落。與此相同,陷落於風景中的狀態也會在某個意想不到的瞬間突然駕臨。的確,畫家是用眼睛來觀察風景的,在最仔細地觀察時看得最明晰。儘管如此,那種明晰的極致卻與突然降臨的睡眠屬於同一種尤物。
  ……夏雄在稀疏的松林中前進,發現那種瞬間尚未來臨。
  穿過樹林,面前開闊的廣袤草地是那麼明朗而鮮明。在剛才那片陰暗的森林中向上攀登時,決沒料到會有如此平坦而遼闊的風物在山頂上展開。站在草地上的身體與身後黑暗森林、遙遠的地平線上毗連成列的聖祠之間,除了傾斜著劃過遠方的高架線之外,便是一望無際的平坦田園。森林中奇缺的日照卻豐饒而慷慨地流瀉在這片原野上。因為是西下的夕陽,所以光線傾斜而低平,使野草和田疇的表面反倒漂漾著發自內部的明朗和光亮。放眼望去,除了在遠處農田里勞作的兩三個人影外,看不見別的人煙。
  儘管離都市並不遙遠,可夏天的傍晚,在天空和廣大的原野、田疇、森林的中央,自己竟然會陷入一種完全孤獨的狀態,這不禁讓夏雄感到難以置信。向地平線遠遠望去,只見所有的風景正環繞著它,純潔地化作了它的所有物。是啊,在這毫無特色可言的夏日黃昏的田園,包括透過每一棵草尖的那種夕照的色彩,一切的一切都無不純潔澄淨。顯然這兒有一種淨化的功能。
  夏雄感到自己現在已擺脫了那種紛繁意象的疊嶂,正一步步接近風景的核心。從草地的盡頭取道左行,開始漫步在麥田、玉米地和剛才通過的那片森林盡頭的邊緣地帶。小徑左面的森林裡,古老的巨樹參天而立,使周圍黑暗得恍如夜晚。小徑右邊的麥田一片蔥綠,葉子的輪廓清晰可見。綠色被夕暮的黑暗一點點侵吞著,已經開始發黑了。
  夏雄在前面道路的盡頭聽到了摩托車的嗡嗡叫聲,以為它會駛向這裡,不料它很快遠去了,想必它是從某個地方的側徑出現在這條小道的盡頭,然後又駛向了遠方吧。尾燈的一團紅光鮮明地閃爍在野徑的深處。
  夏雄這才第一次望了望小道盡頭的西邊天空。那兒日頭已開始西沉。
  地平線被傍晚黑色的雲朵所籠罩著,地面與天穹之間的界線被融解消隱了。那是一片厚重而密集的雲海,其表層宛若被切成了碎片一般,形成了拖曳著的浮雲的重疊。因此,透過浮雲的夾縫能窺見淡藍色的天空,在密雲的上面甚至還殘留著窗戶般的淡藍色縫隙,而那扇雲煙的窗戶其形狀恰好像是橫著放置的詩箋(原文為「短冊」。是一種長約36厘米,寬6厘米的詩箋。——譯注)。在這些雲煙的對面,只見太陽已經開始落山了。
  這時夏雄成了某種獨特而深刻感受的俘虜。他感到自己突然被陷沒在風景的核心部分裡。這是一種處於冷靜的極限中,同時又被目眩頭暈的幸福感所攫住了的特殊狀態,在這種狀態中他的眼睛最明晰地看見了風景。
  太陽西沉了。當它呈現出耀眼的橙黃色,開始侵蝕最上面的一層浮雲時,從那些散亂的浮雲中折射出了莊嚴的光芒。而一旦太陽繼續下落,那折射出的光芒便漸漸褪色了。太陽徐徐地變成了血紅色。被浮雲所割裂開的太陽的上面部分依舊保留著橙黃色,而下面部分卻化作了鮮血欲滴般的紅色。
  太陽眼看著從幾道拖曳著的浮雲中間滑落下去了,它開始填充著在黑色密雲中央洞開的那扇形狀如橫放著的詩箋一般的窗戶。上面和下面都被黑雲牢牢地包裹住了,惟有那窗戶充滿了落日的光輝。至此,夏雄看到了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四方形的落日。這紅彤彤的四方形太陽好一陣子就那樣駐留在那兒。原野已經黑透了,麥田在微風中發出黑色的簌簌聲響。
  不久,形狀如詩箋般的太陽越變越窄,直到最後的余火燃盡,夏雄都一動不動地佇立著,甚至不曾打開寫生簿。太陽完全隱沒之後,在高高的天穹上,纖細的雲朵在澄明的光線中凝神靜止了。
  就畫它!——夏雄在心裡打定了主意。
  拳擊聯賽結束已經一周了。峻吉所在的大學獲得了冠軍,主將峻吉為此大出了風頭。他不知道該怎樣來表達這種喜悅,於是拽上低年級同學來到了正在舉行妖怪大會的遊園地。他抓住裝有特殊裝置的幽靈的手使勁一拽,誰知幽靈的手竟然被他拽掉了。他和管理人員發生了爭執,演出了一幕激烈的武鬥場面。迷宮被破壞得一塌糊塗。
  清一郎聽說了這件事,他對峻吉表達喜悅的方式很感興趣。雖說結局顯得頗為愚蠢,但喜悅的表達最後以破壞而告終,這的確顯得奇特而真實。峻吉帶著破壞的衝動,將目的地定在妖怪大會,這也是很得要領的。峻吉希望有幽靈存在,當然,也理應有供他懲治的幽靈存在。
  大學已進入暑假,聯賽結束後也已過去了兩周。杉並集訓地的集體生活還在持續著,聯賽期間中止了野外跑步訓練又從早晨開始了,一群身著灰色運動褲的年輕人選擇了沒有鋪柏油的道路,沿途進行空拳練習和跳躍練習,從尚在沉睡中的街道上奔跑而過。
  七月初的某個星期六,清一郎剛過三點便空閒了下來,所以出發到集訓地觀看他們的練習。
  集訓地是由一個陳舊的街道工廠改造而成的,工人的宿舍如今成了學生們的集體宿舍,車間部分則成了健身房。連接宿舍和健身房的是大煞風景的食堂兼廚房,以及設有淋浴的澡堂和茅廁。一棵樹也沒有的前院被用來做預備體操。這種粗糙陳舊的木板建築作為朝氣蓬勃的青年們的活力的容器,不能不說是恰到好處。
  清一郎從一扇破舊的小便門進入了前院。只見夏日的夕陽清晰地照射著一無所有的地面和澡堂前的苔蘚。他站在廚房門口往裡瞅,有兩個人在當班,正剝著土豆皮。在他們粗壯的手指間,被剝皮後的土豆露出了鮮嫩而嬌艷的白色肌膚。
  一瞥見清一郎的身影,兩個人就老老實實地低下了光頭,向前輩行了個禮。清一郎把帶來的一包牛肉扔在了案桌上。
  「大夥兒一起吃吧。」
  沉甸甸的生牛肉撞在案板上發出「彭」的一聲響。兩個人再次回過頭,情不自禁地微笑著道了謝。
  清一郎思忖道:這兩張充滿了鄉村氣息樸實的新面孔,多虧進了拳擊部才得以讓那種樸實免受毀損。他走出廚房,從前院向二樓的一個窗戶大聲喊道:
  「喂,峻吉在嗎?」
  「哦。」峻吉用沙啞的嗓音回答道。那聲音就像是要自個人趕走午休的睡意似的。峻吉半裸的身影與他的聲音一起同時出現在窗口邊。一發現來客是清一郎,立刻伸出手在頭頂上握住對方的手,發出印第安人一般的嚎叫:
  「上來吧,離練習還有一段時間。」
  清一郎沿著嘎吱作響的樓梯向上爬,打開了峻吉房間的拉門。三個只穿著一條褲衩的年輕人橫七豎八地睡在榻榻米上面。峻吉發出的怪叫聲也絲毫沒有妨礙他們的酣睡。胡亂躺著的這三具赤裸的肉體就像是在睡眠中被麩醋浸漬著的,因汗珠而閃閃發光的金色果實或別的什麼。
  從峻吉的眼角到眉毛,那些貼在聯賽時受傷處的橡皮膏還沒有取下來。但從他那沒有任何痕跡的光彩照人的肩胛到側腹一帶,卻因為剛睡過覺而明顯地留下了榻榻米的紋路。連圓圓的臉龐上也不例外。
  有兩三本無聊的講談雜誌亂扔在地上。
  「你成功地做到了一瞬間也不思考事情。」
  「是啊,成功了。因為那樣走運的拳擊是不會出現在思考之後的。」
  明朗快活的峻吉不屬於那種拘泥於憎恨和輕蔑的人,但惟獨對思考這種行為本身充滿了蔑視,也從未想過存在著一種輕蔑思考的思想。思考僅僅是他的敵人而已。
  行動和有效的拳擊佔據他的世界的核心。思考無異於一種裝飾品,猶如濃濃地塗抹在核心周圍的甜奶油,難免有一種多餘物質的感覺。思考屬於簡樸的對立面、單純的對立面、速度的對立面。如果說速度、簡樸、單純和力量中存在著美的話,那麼思考則代表了一切的醜。他甚至很難想像會有一種像離弦的利箭般飛速敏銳的思考。莫非會有比一瞬間的直接爆炸更快捷的思考嗎?
  思考,那像樹木一樣遲緩的生成,在峻吉眼裡只映現為一種可憐的植物性的偏見。被訴諸文字的事物的不滅與行動的不滅相比,分明要卑微低下很多。因為它的價值本身並不產生不滅,而是在不滅得到保證以後才產生價值。不僅如此,思考者們如果不把行動用作一種比喻,將一步也不能前進。倘若大論戰的勝利者們腦子裡沒有浮現出俯視著敵人在眼前鮮血淋漓地倒下時的勝利者的形象,又怎麼可能沉湎於勝利的快感中呢?
  「思考」這東西具有一種多麼含糊不清的性質啊!越增加其透明度,它就會越是墮落成毫無用處的旁觀者的囈語,而不透明的思考只有依靠其不透明的性質才會有助於行動。由此看來,在這一次聯賽中那制敵人於死命的輝煌無比的幸運一拳,是從活力不可測知的黑暗深處,宛若忽地一閃升上天空的閃電一般帶著透明的姿態而倏然出現的。它是那種在一閃之間便把我們救離了黑暗的力量。
  ……清一郎每次與峻吉相見,都痛感語言的無力。這是一對奇妙的朋友,從不曾進行過真正的交談。
  「今天練習後有空嗎?」
  「嗯。」
  「一起去吃飯吧。」
  「晚飯要和部員們一起吃。前輩也一起吃吧!」
  清一郎對自己沒有告訴峻吉給他們帶來了牛肉這件事頗為得意。
  「這也行啊!吃飯後不出去玩玩嗎?」
  清一郎伸出小拇指,暗示峻吉:有想見他的女人。
  「哼,是今晚就能馬上上床的女人嗎?」
  「可真是來得直截了當啊!不過,峻吉很討厭幹這種買賣的女人吧。」
  「對於這種買賣的女人和麻煩多事的女人,我都只有舉手投降。賣淫的女人不乾淨,麻煩的女人又多事……」
  就像是眼前擺著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算式一樣,峻吉空想著繁瑣的情感上的討價還價。但僅僅是憑空想像也讓他禁不住一陣戰慄。他把那些繁瑣的感情與思考本身混為一談,把兩者都視為敵人,視為女性特有的惡。他認為:「把一件事情想來想去的傢伙就是女人。」
  峻吉閉上一隻眼微笑了。
  「眼下我倒是有個比那些女人都好的女孩吶。過一會兒就讓杉本見見她。」
  「怎麼個好法?」
  「想法簡單,大大咧咧,身體又棒……說來還有些傻乎乎的。不過,大家都說她是美人,想必就是吧。」
  「是民子那種類型嗎?」
  峻吉已記不清民子的長相了。
  川又教練來了。他總是在練習開始前15分鐘準時到達,出現在院子裡。練習在5點鐘開始。清一郎本來就認識川又,所以走近他寒暄一番。
  川又只生硬地回答了一聲「呀」。他平常總是一副生氣的樣子,以致於誰也無法斷定他是否真地生氣了。他是20年前的現役選手。如今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拳擊,已沒有任何一樣能夠引起他關注的東西,在這個名教練門下湧現了很多著名的選手。
  川又眼睛與眉毛間的皮肉有些隆起,鼻子長得像馬鞍,耳朵長得像花菜。一看就知道是拳擊家的臉,儼然形成了一座紀念碑。它如同被海蛆蛀蝕了的船頭那莊嚴的面部一樣,是長時間被拳擊蛀蝕後才塑造出來的一件作品。從這種臉上人們只能純粹地讀出「拳擊」這一個詞語,恰似在老練的漁夫臉上人們只能讀出大海的名字來一樣。
  他沉默寡語,幾近可怕的程度,偶爾用拳擊家特有的那種啞沙得含混不清的聲音,讓極少的幾句話如食鹽一般蹦出他的嘴邊。可只有在練習中間,他才像換了個人似地變得饒舌了。不過他的話全都近似於怒吼,無秩序地迸發出許多短小的、斷斷續續的,劈柴拌子似的詞語。那與其說是語言,不如說是對他那雙靈敏的手的運動所做出的一種註釋。
  「請允許我參觀一下。」清一郎說道。
  「哦,請吧。」
  兩個人周圍,驟然間增加了不少沉默著的青年半裸的身影。他們一個個向川又無言而鄭重地問候致敬。他們手纏白色的繃帶,不停地晃動著身體,在那兒轉來轉去。他們那動彈自如的肩膀上的肌肉使肩胛骨看起來就像是兩隻隱藏的翅膀。
  為了正在臨近的激烈撞擊,大家都在活動身體。一些人像在冬日封凍的路面上的行人經常做的那樣,在炎熱夏天夕陽西下的地面上匆忙地原地踏步;一些人則交替揮舞著纏有繃帶的雙手。儘管上半身裸露著,下半身卻套上了護腿的緊身褲,還加了一層褪了色的拳擊褲。
  峻吉出現在院子裡,先是對教練說了句「開始吧」,接著行了個禮,然後便喊起了預備體操的口令。
  清一郎背靠在護牆板上,觀賞著十四五個年輕人赤裸的雙腳一起開始跳躍的情景。峻吉喊著雙手叉腰、扭動身體、深屈膝、舒展腳腱的體操口令。那年輕尖厲的聲音是多麼口齒伶俐而又響亮清脆啊。
  ……終於開始了室內練習,管理人鳴響了銅鑼。
  一瞬間,剛才還在這裡的青年們全都一齊奔向了另一個世界,只留下了清一郎一個人。
  僅僅只在一旁觀看的清一郎也能感到自己早已遠離了那些諸如「關於這個問題嘛」,「能不能請您考慮一下」,「作為敝公司的立場」之類的陳詞濫調。那些落入俗套的說法彷彿在一個自己看不見聽不著的遙遠地方,變成了漆黑的一團,乃至絕了種斷了根,而眼前卻躍動著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作為身在那個陳詞濫調的世界中的一員,自己至少在此刻徹底地遠離了那個世界,而置身於離另一個躍動著的世界最近的地點上。那種運動傳遍了轟隆作響的陳舊地板,也傳達給了他,以致於它的飛沫直接濺在了他的臉上,使他恍若置身於行動的岸邊。
  「這個世界必然以破滅告終,但在此之前,光輝耀人的行動將在一個個瞬間中誕生,在一個個瞬間中消亡。」
  清一郎思忖著。這種思考很容易滑向這樣一個觀點:惟有在行動裡才注定有人的永生,惟有在行動裡才有某種恆久不變之物。但他自己卻並不打算投身於那種行動中,僅僅是觀賞它便已經深感滿足,而絕不試圖出動自己的身體……他不願意在自己演示的行動中不協調地添加永垂不朽的光輝。與其成為一個美麗的人,還不如成為自己所厭惡的那種人的化身。
  在他的面前,跳動著一群「行動」者。十五六個人,還有穿梭於他們中間的教練,像是被起伏著的驚濤駭浪搖曳,晃蕩著一樣。銅鑼響了,第一個回合結束了,全體人員都停止了運動。地板上到處撒落著黑色的汗滴。
  在30秒的休息時間裡,峻吉甚至沒有向清一郎投來一絲微笑,只是繃著臉,面對窗戶調整了一下呼吸。這使清一郎對他很有好感,因為他應該如此。
  銅鑼用那種宛如被反彈回來般的尖厲聲音鳴響著。再次群情激奮,各自開始了空拳練習、跳繩,或者向著吊袋、梨球以及用兩端分別繫在天花板和地板上的粗橡皮筋所支撐著的輕袋一陣亂打。
  狂烈的波濤又一次在眼前洶湧澎湃,甚至連地板的嘎吱作響也都伴隨著節奏。在不足二十坪的木地板房間這樣一個瀰漫著皮革與汗水的氣味的空間中,充滿了鞋底在地板上渭蹭的尖厲聲音、粗壯的手臂揮舞得嗖嗖作響的聲音、打出直拳時從牙縫間迸發的蛇一般的呼吸聲。
  而且這所有的聲音不斷地變換方向,一點點地向著左側彎去。接著下一輪來自各個角度的聲音又追逐而來,與剛才的聲音重合在了一起。敏捷的腳步彼此交叉著,白色的鞋帶在各自的鞋面上飛舞閃亮。
  另一方面,繩子像鞭子似地叩擊著地面,圍繞著跳繩者的身體,吊袋發出鈍重的肉體的聲音,以回應對它的擊打。梨球那機械而痛快的連續響聲更是分外悅耳。
  「還有一分鐘。」管理人大聲吼叫道。
  峻吉正在與沙袋作戰。這沉甸甸的厚重物猶如懸掛在肉店鐵鉤上的巨大肉塊,阻擋在他的面前。它不過是一個骯髒而襤褸的灰色皮口袋罷了,可在灼熱的目光裡,它卻化作了沾滿鮮血的巨大肉塊,並對來自拳擊手的打擊發出深深的會心的回應。他使出全身力氣的猛烈擊打每次都遭到了它用一種不可征服的重量感來進行的挑釁。的確自己使出的力量從這種皮沙袋中承接了一種奮力抵抗的力量。峻吉傴下身子,給了它一記準確的上擊拳。沙袋向後仰了仰,隨即又毫不變形地重新吊垂在原處。
  這傢伙還存在著!無論怎麼打擊它,它都存在著。峻吉踅向左邊,對著它連續出擊。他的拳擊手套就像是深深扎入了那皮沙袋似的。可事實上卻並非如此,這不,力量只是在沙袋的表皮上便轟然爆炸了,然後傳遍了他的手臂,又返回到了他熾烈的力量的源頭。汗水從他的身體向四周飛散開來。
  第二回合結束了。從第三回合起開始了一組實戰演習。川又從拳擊場外不斷地用難以聽清的聲音抗拒著室內的嘈雜聲響,一個接一個地發出下列語言的斷片:
  「再小一點。大了大了。」
  「不要伸出下巴!」
  「往前往前,放鬆!」
  「腳!腳!腳!」
  「上去!」
  「太小了,不行。」
  「不能用手指尖打,放鬆點,身體已經過去了。」
  「轉身!快轉身!」
  「把右手輕輕向上,右手!」
  「再往前一步。再打一拳!」
  「對對對,這就對了。」
  ……
  「還有一分鐘。」管理人吼叫道。
  夕陽照射著場內。這時清一郎看見兩三個年輕人躍動的頭頂上籠罩著一輪光環。一些人下顎滴落的汗珠正一顆顆發出神聖的光芒,而另一些人汗津津的短髮則被夕陽鑲上了一層金邊。他們的髮根上駐留著的汗滴無不晶瑩透亮,閃閃發光。
  ——練習和晚飯結束後,清一郎和峻吉走出集訓地,在夏夜霓虹閃爍的街道上款款漫步。因為是星期六的晚上,那些出售冰塊和冰激凌的店舖裡擠滿了身著單衣的的攜帶家眷的人群。
  「今天實戰演習的那傢伙,你覺得怎麼樣?」
  「看起來挺不錯的。」
  「對吧。」峻吉得意洋洋地說道,「那傢伙可是一個被偶然發現的寶貝吶。擊拳不怎麼樣,可時機卻掌握得很好。他肯定會大有作為的。」
  「而且好像很有膽量。」
  「不是有句俗話叫『男人靠的是膽量』嗎?」
  清一郎以為自己從那些落入俗套的陳詞濫調中逃脫了,可沒想到又在這兒遭遇了它。但與清一郎不同,峻吉一點也不畏懼自己所使用的套話。
  峻吉說想吃刨冰,可清一郎說到處都很擁擠。峻吉說他知道一個人少的店,於是,帶著清一郎走進了胡同裡的一家小冰鋪。「我要草莓刨冰。」拳擊家叫喊道。
  一個微胖的、長著可愛臉蛋的姑娘走了過來。從她的神態中,清一郎判斷,剛才話題中談到的那個「想法簡單、大大咧咧、身體很棒」的美人肯定就是她了。
  「你對季節很敏感。」
  「你是說我嗎?」
  「一到夏天,你便轉而挑選刨冰店的姑娘了。」
  拳擊選手默默地微笑了,站在旋轉著的刨冰機前面,姑娘一邊把玻璃器皿伸到下面按住刨冰,一邊朝著這邊炫耀著她那渾圓的臀部。
  草莓刨冰不愧是一種美妙的飲料,它那人工的鮮紅色濃濃地沉澱在玻璃杯底部,越往上走顏色就越淡,將冰渣染成了淺淺的桃紅色,就像是街頭上的姑娘們那繫在和服上的華麗衣帶或別的什麼掉進了玻璃杯底部,從上面脫落的顏料一下子滲透進了白雪裡似的。再加上夏季的酷熱,使它作為一種飲料未免顯得過分色情,甚至露出一種容易中毒的危險性……總之,它是一種美麗的飲料。
  峻吉舀起刨冰大口大口地喝著,眼珠卻在刨冰和女人身上輪番掃瞄。就在快要喝完的時候,他叫來了那姑娘。
  「再來一杯,」說完,又小聲地問道,「現在能出去一會兒嗎?」
  「現在不行。因為招牌上寫著10點打烊。在此之前你就先去看看電影,打發一下時光吧。10點過後,老地方見。」姑娘像是對峻吉的這個問題早有準備似的,不加思索地回答道。看見峻吉的眼神裡充滿了失望,等那姑娘一走開清一郎便安慰道:
  「不好嗎?我陪你去看電影。」
  「那種事如果不是現在就干的話,真讓人受不了。」峻吉嘟囔著。
  當集訓結束時,每個選手都會突然遭到那種慾望洪流的襲擊,峻吉打算一點一點地將它排泄掉。這是一種聰明的做法,但他並非為了要聰明才這樣做。聯賽勝利結束了,他獲得了自由,能夠用手去捕捉眼前的東西了。
  清一郎也知道,在這個拳擊手身上完全缺乏耐心等待,特別是慢慢等待各種事物的成熟所必須具備的素質。他和清一郎一樣,完全不相信時間與未來會帶來益處。無論幹什麼事情,都絕不相信由利潤所代表的那種時間的收益,這一點乃是他們倆產生共鳴的源泉。
  清一郎目不轉睛地打量著牢牢鑲嵌在拳擊手堅固的臉龐上的那雙生動而清澄的年輕眼睛。此刻驅使著峻吉的是慾望嗎?關於這一點,就連同樣作為男性的他也很難想像。抑或是神經質的焦躁?可峻吉與那種神經質的類型又相去甚遠。或許作為什麼也不思考的歸宿,峻吉只是牢牢地把握住現在每時每刻擁有的堅固的存在感而已,這種存在感恰似放在眼前這張水汪汪的桌子上的那杯鮮明清澄的草莓刨冰一樣。此刻,他像草莓刨冰似地存在於這裡,而他的眼前又分明存在著自己的女人。在這種單純的構圖中,拳擊手應該喝著草莓刨冰,然後在這裡當即和女人做愛。可能的話,就在現在!並且就在這裡!就在刨冰店的桌子上!否則,不等一瞬間過去,或許他的存在就已經崩潰解體了。
  那邊有一家子善良的人正一邊喝著小豆刨冰,一邊不無厭惡地瞅著峻吉這邊。峻吉眼角的橡皮膏足以引起女人和小孩的畏懼。
  那是由一對貧寒的職員夫婦、兩個並不快活的小姑娘所組成的一家子。小姑娘們用一隻手護著玻璃杯,生怕碎冰潑灑在地面上。瘦的家長為了保護一家人免遭暴力襲擊,偷覷著峻吉那雙穿著木屐的腳(峻吉正把雙腿大大地叉開在椅子的兩側)。現在小姑娘們的眼睛奇妙地起伏著,觀注著自己手上的匙子那匆忙的動作,以免讓發光的薄白鐵匙子劃破了自己的嘴唇。
  一個新來的客人撩開布簾子走了進來。這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個子男人,敞開著露出土裡土氣的開襟襯衫的胸部,紅黑紅黑的臉上因為汗水而油光閃亮,剃著一頭短髮,年紀約莫有四十五六。他用毫不客氣的聲音問姑娘道:
  「老闆在嗎?」
  「不在。」
  「你撒謊!」
  他大踏步鑽進了店舖的裡間。待他進去後,姑娘像是用腰桿來扒拉開椅子似的,邁著「Z」字形的步子走近峻吉的耳邊說道:
  「這是個放高利貸的人吶。老闆是在自行車競賽中輸光了老本,才落到這步田地的。」
  忽然裡面開始了一陣高聲的爭吵,能聽見你一言我一語的:「沒有就是沒有。」「我要砸碎你的狗店!」清一郎和峻吉面面相覷。那一家人匆匆付完賬,走了出去。現在店裡只剩下了他們兩個客人。
  這是一場相當激烈的爭吵,因為裡面很狹窄,所以,店老闆——他是一個在毛線腹帶上套著一條短襯褲的胖子——為了把高利貸推搡出去,不得不走出裡間來到了點頭,又接著吵開了。店老闆怒髮衝冠,面紅耳赤,把尚未收拾的玻璃杯從桌子上推翻在地,砸得粉碎。這次高利貸又對著那姑娘大施淫威道:「不還錢,哼,老子他媽的就宰了你!」——這是那放高利貸的傢伙離開店前留下的最後一句恐嚇話。他再一次環視著四周,為發洩憤怒,竟把牆壁上的美人畫年歷一把扯了下來,撕了個粉碎,隨即揚長而去了。店老闆氣得都快要窒息了。
  「哎呀,今天倒霉透了。早點摘下招牌關門吧。對不起,先生,今天已經關店了。」
  出來拾掇的姑娘動作麻利地收起了布簾子。「等著你喲。」她向峻吉使了個眼色。峻吉回了個眼色才起身離開,剛走出店門才兩三步,兩個人就互相擁著肩膀,大笑了起來。竟然在世界上存在著神助這種東西。不到30分鐘,峻吉就能和那姑娘一起同床共歡了。
  清一郎在車站前面與大笑不止的峻吉分了手。
  「夏雄呢?」從公司回來的父親問道。
  「今天一天都關在畫室裡吶。」母親回答道。
  每當這種時候,這一對半老的夫婦就會從彼此的目光中搜尋到說不清是感動還是困惑的神情。他們對自己兩個人之間怎麼會生了這樣一個兒子,至今仍覺得不可思議。夏雄的兩個哥哥一個是公司職員,一個是技師。還有一個姐姐嫁給了銀行家的兒子。從這個頗具市民性的山形家族中居然莫名其妙地出現了一個藝術家。
  夏雄雖說並非生來就有一副強壯的身體,可也並非什麼羸弱多病的血統的產物。有一群維也納詩派的世界末詩人曾公開宣稱:如果詩人雙親中的某一方不是瘋子、梅毒病患者、抑或殘疾人,就難以躋身於他們中間,如果從這種可怕的藝術家定義來看,夏雄是完全不合格的。而從世俗的觀點來看,他分明屬於「幸福的王子」一族。他輕鬆愉快地長大成人,其成長的方式中找不到任何可供精神分析醫師說三道四的材料。
  但是,他的某些地方在弟兄中間卻顯得有些特別。父母親抓不住那種微妙差異的性質,只好長時間以近於恐怖的心境來關注著他。可夏雄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又是最小的兒子,受到了父母兄姊的百般寵愛,以致於他察覺不到自己有什麼異樣。就這樣理所當然地誕生了一個不自覺的藝術家。這是一種與疾病中最該警惕的所謂喪失了自覺症狀相近似的東西。
  從純粹市民性的家庭這一點來看,山形家怎麼會突然降生一個藝術家,這是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團。在對周圍的風物從不加注意,一心生活在社會關係與人際關係中,並對這種生存方式從不抱任何懷疑的人們中間,居然誕生了一個只是為了單純地進行觀察,感知和描寫而生存的人物!可這的確是事實,以致於成了親戚們永不窮盡的話題,最後只好用「才能」這個方便的詞語來加以概括總結。
  如果是製造一台機床,建造一棟房子,烹調一盤菜餚,那麼無非是為了滿足某些需要罷了,所以倒不難理解,可是,為什麼要把那些業已存在的蘋果、獻花、森林、夕陽、少女,繪製在畫布上呢?這超越了這個家庭的理解範圍。它不僅是存在的徒勞重複,而且強調自己這一嶄新存在的權利,並企圖剝奪既定的存在。倘若夏雄是一個病人,或許這會作為病人的一種消遣而獲得寬恕吧。可夏雄卻具備著健全的體魄,既非瘋子,亦非肺結核病人。
  在嗅知藝術才能的內部所潛藏著的一種難以擺脫的陰暗這一點上,世俗的人們的鼻子是不可小看的。所謂才能乃是宿命的一種,而所謂的宿命或多或少都是市民生活的敵人。只依靠天生的東西來經營人生,這顯然屬於女人和貴族的生存方式,而並非男性市民的生存方式。
  觀察、感覺、描寫,把這個活著的、運動的世界變成一些只有色彩和圖形的靜止的純粹物象、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夏雄卻感覺不到其中的可怕。而最初深感恐怖的父母也在不知不覺之間對世間所評價的「才能」這種說法感到釋然了。但這依舊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觀察事物,而且事實上他也的確能夠看見某些東西!
  在旁人眼裡,夏雄的某些地方總有點與眾不同。從孩提時代起,他與環繞著自己的世界就沒有任何格格不入的感覺,從不曾想像過世界是以另一種風貌映現在他人眼裡的。儘管如此,在他可愛的舉止中,卻有某種引發別人來庇護他的感情的東西,這一點是確確實實的。一個曾見過十二三歲時的他的婦人(儘管是一個熱衷於看相的人),這樣說道:
  「他的長相在幾百萬人中才有一個。這少爺可要好好愛護啊,必須像對待玻璃那樣來精心養育他。他有一雙多俊秀的眼睛啊。這有力的目光會把這個少爺從玻璃的易碎中拯救出來。否則,不到四五歲他就早已像露珠似地消失了。或許可以稱之為天使吧,反正有一種並非此間之物的感覺。少爺是這個世間的寶石,所以周圍的人必須得好好待他喲。而他自己呢,也該好好珍惜自己。」
  這是一個頗為上等的預言,但同時又是一個不祥的預言。玻璃、露珠、天使、寶石,這些能說是對人的比喻嗎?在孩提時代,父親帶著他和兄弟們一起去大海。大海波濤洶湧,發出陣陣可怕的喧囂。哥哥們一個個喜孜孜地跳進了大海。但夏雄卻很害怕,以至於那以後再也沒有湧起過跳進大海的念頭。他開始預感到自己的人生決不會發生什麼事件,或許正是在這個時候。
  ……夏雄在父親為他安裝了進口空調的畫室裡起居生活,並從事創作。他已打好一張小畫稿,只等把它算成圍棋盤似的方格子,再用炭筆放大到用幾張紙粘接而成的高5尺寬6尺的大幅模選紙上。
  長時間為小畫稿的構圖和色彩煞費了一番苦心,以為這下可以定稿著手製作了,可忽然間那小畫稿又陡然顯得不夠完美了。於是再次返回畫桌,凝神注視著那大學筆記本一般大小的詳盡畫稿。
  它已經遠遠超出了寫實。四方形的太陽宛如在陰暗的畫面中央燃燒著的一雙神奇的眼睛。
  從那時所看見的風景到凝結成這樣一幅小小的畫稿,其間有難以計數的風景的微妙變形一一掠過了他的腦海。被剪裁下來的一部分自然所顯示的均衡是贗品的均衡,因為這種均衡在某個地方被交給了看不見的整體,它是從自然整體的均衡那兒被盜取來的,而且一邊模仿著那巨大的均衡,一邊在某個地方被整體所侵蝕。畫家的任務首先是從令人矚目的風景中挖掘出被整體所侵蝕的部分和整體的投影,並剷除它們,從那些貌似崩潰了的殘餘中重新組合起嶄新的小小畫面的整體均衡。正是在這裡存在著繪畫的使命,而照片無論如何都難以免除自然整體的投影。
  一開始,那橫放著的詩箋一般不可思議的落日與黑魆魆的森林、田野的近景一起作為一幅寫實的風景而保存在了他的心裡。它甚至保持著被觀察到的那種姿勢,留下了遠去的摩托車的響聲和森林中茅蜩的鳴叫。但漸漸地就像記憶為了蛻變成更強有力的記憶而必須一度被忘卻一樣,這寫實的風景在夏雄的心中開始了迅速的分解作用。這是一種美麗的腐化,所有的形象都喪失了稜角。比如,被夕陽鑲嵌了金邊的森林邊緣便喪失了自然那種過度的微細和明晰,開始描繪出那種像模糊的沙灘上的砂礫一般的光線的圖案,並化作了與森林、天空相同的質料,猶如兩種濃密的液體混雜在一起似地彼此融合了。而腐化下去的並不僅僅是森林。道路、田野、還有麥子的那種油綠色,也全都分解為各具量感與色彩的群落,以致於麥子、原野、田疇這些詞彙的意義也逐漸消失了。最典型的莫過於傍晚的天空,所有雲彩的形狀、那種光芒、那種紅顏色的濃淡、那種黑暗,全都失去了朝著一分一秒沉陷下去的落日被漸次收斂起來的效果,各自在色彩和形態上變得一律平等了。
  夏雄用自己的眼睛捕捉到那一霎間的落日的風景時,他依靠畫在紙上來保存了那些與時間一起滅亡的東西,但經過上述的分解作用,又使得每個細節越來越被洗卻了時間的因素。為此畫家倣傚時間的力量,以神速改變了那種將一切東西還原為不變質料的長久努力,而在眨眼之間把一切逼入腐化中來進行解體,並還原為色彩和形態的原素,即完全屬於空間的原素。
  這樣,那奇妙的落日的風景便被完全從帶有意義的詞語中嘎然截斷開來,也被從音樂、幻想和象徵中截斷開來,變成了純粹的空間要素的集合。只有這時他才站在了一張繪畫誕生的起跑線上。
  在夏雄的內心裡,常常帶著深深的感動和喜悅感受到擁有時間和空間的整個自然的大伽藍徹底崩潰的那一瞬間。這時,世界完全崩潰了,只剩下一張必須描繪的白色畫面。
  一個充滿溫馴而善良的同情心的年輕人消失了。如今他是一個藝術家,為了創作而招來了虛無。對於獨自一人在畫室裡從事這種可怕作業的夏雄來說,那躍躍欲試的、充滿惡作劇心理的靈魂很快便嶄露頭角了。
  這嬉戲的靈魂!在容忍無意義,一點也不害怕無意義的靈魂面前,製作的無限自由開始了,感覺和精神的放蕩也開始了。他將形象和色彩反覆揉搓揣合,任憑它們向四處游動,還把它們一會兒豎立一會兒橫置……面向一個自身也不甚瞭然的秩序、長時間地把無秩序當作一個玩具來鼓搗。
  這種操作無疑在苦澀中滲透著歡欣、在理性中摻雜著陶醉,其縝密的技術性考慮與感覺上的沉溺合為了一體。
  ……他再次審視著小畫稿。其實,那四方形落日的紅色,即使用炭筆拓下畫稿後再稍加修改,也足以湊合了。然而,一旦覺得它不盡如意,便怎麼也沒法把它原封不動地撂在一旁了。
  他打開裝著顏料的小抽屜,把紅色的顏料放在了榻榻米上。他曾把顏料裝入玻璃瓶中,一一標上顏色的名字,然後把24瓶一齊放在了抽屜裡面。父親從不吝惜買顏料的錢,所以,夏雄年紀輕輕的,便已經成了可與大畫家媲美的顏料收藏家。
  當夏雄開始描繪黃昏時那扇黑雲形成的神奇窗戶中所出現的落日時,使用的是早些年從外國進來的那種純紅色。但是,再一觀察各種各樣的紅色,比如九華朱、紅赤汞、旭日光朱、高麗朱、鳳舌朱、濃紅朱、丹紅朱等,並用手指蘸上粉末塗在紙上比較一看,他改變了主意,打算用鳳舌朱了。再白色的顏料碟上,他一點點地用鹿膠來融解鳳舌朱的粉末,試了試顏色。果然,這種鮮紅的顏色把碟子染成了不祥的落日的那種色彩。「現在碟子裡停留著一個落日。」夏雄想道。面對這種顏色,再和小畫稿的色彩進行了一番比較,夏雄不由得長時間地沉浸在令人麻醉了的快感的思考中。顏色有一種危險的性質,它是一種既使感覺甦醒也使感覺麻痺的奇妙的毒素。越是進行比較,各種顏色就越是在某一瞬間裡煥發出讓人沉醉的美麗,而在某一瞬間裡卻又突然變得醜陋不堪了。「哪個才是真正的落日呢?那黃昏時分隱沒在地平線上的落日才是贗品吧。而在這小小的白色碟子裡,不正是落日的精髓在閃閃發光嗎?」
  一天,峻吉給夏雄打來電話,說是要帶母親去給哥哥掃墓,請夏雄把車借給他用用。這是常有的事,夏雄幾乎從沒想過,自己對汽車的所有權完全體現在什麼地方。
  他也知道,峻吉是從不撒謊的。即便峻吉借車是為了去泡妞,他也會供認不諱的。惟其如此,夏雄的車子才得以在與主人毫無關聯的情況下不時幹出一些不合時宜的事情。
  因此,既然今天他用車是出於這樣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再加上長長蟄居後夏雄也想自己駕車出去消遣消遣,所以便問峻吉意下如何。峻吉十分贊同。下午,夏雄在澀谷車站把峻吉母子倆搭上了車。
  峻吉的母親在一個三流百貨店的食堂當主人,好容易才請准了假,所以她說想去為戰死的長子掃掃墓。年輕時,她做過大戶人家的女傭,如今雖說有些肥胖,但卻舉止穩重、彬彬有禮,與拳擊手的兒子形成了有趣的對照。
  她穿著樸素的和服,手裡拿著一束鮮花和線香。雖說大兒子的忌辰是下個月的20號,可一個月前的今天又恰逢盂蘭盆節,所以母親想起要去掃墓,並讓峻吉也一同去。
  大約開了45分鐘,車子到了多摩靈園前的車站。從這裡再沿著河流的方向往下遊行駛。出發的時候日光已經西斜了,所以不是很熱。還沒有到達目的地,母親便為能夠在涼爽的天氣中進行掃墓而三番兩次地向夏雄表示感謝。峻吉老老實實地表現出在這種場合下作為一個害羞的兒子應有的反應,極其少見地一直保持著沉默。而夏雄則陶醉於自己精湛的駕駛技術之中。
  一扇雄偉的山門高高地出現在前面通有小徑的地方。它聳立在寬闊的石梯頂端,正對著東方,所以從背後沐浴著陽光,將粗大圓柱的陰影投向了這邊。從下面往上仰望,只能在山門的一排圓柱之間看見夕陽映照下熠熠生輝的一片天空,所以這扇古老的山門看起來就宛如神殿的廢墟一般恢宏而悲愴。夏雄為在這樣一個被人遺忘的地方有著如此漂亮的山門而不勝驚異。
  在石級的兩側有幾株松樹亭亭玉立,而周圍卻不見人煙。
  三個人走下車,沿著石級緩緩而上。漸漸地山門那邊的風景映現在眼前:看不見理應有的正殿的影子,只有平坦的台地那邊遙遠的森林在夕陽中璀璨閃亮,莊嚴無比。寺院就位於正殿寬大的山頂上。爬到石級的盡頭,出現在視線裡的是佔去了這廣闊地面一半面積的無數嶄新的墳塚。基石幾乎全都形狀相同,而且大都顯得新嶄嶄的。那不久前才砌上去的墓石正沐浴著夕陽,透出鮮活的光芒。在這過於明亮的墓地景色中隱伏著一種特別的鬼氣。
  寺院裡樹木稀少,只能遠遠地聽見那些一齊鳴唱的蟬聲。
  「你哥哥的墓上終於立起了一塊漂亮的墓石。」母親說道。
  夏雄跟著他們倆在新砌的墓石中間走來走去。這兒全都是戰死者的墳墓,他們無一例外全都是20來歲的年輕人。
  夏雄還不曾見過這樣的墓地,這兒既沒有疾病、老醜,也沒有腐爛,它是一片光彩照人的青春活力與死亡驀然相接而產生的墓地,即青春的墓地。正因為如此,較之世界上的普通墓地,這兒更是死亡恣意揮霍力量的紀念地。
  從同樣大小、同樣形狀的墓石中間,母親立刻找到了兒子的墓標。在墓石的側面雕刻著:「昭和17年8月24日,戰死於所羅門群島,享年22歲。」
  母親蹲下身子,供上鮮花和線香,把小小的念珠掛在肥胖的指尖上祈禱著。夏雄也雙手合十。峻吉站在母親身後,繃緊了那張英武的面孔,目光緊緊盯著哥哥的墓標。倘若哥哥還活著,也該有34歲了,或許早已變成了一個貌似通情達理,實則沾染上世俗污垢的可憐蟲。而眼前的他卻是一個永遠年輕勃發、永遠翱翔在戰鬥的世界中光彩照人的哥哥。擁有這樣一個哥哥使他頗感幸福。哥哥便是行動的龜鑒。行動家所必需的東西,即驅使他行動的一切動機、強制、命令、名譽感、還有對男人而言,一切與宿命密不可分的觀念——義務感、有效的自我犧牲、鬥爭的喜悅、簡潔的死的歸宿等等,這一切的一切在哥哥那兒無一或缺。而且,哥哥擁有與如今的峻吉十分相似的俊美的年輕肉體……一旦完整地擁有了這些東西,那麼,再苟延殘喘著去摟抱女人和領取薪水,又算是什麼呢?
  從不羨慕他人的峻吉卻惟獨羨慕著他的哥哥。
  「哥哥真狡猾。他不必恐懼無聊,也不必恐懼思考地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峻吉在心裡高喊道。在峻吉的生活中,那種哥哥從不曾體會過的日常性陰影與生存所伴隨的繁瑣夾雜物的陰影交錯在一起。他的行動中缺乏名分和動機,以致於越是打倒敵人,就越是不得不直面這種行為所具有的抽像性質和過於純粹的性質。他的行為為了免遭那些夾雜物的侵害,而化作了越來越純粹的成分,一旦離開他的身體,便很快地揮發殆盡,無蹤無影。
  ——母親站起身,向下眺望著一直綿延到多摩河灘的廣闊青田,為陶醉在這種美麗的景致中長眠不起的兒子的冥福而由衷地高興。然後,就像是夏雄卜中了這塊土地而建起了兒子的墓地似的,她再一次向夏雄表示感激。
  夏雄突然指著青田的一部分大叫起來。他的眼睛發現了什麼東西。
  峻吉和他的母親也往那邊望去,只見在一半已沉入夕照中的青田上空,一隻白鷺低低地飛翔著,它的翅膀在夕陽的餘輝中金光閃閃。三個人感慨不已,一直守望著低翔的白鷺消失在多摩川流向的遠方。
  歸途上,夏雄為了找一個乘晚涼的好地方而在離多摩川園很近的二子玉川的河灘上停了車。從電車站走到這裡很有些距離,所以,河堤在一片白色苜蓿花【原文「首蓿花」】的包圍下顯得閒散而清靜。
  薄暮已經迫近,但一到河邊,江的對岸仍然清晰可見,甚至能看見兩個女人正在河堤上推著嬰兒車。從對岸傳來了遙遠的鳥兒的鳴囀,還從對岸那圍著鐵絲網的棒球場上空隨風飄來人們熱烈的助威聲。
  三個人有前有後地在長滿蘆葦和芒草的小道上漫步而行。走在最後的母親不斷地低聲向夏雄說道:
  「喂,您有沒有辦法阻止他參加拳擊?無論我說什麼他都不聽,您能不能想辦法阻止他幹那種危險的事情?」
  夏雄被夾在母子倆中間左右為難。峻吉的母親在他的身後半像是自言自語似地重複著她那些無望的牢騷。那聲音和動靜立刻傳到了峻吉的身邊,但他只是用默不作聲的後背來對著母親,兀自向前走著。這時,母親的聲音變得越發高亢了。峻吉驀地回頭盯視著母親,那目光掠過了夏雄的臉旁,顯得那麼銳利嚴酷,母親馬上就有些膽怯地沉默不語了。
  有人用架設的兩塊木板代替了淺灘上的橋。他們仨跨過木板到達了被高高的蘆葦和芒草所包圍著的巨大綠洲上。這兒竟見到一個人影。走到江邊一看,有一片柔軟的草地,在這兒的小小河岔中漂浮著一隻紅色的毛氈拖鞋。
  河風涼爽,他們坐在江邊盡情地納涼。夏雄和峻吉的話題轉到了不在場的清一郎身上。
  「他打內心裡喜歡拳擊吶,」峻吉說道,「真的是發自內心地喜歡。可一到鏡子家,他幹嗎盡說些那麼虛無的話呢?」
  夏雄不喜歡在背後議論別人,所以馬上轉向為清一郎辯護:
  「他是一個優秀而又有才能的公司職員,對吧。可是,他對『有才能的』這個形容詞與『公司職員』這個名詞之間滑稽的連結感到很困惑。你是一個『有才能的拳擊手』。瞧,這多自然啦,一點也不滑稽,相當妙。所以,拳擊是他所嚮往的。」
  拳擊手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鼓舞,沉浸在幸福的心緒中。他想順手拔掉身邊的蘆葦葉了,可又害怕自己百般愛惜的指尖被蘆葦的葉子劃破,所以只得停住了手。
  「他很喜歡我吶。這種喜歡超過了普通前輩的那種喜歡。而我之所以喜歡他,說真的,或許是因為他比我更愛拳擊的緣故吧。」
  「討厭!我討厭有人喜歡拳擊!不過,眼下倒是涼爽極了,這風也挺好的。今天托您的福,讓我享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涼爽……」母親又對夏雄說起了感謝的話來。
  「但是,他幹嗎要說那種虛無的話呢?」
  峻吉完全無視母親的存在,重複著同一個疑問。雖說夏雄能夠想像得到,峻吉在其行為的過程中經常接觸到虛無,但峻吉畢竟是一個沒有必要進行自我研究的人,他不必去發現在自己身邊蠕動著的虛無,甚至沒有必要去追究他自己乃是何許人也。這是業已確定的事實:他是一個「拳擊手」。
  但夏雄的直覺告訴他:清一郎所親近的虛無對他自己來說,也並非某種疏遠的東西。
  「他是個公司職員」,夏雄試著找出一些不明確的語言來一點點地加以解釋,「他在我們四個人之中,比誰都更真切地置身於世俗的世界中。所以他無論如何得保持平衡。在世俗的社會不像現在這般規範化統一化,以致於人們能夠在啤酒店一邊啜飲啤酒,一邊同聲合唱的那些時代,僅憑個人主義便足以與此保持平衡,與此進行對抗了。或許啤酒店的合唱與個人主義之間已構成了適度的平衡和適度的對照吧。然而,如今已不可能這樣,因為世俗的社會變得更加龐大、機械、千篇一律,成了一個令人目眩頭暈的巨大無人工廠。為了與它抗衡,僅靠個人主義已屬杯水車薪了,所以他才抱有如此深刻的虛無主義。他那像巨大滾筒般誇張的、機械的、而且是千篇一律的虛無主義,他那關於世界破滅的空想,人與物無一例外地被輾得粉碎的漆黑滾筒似的空想……這些也許是他為了保持與社會的平衡所必需的條件和最後的抗爭手段吧。他獨自一人意識到並代表了這種思想,所以僅從這一點來看,杉本也有足夠的資格被稱作『最有才能的公司職員』。」
  在夏雄的這種辯護理論中,絲毫沒有諷刺挖苦的陰翳。而在一旁聽著的峻吉母親一邊敞開衣領好盡情地納涼,一邊說道:
  「喂,真是股好風……喜歡什麼虛無主義,肯定是個討厭的人吧。」
  峻吉的興趣已從夏雄的解釋中游離開了,像是要撣去母親那句蓋棺定論似的話一樣,他任敞開的胸脯盡情接受河風的吹拂,並站了起來。豐盈的江水開始一點點黑了下來。在對岸森林的樹蔭中開始搖曳起燈光,而周圍則響起了稀落的唧唧蟲鳴。他想跳躍,可河流阻隔著兩岸。與對岸之間的距離令人心急火燎。他剛一使勁邁出左腳,鞋子的一半便被埋進了水濱鬆軟的泥土中。
  向著看不見的敵人,做出一副像是打擊他腹部的架勢,朝著他的腹部輕輕地揮動了一下左拳。這是旨在嚇唬對方的擊拳,即所謂佯攻。在對方為了保護腹部而亂了陣腳時,他的右手卻馬上打向了對方的臉部。儘管敵人又恢復了招式,但卻亮出了腹部,於是他的左拳又不失時機地給予敵人的腹部以猛烈的一擊,這便是斯派克·韋伯有名的「兩次連攻戰術」。
  峻吉想,依靠打擊腹部便足以打倒敵人。他渾身的力量幾乎全部集中在了左拳頭上。河面的空間中清晰地出現了被他的拳頭打擊後的痛苦模樣,而這種痛苦好一陣子都一直沉澱在河風之中。
  峻吉頗為自豪地對夏雄說道:
  「你是否體會過這樣的瞬間?即由左手鉤拳一拳定音的這種無法形容的美妙瞬間?」
  夏雄理解了峻吉的喜悅。但這分明與他所棲身的世界相去甚遠。雖說遙遠,可那種喜悅卻又像火焰一般清晰地顯現出了它的色彩和形態。夏雄閉口沉默了。他想說自己也曾有過與此相似的喜悅。
  在創作的進程中,他會突然感到恩寵的驟然降臨。它不可抵抗,倏然從背後閃現出來,猛地揪住他的衣襟。只有這種時候,他才會被籠罩在這個世界最幸福的虛無之中。
  ——但是,不喜歡講述自己的夏雄只是含糊地微笑著點了點頭。
  有人影在他們的上面晃動著。峻吉和夏雄抬起頭,望著那人的身影。原來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年輕女人。
  在江邊稍稍高出的地方,那女人被茂密的蘆葦簇擁著,任憑黃昏的風吹拂著她的頭髮。她高高地挽起身深藍色花格子罩衫的衣袖,穿著一條深藍色的緊身裙子。那身影以夕暮的天空為背景,顯得異常美麗,腋下還挾著一本薄薄的白紙皮的書。
  女人臉色蒼白,在夕暮的天空映襯下,儼然如傍晚時分的月亮一般。惟有嘴唇是紅紅的,鼻子和臉頰被染成了黃昏的色彩。或許是沉湎於自個兒的詩境中,對這三個乘涼的人甚至不屑一顧,彷彿從撫摸著她白皙喉部的河風中感受到了某種半精神半感官的快意。莫非她是詩人?但這也並不值得恐懼。女人的詩歌想像大都不超乎官能的東西。
  估摸有二十四五歲吧。可峻吉屬於那種不太介意女人年齡的人。
  突然,拳擊手低聲說道:
  「對不起,能不能幫我用車把母親送回家?」
  「你呢?」
  「我想一個人留在這兒。」
  母親豎起耳朵聽著這一問一答,不等成行便先對夏雄特意用車送自己回家的辛勞說了一大通感激的話。夏雄留下峻吉,帶著他母親,跨過淺灘上架設的木板,把河岸拋在了身後。只見河灘上石礫的白色在夕暮中顯得越發耀明瞭。
  「這種事常發生嗎?」畫家一邊坐上汽車,一邊用良家子弟的口吻問道。
  母親一邊囉哩囉嗦地道謝,一邊坐進了汽車。待等汽車發動以後,好心腸的母親又說道:
  「哎,盡給您添麻煩。不過,那孩子也很能體諒大人的心情吶。所以我這邊也必須體諒他呀……」
  鏡子在輕井澤有一棟父親留給她的別墅。但與丈夫分手以後,她已不去那裡了。其中的一個理由是,如果夏天去那裡,會有與分手的丈夫不期而遇的危險性。再一個理由是,夏天將別墅用昂貴的價格出租以獲取超過維修費與租金總和的收入,這已成了她的一大樂趣。這是在聽從了清一郎的忠告後進行的。
  夏季,民子在酒吧裡頻繁地請假休息,去位於熱海伊豆山父親的別墅消夏。那兒原本是父親的避寒勝地,可一到夏季便向這個無可奈何的女兒敞開了門庭,而他自己卻決不在這裡露面。所以每到夏天,民子總是把朋友邀請到這個比東京還酷暑難當的家中玩耍。
  夏天快要結束了。這天,鏡子、收和峻吉商量好來這裡玩。但清一郎忙於公司事務,而夏雄還在埋頭進行畫的創作,所以,不能同行。
  民子父親的別墅本來是一間不大有特色的日本式平房,可利用臨海山崖上的斜面,在平房上增建了一層又一層,以致於形成了如今這種分不清是三層樓還是平房的有趣結構。這是一個最適合於孩子們捉迷藏的房子,所以,就連大人也可以在這裡充分享受到嬉戲的樂趣。
  在逗子的朋友家避暑的收最先到達。鏡子理應坐著峻吉駕駛的夏雄的車隨後就來。
  民子知道,獨自先來的收已很快換好游泳褲去了院子裡,所以,她把冰鎮飲料端到客廳裡,朝院子裡叫著他的名字。這兒與其說是客廳,不如說是連結大門與院子的木板屋,裡面胡亂地擺放著躺椅。無論怎麼悉心擦拭,有人用腳帶來的砂子還是不可避免地積留在了木板屋裡。大家把在這兒所跳的舞命名為「沙沙舞」,因為跳舞時腳踩在砂礫上總是發出「沙沙」的響聲。
  收把手搭在院子角落裡的松樹枝上,眺望著大海和夏天的雲彩。聽見民子的叫聲,他回過頭來。其實他眺望著的並非大海和夏天的雲彩,而是大海和雲彩所映現出的他那被陽光炙曬後的胸脯和胳膊上新增的肌肉。
  那兒新生的肌肉正熠熠閃光。曾經習慣於無為的他近三個半月以來,每週三次從不間斷地出入健身房,才煉成了這副模樣。在依舊撈不著舞台角色的這些日子裡,肌肉卻以微妙的實在感慢慢增多了。肌肉一點點地將空氣排除到了他的輪廓外圍。他暫時停止愛自己的臉龐,而愛上了像盆景般精心栽培的肌肉。
  ……收赤腳走進了木板屋。從他的腳掌上有一些金色的砂子像是佈施似地散落在了地板上。
  民子和收面向大海,將身子深深地埋進躺椅中,一邊呷著冰鎮飲料,一邊聊起了鏡子和峻吉的閒話。然而,收所希望的話題卻別有所在。他巴不得民子能夠早點就他那令人刮目相看的健壯身體發表點什麼感想。
  然而民子對此卻閉口不提。所以他只好又俯下身子瞅著自己凸起的胸脯。只見胸脯被陽光曬成了琥珀色,散發出肉體馥郁的馨香,被強有力的纖維繃扯地緊緊的,看上去豐腴而柔和地高高隆起著。誰會相信這就是過去那個收的胸脯呢?……但民子依然未置一詞。或許出於無意識,或許想把民子的注意力引向自己的身體,他把葡萄色的飲料潑灑了一點在自己的胸脯上。只見一線液體宛若神秘的鮮血一般從他的喉頭流向了胸脯肌肉的表層。可民子卻沒有發現。收終於在希望未果的焦慮中用自己的手粗魯地揩拭著自己的胸脯。
  「或許肌肉還不夠多吧?」
  肯定是如此。開始訓練才僅僅三個半月,更何況自己眼睛能夠判明的變化在別人眼裡不一定就能清楚地顯現出來。一想到這兒,他感到胸脯的肌肉彷彿陡然間急劇萎縮了似的,曾經是那樣映襯出大海與夏日雲彩的胸肌竟然消失了。沒有引起別人的任何注意,這使新生肌肉的存在又變得模糊不定了。
  就像有人慌忙捏緊手指間滑落的砂子那樣,收帶著異乎尋常的羞恥心,將咒語似的力量全部押在了下面的話語上:
  「你沒發現吧,自5月以來,我的體重增加了一貫【一貫,重量單位,等於3.75公斤。——譯注】五百,胸圍也增加了10公分。」
  其實這並非什麼離奇古怪的問題。民子有義務更早留心到這一點,因為他們倆第一次睡覺,就是在去年夏天的這個家中。而那以後民子再沒有看見過收的裸體。
  民子對收這種暗含譴責的語調頗為吃驚,於是把目光轉向了收。但是,民子要從那裡辨認出收的身體卻並不容易,因為打那以後的一年中,她所見識過的很多男人的裸體交織於她的大腦中。而且她的缺乏主見是那麼徹底,不太習慣於不同的男人擁有不同的肉體這樣一種想法。無論男人的裸體是肌肉翻滾還是骨瘦如柴,抑或虛胖無比,又怎麼可能把這些稱之為「個性的」標誌呢?
  在發愣了一會兒後,民子發出了源於她那天生善解人意的性格的讚歎聲:
  「說來倒也真是的,你變得這麼健壯,我都差點認不出來了。的確是很出色的肉體美。」
  但這一奉承卻嚴重地傷害了收。
  ——鏡子和峻吉一起到了。啊,鏡子駕到!鏡子駕到!她那種歡鬧而貴族的到達方式中常常伴隨著這樣一種感覺,與這種感覺很相配,鏡子戴了一頂大大的夏季遮陽帽。
  初次來這裡的鏡子儘管連聲說「真熱真熱」,但還是立刻走到庭院裡看海去了。
  「前一陣子刮颱風時怎麼樣了?離海這麼近……」
  「你說的是5號颱風吧,鹿兒島縣遭受了特大水災吶。」民子只是對新聞材料很有記性。
  「鹿兒島的事情什麼的,我可沒問吶。」
  「哦,你是問這裡?畢竟還是折騰了一陣子吶。那一整天可真是濤聲震天。
  儘管如此,在颱風退去的第二天,卻飛來了很多紅蜻蜓,而在天空的一隅有一大片卷積雲綿延開來。這是僅僅持續了一天的秋天的前兆,隨即一切又回復到了今天下午這樣的酷熱天氣。」
  鏡子透過松樹的下枝,望了望海上的初島。這個形同瓦房屋頂的島嶼無論從熱海的哪個角度看過去,都能從正面望見它。其形狀和名字都一直穩固地佇立於人們的眼前,使它的形象頗為風雅地化作了遙遠的東西。但鏡子對這些並不在意。這屬於她初次來到這裡,初次走到庭院中由她自己所發現的島嶼。
  鏡子在長途乘車的疲憊和因炎熱而血氣上衝的心境中,很快對著這個島嶼開始描繪起幻影來了。島嶼的旁邊是被染成杏黃色的積雲,在無遮無掩的大海對面,一切都透著難以形容的美麗和富饒。
  「我想去那個島看看。」鏡子說道。
  「游得過去的,還不到一里遠吧。」倚靠在旁邊的牆垣上,拳擊手一邊眺望著海面,一邊若無其事地說道。
  ……鏡子不顧陽光的曝曬,兀自望著島嶼。她猛然想起清一郎曾經說過:「你決不可能生活於現時之中。」
  海面迎面扑打著鏡子的臉龐,將她兩鬢的短髮吹散到臉上,使她此刻所感覺到的情緒變得難以歸納整理。但剛才忽然記起的清一郎那句話卻與眼前目睹的島嶼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關聯似的。
  島嶼在熠熠發光的遠方,一邊保持著除了海風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填平的距離,一邊又表現出一伸手便能握在手中的頗帶誘惑性的鄰近。但是,島嶼這種存在卻並非現時之物。它要麼屬於未來,要麼屬於過去。
  島嶼難以看清的細部混雜在清一色的灰藍色中,它看起來既像記憶,又像希望,既像快樂的往事,又像縈繞於未來的不安的影子。把島嶼和鏡子他們此刻所在的場所連接起來的力量,乃是一種與音樂頗為相似的力量,它猶如海風的振翅一般填平了存在的距離,將距離本身幻化成閃爍流動的情緒的連鎖。鏡子感到,乘著這種音樂光芒照人的翅膀,自己可以迅捷地縱身飛向那既是過去亦是未來的島嶼。
  如果去到那裡,會有些什麼呢?
  鏡子感到,似乎會有另一個無所顧忌地沉溺於戀愛中的自己來取代呆在東京時對一切都不失客觀冷靜的自己,並在那島嶼上長久地居住下去。與她所具有的那種堅定的無秩序不同,那島嶼具備著宛如真絲般柔軟的情感的秩序。
  峻吉說道:
  「游得過去的,還不到一里遠吧。」
  這時,民子正怔怔地把頭扭在一邊。在鏡子沉湎於日照中的夢想時,民子突然想起了自己從昨晚起就醞釀著但還沒有告訴大家的計劃。於是,她不顧大家此刻的話題,而突然宣佈道:
  「稍稍休息一會兒以後,大家一起去初島吧。家裡備有小船,還準備好了船夫,正等著我們吶。」
  大家不勝感激地回頭看著一貫如此好心的民子。民子完全不明白,大家幹嗎用這種表情來瞅著自己。
  「歡迎歡迎。」收這才向鏡子寒暄道。平時總是在這種寒暄聲中接受鏡子的迎候,今天則剛好調換了位置,所以他覺得很有趣。
  「哎呀,原來是你?!完全認不出來了。脫光衣服,就像是一尊青銅雕像吶。」
  鏡子毫無成見地說道。這既是因為鏡子對肉眼可見的美和均衡十分敏感,也是因為她對聚集在自己家的青年們抱著一種管理者的持續不斷的關心之故。
  事實上,萌生的肌肉確實給收的身體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鎧甲。儘管這身體還相當清,但卻具備了一種銳利的美,看起來就像是被夏天的烈日摩擦得珵亮閃光似的,而事實上那卻是肌肉鼓脹的結果。
  海風有一種使感覺復甦的作用。鏡子的耳畔不斷傳來一種音樂般的東西。進了屋子以後,她一邊恰到好處地應付著大家的談話,一邊將耳朵朝向不斷鳴響著的向陽處。的確,陽光照射著的地方充滿著聲響。波濤的聲響、夏蟬的鳴叫、蜜蜂的飛翔、樹林的搖曳、連接伊豆山與熱海的火車的汽笛、海的空氣與山的空氣不斷相剋所引起的密度上的齟齬……這一切渾然一體,形成了夏日午後那種盈滿內心的單調音樂。如果不留心,將會什麼也聽不見,但如果側耳傾聽,那麼它就會確確實實地存在於那裡。但是,它無疑是一種內在的音樂,以致於鏡子感到自己的內心中瀰漫著音樂。
  「喂,走吧!」民子催促道。
  峻吉果斷地把疊好的浴巾搭在肩上,手拿民子家備有的美國造潛水鏡和形狀像一把槍的魚叉,發出了與他頗為般配的簡潔的出發令:
  「喂,走啊!」
  四個人排成一列,沿著山崖上和人修建的羊腸小道下到海邊。在山巖間的小岔河上停泊著可以容納10人左右的帶引擎的日本老式木船。兩個船夫正抽著煙。到達這裡的客人們聽見被僱傭的船夫用簡慢的口吻對主人的女兒民子說話,都不禁吃了一驚。幫助民子上船時,那個年輕的船夫還順勢摸了摸民子的臀部。民子似乎很快活地大聲叫喊著。
  鏡子不得不驚愕地看著民子的這種神態。船夫抓住老僱主女兒放蕩生活的把柄,表現出一種源於輕蔑的狎暱,可民子卻心甘情願地接受了這一切。在這種船夫的眼裡,想必把鏡子也當做了酒吧女郎吧。平常鏡子會因自己被人誤認為舞女或女傭而竊喜,可在今天這種場合卻多多少少保持者高高在上的矜持。正因為她熱愛沒有偏見的平等,所以才生就不會遭人輕視。
  高高的波濤衝擊著岩石。當它後退時,引發出一陣掀翻水底石頭的雷鳴般的巨響,使女人們膽戰心驚。但兩個船夫牢牢地將船槳支撐在岩石上,一邊從波濤的逆卷中拯救出船隻,一邊估摸著開船的時機。一股巨浪翻捲而來又破碎而去了。當它佝僂著開始退卻時,木船乘著膨脹的海水啟程了。它高高地昂起船頭,擺脫了剛才那股拚命阻撓自己的波浪的力量,驀然投身於更巨大的空間,滿懷喜悅地滑向浩渺的水面。
  峻吉把手拄在船緣上,想起自己在好幾次比賽中也曾體驗過這種木船掙脫毀滅自身的力量而奮勇前進的自由自在的感覺。而這恰恰是意識到屬於自己的力量化作了空白,從而體會到更大自由的瞬間。
  他把力量凝聚到握緊的拳頭上,凝視著它。這兒隱藏著無敵的擊拳。但這擊拳並不是像被小孩用拳頭牢牢抓住後無法脫逃但卻富於彈性的綠色蝗蟲那樣隱匿著的東西,它乃是從拳頭之外,當包圍著拳頭的空間中的種種力量被全部粉碎後,宛如血紅的霜花一般在伸手打擊的瞬間裡結晶而成的東西。打出的拳越是準確無誤,就越是覺得那並非出自自己的力量。
  「最近,有沒有遇上什麼有趣的女孩子?」鏡子問道。
  峻吉試圖回想著,但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就像穿越牆壁的魔術師一樣穿越女人,而牆上的泥巴和灰漿都不能給他留下任何痕跡。
  「哦,5天前才拜拜了。是一個纏人的女孩子,而且是什麼詩人。還是在多摩川的河灘上初次相遇的,那以後常常來往,還送給我一些奇怪的詩歌,說是獻給拳擊手的。」
  聽峻吉說有人向他獻詩,民子和收都表示出極大的興趣。民子說道:
  「什麼樣的詩?背誦給我們聽聽。」
  「誰會背誦那玩藝兒!」
  在此民子開始背誦起過去那個初戀的少年獻給她的情詩。大家對民子那種少見的執拗的記憶力和那首詩表現出的令人肉麻的甜膩感到不勝驚訝。
  鏡子開始對峻吉的這樁情事刨根問底起來,但他的回答依舊雜亂無章,難以引發任何具體的形象。雖說不甚明瞭,但還是可以推定:峻吉之所以厭倦了的原因,與其說在於那女詩人本身,不如說在於她忸怩作態的神經質的性愛態度。
  「詩人都那個樣唄。」民子表現出明顯的輕蔑。依靠這種輕蔑,民子獲得了一種相當高尚的認識。她覺得自己這種淡泊而缺乏主見的態度,還有與自己一摸一樣的峻吉的態度,要比他那女詩人的態度更富有詩意。不過,那充滿詩意的關係僅僅在春天的箱根一夜之後便煙消雲散了。
  木船以緩慢的速度向小島駛去。海面上的積雲從雲層褶襞的內側向外釋放著玫瑰色的微光。日照雖然強烈,但海風卻讓人忘記了酷暑。只有鏡子一個人害怕被太陽曬黑,用毛巾長袍從游泳衣上面嚴嚴實實地遮掩住皮膚,還戴上了遮陽鏡和一頂很大的草帽。寬大帽簷的陰影使她的嘴唇顯得嬌艷而性感。她清的雪白肌體就這樣被陰影護衛著。在烈日之下,就像對太陽充滿了冷冷的惡意一樣,一點汗水也不流地暗自蜷縮著。對此,她的內心油然升起一股快意,而且她是那麼喜歡船隻無常的顛簸動盪。
  收靠在船舷上,將手插入水中,任憑迅速退去的冰涼海水漸漸麻痺了手的神經,鈍化了手的感覺。以致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手腕被人像手套一樣從胳膊上砍掉後落入了大海。
  收是一個消閒的行家,對船隻行進速度的快慢毫不在意。他望了望太陽,只見一朵雲垂懸在天上,很快便破碎了,射落無數鋒銳的光芒。「這便是我的角色。」他思忖道,「角色什麼時候也會像那樣降臨於我吧。沒有比那種大獲成功、從序幕一直輝煌到劇終的大角色更適合於我了。」
  但是,眼下卻不會有哪個角色從天而降,所以他的思緒又回到了女人身上。被民子的奉承話深深刺痛了的收驀然想起了已經疏遠的光子,他有一種感覺,倘若是光子來愛撫自己,就一定能夠確認自己週身上下萌生的肌肉吧。她甚至還扮演著鏡片的角色……但忽然間耳畔又迴響起光子那毫不留情的奚落:「膽小鬼,小瘦猴!」
  「不行。從今以後我就只和初次相遇的女人交往吧!」
  那島上會有那樣的女人在等著收嗎?他眺望著那漸次增加著細膩色彩的島嶼。無論哪兒都可能有那種女人在等待著他。最引人矚目的魅力是屬於收的。
  但是,收有一種相當真切的預感。他知道,無論什麼樣的女人都不會努力去揣測他的希望,而只會在他的手臂中沉湎於自己的陶醉,進而頹然地倒下吧。女人們這時無疑會不約而同地化作一撮砂子從他的手指間悄然滑落。
  「島是有手的。」峻吉說道。他獨自站在船頭,像船長一樣凝目望著前方。「要是卡賓槍暴力團的大津逃往某個島嶼的話就好了。」
  對他這種孩子氣的自言自語,大家都冷淡地沒有附和。但峻吉並不在意。風迎面扑打在他交叉雙臂站立著的胸膛上,再加上木船的顛簸,使他的腳看起來喪失了平衡。可峻吉卻泰然自若。他知道自己的腳絕不會失去平衡,所以從不放過試驗這種自信的機會。
  峻吉從自己決不思考事物的信條出發,給自己課加了成為一個徹底缺乏想像力之人的修煉任務,因為這是免除恐怖的惟一方法。前方有一個島嶼,但還看不仔細,只能開始看見各種各樣的自然景物與房屋色彩的混合,但這依舊還屬於想像力的領域。所以,島嶼也就還不屬於他。島上可能發生在他身上的冒險、鬥毆、閃電般的戀愛等等,也都還不屬於他。此刻,確確實實屬於他的惟有吹拂著他英武的臉龐,一點點加深著他被太陽曬黑的膚色並包容了陽光的海風。
  鏡子透過遮陽鏡,眺望著徐徐靠近的島嶼。眼鏡上深綠色的玻璃片平添了島嶼些許的莊嚴。
  前來垂釣的男人,乘坐自己的摩托艇暗自享受孤獨的男人,那些男人中的某一個,或許會悄悄跟蹤著鏡子,最後讓鏡子變成了他歸途上的船客。鏡子好一陣子沉浸在這種夢想之中。不一會兒,清一郎的影子映現在了她的心上。於是她萌發了一種信念:那種男人的瀟灑言談、進口漁具、英國製造的碎花格子褲、水手用的大煙斗……這一切都無異於影子的影子。她絕不會愛這種虛假的「平靜生活」和虛假的安定。這些全都是她父母所熱愛的東西的滑稽漫畫。
  與剛才的思考正好相反,她想,這島上理應存在著更充滿活力的破滅和無秩序。那兒理應存在著虐殺搶劫後的靜謐和在燒焦的泥土上為數不多的倖存下來的愛的營生。倘若是這樣的東西,她決不會拒絕吧。而如果是在死去的漁村那被撕裂了的漁網之上……如果是在從燒焦的瓦礫中頑強長出的夏薊花旁邊……或許鏡子就會安然自得地去做別人所做的事情吧。
  ——島嶼漸漸逼近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碼頭旁邊的茶館和木板房那鮮艷的紅色屋頂。那鮮明的紅色四角形斑點從覆蓋著山崖的綠色中脫穎而出,漸漸帶來了意義和形狀。當最後明白那就是屋頂的瞬間,與一覺醒來環視微暗的室內,只見那些充滿種種色彩、光線、形狀的物什隨著其輪廓的逐漸回復,一下子淪落為司空見慣的水壺、裝飾架上的玻璃器皿,掛畫上的玉石墜子等等日常平庸事物的瞬間,頗為相似。
  可以看見在畫著波濤圖案的旗幟上用紅色寫著一個巨大的「冰」字,還有用油漆塗抹得花裡胡哨的歡迎觀光客人的高塔。還能看見標著通往木板房村的道路的立式招牌。在小碼頭的周圍,能看見一些穿著艷麗的夏威夷襯衫的男人,還有邁著危險步履跨過堤壩的穿著泳裝的女人身影。不久便能分辨出她們的長相,甚至能看到她們微笑著的口腔內部吧……
  終於出現在眼前的這座島嶼上的風物將木船上的人們進行各種想像的快樂剝奪得一乾二淨。

《鏡子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