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索橋與城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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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以喝點兒水嗎?」傑克沙啞地問道,鼻音濃重。他的嘴巴和鼻孔都腫了起來,看上去就像剛剛在街頭狠狠打了一架。
    「噢,好的,」滴答顯得非常明理。「你可以,我說你當然可以。我們有許多飲料,不是嗎,銅頭?」
    「哎,」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兒男人回答。他身穿白色綢襯衫,一條黑色綢褲,看上去一副世紀初《笨拙畫報》1『《笨拙畫報》(Punch),一八四一年在英國創刊的漫畫雜誌,以刊登針砭時弊的漫畫為主。』中常見的大學教授形象。「應有盡有。」
    滴答再次坐回他的王位椅,饒有興味地瞧瞧傑克。「我們有紅酒、啤酒、淡啤酒,當然還有純淨水。有時候這最後一種恰恰是身體最需要的,對不對?冰涼透心,咕嘟冒泡的純淨水。聽起來如何,小鬼?」
    傑克的喉嚨已經腫起來,像砂紙一樣乾澀,他感到一陣陣刺痛。「聽起來很好。」他輕聲說。
    「我也覺得渴了,」滴答邊說邊微笑起來,綠眼睛閃閃發光。「拿一罐水來,蒂麗——我要是知道我的禮貌上哪兒去了就見鬼了。」
    蒂麗踏入房間另一邊的通道——正對著與傑克和蓋捨進來的入口。傑克望著她進去,舔了舔腫脹的嘴唇。
    「現在,」滴答的注意力重新轉回傑克,「你說你原來住的美國城市——這個紐約——很像剌德。」
    「呃……也不完全……」
    「但是你的確認出了一些機器,」滴答堅持問道。「閥門、水泵這樣的機器。更不用說火光燈管了。」
    「是的。我們那兒稱做霓虹燈,但是都一樣。」
    滴答向傑克傾過身,傑克頓時向後縮,但是滴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是的,是的,非常相近,」他的眼睛一閃。「你也聽過電腦的,對不對?」
    「當然,但——」
    蒂麗端著水罐回來,怯怯地向滴答老人的王位走過來。他接過水罐,遞給傑克。正當傑克伸手去接時,滴答把水罐拿回來,自己一飲而盡。傑克眼睜睜看著水從滴答的嘴角流下來,流到他赤裸的胸部。傑克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
    滴答端著水罐瞄向傑克,好像剛剛想起來傑克也在。身後蓋捨、銅頭、布蘭登和胡茨像一群小學生聽了滑稽的黃色笑話似的一起偷笑。
    「噢,我一直在想我自己很渴,就把你給忘了!」滴答大叫道。「這樣太慚愧了,上帝詛咒我的眼睛!但是,當然,看上去太好了……而且的確很好……清涼……透心……」
    他把水罐遞給傑克,當傑克伸手要接的當口,滴答又抽回水罐。
    「首先,小鬼,你得告訴我什麼是雙極電腦和傳遞電路。」他冷酷地問。
    「什麼……」傑克瞅了瞅通風網格,金眼睛已經消失了。他開始懷疑剛才看到的一切終究還是想像。他的視線轉回到滴答身上,同時清楚地明白了一樁事:他喝不到一滴水。他以為他能喝到,可是連做這種夢都很愚蠢。「什麼是雙極電腦?」
    憤怒驟然扭曲了滴答的面孔;他把剩下的水灑在傑克腫脹瘀傷的臉上。「不許跟我要花招!」他尖叫著摘下傑克的精工表,在傑克面前猛搖。「當時我問你這玩意兒是不是雙極電路,你說不是!所以不要對我說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明顯你心裡有數!」
    「但是……但是……」傑克說不下去了。他的腦子已經被恐懼與迷惑轉暈,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正在盡力舔著嘴邊每滴水。
    「這座該死的城市地下也許有成千上萬台這種該死的雙極電腦,惟一一台能用的除了玩『看我的』遊戲和放那些鼓點以外別的什麼用處也沒有!我要得到那些電腦!我要那些電腦為我所用!」
    滴答老人從王位上砰地跳起,抓住傑克拚命搖晃他,然後把他朝大門扔過去。傑克撞上一盞落地燈,燈泡啪的一聲爆裂。蒂麗尖叫著後退,恐懼地睜圓雙眼。而銅頭和布蘭登只是站在一旁,不安地面面相覷。
    滴答身子前傾,胳膊肘撐在腿上,衝著傑克的臉大叫道:「我要它們而且我一定要得到!」
    話音落下,整間屋子沉默下來,只有通風口吹出的陣陣暖風發出輕柔的聲音。接著,滴答老人臉上扭曲的暴怒突然消失,就像從沒有出現過似的。取而代之的是頗具魅力的微笑。他朝傑克傾過身,扶他站起身。
    「對不起。我一直在想這些電腦,有時候會太入神。請接受我的道歉,小鬼。」他撿起翻倒在地的水罐,向蒂麗扔過去。「把它灌滿,你這只沒用的母狗!你到底有什麼毛病?」
    說完他轉身面對傑克,臉上仍舊掛著電視娛樂節目主持人的招牌微笑。
    「好吧;你已經開了個小玩笑,我也開了我的。現在告訴我你對雙極電腦和傳遞電路所知道的一切,然後你就可以喝水了。」
    傑克張開嘴想說點兒什麼——他不知道說什麼——然後,難以置信地,羅蘭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
    引開他們,傑克——而如果有按鍵能開門,趕快靠近。
    滴答牢牢盯著他。「你剛剛想起了什麼,是不是,小鬼?我總能知道。可別保密,告訴你的老朋友滴答吧。」
    傑克的眼角瞥見有東西在動。儘管他不敢抬眼看上方的通風口——他的一舉一動可逃不過滴答老人的注意——他知道奧伊回來了,正從網格後面看下來。
    引開他們……瞬間傑克想出了對策。
    「我的確想到了些東西,」他說,「但是不是關於電腦的,而是關於我的老朋友蓋捨,以及他的老朋友胡茨。」
    「嘿!嘿!」蓋捨大叫起來。「你在說什麼,小孩兒?」
    「你幹什麼不告訴滴答你的密碼到底是誰給的,蓋捨?然後我可以告訴滴答你把它藏哪兒了。」
    滴答老人不解地看看傑克,又看看蓋捨。「他在說什麼?」
    「什麼也沒說!」蓋捨回答,但他還是忍不住迅速瞄了胡茨一眼。「他只是在浪費唾沫,為他自己解圍而把我搭上,滴答。我告訴過你他很狡猾!我難道沒說——」
    「你為什麼不看看他的頭巾?」傑克繼續說。「他有一張紙,密碼就寫在上面。我不得不讀給他聽,因為他甚至不認字。」
    這回滴答並沒有勃然大怒;相反他的臉色是慢慢陰沉下來的,就像夏日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
    「讓我看看你的頭巾,蓋捨,」他含糊地低聲命令。「讓你的老朋友瞧一眼。」
    「他撒謊,我跟你說!」蓋捨大叫,同時雙手按在頭巾上向牆那邊後退兩步。在他的頭頂,奧伊鑲金邊的眼睛熠熠發光。「你只要看看他的臉就能發現這個狡猾的小傢伙最拿手的就是撒謊騙人!」
    滴答老人的視線投向胡茨,恐懼讓胡茨顯得非常虛弱。「怎麼樣?」滴答用他可怕的聲音溫柔地問。「怎麼樣,胡茨夥計?我知道你和蓋捨一向哥倆好,我也知道你一向腦袋不怎麼聰明,但是我肯定即使愚蠢如你也不會把密室的密碼寫下來……你會嗎?你會嗎?」
    「我……我只是以為……」胡茨開口辯解。
    「閉嘴!」蓋捨厲聲阻止,同時憎恨的眼光投向傑克。「我要殺了你,親愛的——你看我敢不敢。」
    「摘下頭巾,蓋捨,」滴答老人說。「我要看看裡面。」
    傑克朝著裝有按鈕的講台側身挪過去。
    「不!」蓋捨的雙手緊緊重新按住頭巾,好像頭巾會自動飛走。「絕不!」
    「布蘭登,抓住他,」滴答命令道。
    布蘭登向蓋捨衝過去,蓋捨迅速閃開,雖然他的速度還比不上滴答,但是也已經足夠快。他彎下腰從靴子裡抽出一把刀,戳進布蘭登的手臂。
    「噢,你這個雜種!」鮮血迅速從他的胳膊上噴湧而出,布蘭登又驚又痛地罵道。
    「瞧你幹了什麼!」蒂麗尖叫。
    「在這裡我必須親自打理一切事情嗎?」滴答大叫著站起身,他現在看上去比憤怒還要憤怒。蓋捨一邊後退一邊瘋狂地揮舞著帶血的刀子,另一隻手始終緊緊按在頭上。
    「退後,」他喘著粗氣。「我一直把你當作兄弟,滴答,但是如果你不退後,我會把這刀刃捅進你的肚腸——我會的。」
    「你?不大可能。」滴答老人爆發出一陣大笑。他從自己的刀鞘裡抽出刀子,輕輕地握住刀把。所有眼光都盯著他們倆。傑克三步並作兩步朝裝有好幾個按鍵的講台跑過去,按住他覺得滴答老人撳過的按鍵。
    蓋捨順著牆壁後退,生滿膿瘡的臉在霓虹燈下不停地變換顏色:慘綠、火紅、鵝黃。此時滴答站在了奧伊所在的通風口下。
    「把刀放下,蓋捨,」滴答理性地勸說。「你按我的要求帶來了男孩兒;如果有人要受到懲罰,那也是胡茨,不是你。只要讓我看——」
    傑克看見奧伊蹲下身做出起跳姿勢,剎那間明白了兩件事:這頭貉獺打算幹什麼,以及誰把他放在這兒的。
    「奧伊,不要!」他尖叫出聲。
    所有人都轉身向他望去。就在此刻,奧伊衝開通風口的薄網格,縱身一躍。滴答向聲音的方向轉過臉,奧伊正好落在他上仰的臉上,開始又抓又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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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隔著兩層門羅蘭都能隱約聽見——奧伊,不要!——他的心沉下去。他只盼圓心閥門趕緊開啟,但是門一直紋絲不動。他閉上眼睛,費盡全力再次發出訊息:開門,傑克!快開門!
    他感覺不到任何反饋,畫面同時消失。他與傑克之間的交流一開始就非常脆弱,現在更是完全被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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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答老人跌跌撞撞地後退,一邊尖聲咒罵一邊試圖抓住臉上那個又翻、又抓、又咬的東西。奧伊的利爪用力戳進他的左眼,挖出眼珠,恐怖的赤色疼痛就像扔進深井的熊熊火炬沉入他的頭腦深處。不過此時,疼痛已經被極度的憤怒淹沒。他一把抓住奧伊、從臉上拽下來、高高舉過頭頂,打算把他當做一片碎布扭斷。
    「不要!」傑克哀嚎一聲,按鍵開門的事兒早已棄之腦後,相反他舉起掛在椅背上的機關鎗。
    蒂麗尖叫起來,其他人四散逃開。傑克舉起老式德國機關鎗,瞄準了滴答老人。奧伊頭朝地被緊緊抓在那雙鋼鐵一般的巨掌裡,瘋狂地扭動身軀,對著空氣亂咬,發出恐懼的叫聲——與人聲幾乎無異。
    「把他放下來,你這個雜種!」傑克喊道,同時扣動扳機。
    他驚惶地瞄準下面的部位,巨響從施邁瑟式機關鎗點40口徑裡發出,儘管只打了五、六發子彈,但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裡槍聲幾乎震耳欲聾。一根燈管爆裂,竄出橙色的火焰。滴答老人左膝蓋的緊身皮褲被打出一個洞,深紅色的血跡立刻蔓延開來。滴答的嘴巴張成驚訝的Ο字形,這個表情比任何言語都要清晰地表達出他此刻的心情。就他所知,滴答應該永遠長壽快樂,只有他開槍打別人,沒有別人打他。瞄準,有可能,但是真正打中?這個結舌的詫異表情彷彿在說一切根本不應該發生。
    歡迎來到現實世界,你這個混蛋,傑克心想。
    滴答把奧伊一把扔在網格地板上,同時按住受傷的左腿。銅頭向傑克猛衝過來掐住他的喉嚨。奧伊尖叫著衝上來,透過銅頭的黑綢褲咬住他的腳踝。銅頭立刻呼痛,連忙躍開,拚命甩腿想把奧伊甩下來。奧伊則像貝殼一樣牢牢咬住他的腿。傑克轉身發現滴答老人又衝他爬過來,牙齒間咬著他剛剛找回的刀。
    「再見,滴答。」傑克說完再次扣動施邁瑟式機關鎗的扳機。什麼也沒發生。傑克不知道是沒子彈了還是什麼地方被卡住,但是已經沒時間考慮。他向後退了兩步,結果被那張滴答老人用做王位的大椅子擋住了退路。他還沒來得及側身躲到椅子背後,滴答已經一把抓住他的腳踝,另一隻手摸向齒問的刀子。被挖出來的左眼就像一塊薄荷果凍掛在他的臉頰上,而盯著傑克的右眼噴出的全是失去理智的憤怒。
    傑克奮力把腳從滴答的手中抽出來,向王位上爬上去,眼睛瞥見縫在右邊扶手上的口袋。一把已經開裂的珍珠白手槍槍把從口袋的鬆緊帶口戳出來。
    「噢,小鬼,你有的好受了!」滴答欣喜若狂地輕聲說,原先。字形的驚恐表情已經被顫抖的獰笑替代。「噢,你有的好受了!我會多麼開心……什麼——?」
    當傑克把鍍鎳的左輪槍指向他、拇指扣在扳機上時,他獰笑的嘴角掛下來,驚恐的。字形表情重新回到臉上。握住傑克腳踝的手收得更緊,讓傑克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快斷了。
    「你不會的!」滴答暴戾地尖叫。
    「不,我會的!」傑克陰沉地回答,接著扣動了滴答老人自己的手槍扳機。一聲清脆的爆裂聲響起,與施邁瑟機關鎗發出的那種日耳曼式的巨響相比要小得多。滴答的前額右上方開出一個小黑洞。他還繼續盯著傑克,剩下的那隻眼睛裡寫滿不相信。
    傑克試圖再朝他補一槍,但是無法動手。
    突然,滴答老人的一塊頭皮掀了起來,落在他的右頰上。羅蘭將會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但是傑克現在幾乎已經喪失清晰思考的能力。黑暗的恐慌就像龍捲風一樣在他的腦海中席捲過來。他向那張大椅子縮回去,緊握著他腳踝的那隻手終於鬆開,滴答老人俯面倒了下去。
    門。他必須開門讓槍俠進來。
    傑克一門心思想著開門,趕緊離開椅子,沒發現那把左輪手槍滑落到鐵絲網格地板上。他再次朝滴答老人撳過的按鍵衝過去,此時另一雙手掐住他的喉嚨把他向後拖離了講台。
    「我說過我會殺了你的,你這個狡猾的東西,」一個聲音在他耳邊低語,「而且我蓋捨一向言出必行。」
    傑克雙手向後亂抓,但是什麼也沒抓住。蓋捨的手指深深陷進他的喉嚨裡,毫不留情地想置他於死地。他眼前的世界開始變成灰色,灰色很快變成紫色,紫色變成了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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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泵軸開始運轉,艙門中央的圓形閥門迅速轉動起來。感謝上帝!羅蘭暗想。轉動一停止羅蘭就伸手抓住閥門猛力推開。另一扇門微微開啟,屋內傳出扭打聲和奧伊又怒又痛的尖叫。
    羅蘭一腳把門踢開,映入眼簾的是蓋捨正死死掐住傑克的脖子,奧伊已經離開銅頭,正攻擊蓋捨想讓他放開傑克。不過此刻蓋捨的靴子倒是派上了雙重用場:一方面保護蓋捨免遭奧伊的利齒啃嚙,另一方面也保護了奧伊不會被蓋捨血液裡的毒素感染。布蘭登又一次刺中奧伊的身側,想讓他停止攻擊蓋捨的腳踝,但是奧伊根本不理會。傑克就像斷了線的木偶被吊在蓋捨骯髒的手上,臉色青白,腫脹的嘴唇變成了薰衣草的淡紫色。
    蓋捨抬起頭,驚呼一聲:「是你!」
    「是我。」羅蘭回答。他開了一槍,蓋捨左半邊腦袋立刻開了花,鮮血瞬間染紅了黃頭巾。他的身子向後飛去,最終落在滴答老人的身上,他雙腳痙攣、連連敲打地上的鐵絲網格幾下後終於停下來。
    槍俠右手手掌迅速扇動左輪槍槍針,朝布蘭登連開兩槍,擊中了正彎腰準備再襲擊奧伊的布蘭登。布蘭登身體旋轉著撞到牆上,慢慢下滑,他不甘心地伸手抓住一根燈管,綠色的沼澤光透過他的手指縫傾瀉而出。
    奧伊一瘸一拐地走到躺在地上的傑克身旁,開始舔他蒼白靜止的面孔。
    銅頭與胡茨眼見大勢已去,肩並肩地朝蒂麗剛剛取水的小門奔去。現在不是發揚騎士精神的時候;羅蘭從背後向兩人開了槍。此刻他必須迅速行動,非常迅速。他也不會冒險,以免這兩個傢伙有任何機會重新鼓起勇氣在路上伏擊他們。
    太空艙房間的頂端撒下一束橙色亮光,隨後警鈴開始大作:沙啞的警報聲震得牆壁都些微搖晃。片刻之後,應急照明燈開始和著警鈴的節拍一閃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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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鈴大作的時候,埃蒂正走回蘇珊娜身邊。他迅速舉起魯格槍,卻不知瞄準哪裡是好,他驚訝地大叫道:「出了什麼事兒?」
    蘇珊娜搖搖頭——她也毫無頭緒。警報聲響得駭人,但這還不是問題的全部;更主要的是聲音大到令人真正感到疼痛。巨響不停撞擊耳鼓,埃蒂感覺就像一輛牽引車正以最大功率鳴笛。
    就在此時,橙色的探照光柱也開始跳動。等埃蒂回到蘇珊娜身旁,他發現命令與進入兩個按鍵同時也發出紅光、不停跳動,就像兩隻眼睛在不停地眨。
    「布萊因,發生什麼事兒了?」他大叫,慌忙朝四周張望卻只看見瘋狂跳動的影子。「是不是你幹的?」
    布萊因惟一的回答就是大笑——可怕的機器笑聲讓埃蒂想到小時候在康尼島的鬼屋外面見過的上發條的機械小丑。
    「布萊因,快停下!」蘇珊娜尖叫道。「如果這空襲警報不停止,我們怎麼想出你的謎語?」
    大笑戛然而止,就像開始時一般突然,但是布萊因還是沒有回答。抑或他已經回答;在把他們隔離在站台外面的柵欄另一邊,由無摩擦慢轉渦輪發動的巨型機器在雙極電腦——就是滴答老人一直渴望得到的雙極電腦——的指令下開始運轉。十幾年來第一次,單軌火車布萊因醒了過來,開始發動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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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警報裝置當初的確是為了向早已死去的剌德市民發出空襲警報用的(而且近一千年來甚至沒有再測試過)。現在警報聲席捲全城,所有燈光全部亮起,和著警報有節奏地閃動。地上的陴猷布人、地下的戈嫘人同時都以為他們一直害怕的末日終究降臨。戈嫘人認為是災難性的機器大崩潰;而陴猷布人則始終堅信城下的機器裡住滿有一天終究會起來向所有活人復仇的鬼魂,也許他們的想法與真正發生的情況反倒更接近。
    毫無疑問,地下古老的機器裡的確住著一個智能生物體,但它內部的雙極電路很久以前就開始出問題。八百年以來它的邏輯思維變得愈發怪異,可那只是隱藏在它的記憶中。如果不是因為羅蘭和他的朋友們,估計那問題還會再繼續隱藏八百年;但這個無形的生物體在年復一年的冥想沉思中變得愈加瘋狂;它的沉睡期越變越長,甚至開始做夢,而這些夢境隨著世界的轉換也越來越脫離現實。現在,儘管維持光束的龐大機器已經開始衰弱,這個非人類的瘋狂智能體卻在廢墟的房間裡醒來。就如同無影無形的幽靈,它將再次開始穿越死者的殿堂。
    換句話說,單軌火車布萊因整裝待發,準備離開道奇1『註:道奇(Dodge),美國堪薩斯州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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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蘭在傑克身旁蹲下時,腳步聲從他身後傳來。他迅速拔槍轉身,眼前的蒂麗生麵團一樣慘白的臉上彷彿套了個困惑、迷信、恐懼做成的面具。她舉起雙手大叫:「不要殺我,請您!求求您了,不要殺我!」
    「那麼,快滾!」羅蘭簡短地說。當蒂麗拔腿要跑時,他用左輪槍槍管敲了她一下。「不是那個方向——從我進來的門出去。如果讓我再看見你,我就會是你最後看見的東西。現在,滾!」
    她消失在跳動的陰影中。
    羅蘭側頭靠近傑克的胸膛,用手摀住一隻耳朵擋住警報的巨響。這個男孩兒的心臟跳動緩慢,但很有力。他環抱住傑克,與此同時傑克突然睜開雙眼。「你這回沒讓我掉下去。」他嘶啞地呻吟道。
    「是的。不僅這次,永遠都不會讓你掉下去。現在別再用嗓子了。」
    「奧伊在哪裡?」
    「奧伊!」這頭貉獺叫了起來。「奧伊!」
    奧伊被布蘭登抽打了許多次,但是每個傷口似乎都不足以致命、甚至不算特別嚴重。顯然它非常疼痛,但顯然它也欣喜若狂。熠熠發光的大眼睛幾乎離不開傑克,粉紅色的舌頭滾動,低沉地不停叫著「傑克,傑克,傑克!」
    淚花從傑克眼中迸出,他張開雙臂,奧伊立即蹦進他的懷抱,讓傑克擁抱住自己。
    羅蘭站起身,向四周張望,發現了房間另一端的門。他從背後開槍打死的兩個人正對那扇門的方向,那個女人同樣也要朝那裡逃跑。槍俠抱起傑克向那扇門走去,奧伊在他腳後亦步亦趨。他踢開戈嫘人的屍體,穿過房門,來到一問廚房。要不是各種內置器皿和不銹鋼牆壁,這間屋子會讓人以為是豬圈;顯然戈嫘人不是特別熱衷於整理房間。
    「水,」傑克呻吟道。「求求你……太渴了。」
    羅蘭頓時奇特地感覺彷彿時間倒流。他記得自己掙扎著走出空曠酷熱的沙漠,他記得自己渴得半死,暈倒在驛站的馬廄旁,醒來的時候一股涼水正流進喉嚨。當時那個男孩兒脫下襯衫,把襯衫在水泵旁的水流裡浸濕後餵他喝水。現在輪到他來報答傑克曾經為他做過的一切。
    羅蘭環視四周,發現了一個水槽,他走過去打開水龍頭,清澈的水嘩啦啦流下來。而他們頭頂、四周、腳下,警報繼續一遍一遍地瘋狂叫囂著。
    「你能站起來嗎?」
    傑克點點頭。「我想能吧。」
    羅蘭把傑克扶起來,打算只要他身子一搖就扶住他。但傑克靠在水槽邊站穩了,把頭伸在流水下面。隨後羅蘭抱起奧伊檢查他的傷口。傷口已經凝塊。你非常幸運能逃過一劫,毛茸茸的小朋友,羅蘭暗想,然後伸手在水龍頭下為這頭小傢伙接了一捧水。奧伊急切地一飲而盡。
    傑克重新直起身,濕漉漉的頭髮緊貼在臉兩側。他的臉色仍舊很白,而且被毒打過的痕跡非常明顯,但比羅蘭剛剛見到他時要好些。當時在那個可怕的一瞬間,槍俠還以為傑克已經死了。
    他但願時間可以重來,能再殺死蓋捨一次,這個想法又讓他想到另外一個問題。
    「那個蓋捨口中的滴答老人怎麼樣了?你看見他了嗎?」
    「看見了。奧伊偷襲他,撕爛了他的臉。然後我衝他開了一槍。」
    「打死了?」
    傑克的嘴唇開始顫抖,他連忙緊閉雙唇。「是的。在他的……」他點了點自己的右眉上方。「我……我—我……我很走運。」
    羅蘭評估地看了他一眼,慢慢搖了搖頭。「你瞧,我懷疑這點。但是現在別理會了。我們走。」
    「我們到哪兒去?」傑克的聲音仍舊又低又啞,他的眼光不禁越過羅蘭的肩膀向那間他幾乎喪命的房間瞄過去。
    羅蘭指著廚房另一頭,艙門後面有繼續延伸下去的走廊。「可以從那裡出發。」
    「槍俠。」這時一個聲音從各個角落傳來。
    羅蘭迅速轉身,一手環抱奧伊,另一手抱住傑克的肩膀,但是一個人也沒看見。
    「誰在對我說話?」他大聲詢問。
    「報上姓名。槍俠。」
    「薊犁的羅蘭,斯蒂文之子。誰在對我說話?」
    「薊犁早已滅亡。」那個聲音沉思道,並沒有回答羅蘭的問題。
    羅蘭抬頭看見屋頂一圈圈同心圓,聲音就是從那裡傳來。
    「三百年來沒有任何槍俠來到過內世界或中世界。」
    「我和我的朋友是最後一批。」
    傑克把奧伊從羅蘭懷裡接過來,這頭貉獺又開始舔小主人的腫臉,鑲金邊的眼裡流露出的全是崇拜與興奮。
    「是布萊因,」傑克悄悄問羅蘭。「對不對?」
    羅蘭點點頭。當然就是它——但是他感覺到布萊因絕對不只是一輛單軌火車那麼簡單。
    「男孩兒!你是不是紐約的傑克?」
    傑克向羅蘭靠得更緊,抬頭望著揚聲器。「是的,」他回答。「我就是。紐約的傑克。呃……艾默之子。」
    「你那本謎語書還在嗎?那本我聽說的謎語書?」
    傑克伸手去摸背後,可除了自己的背什麼也沒摸到,他立刻沮喪地回憶起背包已經丟了。可當他再望向羅蘭時,槍俠把他的背包遞還給他。儘管羅蘭有如刀削的瘦臉仍舊像往常一樣毫無表情,傑克還是可以感覺到一絲笑意爬上了他的嘴角。
    「你得重新調一下肩帶,」傑克接過背包時羅蘭對他說。「我把它們放長了一些。」
    「但是《謎語大全》——」
    羅蘭點點頭。「兩本書都在。」
    「你手裡是什麼。小朝聖者?」那個聲音拖著長音閒閒地問。
    「天哪!」傑克非常驚訝。
    它不僅能聽見、還能看見我們,羅蘭暗暗意識到。片刻之後他在高處角落裡發現了一個小綠玻璃眼,一陣寒意頓時在身上爬過,同時他瞅見傑克臉上顯出困擾的表情,把奧伊抱得更緊,他明白不是他一個人有這種焦慮的情緒。那個聲音是一台機器發出來的,難以置信地聰明、頑皮,但是同時仍舊有些不對勁兒。
    「書,」傑克回答。「是一本謎語書。」
    「很好。」聲音裡透出近乎通人性的滿意。「非常好。」
    突然從廚房另一邊的艙門口閃出一個長鬍子的髒傢伙。沾滿血痕污跡的黃頭巾從他的上臂掛下來。「起火了!」他慌張地尖叫,看來沒有意識到羅蘭和傑克並不是他悲慘的地下卡-泰特中的成員。「下層全是煙!大家互相殘殺!出大事了!上帝,一切都亂套了!我們必須——」
    這時烤箱門像脫落的下巴一樣驟然打開,噴出一束藍白色的火焰、頓時吞噬了那個男人的腦袋。他立刻被逼退,衣服全起了火,臉上皮膚被燙得翻捲起來。
    傑克目瞪口呆地看著羅蘭,羅蘭伸手環抱住他。
    「他打斷了我。」那個聲音說道。「太粗魯了,對不對?」
    「對,」羅蘭平靜地回答。「極度粗魯。」
    「紐約的蘇珊娜說你腦子裡裝了非常多的謎語,薊犁的羅蘭。是真的嗎?」
    「是真的。」
    走廊沿路下去的一間房間裡傳出爆炸,他們腳下的地板跟著震動,隨後傳來陣陣驚慌失措的喊聲。跳動的燈光與刺耳的警鈴聲瞬間彷彿消失,不一會兒又回來了。一小簇苦澀辛辣的黑煙從通風口飄出,奧伊被嗆得打了個噴嚏。
    「跟我說一條你的謎語。槍俠。」那個聲音邀請道,聽上去安靜祥和,就好像他們正一起坐在寧靜的鄉村廣場閒談而不是在這座幾乎處在崩潰邊緣的城市地下。
    羅蘭思索了一會兒,進入腦海的是庫斯伯特最喜歡的一則謎語。「好吧,布萊因,」他說,「我告訴你。什麼東西善良勝過所有神,邪惡勝過裂足老人1『註:裂足老人(OldManSplitfoot),羅蘭族人傳說中的魔鬼。』?死人總以它為食;活人吃它能長壽。」
    一陣沉默。傑克把臉埋進奧伊的厚毛中想要逃開戈嫘人燒焦的怪味。
    「小心點兒,槍俠。」一個很小的聲音像炎熱夏日裡的一陣清風似的飄過來。布萊因的聲音從每個揚聲器裡傳出,但是這個卻僅從他們頭頂的揚聲器裡傳來。「小心點兒,紐約的傑克。別忘了這裡是抽屜。慢慢離開,一定當心。」
    傑克睜大眼睛望著槍俠,羅蘭微微搖搖頭,抬起一根手指,彷彿是要撓鼻子,但是手指同時停在了嘴唇上。傑克明白實際上羅蘭是讓他不要出聲。
    「聰明的謎語。」布萊因最終回答,聲音裡真正透出欣賞。「謎底就是不存在的事物。對不對?」
    「對,」羅蘭回答。「你也非常聰明,布萊因。」
    當這個聲音再次開口,羅蘭也聽見了埃蒂聽見的東西:難以抑制的深沉貪婪。「再問我一個。」
    羅蘭深吸一口氣。「現在不行。」
    「我希望你不是在拒絕我,羅蘭,斯蒂文之子。因為這同樣非常粗魯。極度粗魯。」
    「把我們帶到我們朋友那裡,幫助我們離開剌德,」羅蘭說。「到時候也許我們會騰出時間猜謎。」
    「我可以立刻殺死你們。」那個聲音現在聽上去就像冬天一般冷酷。
    「是的,」羅蘭回答。「我對此毫不懷疑。但是謎語也會隨我們一起死掉。」
    「我可以拿走這個男孩兒的書。」
    「偷竊比拒絕與打斷都要粗魯。」羅蘭評論道,他悠閒的腔調彷彿只是在閒聊打發時間,但同時他右手緊緊抓住了傑克的肩膀。
    「而且,」傑克抬頭看著頭頂上的揚聲器說道,「書的謎底全沒了,謎底頁被撕掉了。」他靈光一閃,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說。「但是它們全在這兒。」
    「你們倆必須記住沒人喜歡太聰明的人。」布萊因說。此時從近處又傳來爆炸,聲音更響,一扇通風口網格被氣流衝開彈射出去、穿過廚房。接著從通向戈嫘人迷宮其它部分的門裡衝進兩男一女。槍俠對他們舉起槍,但是這三人跌跌撞撞地穿過廚房向發射井房間奔去、甚至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羅蘭把槍放了下來。對他來說,這些人看上去就像拚命逃離森林大火的動物。
    屋頂上一塊不銹鋼板突然滑開,裡面黑漆漆一片,好像有什麼銀色的東西在閃光。過了一會兒,一個直徑大約一英吋的鋼球從洞裡掉出來,浮在空中。
    「跟著它。」布萊因簡短地說。
    「它會帶我們找到埃蒂和蘇珊娜嗎?」傑克充滿希望地問道。
    布萊因的回答只是沉默……但是當鋼球開始沿走廊漂浮過去時,羅蘭與傑克緊跟其後。
    38
    傑克對後來發生的一切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也許這倒是件好事。當九百個人在南美洲小國圭亞那集體自殺1『註:這裡指的是一九七八年美國「人民聖殿」教主鍾斯帶領九百信徒在圭亞那森林的集體服毒自殺事件。』時,傑克已經離開自己的世界一年多了,但是他讀到過旅鼠季節性遷徙時會大批淹死自己結束生命,而在這個解體的戈嫘人地下城裡發生的一切與此非常相似。
    爆炸接連不斷,一些在他們這層,大多在他們腳下;辛辣的煙霧時不時從通風口飄出,不過大多空氣淨化機還在工作,趁煙霧還沒聚集成嗆人的濃煙時就吹散了大部分。他們並沒有看見火光,但是戈嫘人紛紛表現得彷彿世界末日已經降臨。傑克和羅蘭跟著鋼球,一路經過大廳和各個房間。裡面大多數人只是滿臉字形的驚恐表情,落荒而逃,但還有許多就在房間裡相繼自殺。有些開槍打死自己,更多人割斷喉嚨或手腕,少數人吞下毒藥。所有這些自殺者臉上都是同樣的表情:無法抗拒的恐懼。傑克隱隱明白正有什麼東西逼迫他們這樣做。羅蘭更清楚他們身上——他們的腦子裡——發生了什麼。這個沉寂許久的城市突然醒過來、然後開始崩潰,羅蘭明白這是布萊因故意所為。是布萊因把他們逼成這樣。
    他們繞過一個吊死在頭頂暖氣管道上的男人,跟著漂浮的鋼球走下幾級鋼鐵樓梯。
    「傑克!」羅蘭突然叫道。「根本就不是你讓我進來的,對不對?」
    傑克搖搖頭。
    「我也不這麼認為。原來是布萊因。」
    他們走下樓梯,匆匆穿過一條走廊來到又一扇艙門前。艙門上用高等語針狀的字體寫道:絕對禁止進入。
    「真的是布萊因?」傑克問。
    「是的——毫無疑問。」
    「那麼其他——」
    「噓!」羅蘭沉聲打斷他。
    鋼球在艙門前停了下來。接著閥門轉動,艙門開啟,羅蘭推開艙門,他們走進一間巨大的地下房間,向三個方向延伸下去。房間裡裝滿一排排控制板和電子設備。大多控制板尚未啟動,一片漆黑。不過傑克與羅蘭進入了房間,睜大眼睛打量四周,發現了亮光的守夜燈,聽見機器隆隆運轉。
    「滴答老人說過有成千上萬的電腦,」傑克說。「看來他說得沒錯。上帝,看哪!」
    傑克用的詞羅蘭並不明白,所以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一排接著一排的控制板亮了起來。一團火星從控制台跳出來,隨後瞬間冒出一條綠色的火舌,大概是一台過舊的設備出了故障。
    但是大多機器都已經啟動,運轉良好。幾個世紀都沒有動過的指針突然跳到綠色標記位置,巨大的鋁合金柱面開始轉動,把存儲在芯片上的數據傳送到再次醒來、準備接受輸入的記憶庫中。數字表盤顯示的信息林林總總,從西河領地的含水層水壓數據一直到寄河盆地核電站的可用電力數據都包含在內。此時數字表盤一一點亮,紅綠光點排列成點陣。空中一排懸球開始閃光,輻射出多束光柱。而發電機低沉的嗡鳴從他們腳下、身邊、頭頂——每個角落傳來,慢轉渦輪引擎終於從長期的休眠中醒了過來。
    傑克早就跑不動了,羅蘭乾脆把他扛了起來。他們跟著鋼球穿過一排排他甚至猜不出派什麼用場的機器,奧伊亦步亦趨地跟在腳邊。鋼球向左轉,領著他們進入一條兩邊堆滿電視顯示器的通道。上千台的顯示器就像兒童積木一樣一排排堆在一起。
    我爸爸肯定會很喜歡這裡,傑克暗想。
    這條電視長廊的有些部分仍舊黑暗,但大多屏幕已經亮了起來,畫面上顯示出這座城市,地上與地下,已經全部陷入騷亂。陴猷布人成群結隊地在街上狂奔,個個都瞪大眼睛,嘴裡不知在喊些什麼,更有很多人直接從高樓上跳下來,而傑克驚恐地發現還有上百人聚集到了寄河大橋上接二連三地投河自盡。其它屏幕上則顯示出像宿舍一樣放滿床的巨大房間,其中一些已經著火,但好像實際上是驚惶失措的戈嫘人自己放的火——他們點燃自己的床墊、傢俱,只有上帝才知道原因。
    一幅屏幕上顯示出一個虎背熊腰的巨人正把男男女女扔進一台濺滿血跡的類似於壓模機的機器裡。這已經夠恐怖的了,但是更糟糕的是,受害者們自動排成一列順從地等待受刑。黃頭巾緊緊紮在劊子手的頭上,打結的地方就像馬尾辮一樣在耳後甩動。他抓住一名老婦人高高舉起,耐心地等待不銹鋼金屬塊清掃乾淨壓模機好讓他把人扔進去。老婦人沒有絲毫掙扎;事實上,她看上去竟然在微笑。
    「這些房間裡人們來來去去。」布萊因說,「但我可不覺得任何一個在討論米開朗基羅。2『註:這裡布萊因暗指T.S.Eloit詩作《布魯佛洛克的情歌》(TheLoveSongofJ.AlfredPrufrock)中的一句。原詩是:「Intheroomthewomencomeandgo,/TalkingofMichelangelo.」意為:房間裡女人們來來去去,討論著米開朗基羅。』」突然他迸發出一陣大笑——詭異、愚蠢,聽上去就像老鼠爬過碎玻璃堆。笑聲讓傑克頸後感到一陣涼意,他實在不願意與這個笑聲如此詭譎的智慧體產生任何關係……但是他們又有什麼其它選擇?
    他無奈地重新看回顯示屏……但是羅蘭溫柔卻不失堅定地把他的頭扭過去。「這兒沒什麼你必須看的,傑克。」他說。
    「但是他們為什麼這樣做?」傑克問道,他整整一天什麼也沒吃,但仍然感覺想吐。「為什麼?」
    「因為他們害怕,布萊因令他們恐懼。但是更重要的,我想,是因為他們在這個祖祖輩輩的墳場裡已經活得太久,連他們自己都已經厭倦。所以在你可憐他們之前,別忘了他們會非常樂意讓你陪葬的。」
    鋼球又向另一個角落飛快移過去,電視顯示屏與電子監視器被甩在了身後。他們前面出現一條嵌在地板上的寬帶,寬帶由某種合成物質構成,就像新鋪的柏油馬路。寬帶兩旁鑲有兩道鉻鋼窄條,一直延伸到不遠處的房間盡頭。
    鋼球急躁地在黑色寬帶上蹦了幾下,突然傳送帶——這就是寬帶實際上的用場——在兩條鉻鋼貼邊間安靜地啟動起來,轉速與慢跑差不多。鋼球在空中不停旋轉,催促他們趕快踏上傳送帶。
    羅蘭在傳送帶一旁走了幾步,調節到適當的速度後踏了上去。他放下了傑克,現在他們三個——槍俠、傑克和金眼貉獺——乘著傳送帶正迅速離開這個古老機器紛紛醒來的陰森地下世界。接著他們經過了一片看上去像檔案文件櫃的區域——一排排文件櫃排列得看不見盡頭。文件櫃都很黑……卻並非死寂,一種讓人昏昏欲睡的低沉嗡鳴聲從櫃子裡面傳出來,而且傑克可以看見鐵板間的隙縫裡透出黃色的亮光。
    他突然想到了滴答老人。
    這座該死的城市地下也許有成千上萬台這種該死的雙極電腦!我要得到那些電腦!
    然後他又想起了滴答的曾祖父,他居然勇敢到爬上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飛機、直衝藍天。傑克猜想,有這樣的血液流淌在身體裡,滴答肯定不會膽小地自殺,他甚至會對事情出現如此變化而興奮……因為恐懼而互相殘殺的人越多,他就會越高興。
    只不過現在已經太遲了,滴答,他想。感謝上帝。
    對於眼前的一切羅蘭十分驚歎:「看這些盒子……我覺得我們正在穿過這個叫做布萊因的傢伙的大腦中央,傑克。我覺得我們正在穿過它的大腦。」
    傑克點點頭,又回憶起自己的期末作文。「布萊因的大腦中全是痛苦。」
    「是的。」
    傑克緊盯著羅蘭。「我們出去的地方會不會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會的,」羅蘭回答。「如果我們仍舊沿著光束的路徑,我們一定會從搖籃那頭出來。」
    傑克點點頭。「羅蘭?」
    「什麼?」
    「謝謝你來救我。」
    羅蘭點點頭,環抱住傑克的肩膀。
    離他們很遠的上方,巨型的發動機開始啟動。過了一會兒,沉重的摩擦聲響起,同時刺眼的橙色探照燈在他們身上傾瀉而下。此刻傑克終於看清傳送帶停止的地方:上面是一個狹窄的自動扶梯,直通橙色光源的方向。
    39
    埃蒂與蘇珊娜聽見沉重的發動機就在他們腳下啟動。片刻之後,一塊很寬的大理石地板開始慢慢後拉,朝埃蒂他們這個方向運動。先是露出一條細長透亮的狹縫,然後光亮的狹縫逐漸擴成長方形。埃蒂連忙抓住蘇珊娜輪椅的把手,沿著隔在火車站台和搖籃之間的鐵柵欄迅速後退。沿路的地板上立著幾個石柱,埃蒂幾乎肯定這些石柱馬上就會掉進地縫裡。但事實並非如此,地板消失後石柱依然矗立在那裡,就好像懸浮在空中一般。
    「我看見自動扶梯了!」蘇珊娜大聲叫道,聲音蓋過了陣陣警報。她身體前傾朝洞裡拚命望去。
    「是嘛,」埃蒂大叫著回答。「這上面是火車站,那麼下面肯定賣些精巧的小玩意兒、香水或者女士內衣。」
    「什麼?」
    「開個玩笑而已!」
    「埃蒂!」蘇珊娜尖聲叫起來,欣喜與驚訝就像獨立日放的煙花一樣在她臉上盛開。她更向前傾過去,埃蒂不得不抓住她以防她從輪椅中跌出去。「是羅蘭!是他們倆!」
    地板開啟到最大限度,突然震動了一下之後便靜止下來。發動機長鳴了一聲後也重新沉寂。埃蒂奔到地縫邊緣,果然看見羅蘭站在自動扶梯上。傑克——臉色慘白、傷痕纍纍,但是顯然是傑克而且顯然還活著——依偎在槍俠的肩膀上。坐在他們後面台階上的正是奧伊,眨著明亮的大眼睛正抬眼望過來。
    「羅蘭!傑克!」埃蒂一邊歡呼一邊跳起來,不停高揮雙臂在地洞邊緣開心地又蹦又跳。如果他現在戴著帽子,他一定會把帽子扔上天空。
    他們抬起頭也招了招手。埃蒂看見傑克咧開嘴。儘管傑克狀況很糟看上去好像隨時會昏倒,他仍舊送出微笑。奇跡永遠不會停止,埃蒂心中驚歎。此刻他的心幾乎快要爆出胸腔。他不停地揮舞手臂、高聲歡呼,彷彿擔心如果他一停下,所有的興奮與欣慰甚至會讓自己爆炸。而就在前一刻他還非常肯定地相信他們永遠不會再見到羅蘭與傑克了。
    「嗨,各位!好吧!該死的,你們快上來!」
    「埃蒂,幫我一把!」
    他轉過身。蘇珊娜正努力從輪椅上下來,但她腿上的皮褲褶皺不巧卡在了輪椅剎車裡。興奮點亮了她黑色的眼睛,她激動得又哭又笑。埃蒂連忙把她從輪椅中抱出來,力道大得把輪椅都推倒側翻。埃蒂抱著她歡快地旋轉,蘇珊娜一隻手緊緊鉤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拚命揮舞。
    「羅蘭!傑克!快上來!快跑上來,聽見了嗎?」
    等他們終於上來時,埃蒂一把抱住羅蘭,用力地捶著他的後背;而蘇珊娜則不住親吻傑克的笑臉。奧伊在一旁一邊尖叫一邊扭著八字步躥來跑去。
    「蜜糖!」蘇珊娜說。「你還好吧?」
    「還好,」傑克仍然在微笑,但是淚水已經奪眶而出。「很高興到這裡。你們絕對不會明白我現在有多高興。」
    「我能體會,親愛的。你可不用懷疑這點。」她轉身問羅蘭。「他們對他都做了些什麼?他的臉看上去就像被推土機剛剛碾過。」
    「大多是蓋捨干的,」羅蘭回答。「他不會再來打擾傑克了。沒有任何人會再來打擾他了。」
    「你呢,大男孩兒?你怎麼樣?」
    羅蘭點點頭,環視一圈。「這兒就是搖籃?」
    「是的,」埃蒂邊說邊朝地縫裡面探頭探腦。「下面是什麼地方?」
    「機器、瘋狂。」
    「你還真是和平常一樣健談啊,我明白了。」埃蒂笑著看看羅蘭。「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高興再見到你,夥計?你知道嗎?」
    「是的——我想我知道。」羅蘭微笑地想,人的變化真大,以前埃蒂甚至曾有一度差點兒想要用槍俠自己的刀子割斷他的喉嚨。
    他們腳下的機器又響了起來,自動扶梯停止,地縫開始慢慢閉合。傑克走到蘇珊娜那把側倒在一邊的輪椅旁,他邊把輪椅扶起來,邊瞅了一眼鐵柵欄另一邊光滑的粉色車身。瞬間他幾乎停止了呼吸,離開河岔口那晚做的夢又異常鮮明地重新回到腦海:巨大的粉色子彈型車身橫貫空曠的西密蘇里平原,向他和奧伊直衝過來。兩扇巨大的三角形窗戶在這頭怪物的空白面孔上閃閃發亮,像眼睛一樣……現在他的夢境同他預計的一樣最終變成了現實。
    它只是一輛可怕的小火車,它的名字叫做煩惱布萊因。
    埃蒂走上前,手臂甩上傑克的肩膀。「好吧,它就在那兒,孩子——就和宣傳的一樣。你怎麼想?」
    「沒什麼想法,老實說。」這句話的確過於輕描淡寫,可是傑克此時實在太累,已經說不出更多了。
    「我也是,」埃蒂回答。「它會說話,而且喜歡猜謎語。」
    傑克點點頭。
    蘇珊娜騎在羅蘭身上,站在控制盒旁邊一道研究起盒子上面鑽石形的數字矩陣。傑克和埃蒂隨後也加入了研究行列。埃蒂發現自己必須不停地低頭看看傑克,才能證明一切並非自己的想像或思念過度,這個男孩兒的確就在身邊。
    「現在怎麼樣?」他問羅蘭。
    羅蘭伸出手,輕輕地拂過鑽石形狀的數字按鈕,搖搖頭。他完全沒有頭緒。
    「因為我想這輛單軌火車的引擎轉得越來越快,」埃蒂說。「我的意思是,雖然警鈴這麼吵很難聽清楚……但它畢竟是台機器。如果它,比方說,扔下我們自己跑了怎麼辦?」
    「布萊因!」蘇珊娜大叫道。「你是不是——」
    「聽仔細了,我的朋友們。」布萊因的聲音突然響起。「城下有成堆成堆生化戰爭用的毒氣罐。我已經啟動程序。毒氣馬上就會釋放。十二分鐘以後毒氣罐將會爆炸。」
    聲音沉寂片刻,此時小布萊因的聲音鑽入他們的耳朵,幾乎被不停響起的警報聲掩蓋:「……我一直擔心這種事情會發生……你們一定得趕快……」
    埃蒂沒理睬小布萊因,因為他說的一切早就不是什麼秘密。可是當然他們必須趕快,但這個想法此刻已經退居第二位。他腦海中想的是更重要的問題。「為什麼?」他質問布萊因。「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為什麼這麼做?」
    「我想原因應該很明顯。我不可能光炸毀這所城市而不炸毀自己。而且如果我毀了。我可怎麼帶你們去你們想要去的地方?」
    「但是城裡還有成千上萬的人哪,」埃蒂說。「你會把他們全毒死的。」
    「是的。」布萊因平靜地回答。「再見回見待會兒見。勤寫信來切切念。」
    「為什麼?」蘇珊娜憤怒地大叫。「為什麼,你簡直該下地獄?」
    「因為他們讓我厭煩。但是你們四個我覺得很有意思。當然。我到底能覺得你們有意思多久還要取決於你們的謎語到底怎麼樣。而說到謎語。你們是不是最好開始猜猜我出的謎語?離毒氣罐爆炸還剩下整整十一分二十秒。」
    「別說了!」傑克大聲喊道,聲音蓋過了警報。「不僅僅是這座城市——毒氣會到處蔓延!甚至會毒死河岔口的老人!」
    「說得好,呱呱叫,」布萊因不帶任何感情地回應道。「不過我相信他們還會邊品嚐咖啡邊再活上好幾年;秋季風暴已經開始,信風會把毒氣往相反方向吹的。但是你們四個所處的境地就完全不同了。你們最好趕緊戴上思考帽,否則就是再見回見待會兒見,勤寫信來切切念。」停頓一下後布萊因又說。「最後補充信息:毒氣並不是無痛的。」
    「快收回命令!」傑克說。「我們還是會跟你猜謎語的,對不對,羅蘭?你想聽多少謎語我們就告訴你多少!只要你收回命令!」
    布萊因大笑起來,電子笑聲迴盪在空曠的搖籃上空,與單調刺耳的警報聲混雜在一起,嗡嗡作響。
    「快停下!」蘇珊娜叫道。「停下!停下!快停下!」
    布萊因果然停止大笑。片刻之後警報聲也戛然而止。接下來的沉寂被傾瀉如注的大雨聲打破,卻反而更加震耳欲聾。
    此刻擴音喇叭裡傳出的聲音變得非常溫柔、關切,同時也毫不仁慈。「你們現在還剩十分鐘,」布萊因說。「讓我好好瞧瞧你們到底有多有趣。」
    40
    「安德魯。」
    這兒可沒有誰叫安德魯,陌生人,他想。安德魯早就死了;安德魯已經消失,就像我馬上就要消失一樣。
    「安德魯!」聲音繼續呼喚道。
    聲音來自很遠的地方,從曾經是蘋果搾汁機的腦袋外傳來。
    曾經有一個男孩名叫安德魯,他的父親帶他來到剌德城西面的公園。公園裡種滿蘋果樹,還有一間小鐵屋,外表看起來像地獄、卻散發出天堂的味道。男孩非常疑惑,他的父親告訴他這地方就是蘋果汁屋。然後他拍了拍安德魯的頭,讓他別害怕,把他帶進了鋪著地毯的走廊。
    無數的蘋果——一箱又一箱——堆在屋裡的牆邊。屋裡還有一個名叫杜拉普的老人,他身材瘦削,手臂上的肌肉卻像蠕蟲一樣在白色皮膚下鼓起跳動。他的工作就是把成箱成箱的蘋果倒進屋子中央那台一張一合、叮噹作響的機器裡。機器另一端伸出的管子裡汩汩流出的就是沁香的蘋果汁了。機器旁還站了一個人(他怎麼也想不起來這個人叫什麼名字),他的工作就是一桶一桶地裝滿蘋果汁。第三個人站在他身後,他的工作則是在蘋果汁灑出來太多時敲敲倒汁人的腦袋。
    安德魯的父親遞給他一杯還冒著泡的蘋果汁,儘管這麼多年來生活在城裡,也嘗過許多美味,但他卻還從來沒試過比這清甜涼爽的飲料更好喝的東西,那感覺就像吞下一口十月的涼風。但是比起清甜的蘋果汁或杜拉普倒蘋果時凸起蠕動的肌肉,他更清楚地記得的卻是杜拉普把金紅透圓的大蘋果倒進機器搾成汁時那種毫不留情的冷酷。蘋果被兩打滾筒傳送到佈滿小洞的鼓形圓桶下面,圓筒不停旋轉,先把蘋果碾碎,擠出所有汁水。接著管口的篩網網住籽和果肉,蘋果汁順著槽口流下去。
    此時此刻,他的頭就像一個蘋果搾汁機,而他的大腦就是在滾筒下面的蘋果,很快就會爆裂,然後黑暗把他吞噬。
    「安德魯!抬頭看著我。」
    他做不到……即使能做到也不願意。最好就躺在這兒等待黑暗的降臨。反正他早就應該死了;那個地獄男孩兒不是衝他腦袋打了一顆子彈?
    「它並沒有射進你的腦子,你這頭蠢驢,而且你也不會死。你只是頭疼而已。但是如果你一直躺在那兒不去止血,那你肯定會死……我可以保證,安德魯,和死亡相比,你現在的感覺簡直就是一種恩賜。」
    讓這個躺在地板上的巨人抬起頭的並非話語中的威脅,而是說話人這種洞穿一切的輕蔑語氣,那種彷彿能夠看透他所有心思的語氣。他慢慢抬起頭,劇痛啃嚙著他——感覺上就像鐵錘一般的重物在他的腦子裡橫衝直撞,劈開了條條血路。他長長地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感覺右臉上傳來一陣瘙癢,就好像一打蒼蠅叮在那裡血淋淋的創口上。他好想趕走那些蒼蠅,但是他知道必須用兩隻手支撐自己的身體。
    一個人影就站在通向廚房的門口,看上去幽靈一樣沒有真實形體,部分是因為頭頂的霓虹燈還在頻頻閃光,部分是因為他現下只剩一隻眼睛觀察(他記不得另一隻眼睛出了什麼問題,也不願意去回憶),但是他知道更重要的是因為這東西本身就是虛幻的幽靈。它看上去有人形……但是這個曾經是安德魯·奎克的傢伙知道眼前的根本不是一個真人。
    站在門口的陌生人身穿一件腰間繫帶的黑色短夾克,褪色的牛仔褲,和一雙沾滿灰塵的舊靴子——一雙鄉下人的靴子,放牧人的靴子,或者——
    「或者是槍俠的靴子,安德魯?」陌生人問,咯咯笑了起來。
    滴答老人凝視著門口的人影,絕望地想要看清他的臉,但是陌生人短夾克的連身帽戴在頭上,陰影完全遮住了他的面孔。
    警報聲戛然而止,應急照明燈並沒有全熄,但至少已經停止閃動。
    「瞧,」陌生人用他的——或它的——具有穿透力的聲音輕歎道。「終於我們能聽見我們自己的思想了。」
    「你是誰?」滴答老人微微移動了一下,重物彷彿又砸穿了他的腦子劈出新的血路。但是除了劇痛以外,右頰蒼蠅叮的瘙癢卻不知為什麼更加厲害了。
    「我有許多名字,朋友,」聲音從帽簷的陰影中傳出,儘管聽上去很嚴肅,滴答仍能聽出話音下隱藏的笑意。「有人叫我吉米,有人叫我湯米;有人叫我漢迪,有人叫我丹迪;他們可以稱我輸家,也可以稱我贏家,只要他們別讓我來得太晚誤了晚飯。」
    黑衣人仰起頭大笑起來,一陣寒意爬上滴答的手臂,雞皮疙瘩在頸後凸起;這笑聲就像狼嚎。
    「人們曾把我稱做永生的陌生人,」黑衣人邊說邊向滴答走來。滴答心頭一凜,掙扎著向後爬去。「人們也曾稱我梅林或美林——可誰在乎呢,反正我從來就不叫這些名字,雖然我也從未否認過。有時候我會被稱做魔術師……有時候又被稱做巫師……但是我希望以後你能用些更謙虛的稱呼,安德魯。更有人情味兒的稱呼。」
    他掀開帽子。一張濃眉寬面的臉孔出現在滴答眼前,可他雖然相貌英俊,卻絕非人類。大朵怒放的紅玫瑰爬在這個叫做巫師的幽靈的顴骨上,藍綠色的眼睛閃著極度狂野、幾近癲狂的喜悅;藍黑色的頭髮滑稽地一撮撮倒豎在腦門上就像烏鴉毛;紅潤的嘴唇張開,露出的牙齒讓人聯想到食人族。
    「你就叫我范寧吧,」咧嘴笑的幽靈說。「理查德·范寧。也許這並非完全正確,但是我猜已經相差無幾了。」他伸出手,手上竟沒有一道掌紋。「你怎麼樣呢,朋友?讓我們握握手吧。」
    這個曾經是安德魯·奎克、在戈嫘人的殿堂裡被尊為滴答老人的巨人又尖叫起來,掙扎著向後蠕動。從那把低口徑手槍射出來的子彈實際上只是從他頭頂擦過,一塊頭皮被擦了下來,現下正耷拉在腦門上來回搖晃;一長束灰金色頭髮不停地搔著他的臉頰。但是奎克現在已經不再有任何感覺,他甚至已經忘了頭皮與左眼眶的劇痛。所有的意識都融匯成一個念頭:我必須立刻逃離這個披著人皮的野獸。
    但是當陌生人握住他右手的瞬間,這個念頭就像夢醒之時一般迅速消失無痕。剛剛還鎖在奎克胸膛裡的尖叫從唇邊溢出時卻變成了情人的歎息。他默默地凝視著微笑的陌生人,脫落的頭皮還掛在眼前。
    「它有沒有讓你不舒服?肯定會。等著!」范寧捏住脫落的頭皮,輕巧地揭了下來。彷彿厚布撕裂似的嘶啦一聲,奎克痛呼,頭上模模糊糊露出一塊頭蓋骨。
    「瞧,瞧,只疼一秒鐘。」陌生人蹲在了奎克面前,那樣子就像慈愛的家長在安慰劃破手的孩子。「難道不是嗎?」
    「是—是—是的。」奎克喃喃開口。的確是。現在疼痛已經減弱。當范寧再次伸出手輕柔地撫摸他的左臉時,奎克很快控制住自己後退的本能反應。沒有掌紋的手輕放在他身上,他感覺身體中被重新注入源源的力量。他感激地抬眼凝視這個陌生人,嘴唇輕顫,可什麼也沒說出口。
    「好些了嗎,安德魯?好些了對不對?」
    「對!對!」
    「如果你想感謝我——我也很肯定——你就必須說我一個老朋友常說的一句話。他最終背叛了我,但他無論如何長久以來都是我的好朋友,而且我心裡永遠為他留了塊位置。現在說,『我為你效命。』安德魯——你能說嗎?」
    他能說,而且也的確這麼說了;事實上,他幾乎沒法讓自己停下來不說。「我為你效命!我為你效命!我為你效命!我——」
    陌生人又碰碰他的臉,可這回劇痛如霹靂一般擊中安德魯·奎克的腦子。他痛呼出聲。
    「對不起,但時間有限,你已經開始聽上去像報廢的錄音機了。安德魯,我坦白說:你想不想殺死那個開槍打你的小鬼?更別提他的朋友,那個把他帶到這兒的強悍的傢伙——他,尤其是他。甚至那個挖掉你眼睛的畜生,安德魯——你想不想?」
    「當然想!」前滴答老人捏緊了血淋淋的拳頭,大聲說。「當然想!」
    「很好,」陌生人扶起奎克,「因為他們必須死——因為他們管了本不應該和他們有任何關係的事兒。我估計布萊因會對付他們,但是現在事情已經發展得太快,任何人都不能依賴……畢竟誰也沒有想到他們能走得這麼遠,不是嗎?」
    「我不知道。」奎克回答。事實上他根本不明白陌生人到底在說什麼。他也不在乎;狂喜就像興奮劑一樣滲進他的骨髓,在剛剛那種蘋果搾汁機一般的劇痛以後,這樣已經足夠了。絕對足夠。
    理查德·范寧翹起嘴角。「黑熊與白骨……鑰匙與玫瑰……白晝與黑夜……時間與潮汐。夠了!夠了,我說!他們必須不能再靠近塔半步!」
    陌生人的手閃電般地揮了兩揮,一下斬斷了吊著金鐘匣子的銀鏈,又一下剝下他戴在上臂的傑克·錢伯斯的精工表。奎克不禁踉蹌後退。
    「我來保管這些,行嗎?」巫師範寧露出蠱惑的笑容,雙唇微閉,遮住可怕的牙齒。「或者你反對?」
    「不。」奎克回答,毫不猶豫地放棄了這些長期以來他的領導地位的象徵(實際上,他自己甚至都沒有意識到正這樣做)。「悉聽尊便。」
    「謝謝,安德魯,」黑衣人溫柔地說。「現在我們必須趕快了——我猜五分鐘以後這裡的環境就會發生劇變。我們必須走到最近的防毒面具儲藏間,應該離這兒不遠。我應該能夠倖存,但是恐怕你會有些困難。」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說什麼。」安德魯·奎克說,他的頭又開始疼起來,思維變得混亂。
    「你也不需要明白,」陌生人沉著地安慰道。「快,安德魯——我想我們得趕快了。今天真夠忙乎,可不是嗎?走運的話布萊因會直接把他們活活燒死在站台上,他們肯定還站在那兒——這麼些年來他可是變得極度喜怒無常,可憐的傢伙。但我覺得我們還是得趕快。」
    他咯咯笑起來,伸出手扶住奎克的肩膀,領著他穿過羅蘭與傑克幾分鐘前剛剛走過的艙門。

《黑暗塔3: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