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最後期限

  一
  最後期限那一天像七月底而不像六月中旬。那天,泰德開車到十八里以外的緬因大學,天空像鍍了一層鉻,他的汽車空調開到最大限度,不管它怎麼費氣。在他後面有一輛深棕色的普利茅斯汽車,總保持兩卡車長的距離,從不落到五卡車長的距離外。它很少允許別的車插到它和泰德的汽車之間,如果恰巧有輛車插進來,棕色的普利茅斯車會迅速超過它……但如果這做不到,車裡的一位警察就會扯開蓋在儀表盤藍燈上的布,那燈閃幾下就行了。
  泰德主要用右手駕駛,只有萬不得已時才用左手。左手現在好些了,但如果他彎得太厲害的話,就疼得要命,他不由自主地盼著再吞一粒止痛片。
  麗茲今天不想讓他去大學,保護他的州警察也不想讓他去。州警察的理由很簡單:他們不想分散保護力量。麗茲的理由則稍微複雜一些。她口頭上說這是因為他的手受傷了,他開車會使傷口破裂,但她的眼睛卻不同,她的眼睛表明她擔心喬治·斯達克。
  你今天究竟為什麼要去大學呢?她想知道——對這個問題他必須準備好答案,因為學期已經結束了,他又沒有教任何暑假班。他最後找到的借口是有關選修課的。
  六十個學生申請上高級寫作課,這是去年申請者的兩倍,但去年沒有人知道乏味的泰德·波蒙特又正好是寫恐怖小說的喬治·斯達克。
  於是他告訴麗茲他要看這些申請者的檔案,從六十個申請者中選出十五個學生——他最多只能教這麼多人。
  當然,她問他為什麼不推遲呢,至少可以推到七月份再說,她還提醒他,去年他就一直推遲到八月中旬。他解釋說這些申請者太多,又很盡職地補充說,他不想讓去年的懶惰成為習慣。
  最後她不再說什麼了——他認為不是自己說服了她,而是她看出無論如何他一定要去。另外,她和他都知道,他們遲早總要出去的——躲在家裡直到誰殺了或抓住喬治·斯達克並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但她的眼睛裡仍然充滿了疑慮和恐懼。
  泰德吻吻她和雙胞胎,然後迅速離開。她看上去要哭了,如果他在家時她哭了,那他就只好留在家裡了。
  當然,不是為了選修課的事。
  今天是最後期限。
  今天早晨他醒來時也充滿了恐懼,就像腹部絞痛一樣不舒服。喬治·斯達克六月十日晚上打來電話,給他一周的時間開始寫那本有關裝甲車的小說——泰德根本就沒開始寫,雖然他越來越清楚地看出書應該怎麼寫,他甚至夢見了它兩次。他過去總是夢見在他自己空無一人的房間漫遊,一碰什麼東西就爆炸,現在擺脫了那個夢,很不錯。但今天早晨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最後期限,我已越過最後期限。
  這意味著又到跟喬治·斯達克談話的時間了,他根本不想和他談話。有到了發現喬治多麼生氣的時間了,啊……他猜他完全知道回答是什麼。如果喬治非常生氣,生氣得失去控制,如果泰德惹得他完全失去控制,那麼狡猾的喬治可能犯個錯誤,洩露一些秘密。
  「失去凝聚力。」
  泰德有一種感覺,但喬治允許泰德在他日記本上寫這些字的時候,他已經洩露了一些秘密。如果他能弄清楚它們到底是什麼意思,那就好了。他有一個主意……但他還不能確信,在這緊要關頭,一招不慎,全盤皆輸。
  於是他前往大學,前往英語——數學大樓中他的辦公室。他不是去看申請者的檔案——雖然他要看的——而是因為那裡有個電話,一個沒裝竊聽裝置的電話,因為必須做點兒事。他已經過了最後期限。
  他瞥了一眼放在方向盤上的左手,他不止一次地想到,電話不是惟一與喬治接觸的途徑,他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但代價太高了。這代價不僅是一支削光的鉛筆扎進手背所帶來的難以忍受的折磨,或看到他的身體在斯達克的指揮下傷害自己所帶來的恐懼。他在心裡付出了真正的代價,真正的代價是麻雀的飛來,他驚恐地意識到在這裡起作用的力量比喬治·斯達克本人更強大、更不可思議。
  他越來越確信,麻雀意味著死亡,但指誰的死亡呢?
  他害怕為了再次與喬治·斯達克接觸,他不得不拿麻雀冒險。
  他可以看到它們飛來,他可以看到它們到達聯結他們兩人的神秘的中間地點,在那裡他最終將於喬治·斯達克搏鬥,以控制他們公享的那一個靈魂。
  他不知道在那個地方搏鬥誰會贏。
  二
  阿蘭·龐波坐在羅克堡警長辦公室,它在鎮辦公大樓的西側。這是漫長壓抑的一周……但這沒什麼新鮮的。一旦夏天一到,就變得這樣。從陣亡將士紀念日到勞動節,警察局總是忙得不可開交。
  五天前,在117號公路發生了一起撞車事故,是由酒醉引起的,死了兩個人。兩天後,諾頓·布裡格用一個煎鍋打他老婆,把她打倒在廚房地板上。諾頓結婚二十年來多次揍他老婆,但這次他顯然相信他殺了她。他寫了一張便條,充滿悔恨和語法錯誤,然後用一支手槍自殺了。他的妻子醒來,發現她的折磨者的屍體就躺在她身邊,於是她打開煤氣爐,把頭放進去。從牛津來的空降急救隊救了她的命,他差一點兒就死了。
  兩個從紐約來的孩子離開他父親在羅克堡湖邊的木屋,在森林中迷了路。八小時後找到了他們,他們嚇壞了,但沒什麼事,龐波的二號副手約翰·拉波特情況不佳,在搜索中他沾染上櫟葉毒漆樹,神志不清。兩個來度假的人為最後一份《紐約時報》打了起來;停車場也發生了一次打鬥;一個週末來釣魚的人在往湖裡扔魚鉤時扯破了右耳朵;有三起商店偷竊事件;在撞球廳和電子遊戲室內有一起因吸毒而發生的打鬥事件。
  這是六月裡小鎮典型的一周,像是慶祝夏季的到來。龐波忙得連喝杯咖啡的時間也沒有,但他仍發現自己一次次地想起泰德和麗茲·波蒙特……想到他們,以及追殺他們的那個人,那個人還殺了豪默·加馬齊。龐波好幾次給紐約警察局打電話——某個叫李頓的警官現在一定很煩他了——但他們沒什麼新情況。
  龐波今天下午以外地空閒。捨拉沒報告什麼,諾裡斯·裡傑威克正在他的辦公室打盹,兩腿放在桌上。龐波應該叫醒他——如果鎮長丹佛斯·凱頓進來看到諾裡斯這麼睡覺,一定會發脾氣的——但他不忍心這麼做。諾裡斯這一周也很忙,117號公路事故後,諾裡斯負責清理道路,幹得非常好。
  龐波現在坐在桌子後,往牆上做動物影子……他的思緒再次轉向泰德·波蒙特。胡默醫生在得到泰德的准許後,打電話告訴龐波泰德片子結果出來了,沒事兒。龐波現在又想到胡夫·布裡查德醫生,他在泰德十一歲時給他開過刀,那時泰德離出名還遠著哪。
  一隻兔子從牆上那片陽光中跳出來,後面緊跟著一隻貓,一條狗追逐著那隻貓。
  「別管它。它是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它的確是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而且,他的確可以不管它。很快就會又有一件突發事件需要他去處理,這是顯而易見的,夏天總是這樣。你忙得團團轉,連思考的時間也沒有,有時,不去想到是件好事。
  狗後面跟著一隻象,它搖著身軀,那實際上是龐波左手的食指。
  「啊,去他媽的。」他說,拉過電話。同時,他的另一隻手從口袋掏出皮夾。他按了一個鍵,它自動撥通了牛津州警察局,他問接線員刑偵科的警官亨利·白頓在不在。很巧,他剛好在。龐波想,看來州警察局今天也不忙,剛想到這兒,亨利說話了。「龐波!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嗎?」
  「我想問一下,」龐波說,「你能不能為我向黃石自然公園的森林警察打個電話,我可以給你電話號碼。」他有點吃驚地看著電話號碼,一周前,他從查詢台得到這個電話號碼,把它寫在一張名片背面,他敏捷的手似乎自動地把它從皮夾中掏出來。
  「黃石!」亨利聽上去覺得可笑,「是不是瑜珈熊聚集的地方?」
  「不,」龐波微笑著說,「你說的是竭石,而且這事和熊毫無關係,至少就我所知是這樣。我需要和一個在那兒野營度假的人談談,亨利。哎……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需要跟他說,但那會使我安心下來,總覺得事沒幹完。」
  「它和豪默·加馬齊有關嗎?」
  龐波把電話放到另一個耳朵邊,心不在焉地用指關節弄著地址的名片。
  「對,」他說,「但如果你要我解釋,我聽上去會像個傻瓜。」
  「只是一種預感?」
  「對。」他吃驚地發現他的確有一種預感——只是不能確定是什麼。「我要談的人是一位退休的醫生,名叫胡夫·布裡查德,他和妻子在一起。森林警察也許知道他們在什麼地方——我想進去的人肯定要登記的——野營地可能有電話,他可能會告訴他們的。」
  「換句話說,你認為森林警察負責人會認真對待一位州警察官員,而不理睬一個狗屁警長。」
  「你真善於外交辭令,亨利。」
  亨利·白頓高興地笑起來:「我的確很善於辭令,對嗎?好吧,我要告訴你,龐波——我很樂意幫你的忙,只要你別把我拉下水,只要——」
  「不會的,」龐波感激地說,「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
  「等一等,我還沒說完呢,只要你理解我不能用我們這兒的電話打。局長很注意那些電話帳單,我的朋友,他看得非常仔細。如果他看到這個電話,我想他會問我為什麼用納稅人的錢謀私,你明白我的話嗎?」
  龐波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你可以用我個人的信用卡號碼,」他說,「你可以告訴森林警察讓布裡查德打對方付款電話,我會註銷那個電話,用自己的錢付費。」
  電話那一頭停了一下,亨利再開口後時,他更嚴肅了:「你真的認為這事很重要,是嗎,龐波?」
  「對。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它的確很重要。」
  第二次停頓。龐波可以感覺到亨利·白頓正強忍著不進一步打聽,最後,亨利決定不問了。「好吧,」他說,「我會打這個電話,告訴森林警察你要跟這個胡夫·布裡查德談一件謀殺案,他妻子叫什麼?」
  「赫爾佳。」
  「他們從哪兒來?」
  「福特·拉馬裡,懷俄明州。」
  「好吧,警長,現在到了關鍵部分:你的電話信用卡號碼是什麼?」龐波歎口氣,告訴了他號碼。
  一分鐘後,他又開始在牆上玩動物影子遊戲。
  「那傢伙可能永遠不會回電話,他想,如果他真的回了,他不可能告訴我任何有用的東西——他怎麼可能呢?」
  不過,亨利有一句話是對的:他有一種預感,有關某寫事的預感,這預感久久不肯離去。
  三
  阿蘭·龐波跟亨利·白頓說話的時候,泰德·波蒙特正把車停到英文——數學後面的停車場中。他走出汽車,小心翼翼地注意別碰左手,站了片刻,欣賞校園難得的寧靜。
  棕色的普利茅斯汽車停到他的車旁,兩個高大的男人走了出來,驅散了寧靜的幻覺。
  「我只是到樓上辦公室去一下,」泰德說,「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可以留在這裡。」他看到兩個姑娘走過,可能是去東配樓選下學期的課。一個姑娘穿著一件坦胸露背的短上衣和一條藍色短庫,另一個姑娘穿著一條迷你裙,露著背,屁股高高翹起,讓人怦然心動。「享受一下這景象。」
  兩個警察目不轉睛地盯著姑娘,腦袋像裝在一個看不見的軸上一樣隨之轉動。現在其中一人——雷·加裡森或羅伊·哈里曼,泰德記不清了——轉過頭遺憾地說:「我們很想這樣,先生,但最好跟你一起上去。」
  「真的不用,就在二樓——」
  「我們可以在走廊等。」
  「你們這些傢伙不知道這讓我多麼沮喪。」泰德說。
  「這是命令。」加裡森或哈里曼說。顯然,他才不在乎泰德是沮喪還是快樂呢。
  「好吧。」泰德讓步了,「既然這是命令,那就服從吧。」
  他走向側門,兩個警察跟在後面,保持十二步的距離,泰德覺得他們穿便衣比穿制服更像警察。
  經過室外的悶熱後,室內的空調讓泰德全身一震,馬上覺得襯衫像凍在皮膚上了。大樓平時總是熱鬧的,但在今天這個週末下午去冷清得有點兒令人悚然。下週一為期三周的暑期學習班開始,大樓會熱鬧一些,但今天泰德覺得很高興有兩個警察護衛著他。泰德的辦公室在二樓,他猜那裡肯定沒有一個人,這樣他至少不用解釋為什麼兩個高大警覺的朋友跟著他。
  二樓其實並非空無一人,不過同樣沒有讓他為難。羅立·德萊塞斯正從系公共休息室出來,向他自己的辦公室搖搖晃晃地走去,他總是這麼搖搖晃晃地走路,就像剛被人打了一棒,使他的記憶力和運動神經受到破壞。他夢遊似的從走廊的一邊晃到另一邊,眼睛盯著貼在公告欄內的漫畫,詩歌和通告,公告欄釘在他同事們鎖著的門上。他可能是走向他的辦公室——看上去像是這樣——但即使熟悉他的人也不敢肯定這一點。一個很大的黃色煙斗咬在他的假牙間,假牙不像煙斗那麼黃,但也差不多。煙斗沒點著,從1985年末以來就一直這樣,那時他心臟病發作了一次,醫生禁止他再吸煙。「我其實不怎麼喜歡抽煙,」每當有人問起他的煙斗,羅立總是用他輕柔的心不在焉的語氣解釋說。「但如果不在牙齒間咬著它……先生們,我會不知道去哪兒或該幹什麼。」大多數時間,他給人一種不知道去哪或該幹什麼的印象……就像他現在這樣。有些人認識羅立幾年後,才發現他並不像表面那樣是一個心不在焉的傻瓜,有些人從來沒有發現這一點。
  「你好,羅立。」泰德邊找鑰匙邊說。
  羅立衝他眨眨眼,然後把眼睛移到泰德身後兩人身上,打量著他們,接著又把眼睛落回到泰德身上。
  「你好,泰德,」他說,「我記得今年夏天你沒課。」
  「我是沒有。」
  「那你幹嗎在夏天第一個真正的大熱天跑到這兒來呢?」
  「只是看一下申請高級寫作教程的學生的檔案,」泰德說。「看完就走,真的。」
  「你的手怎麼了?青一塊紫一塊的,一直到手腕那裡。」
  「哦,」泰德有點尷尬地說。顯然他編得故事聽起來讓人覺得他像個醉漢或白癡,但總比講真話好得多。泰德覺得很好笑,警察不加置疑地相信了他的故事,就像羅立現在一樣——至少對於他在猛地關上臥室櫥門時怎麼或為什麼會把自己的手壓了,沒有人提出一句疑問。
  他本能地知道該遍什麼樣的故事——甚至在他疼痛難忍的時候就知道這一點。人們知道他苯手苯腳的——這是他的特點。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就和告訴《大眾》雜誌的採訪者說喬治·斯達克是在魯德婁而不是在羅克堡被創造出來的,以及斯達克用鉛筆寫作是因為他從沒學過打字一樣。
  他沒想過對麗茲撒謊……但他要求她對所發生的一切保持沉默,她同意了。她惟一關心的是要他答應再不與斯達克聯繫了,他很樂意地答應了,儘管他知道他可能無法遵守這一諾言,他懷疑在麗茲的內心深處也知道這一點。
  羅立現在很感興趣地看著他。「壁櫥門裡?」他說,「了不起,你們在玩捉迷藏遊戲?還是某種古怪的性行為?」
  泰德咧嘴一笑。「1981年我就放棄了古怪的性行為,」他說,「醫生的勸告。實際上,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整個事情讓人很尷尬。」
  「我想是的,」羅立說……然後眨了一下眼睛。那是非常微妙的一眨,浮腫的、皺巴巴的眼瞼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但肯定是動了一下。泰德以為自己騙過了羅立?不可能騙過他。
  突然泰德靈機一動:「羅立,你還在教民間傳說課嗎?」
  「每個秋天都教,」羅立回答說,「你沒有看你自己系的課程表把,泰德?魔杖探尋、巫術、定數療法、富人和名人的不詳徵兆,這課一直很流行。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泰德發現,對那個問題有一個千篇一律的回答。當作家的好處之一就是你總能回答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啊,我在構思一篇小說。」他說,「現在還在探索階段,但我認為會寫成的。」
  「你想知道什麼?」
  「在你所知道的美國迷信或民間傳說中,麻雀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羅立緊皺眉頭,咬著煙斗柄。「我現在一下想不起來,泰德,雖然……我想知道那是不是你感興趣的真正原因。」
  不可能騙過他,泰德又一次想到。「噢……也許不是,羅立,也許不是,我這麼說也許是因為一下子解釋不清我為什麼感興趣。」他迅速瞥了一眼兩個警察,然後又回來看著羅立的臉,「我時間有點緊。」
  羅立的嘴唇抖了一下。「我明白。麻雀……這麼普通的鳥,太普通了,不會有什麼深刻的象徵意義。但是……現在我想想……的確有意義,除非我把它跟夜裡出沒的怪鳥聯繫起來。讓我查一下。你會在這兒呆一會兒嗎?」
  「恐怕不超過半小時。」
  「好吧,我馬上能在巴林格的《美國民間傳說》中查到。它不過是一本迷信食譜,但用著很方便。而且我什麼時候都可以給你打電話。」
  「是,什麼時候都行。」
  「你和麗茲為湯姆·卡洛爾舉行的聚會太好了,」羅立說,「當然,你和麗茲舉行的聚會總是最好的。你的妻子太迷人了,不應該做妻子,泰德,她應該做你的情婦。」
  「謝謝,我想是的。」
  「貢佐·湯姆,」羅立親切地說,「真難相信貢佐·湯姆開始過黯淡的退休生活了。我聽他在隔壁吹號似地放屁已經二十年了,我猜下一個傢伙會安靜些,或至少謹慎些。」
  泰德笑了。
  「比麗也玩得很好。」羅立說,淘氣地垂下眼瞼,他完全清楚泰德和麗茲對比麗的感覺。
  「那很好,」泰德說,發現比麗和玩得很好是兩個不相容的事……但既然她和羅立是自己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明,他還是高興她來了。「如果你想到鳥的什麼事的話……」
  「麻雀和它們在隱形世界中的地位,好吧。」羅立沖泰德身後的兩位警察點點頭,「午安,先生們。」他繞過他們,又繼續朝辦公室走去,這次帶了點目的性,一點點目的性。
  泰德茫然看著他。
  「他是幹什麼的?」加裡森或哈里曼問。
  「德萊塞斯,」泰德低聲說,「語法學家,業餘民俗家。」
  「看上去這傢伙需要有張地圖才能走回家,」另一個警察說。
  泰德走到他辦公室門前打開了鎖。「他比他表面警覺得多。」他說,推開了門。
  泰德一按開關,打開頂燈,這時他才意識到加裡森或哈里曼正站在他身邊,一隻手插在特製的運動衣中。泰德感到一陣後怕,當然,辦公室是空的——空曠整潔,經過一年的喧鬧,現在它看上去死氣沉沉的。
  突然,他莫名其妙的產生出一種強烈的戀家感、空虛感和失落感,就像不幸突然降臨時的那種複雜的感情。就像在夢中一樣,他似乎到這兒來說再見的。
  別這樣蠢,他對自己說,他心中的另一部分又靜靜回答說:過了最後期限,泰德。你過了最後期限,我認為你試都沒試那人要你做的事,這是非常嚴重的錯誤,短暫的解脫比沒有解脫好。
  「如果你們要喝咖啡,你們可以在公共休息室找一杯,」他說,「如果我對羅立估計不錯的話,咖啡壺會是滿滿的。」
  「休息室在哪兒?」加裡森或哈里曼的同伴問。
  「走廊的另一邊,兩個門過去,」泰德說,打開了檔案。他轉過頭,狡黠地衝他們咧嘴一笑,「如果我尖叫的話,我想你們會聽到的。」
  「如果發生什麼事,你千萬要大叫。」加裡森或哈里曼說。
  「我會的。」
  「我可以派曼徹斯特把咖啡端過來,」加裡森或哈里曼說,「我覺得你在要求一個人獨處。」
  「啊,很對,既然你意識到這一點。」
  「好吧,波蒙特先生,」他說,很嚴肅地看著泰德。泰德突然記得他叫哈里森,就和甲克蟲隊以前的一位隊員名字一樣。忘記它真愚蠢。「你要記住,紐約的那些人正是由於獨處而死去的。」
  「啊,我記得菲麗絲·邁爾斯和裡克·考利都是在和警察一起時死的。」他想大聲說出這句話,但忍住了,這些人只不過是在盡他們的職責而已。
  「別緊張,哈里森警官,」他說,「大樓今天非常安靜,一個光腳的人走過也會有回聲的。」
  「好吧,我們就在走廊那邊,那叫什麼名字?」
  「公共休息室。」
  「對。」
  他們離開了,泰德打開標有優秀生申請字樣的檔案。在他的想像中,他不斷看到羅立在迅速而不易察覺地眨眼,而且聽到一個聲音對他說他已經超過期限了,他已經跨過黑暗的一邊了,那是惡魔的所在。
  四
  電話在那兒,沒有響。
  「快點,」他看著它想,把申請檔案堆在學校配發的IBM電腦打字機邊的桌子上。「快點,快點,我就在這兒,就在一台沒裝竊聽器的電話邊,所以,快點,喬治,給我打電話,給我打電話,給我獨家新聞。」
  但電話在那兒,沒有響。
  他意識到自己正在看一個空檔案櫃。他在忙亂中把所有的檔案都拿了出來,不僅是那些申請上寫作課學生的檔案,連那些想選「生成語法課」學生的複印件都拿了出來。
  泰德走到門邊向外張望,哈里森和曼斯特正站在系公共休息室門外,喝著咖啡,茶缸在他們的大手中像咖啡杯一樣小。泰德揮揮手,哈里森也揮揮手作為回答,並問他完了沒有。
  「還有五分鐘。」泰德說,兩個警察都點點頭。
  泰德走回辦公桌,把選寫作課的檔案和其它檔案分開,並開始把後者放進檔案櫃,他盡可能幹得慢些,等著電話鈴響。但電話就在那兒,並不響。他聽到走廊另一頭有電話鈴響,聲音被關著的門減弱了,在這樁安靜的大樓中聽起來很嚇人。也許喬治把電話號碼弄錯了,他想,輕聲笑笑。事實是,喬治不會打電話來了,事實是,他泰德錯了。顯然,喬治另有圖謀。這有什麼可驚訝的呢?喬治·斯達克擅長搞陰謀詭計。雖然這樣,他還是非常確信——
  「泰德?」
  他嚇了一跳,差點兒把最後半打檔案摔到地上。當他確信它們不會滑落時,他回過頭。羅立就站在門外,他那巨大的煙斗像個水平觀測鏡一樣向前伸著。
  「對不起,」泰德說,「你嚇了我一跳,羅立。我的思想正在萬里之外飄著呢。」
  「有人打電話找你,打到我的電話了,」羅立和氣地說,「一定是搞錯電話號碼了,幸虧我在裡面。」
  泰德感到他的心臟開始劇烈跳動起來——好像他胸中有只鼓,有人開始使勁敲起來。
  「對,」泰德說,「幸虧你在。」
  羅立審視地瞥了他一眼,浮腫的、微紅的眼瞼下那雙藍眼睛敏銳而又好奇,甚至到了無理的程度,這和他心不在焉的舉止很不相稱。「你一切都好嗎,泰德?」
  「不,羅立。這些天有個瘋狂的殺手在外面,他是我的一部分,這傢伙能控制我的身體,能讓我做用鉛筆刺我自己之類的荒唐事,我認為我沒有發瘋本身就是勝利。現實一片混亂,老夥計。」
  「一切都好?為什麼不一切都好嗎?」
  「我似乎感到這句話中有點兒諷刺意味,泰德。」
  「你搞錯了。」
  「是嗎?那你為什麼看上去像被一隻車燈照著的鹿一樣呢?」
  「羅立——」
  「我剛才跟他說話的那人就像那種推銷員,你向他電話購物只是為了確保他別親自到你們家來。」
  「沒事兒,羅立。」
  「很好。」羅立看上去並不相信。
  泰德離開他的辦公室,沿著走廊向羅立的辦公室走去。
  「你去哪兒?」哈里森在他身後叫道。
  「羅立辦公室有我的電話,」他解釋說,「這裡的電話號碼都是按順序排的,那傢伙準是把號碼搞錯了。」
  「而且剛好打到今天惟一在這兒的教員那裡?」哈里森懷疑地問。
  泰德聳聳肩,繼續向前走。
  羅立的辦公室雜亂卻舒適,還有一股煙斗味——兩年的戒煙顯然除不去三十年抽煙留下的味兒。一塊鑲有羅納德·裡根照片的鏡框掛在牆上。弗蘭克林·巴林格像百科全書一樣厚的《美國民間傳說》正攤開在羅立的辦公桌上。電話筒從叉簧上取了下來,正放在一疊空白藍皮本上。看著話筒,泰德感到那種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恐懼感又籠罩了他,就像被裹到一張早就該洗的毯子中一樣。他轉過頭,以為會看到羅立、哈里森和曼徹斯特三人並排站在門口,就像電話線上的麻雀一樣。但辦公室門口空無一人,他可以聽到羅立沙啞的聲音從走廊那邊傳過來,他已經強留住兩位警察談起話來,泰德懷疑他是故意這麼做的。
  他拿起電話說:「你好,喬治。」
  「你的一周已經過去了,」電話那頭的聲音說,是斯達克的聲音,但泰德懷疑現在他們倆的聲音波紋是不是還會完全一致。斯達克的聲音變了,變得粗糙刺耳,就像一個看運動比賽的人喊得太久後的聲音,「你的一周時間過去了,你卻什麼也沒幹。」
  「你說得對,」泰德說,覺得非常冷,不得不努力使自己不發抖,那種寒冷似乎來自電話本身,像小冰柱一樣從耳機的小孔中冒出來,但他同時也很憤怒,「我不會去做的,喬治。一周,一月,十年,對我來說都一樣。為什麼不接受事實呢?你死了,而且不會活過來了。」
  「你錯了,老夥計,如果你要錯到底的話,你就一直錯下去吧。」
  「你知道你聽上去像什麼嗎,喬治?」泰德說,「你聽上去好像你正在潰爛。那就是為什麼你要我再次開始寫作的原因,對嗎?失去凝聚力,那就是你寫的。你正在慢慢死去,對嗎?你很快就會變成碎片,就像一輛漂亮的一匹馬拉的馬車那樣。」
  「那跟你沒關係,泰德,」那沙啞的聲音回答說,這聲音從粗糙的男低音變成一種刺耳的聲音,然後又變成尖聲細語——好像聲帶突然發不出聲了——接著又回到男低音上,「我身上發生的一切跟你無關,那只會分散你的注意力,夥計。傍晚前你必須開始動筆,否則你這狗雜種會後悔的,而且不止你一個人後悔。」
  「我不——」
  咯嚓!斯達克掛了電話。泰德沉思地看了話筒一會兒,然後把它放回叉簧上。他轉回身時,哈里森和曼徹斯特正站在那裡。
  五
  「誰打來的電話?」曼徹斯特問。
  「一個學生,」泰德說,自己都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撒謊。他真正確信的惟一一件事,就是他心中有一種恐懼感。「只是一個學生,和我原來想得一樣。」
  「他怎麼知道你在學校?」哈里森問,「他怎麼又打到這位先生的電話上了呢?」
  「我投降,」泰德謙恭的說,「我是個隱藏很深的俄國間諜,那其實是我的聯絡方式,我會悄悄地去碰頭。」
  哈里森沒有生氣——至少他看上去沒有生氣。他責備地看了泰德一眼,顯得有點疲倦,這比生氣更有效。「波蒙特先生,我們在盡力幫助你和你妻子。我知道,無論你走到哪兒總有兩個人跟在身後,這很不舒服,但我們真的是在幫助你。」
  泰德感到很慚愧……但沒有慚愧到要說實話。他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覺得事情要糟了,而且可能已經糟了。還有一些其它的感覺,他皮膚下面有一種輕微的躁動感,好像皮膚下面有蟲在蠕動。他的太陽穴有一種壓力,那不是由於麻雀,至少他認為不是。同時,他甚至沒有意識到某種精神晴雨表正在下降。他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雖然不像這次這麼強烈。當他在辦公室看檔案時,也有那種感覺,一種隱隱的不安感。
  「那是因為斯達克,他在你的體內,他在監視你,如果你說錯了話,他會知道,那麼某個人就要遭殃了。」
  「我很抱歉,」他說,意識到羅立正站在兩個警察後面,用安靜、好奇的眼睛看著自己。他不得不撒謊,而且這謊撒得那麼自然,他覺得很可能是喬治·斯達克自己為他編造好放在那裡的。他不敢確信羅立會相信他的謊言,但現在著急也沒用了,「我有點兒緊張,如此而已。」
  「可以理解,」哈里森說,「我只想讓你意識到我們不是敵人,波蒙特先生。」
  泰德說,「打電話的孩子知道我在這兒,是因為我開車經過書店時他剛從裡面出來。他想知道我是不是在教暑期寫作課。學校老師的電話號碼簿是按系劃分的,每個系的人都是按字母順序排列的,印刷字體很小,用過的人都能證明這一點。」
  「電話簿很討厭。」羅立嚼著煙斗說,兩個警察吃了一驚,轉頭看了他片刻,羅立衝他們嚴肅地點點頭。
  「羅立在電話簿上排在我後面,」泰德說,「今年我們恰好沒有以C開頭的教師。」他瞥了羅立一眼,但羅立以把煙斗從嘴裡拿下來,正在仔細檢查黑乎乎的煙斗。「結果,」泰德結束道,「我總是接到他的電話,他總是接到我的。我告訴那孩子他運氣不好,我秋天前沒課。」
  好了,就這麼回事。他覺得自己解釋得過於詳細了,但真正的問題是哈里森和曼徹斯特什麼時候到羅立辦公室門口的,他們聽到了多少。人們通常不會告訴申請課程的學生他們正在死去,他們很快會變成碎片。
  「我希望我秋天前也沒事,」曼徹斯特歎口氣說,「你完事了嗎,波蒙特先生?」
  泰德寬慰地鬆了一口氣,說:「我必須把不需要的檔案放回原處。」
  「還必須給秘書留張便條。」
  「當然,我還必須給范頓太太留張便條,」他聽到自己說,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只知道他不得不這麼說,「她是英語系的秘書。」
  「那麼我們還有喝杯咖啡的時間嘍?」曼徹斯特問。
  「當然,甚至還可以吃兩頓餅乾,如果那裡還有的話。」他說。那種事情一片混亂、越來越糟的感覺又湧上心頭,這次更加強烈。給范頓太太留張便條?天哪,那是個笑話,羅立肯定在咬著煙斗強忍著笑。
  泰德正要離開羅立的辦公室,羅立問道:「我能跟你談一會兒嗎,泰德?」
  「當然可以。」泰德說。他想告訴哈里森和曼徹斯特別管他們倆,他沒事兒,但很不情願地意識到當你要減輕別人的懷疑時,不能說這種話。至少哈里森現在很警覺,也許還沒有全面警覺起來,但也差不多了。
  沉默的作用更大,當他轉向羅立時,哈里森和曼徹斯特慢慢地沿著走廊走過去。哈里森簡短地對他的同伴說了幾句話,然後站在系公共休息室的門口,曼徹斯特進去尋找餅乾。哈里森可以看著他們,但泰德認為他聽不到他們說什麼。
  「那個關於教師電話簿的故事編得真不錯,」羅立評論說,又把煙斗柄放進嘴中嚼著,「我認為你和薩奇《開著的窗戶》中的小姑娘有很多相同之處,泰德——你很擅長即興創作傳奇故事。」
  「羅立,這不是你的真心話。」
  「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我的真心話,」羅立溫和地說,「我承認自己很好奇,但我不敢確信我真想知道。」
  泰德微微一笑。
  「我覺得你是故意忘掉貢佐·湯姆·卡羅爾,他的確退休了,但上次我看電話簿時,他仍然排在我們倆之間。」
  「羅立,我該走了。」
  「真的,」羅立說,「你要給范頓太太寫張便條。」
  泰德覺得自己面頰有點兒熱。艾爾西阿·范頓1961年以來一直是英語系的秘書,但今年四月死於咽喉癌。
  「我叫住你只是為了告訴你一件事,」羅立繼續說,「我發現了你要找的東西,有關麻雀的事。」
  泰德感到他的心猛地一跳:「你這是什麼意思?」
  羅立把泰德又領會辦公室,拿起巴林格的《美國民間傳說》。「麻雀、潛鳥,尤其是夜裡出沒的怪鳥,是靈魂擺渡者,」他說,聲音中有些得意,「我知道和夜裡出沒的怪鳥有關係。」
  「靈魂擺渡者?」泰德懷疑地說。
  「來自希臘語,」羅立說,「指那些擺渡者,在這裡指那些在生者世界和死者世界之間擺渡人類靈魂的人。據巴林格說,潛鳥和夜裡出沒的怪鳥是生者的先驅,據說它們總是聚集在死亡將要發生的地方。它們不是預示凶兆的鳥,它們的任務就是把剛死去的靈魂引導到他們死後該去的地方。」
  他盯著泰德。
  「麻雀的集結是很不吉利的,至少巴林格這麼說,麻雀據說是死者的先驅。」
  「那意味著——」
  「那意味著它們的任務是引導迷失的靈魂回到陰間。換句話說,它們是活死人的先驅。」
  羅立從嘴裡拿下煙斗,嚴肅地看著泰德。
  「我不知道你的情況,泰德,但是我建議你謹慎,極度謹慎,你看上去像一個身陷困境的人。如果我能幫什麼忙,請告訴我。」
  「謝謝,羅立。只要你別聲張,就算幫了我最大的忙。」
  「在這方面,至少你和我的學生的看法完全相同。」但煙斗上方的眼睛仍然充滿關懷,「你會照顧好自己的吧?」
  「我會的。」「如果那些跟著你的人是在幫助你,泰德,最好跟他們說真話。」
  如果他能這麼做,那就太好了,但問題並不是他信不信任他們。如果他真的開口說實話,他們會完全不信任他。即使他信任哈里森和曼徹斯特,跟他們談,那也只能等到他皮膚下那種蠕動感消失之後才行。因為喬治·斯達克在監視他,而且他已過了最後期限。
  「謝謝,羅立。」
  羅立點點頭,再次要他多保重,然後回到辦公桌後。
  泰德走回他自己的辦公室。
  六
  「當然,我必須給范頓太太寫張便條。」
  在他把最後一疊錯拿出的檔案放回原處時,他停了下來,看著他那台IBM電腦打字機。最近他對所有大大小小的書寫工具都很敏感,不止一次懷疑在每個書寫工具中是不是都有一個不同的泰德·波蒙特,就像魔鬼潛藏在每個瓶子中一樣。
  「我必須給范頓太太寫張便條。」
  但現在,人們更可能用一個靈應盤而不是電腦打字機與已故的、了不起的范頓太太進行通訊聯繫。范頓太太煮咖啡總是煮得很濃,濃得幾乎可以站起來說話了。為什麼他要說那話呢?范頓太太是他心中最遙遠的人。
  泰德把最後一疊非寫作學生的檔案扔進檔案櫃,關上抽屜,看著他的左手。繃帶下面,拇指和食指之間突然開始灼熱發癢,他把手在褲管上蹭蹭,但這似乎使手癢得更厲害。現在它又開始跳動了,那種劇烈的、火烤一般的灼熱加劇了。
  他從辦公室窗戶向外望去。
  在道路對面,電話線上排滿了麻雀,更多的麻雀站在學校醫務室的屋頂上。當他看著的時候,又有一批落到一個網球場上。
  它們似乎都在看著他。
  「靈魂擺渡者。活死人的先驅。」
  現在一群麻雀像一股捲著干樹葉的旋風一樣盤旋而下,落在禮堂的屋頂。
  「不,」泰德聲音顫抖地低聲說,背上泛起一層雞皮疙瘩,手又癢又熱。
  打字機。
  只有用打字機,他才能擺脫麻雀和手上的熱癢。
  那種坐在它面前的本能太強烈了,無法抗拒。那麼做似乎是非常自然的,就像手燙後想伸進冷水裡一樣。
  「我必須給范頓太太寫張便條。」
  「傍晚前你必須開始動筆,否則你這狗雜種會後悔的,而且不止你一個人後悔。」
  皮膚下那種癢癢的,蠕動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從他手上的洞口向外擴散,他的眼球似乎與那種感覺同步跳動。在他的心中,麻雀的幻影更清晰了。那是在伯根菲爾德的裡傑威克區,裡傑威克在春天白色的天空下,時間是1960年,整個世界都死了,只有這些可怕的、普通的鳥,這些靈魂擺渡者。在他看著的時候,它們一起展翅飛起,黑壓壓的一片使天空也黯淡下來。麻雀又飛起了。
  在泰德窗外,電線上,醫務室屋頂和禮堂頂上的麻雀一起展翅飛起,幾個到校早的學生在學校對面的人行道上停了下來,看著鳥群飛上對面左側的天空,向西飛去。
  泰德沒有看到這些,只看到他童年居住的地區變成夢中的死亡地帶。他在打字機前坐下,深深的沉入昏暗的恍惚狀態中。但是一個念頭牢牢抓住他:狡猾的喬治能讓他坐下來,轉動IBM的鑰匙,但他不會寫那本書,不管發生什麼……如果他堅持這一點,狡猾的喬治就要潰爛,要麼像一支蠟燭的火焰一樣被吹滅。他知道這一點,他感覺到了。
  他的手現在亂抖亂顫,覺得就像卡通片中被大錘砸過後的爪子。並不完全是疼痛,更像是後背中間一塊你永遠也夠不著的地方開始癢起來,癢得你快要發瘋了。不是那種表面的癢,而是深入骨髓的癢,癢得你咬緊牙關忍著。
  但是甚至這種癢也顯得遙遠而不重要了。
  他坐在打字機前。
  七
  他一打開打字機,奇癢就消失了……麻雀的幻影也隨之而去。
  但是恍惚狀態還存在,在這狀態的核心有某種強制的命令:有一些東西需要寫下來,他可以感到他的整個身體都在催促他做這件事,做完它。這種感覺比麻雀的幻影或手上的癢更糟,這種癢似乎發自他內心深處。
  他把一張紙捲入打字機,然後坐了片刻,感到遙遠而又迷惘。接著,他把手指放在中間一排鍵盤上按英文打字法的基本位置放好,雖然他幾年前放棄了英文打字法。
  手指顫抖了一會兒,然後除了食指,其餘的手指都向後撤。顯然,當斯達克真的打字時,他的方法和泰德是一樣——一邊尋一邊打,當然,他只會這麼打,打字機並不是他擅長的寫作工具。
  當他移動左手手指時,隱隱有點兒痛,但僅此而已。他的食指打得很慢,但文字還是很快就出現在白紙上。它簡短得令人心悸。歌特式打字頭旋轉起來,用大寫字母打出了十二個字:
  「猜猜我從哪兒打來電話,泰德?」
  世界突然又回到它的核心。在他一生中,他從沒感到如此驚訝,如此恐懼。天哪,它是如此準確,如此清晰。
  「狗雜種從我家打的電話!他已抓住了麗茲和孩子們!」
  他開始站起身,不知道他想去哪兒。他的手一陣居痛,好像一把慢慢燃著的火把被在空中猛地一搖,火一下躥了起來,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站了起來。他齜牙咧嘴地輕輕叫了一聲,又跌坐到IBM前的椅子中。在他意識到怎麼回事之前,他的兩隻手已摸回鍵盤,重新敲擊它們。
  這次是十一個字:
  「告訴任何人他們就死定了。」
  他呆呆地凝視著這幾個字。他一打完最後一個字母,所有的感覺突然一下子切斷了——就像他是一盞燈,誰拔掉了插頭。他的手再不痛了,再不癢了,皮膚下再沒有那種蠕動感和被監視感了。鳥消失了,那種恍惚的感覺消失了,斯達克也消失了。
  除了他沒有真正消失,對嗎?不。泰德消失時,斯達克在看著他的家。他們留下兩個緬因州警察看守那地方,但那沒有用。如果他認為兩個警察就能阻攔斯達克的話,那他就是個大傻瓜了。就是一隊特種部隊也沒用,喬治·斯達克不是一個人,他就像納粹虎式坦克,只是看上去像人罷了。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哈里森在他身後問。
  泰德跳起來,好像誰用針扎進他的脖頸一樣……這使他想起費裡德裡克·克勞森,克勞森插手與他無關的事……因為洩密而被殺。
  「告訴任何人他們就死定了。」
  這話從打字機上的紙上怒視著他。
  他伸手從紙筒上撕下紙,把它捏成一團。他這麼做時,並沒有回頭看哈里森離他多近——那會是一個嚴重的錯誤。他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漫不經心。他並不感到漫不經心,他感到自己快瘋了。他等著哈里森問他他寫了什麼,為什麼他匆匆忙忙地把它撕下來。當哈里森什麼都沒說時,泰德說話了。
  「我想我幹完了。讓便條見鬼去吧,在范頓太太知道前,我就會把這些檔案放回原處。」至少這些話是真的……除非范頓太太剛好從天上往下看。他站起身,暗暗祈禱他的腿別出賣他,讓他又跌回椅子中。他看到哈里森正站在門口,根本沒看他,聳了口氣。片刻之前,泰德說哈里森就站在他身後,氣都吹到他脖子上了,但其實哈里森再吃一塊餅乾,繞過泰德正在看對面幾個閒逛的學生。
  「嘿,這地方就像死了一樣。」警察說。
  「在我回家之前,我的家人可能已經死了。」
  「我們為什麼不走呢?」他問哈里森。
  「好主意。」
  泰德向門口走去,哈里森困惑地看著他。「天哪,」他說,「也許教授都這麼心不在焉。」
  泰德緊張地衝他眨眨眼,然後低下頭,看到他一隻手還緊握著那個紙團,於是把它扔進廢紙簍,但他顫抖的手沒有準頭,紙團撞在紙簍的邊上彈了回來。他還沒來得及彎腰撿起它,哈里森從他身邊走過,撿起紙團,漫不經心的從一隻手扔到另一隻手。「你連檔案都不拿就要走了嗎?」他問。他指指選寫作課學生的檔案,這些檔案被放在打字機邊,用一根紅橡皮筋捆著。然後他又繼續拋那個紙團,從一隻手拋到另一隻手。泰德從折痕上能看到幾個字:任何人他們
  「啊,那些,謝謝。」
  泰德拿起檔案,然後差點兒就把它們摔到地上。現在哈里森會展開手中的紙團,他會這麼做的,雖然斯達克現在並沒監視他——泰德確信這一點——但他很快就會發現的。當他發現後,他會對麗茲和孩子們幹些極為不利的事。
  「別客氣。」哈里森把紙團扔向廢紙簍,它在邊沿上幾乎繞了一圈,然後摔了進去。「兩分。」他說,然後走到走廊,這樣泰德就能關上門。
  八
  他走下樓梯,後面跟著兩個警察。羅立從他辦公室探出身子,祝他暑假愉快,泰德也向他表達了同樣的祝願,至少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很正常。他覺得好像在自動駕駛儀上,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他到自己的汽車旁。他把檔案扔到乘客座位上時,看到了停車場邊的公用電話。
  「我要給我妻子打個電話,」他告訴哈里森,「看看她要在商店買什麼東西。」
  「你應該在樓上打,」曼徹斯特說,「那你就能節約二十五美分。」
  「我忘了,」泰德說,「也許因為我心不在焉。」
  兩個警察好笑地互相看了一眼,坐上普利茅斯汽車,在車裡他們可以開著空調,並能通過擋風玻璃監視他。
  泰德感到心臟似乎變成了破碎的玻璃。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硬幣,把它扔進投幣口中。他的手在發抖,把第二個號碼撥錯了,於是掛上電話,等硬幣退出,然後又試一次,他一邊想:天哪,就好像米麗艾姆死的那天晚上,就像那天晚上又重現了。
  如果沒有這種記憶錯覺,他可能就撥對了。
  第二次他撥對了,他站在那裡,把聽筒緊緊壓在耳朵上,壓得耳朵都疼了。他努力讓身體放鬆,不想讓哈里森和曼徹斯特知道出事了——決不能讓他們知道,但他似乎無法放鬆肌肉。
  電話一響,斯達克拿起話筒:「泰德?」
  「你對他們幹了什麼?」就像從嘴裡吐乾棉球。他能聽到雙胞胎在大聲嚎哭,泰德發現他們的哭聲讓他感到安慰,這有點兒怪。這哭聲不是溫蒂從樓梯上摔下時的那種嘶啞的叫喊,而是迷惑的哭聲,生氣的哭聲,但不是受到傷害的哭聲。
  但是,麗茲呢——麗茲在哪兒?
  「什麼也沒幹,」斯達克回答,「你自己可以聽出來,我連他們寶貴的小腦袋上的一根毛也沒碰,現在還沒有。」
  「麗茲……」泰德說,突然被一種孤獨的恐懼淹沒,就像被寒冷的大浪吞了進去。
  「她怎麼了?」嘲笑的語氣荒唐而又難以忍受。
  「讓她聽電話!」泰德吼道,「如果你指望我以你的名義再寫一個字的話,你讓她聽電話!」顯然,在這種極端的恐懼和驚訝狀態中,他心裡的一部分仍是清醒的。他告誡自己:注意你的臉,泰德,你只是四分之三是背對警察的,當一個人往家裡打電話問他妻子要不要買雞蛋時,他是不會對著話筒吼的。
  「泰德!泰德,老夥計!」斯達克聽上去很委屈,但泰德驚恐地確信這狗雜種正咧著嘴。「你太看低我了,夥計,你太瞧不起我了,夥計!冷靜一下,她在這兒。」
  「泰德?泰德,是你嗎?」她聽上去痛苦而又害怕,但沒有驚慌失措,不是很驚慌。
  「是我,寶貝,你好嗎?孩子們好嗎?」
  「好,我們還好。我們……」她說最後一個字時聲音減弱了一點,泰德能聽到那狗東西在對她說什麼,但聽不清具體內容。她說是,好吧,然後又回到電話上,現在她聽上去快哭了,「泰德,你必須去做他讓你做的事。」
  「是,我知道。」
  「但他要我告訴你,你不能在這兒做,警察很快就會過來。他……泰德,他說他殺了那兩個監護房子的警察。」
  泰德閉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他怎麼幹的,但他說他干了……而且我……我相信他的話。」現在她開始哭了。她竭力控制自己,知道這會使泰德沮喪,如果他沮喪的話,他會做出危險的事。他緊緊握住電話,使勁壓著耳朵,努力顯出漫不經心的樣子。
  斯達克又在背後低聲說什麼,泰德聽到一個詞:合作。難以置信,真他媽的難以置信。
  「他要把我們帶走,」她說,「他說你會知道我們去哪兒。記得瑪莎姨媽嗎?他說你應該甩掉跟著你的人。他說他知道你能做到,因為他能做到。他要你今晚天黑前與我們會合。他說——」她驚恐地抽泣了一下,然後努力把第二下抽泣嚥了回去,「他說你要跟他合作,你和他共同寫作,它將是最出色的一本書。他——」
  斯達克又在低聲說什麼。
  啊!泰德真想把他的手指掐進喬治·斯達克該死的脖子裡,直到他的手指穿過皮肉,摳進狗雜種的喉嚨。
  「他說阿歷克斯·馬辛死而復生,比以前更強大。」然後她又尖聲叫道,「請照他說的做,泰德!他有槍!他有一盞噴燈!一盞小噴燈!他說如果你敢騙他——」
  「麗茲——」
  「求求你,泰德,照他說的做!」
  她的聲音小了,因為斯達克把電話從她手中拿走了。
  「告訴我一件事,泰德,」斯達克說,現在他的聲音中已沒有嘲弄,非常嚴肅,「告訴我一件事,而且你要說真話,夥計,否則他們會為此付出代價,你明白我的話嗎?」
  「明白。」
  「真的嗎?因為她剛才講噴燈的事是真的。」
  「真的!真的,他媽的!」「她告訴你記住瑪莎姨媽,她他媽的是誰?這是某種暗號嗎,泰德?她試圖欺騙我嗎?」
  泰德突然看到他妻子和孩子們的生命懸在一根非常細的線上。這不是比喻,這是泰德能看到的東西。那根線是藍色的,像冰一樣透明,像游絲一樣纖細,幾乎看不見。所有的一切都歸結到兩件事上——他說什麼,喬治·斯達克信什麼。
  「錄音裝置從電話上拆除了嗎?」
  「當然拆除了!」斯達克說,「你認為我是什麼人,泰德?」
  「你讓麗茲接電話時,她知道嗎?」
  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斯達克說:「她只要看一下就知道了,電線就扔在該死的地上。」
  「但她知道嗎?她看了嗎?」
  「別跟我繞彎子,泰德。」
  「她試圖用暗示的方法告訴我你們要去哪兒。」泰德告訴他,努力保持一種耐心的、講課式的語調——耐心,但有點兒居高臨下。他不知道斯達克聽出來沒有,但他猜斯達克很快就會以某種方式讓他知道的。「她指的是夏季別墅,在羅克堡。瑪莎·泰爾福德是麗茲的姨媽,我們不喜歡她。每次她打電話說她要來訪,我們就想逃到羅克堡,躲在夏季別墅中,直到她死去。現在我們已經說了,如果他們在我們的電話上裝了無線錄音裝置,喬治,那只能怪你。」
  他全身冒汗,等著看斯達克是否相信這話……或在他所愛的人和永恆之間惟一的細線是否會突然斷裂。
  「他們沒有裝,」斯達克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聽上去又放鬆了。泰德真想在電話間上靠一靠,閉上眼鬆口氣,但他忍住了。「如果我再次看到你的話,麗茲,」他想,我會因為你冒這麼大的危險擰斷你的脖子。」只是如果他再見到她的話,他猜他真正想做的就是親吻她,一直吻到她透不過氣來。
  「別傷害他們,」他對著電話說,「請別傷害他們,無論你要什麼,我都會做的。」
  「啊,我知道。我知道你會的,泰德。我們將一起寫作,至少開頭部分是這樣。你馬上行動吧。甩掉跟你的警察,然後趕往羅克堡,盡快趕到那裡,但別快得引起別人注意,那就錯了。你可以考慮換車,但具體細節還是你自己考慮吧——畢竟你是個很有創造力的傢伙。如果你要他們活著,天黑前趕到那裡。別搗鬼。你明白我的話嗎?別搗鬼,別耍小聰明。」
  「我不會的。」
  「很好。你不會的。夥計,你要做的,就是遵守遊戲規則。如果你搗鬼,等你趕到那裡時,你只會看到幾具屍體和一盤你妻子臨死前詛咒你的磁帶。」
  咯嚓一聲,電話斷了。
  九
  當他走回自己的汽車時,曼徹斯特搖下普利茅斯汽車乘客座位一側的窗戶,問家裡是否一切都好。泰德從他眼中看出這並非閒聊,他從泰德臉上看出了什麼。但這沒關係。泰德認為自己能應付得了,畢竟他是一個創造力的傢伙,他的大腦像日本高速列車一樣在默默的飛速運轉。問題呈現在面前:撒謊還是說實話?和以前一樣,這沒有什麼好爭論的。
  「一切都好,」他說,語調自然輕鬆,「孩子們脾氣很大,如此而已。麗茲也跟著脾氣很大。」他的聲音提高了一點兒,「我們離家後你們倆就一直有點兒不安。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
  即使在這樣緊急的情況下,他仍此感到內疚。確實發生了什麼事——但他這個知情人卻不說實話。
  「沒什麼事,」坐在方向盤後面的哈里森身體前傾,對他說道,「我們和留在家裡的查特頓和埃丁斯聯繫不上,就這麼點事,也許他們進屋了。」
  「麗茲說她剛做了點兒冰茶。」泰德隨口撒謊說。
  「那就對了,」哈里森說,對泰德笑笑,泰德又感到一陣內疚,「我們到那兒時也許還能剩下一點,對嗎?」
  「什麼事都可能的。」泰德砰地關上了他的汽車門,把鑰匙插進孔中,手像木頭一樣麻木。問題在他頭腦中飛速旋轉:斯達克和他家人已離開去羅克堡了嗎?他希望這樣——他希望他們被綁架的消息在警方通訊網中傳開之前,他們已經安全離開。如果他們乘麗茲的汽車被人發現,或如果他們還在魯德婁,那就麻煩了,太麻煩了。他竟然希望斯達克順利逃走,這真充滿諷刺意味,但這正是他現在的處境。
  說到逃走,他怎麼才能甩掉哈里森和曼徹斯特呢?那是另一個問題。靠加快速度甩掉他們是不可能的。他們開的普利茅斯汽車看上去很破舊,但它強有力的發動機聲表明它能在任何路上行駛。他認為他能把他們甩掉——他已經想好了怎麼和在哪裡做——但開到羅克堡還有一百六十里的路程,他怎麼能避免被再次發現呢?
  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他只知道他必須設法做到。
  「記得瑪莎姨媽嗎?」
  他對斯達克所做的解釋純屬瞎扯,而斯達克確信以為真了。由此看來那狗雜種並不完全瞭解他的思想。瑪莎是麗茲的姨媽,這是真的,他們曾躺在床上說要躲開她,但他們所談的是躲到像阿魯巴或塔希提那樣的外國地方去……因為瑪莎姨媽對羅克堡非常瞭解,她到那兒看望他們的次數比到魯德婁的次數多得多。在羅克堡,瑪莎姨媽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垃圾場。她是全國步槍協會的會員,總是按時教會費,她喜歡在垃圾場射殺老鼠。
  「如果你要她離開,」泰德記得有次他對麗茲說,「那只有你自己去對她說,她是你姨媽。而且我害怕如果我告訴她,她會用那支槍來打我。」
  麗茲說:「我想血緣關係也沒什麼用,她眼裡有一種凶光……」她假裝害怕地哆嗦了一下,然後咯咯笑起來,捅捅他的肋骨,「你去吧,上帝討厭膽小鬼,告訴她我們是環境保護者,連對老鼠也一樣。泰德,走到她面前去,說,『走吧,瑪莎姨媽!你已經殺死了垃圾場最後一隻老鼠!打點行李走吧!』」
  當然,他們誰也沒開口叫瑪莎姨媽走,她還是每天去垃圾場遠征,她在那裡射死了幾十隻老鼠。最後,幸福的日子終於來到了,泰德開車送她去波特蘭德機場,把她送上了回愛爾尼的飛機。在門口,她令人難堪的雙手用力握手——好像她剛結束一次商業談判而不是告別——並告訴他她明年可能還會來看望他們。「我他媽射得太棒了,」她說,「肯定射死了六、七打那些傳染病菌的小東西。」
  她再也沒回來過,雖然有一次她差點兒就來了。
  她最後一次來訪後,「記住瑪莎姨媽」就成了暗語,就像「記住緬因州」一樣。它的意思是他們中的一個應該去倉庫把步槍拿出來,射死某個特別讓人討厭的客人,就像瑪莎姨媽在垃圾場射老鼠一樣。現在回想起來,泰德相信麗茲曾在《大眾》雜誌的採訪拍照過程中用過這句話,她曾轉過頭低聲對他說:「我不知道那個女人邁爾斯是否記得瑪莎姨媽,泰德?」
  然後她捂著嘴咯咯笑起來。
  很好笑。
  只是現在它已不是一句玩笑。
  現在也不是射殺垃圾場老鼠。
  如果他沒弄錯的話,麗茲是在試圖告訴他跟在他們後面,殺死喬治·斯達克。平常麗茲聽到無家可歸的動物被送到動物收容所都會哭的,而現在她卻要他殺人,那一定是她認為別無選擇了。她一定認為現在只有兩種選擇:要麼斯達剋死,要麼她和雙胞胎死。
  哈里森和曼徹斯特正好奇地看著泰德,他意識到自己坐在發動起來的汽車方向盤後沉思了差不多一分鐘。他舉手致意了一下,把車倒了出來,然後駛向緬因大街,離開學校。他試著考慮在這兩個警察通過警訊無線電知道他們的同事死去之前甩開他們。他試著思考,但總是聽到斯達克對他說,如果他搗鬼,等他到達羅克堡的夏季別墅時,他只能發現他們的屍體和麗茲臨死前詛咒他的磁帶。
  另外,他總是看到瑪莎姨媽,她用那枝槍瞄準著老鼠,這些肥胖的老鼠正在;垃圾堆和上面燃燒的紅色火焰間跑來跑去。他突然意識到他想射殺斯達克,而且不用0.22口徑的步槍。應該給狡猾的喬治更大的東西。
  一門榴彈炮可能剛合適。
  在破瓶子和罐頭交織成的反光中,老鼠先是身體扭動著飛起來,然後內臟和皮毛炸裂開來,濺得叭叭作響。
  是的,如果看到同樣情景在喬治·斯達克身上發生,那真是太好了。
  他把方向盤握得太緊了,弄得他左手都疼了,疼到骨頭和關節中去。
  他試著放鬆一些,從胸前的口袋中摸出止痛片,把它乾嚥下去。
  他開始考慮校區的十字路口,那個四面都有停車標誌的路口。
  他開始考慮羅立說的話,羅立稱麻雀為靈魂擺渡者。
  活死人的使者。

《黑暗的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