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潛逃

  「詩人談論愛情,」馬辛說,在皮革上不緊不慢地磨著剃刀,那節奏像是在催眠。「那很好,存在著愛情。政治家談論責任,那也很好,存在著責任。艾裡克·豪弗談論後現代主義,胡夫·黑夫納談論性,亨特·湯普森談論毒品,吉米·斯瓦加特談論全能的上帝,萬物的創造者。那些東西都存在,而且很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傑克?」
  「是,我想我明白。」傑克·蘭格雷說,其實他一點兒也不明白,但當馬辛心境不好時只有瘋子才會跟他爭論。
  馬辛把剃刀刀刃向下,猛地將皮革砍成兩段,一長條皮革像割斷的舌頭一樣落到賭場地板上。「但我談論的是死亡,」他說,「因為說到底,死亡才是最重要的。」
  ——喬治·斯達克:《駛往巴比倫》
  第22章潛逃
  一
  假裝你在寫一本書,他想,朝左開上學院大街,把校園扔在身後。假裝你是那本書中的一個人物。
  這是一個很有魔力的想法。他的內心充滿了極度的恐慌——就像一種精神的旋風,一些可能的計劃的碎片在其中飛轉,彷彿被撕破的風景畫。但是,一想到他可以假裝這不過是一部無傷大雅的小說,他不僅可以驅使自己,還可以驅使故事中別的人物(如哈里森、曼徹斯特—),就像他坐在燈光明亮的書房,手邊放著一聽冰鎮百事可樂或一杯熱茶,在紙上隨意驅使筆下人物一樣。……一想到這一點,他頭腦中的狂風突然停息了。一些無用的東西隨風而去,只留下他片段的計劃……他發現自己能很容易地把這些片段拼湊起來,發現他連可行的方法都想到了。
  最好能成功,泰德想。如果不成功,你會落得個保護性監禁,而麗茲和孩子們肯定會死去。
  但是麻雀是怎麼回事呢?麻雀是為誰而來的呢?
  他不知道。羅立告速他它們是靈魂擺渡者,是活死人的先驅,這很符合,不是嗎?是的,在一點上很符合。因為狡猾的喬治又活了,但狡猾的喬治也死了……死了,爛了,所以麻雀符合他……但並非完全符合。如果麻雀曾把喬治從陰間引來,喬治自己怎麼會一點也不知道它們呢?他怎麼會不記得所寫下的那句「麻雀又飛起」呢?他用血在兩個公寓的牆上都寫過這句話。
  「因為是我寫的。」泰德喃喃自語道,又想起在日記本上所寫的話,那是他快要進入恍惚狀態時寫的。
  問:那些鳥是我的嗎?
  答:是的。
  問:誰寫的關於麻雀的話?
  答:知道的人……我是知道的人。我是擁有者。
  突然,幾乎所有的答案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可怕的,不可思議的答案。
  泰德發出一種長長的、顫抖的聲音,那是一種呻吟聲。
  問:誰使喬治·斯達克復活的?
  答:擁有者,知情者。
  「那並不是我的本意。」他喊道。
  但那是真的嗎?真是這樣的嗎?喬治·斯達克簡單粗暴的性格不是也很讓他喜歡嗎?難道他不敬仰喬治,一位從不磕磕碰碰的男人?一位堅強的男人,從不害怕所在酒櫃中的魔鬼?一位沒有妻子或孩子要牽掛,不受愛情約束的男人?一個對人生一切難題給予直截了當回答的人?
  一個擁有黑暗因此不怕黑暗的人?
  「是,但他是個狗雜種!」泰德衝著悶熱的美制四輪汽車大叫道。
  「對——但你覺得那也很有吸引力,是嗎?」
  也許他泰德·波蒙特並沒有真正創造出喬治……但他身上的某種渴望使得斯達克復活,這也並非不可能吧?
  「問:如果我擁有麻雀,我能用它們嗎?」
  沒有回答。他覺得會有答案的,他能感覺到答案就在那裡跳動,但他還抓不住。泰德突然害怕他自己會拒絕這一答案,因為他對斯達克有些喜愛,他有點兒不願斯達剋死去。
  「我是知情者。我是擁有者。我是始作俑者。」
  他在路口紅綠燈前停了一下,然後沿著2號公路朝班戈爾和魯德婁駛去。
  羅立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對這一計劃他自己也沒完全想好。如果他真的設法甩掉跟著的警察,卻發現羅立已經離開辦公室,那怎麼辦呢?
  他不知道。
  如果羅立在,卻不肯幫他,那又怎麼辦呢?
  他也不知道。
  「當我遇到這些麻煩時,我將破釜沉舟,不顧一切。」
  現在他正從右邊經過黃金樓,黃金樓是座長形管狀建築,有預制鋁合金建成,塗了一層特別難聞的液體,四周十幾畝地擺滿了廢舊汽車。這些汽車擋風玻璃在灰濛濛的陽光下閃著光,箱一片白色的星星。現在是星期六下午——已經過了二十分鐘了,麗茲和邪惡的綁架者可能已在去羅克堡的路上。雖然黃金樓中可能會有一、兩個店員在賣零配件,但泰德相信廢車場中肯定沒人。大約兩萬輛破損程度不同的汽車停在那裡,雜亂地排成十幾行,他就該能把他的汽車藏在這裡……他必須把它藏起來。這輛車有肩膀那麼高,像個盒子,灰色的汽車兩邊塗著發亮的紅漆,非常引人注目。
  迎面的路牌上寫著:校區慢行。泰德感到有根燒紅的鐵絲捅進他的內臟。就在這兒。
  他瞧瞧後視鏡,看到普利茅斯汽車仍跟在後面,隔著兩輛車。這並不像他希望的那麼好,但恐怕也只能如此了,其餘的就只能靠運氣和出奇制勝了。他們並沒有想到他會逃走。他為什麼要逃走呢?有那麼一瞬,他不想逃了。如果他停下車,會發生什麼事呢?當他們在他後面停下,哈里森下車問他出了什麼事時,他會說:「出了很重要的事,斯達克劫持了我的家人,麻雀仍在飛,你瞧。
  「泰德,他說他殺了那兩個監護房子的警察。我不知道到他怎麼幹的,但他說他干了……而且我……我相信他的話。」」
  泰德也相信他的話,這就是要命之處,這就是他不能停下來請求幫助的原因。如果他想幹什麼蠢事,斯達克會知道的。他不認為斯達克能讀出他的思想,至少不能像幽默書籍和科幻電影中外星人讀地球人思想那樣,但他能「收聽」泰德……能很清楚地瞭解泰德想幹什麼。泰德也許能出奇制勝——如果他能弄清楚該死的麻雀是怎麼回事——但現在他只想按計劃行事。
  那就是說,如果他能做到的話。
  這裡是學校的十字路口,像往常一樣,擁擠不堪。多年來,總有車互相撞上,主要因為人們忽視了這是個輪流穿行的十字路口,總是直衝過去。每次發生事故後,就有大量的來信,主要是焦慮的家長們寫的,要求鎮裡在十字路口安上紅綠燈,而每次收到信後,鎮管理委員會就會發表聲明,說「正在考慮」要裝紅綠燈……以後這事就石沉大海,直到再次發生撞車事件。
  泰德加入到長長的車隊中,等待通過路口往南面開,他往後看了一下,確信棕色的普利茅斯車仍在兩輛汽車後面跟著,然後看著十字路口混亂的車輛。他看到一輛裝滿藍發女郎的汽車差點兒撞上一對年輕夫婦開的Z型大貨車,Z型車裡的女郎向藍發女郎喝倒彩。他看到自己由北向南穿過後,一輛長長的運奶車正好將由東向西駛過,這是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
  他前面的車開過去了,泰德開到路口。通紅的鐵絲又捅進他的肚子。他最後一次看看後視鏡,哈里森和曼徹斯特仍跟在兩輛車後。
  兩輛汽車在他面前交叉而過。他的左邊,運奶車開到路口。泰德深吸一口氣,穩穩的把車開過十字路口。一輛往北駛過奧羅諾的小貨車在另一條道上從他車邊駛過。
  他內心深處有一種難以抑制的衝動——一種需要——想要猛踩油門,炸毀他的汽車。然而,他卻以每小時十五英里的校區速度平穩地向前開著,眼睛盯著後視鏡,普利茅斯車仍在等著過路口,排在兩輛車後。
  嘿,運奶車!他全神貫注地想,好像他靠意念就能讓車開過……就像他用意念就能驅使小說中的人物和事件一樣。運奶車,現在開過來!
  運奶車真的來了,它慢慢地開過十字路口,像一個機器貴婦人。
  它一擋住後視鏡中的棕色普利茅斯車,泰德真的猛地踩下油門。
  二
  往前半條街可以向右拐,泰德拐了進去,以四十英里的時速衝上一條小街,祈禱著此刻千萬別有孩子衝上馬路撿皮球。
  當他發現這條街似乎是條死胡同時,心中一陣惱怒,然後他看到還可以向右拐——岔路被拐角那家高高的籬笆遮住了一部分。
  他在釘子路口急剎車,猛地向右一拐,輪胎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往前一百八十碼,他又向右拐,迅速將車倒向這條街與2號公路的交叉處。他現在已退回到距剛才十字路口以北四分之一英里處的主幹道。如果運奶車在他右轉彎時擋住了視線,像他所希望的那樣,那麼棕色的普利茅斯車現在仍沿著2號公路向南行駛。他們也許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雖然泰德懷疑哈里森不會那麼愚蠢。曼徹斯特也許會,但哈里森不會。
  他向左一轉,瞅準無車過往的短暫空隙衝了過去。一輛向南開的福特車的司機不得不緊急剎車,當泰德從他車前橫穿過去時,福特車的司機沖泰德揮揮拳頭。泰德又一次踩足油門。如果一個巡警看到他公然超速,那就太糟了。他不能耽擱,必須盡快把這個又大又亮的汽車駛下公路。
  返回廢車場有半英里路程。泰德一邊開車,一邊盯著後視鏡,看看普利茅斯車出現沒有。他左拐進黃金樓時,也沒見到那輛車。
  他慢慢把車開進門內。一塊骯髒的白色招牌上寫著褪色的紅字:閒人莫入。要在平日,他立刻就會被發現並趕出來,但今天是星期六,而且剛好是午飯時間。
  泰德駛進一條通道,兩邊疊著破汽車,有兩層樓高。壓在最下面的汽車已經變了形,好像正在慢慢融入地下。地上是黑乎乎的油,應該是寸草不生的,但卻長著茂密的綠草,高高的向日葵無聲地擺動著,好像原子彈爆炸後的倖存者。一株高大的向日葵從一輛食品車破碎的擋風玻璃中長出來,這輛車像條死狗一樣底朝天躺著。向日葵毛茸茸的綠色根莖像只握緊的拳頭一樣纏在車輪上,第二隻拳頭則握住一輛舊卡迪拉克車蓋,這輛車正疊在食品車的上面。向日葵盯著泰德,就像一個死去怪物的又黑又黃的眼睛。
  這是一個巨大的、寂靜的汽車墓地,泰德感到毛骨悚然。
  他把車向右拐,有向左拐。突然,他看到到處都是麻雀,它們站在車頂、車廂和油乎乎的破發動機上。他看到三隻小麻雀在盛滿水的車輪殼中洗澡,當他開進時它們並沒有飛走,而是停下來,用珠子一般的黑眼睛注視著他。一塊擋風玻璃靠著一輛舊普利茅斯汽車的一側,上面停著一排麻雀。他在離他們三英尺的地方駛過,它們不安地拍拍翅膀,但沒有飛走。
  活死人的先驅,泰德想。他的手伸向額頭上的白色疤痕,開始不安的揉它。
  他駛過一輛大發牌轎車時,看到那車的擋風玻璃上有個像隕石砸的洞,從這洞望進去,他看到儀表板上有一大灘干了的血。
  那洞不是隕石砸的,他想,感到反胃、暈眩。
  一大群麻雀站在大發車的前排座位上。
  「你們想把我怎麼樣?」他聲音沙啞地問,「你們到底想要幹什麼?」
  他內心似乎聽到某種回答,似乎聽到它們一起尖聲回答:「不,泰德——你要我們幹什麼?你是擁有者,你是始作俑者,你是知情者。」
  「我他媽一點兒也不知情。」他低聲說。
  在這一排的頂頭,有一輛新式超豪華卡特萊斯轎車,整個前半部已被人截走,這輛車前有片空地。泰德把車倒進去,然後下了車。從這一頭向另一頭望去,泰德覺得自己有點兒像迷宮中的一隻老鼠。這裡有一股汽油味和難聞的傳動液味,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遠處2號公路上汽車的嗡嗡聲。
  麻雀從四面八方看著他——褐色小鳥的一次無聲的聚會。
  突然,它們同時展翅飛起——成百上千隻麻雀一起飛起,空中一下子充滿了翅膀的拍動聲。它們一起飛上天空,然後向西飛去——往羅克堡的方向飛去。突然他又感到那種蠕動……這次是在皮膚裡面。
  「我們還要互相窺視一下嗎,喬治?」
  他開始低聲唱起鮑勃·狄蘭的歌:「約翰·韋斯利·哈丁是窮人的朋友……他行走時雙槍在手……」
  那種蠕動、瘙癢的感覺似乎更強了,主要集中在他左手的傷口處。他也許全錯了,只是一相情願的想像,但泰德似乎感覺到斯達克的憤怒……和挫折。
  「和電報一起……他的名字在迴響……」泰德低聲唱著。前面油乎乎的地上,有台生銹的發動機底盤,像座扭曲的鐵像殘骸,很不引人注目。泰德把它拾起來,回到自己的汽車旁,嘴裡仍斷斷續續唱著《約翰·韋斯利·哈丁》,同時想起了那只同名的浣熊。如果他砸幾下他的汽車,把它偽裝起來,如果他再有兩個小時,這可能意味著麗茲和孩子們能死裡逃生。
  「沿著鄉村……對不起,我受的傷害比你更嚴重……他打開了許多扇門……」泰德將發動機底盤砸向駕駛室車門,砸出一個臉盆大的坑。他又撿起底盤,繞到車頭,扔向散熱柵,勁用得太大,把肩膀都拉疼了。塑料被砸得四處亂飛。泰德打開發動機蓋,微微把它掀起,汽車像在猙獰地微笑,看上去像是廢車場裡的最新產品。
  「……但聽說他從不傷害老實人……」
  他最後一次扔出底盤,砸破了擋風玻璃,嘩啦一聲巨響,這使他心中一痛,雖然這種心痛可能很荒唐。
  他認為這輛車與其它破車一樣,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了。
  泰德開始走出通道。他在第一個岔道向右一拐,返回入口和旁邊的零配件商店。他開車進來時,看到門口牆上有台公用電話。走到半路,他停下來,不唱歌了。他歪著頭,好像在傾聽某種微弱的聲音。實際上,他在聽他自己的身體。
  蠕動、瘙癢的感覺消失了。
  麻雀已經走了,喬治·斯達克也一樣,至少目前是這樣。
  泰德笑了笑,開始加快腳步。
  三
  電話鈴響過兩遍後,泰德開始冒汗了。如果羅立還在那兒,他現在應該拿起話筒了。英語——數學大樓裡的辦公室並不大。他還能給誰打電話呢?究竟誰會在那兒呢?他想不出來。
  第三遍鈴聲響到一半,羅立拿起電話:「喂,我是德萊塞斯。」
  泰德一聽到因抽煙而變粗的聲音,就閉上眼睛,在零售店冰涼的鐵皮牆上靠了一會兒。
  「喂?」
  「你好,羅立。我是泰德。」
  「你好,泰德。」羅立聽到他的聲音似乎並不驚訝,「忘記什麼東西了?」
  「沒有,羅立。我遇到麻煩了。」
  「說下去。」羅立說完這句話後,就那麼等著他往下說。
  「你知道那兩個」——泰德猶豫了一下——「那兩個跟我的傢伙是什麼人嗎?」
  「知道,」羅立平靜地說,「保護你的警察。」
  「我把他們甩掉了,」泰德說。這時,一輛汽車開到黃金樓的顧客停車場,他聽到聲音後迅速回頭看了一眼。有那麼一瞬,他確信他看到的是棕色的普利茅斯汽車……但那是一輛外國產的汽車,他開始看成的棕色,其實是深紅色,由於一路灰塵,顏色變暗了。司機剛巧轉過身來。「至少我希望我已甩掉他們。」他猶豫了一下。現在是緊要關頭,他必須馬上做出選擇。當到這一步時,其實也談不上做出什麼選擇,因為他別無選擇。「我需要幫助,羅立。我需要一輛他們不認識的車。」
  羅立沉默不語。
  「你說過如果我要你幫什麼忙,可以跟你說。」
  「我知道自己說過什麼,」羅立溫和地回答說,「我還記得我說過,如果跟著你的那兩個傢伙是為了保護你,你應該盡量與他們合作,那才是明智的。」他停了一下,「我想我可以斷定你沒有採納我的忠告。」
  泰德差點兒脫口而出:「我不能聽你的勸告,羅立。劫持我妻子和孩子的傢伙也會殺了他們的。」他並非是因為怕羅立認為他瘋了,才不敢告訴他真相的:大學教授對精神不正常的看法比一般人要靈活得多,他們有時甚至沒有精神不正常這類概念。他們寧願認為人們比較怪或非常怪,而不願意認為他們精神不正常。他閉口不語的原因,是因為羅立·德萊塞斯是那種內向的人,泰德說什麼都不能讓他信服……而且無論他說什麼都可能壞事……但是,羅立雖然性格內向,卻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他還很勇敢……泰德相信羅立對保護他的警察、麻雀等一系列的事情很感興趣。最後,泰德相信——或僅僅是希望——保持沉默是最佳方法。
  不過,等待羅立的回答是很艱難的事。
  「好吧,」羅立終於開口了,「我把車借給你,泰德。」
  泰德閉上眼睛,不得不挺直膝蓋,以免自己倒下。他用手擦擦脖頸,手上粘滿了汗水。
  「但我希望如果車子歸還時壞了,你要保證修好,」羅立說,「如果你是一個逃犯,我的保險公司不會付修理費的。」
  逃犯?因為他從保護不了他的警察眼皮底下逃走了?他不知道這是否使他成為一個逃犯。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他以後會考慮的,等到他不像現在這麼焦慮和恐懼時再說。
  「你知道我會的。」
  「我還有一個條件。」羅立說。
  泰德又閉上眼睛,這次是因為他感到挫折:「什麼條件?」
  「事情結束後,我要知道所有的一切,」羅立說,「我要知道你為什麼對有關麻雀的民間傳說那麼感興趣,以及為什麼當我告訴你靈魂擺渡者的含義時你變得臉色煞白。」
  「我變得臉色煞白嗎?」
  「像紙一樣白。」
  「我會告訴你整個事件的,」泰德咧嘴一笑答應說,「你也許會相信一點兒。」
  「你在哪兒?」羅立問。
  泰德告訴了他,並要求他盡快過來。
  四
  他掛上電話,走回門內,坐在一輛校車寬大的保險桿上,這校車不知什麼原因斷成兩半。當你不得不等人時,這是個好地方。從公路看不到他,但他一探身就能看到零售店前的停車場。他四處張望,尋找麻雀,但一隻也沒看到——只看到一隻又大又肥的烏鴉,它正在廢車的通道間漫不經心地啄閃亮的鉻碎片。一想到半小時前他才剛和喬治·斯達克進行了第二次談話,他就覺得有點兒不真實,似乎那是幾小時以前的事了。儘管他一直憂心沖沖,他仍感到睡意朦朧,好像到了上床時間。
  跟羅立通話後十五分鐘左右,那種瘙癢感又開始出現了。他唱起《約翰·韋斯利·哈丁》中的幾句歌詞,一、兩分鐘後,那種感覺消失了。
  也許這是心理原因,他想,但他知道這不是。那種感覺就像喬治試圖在他心中打個孔,由於泰德意識到這一點,他對此就非常敏感。他猜用其它辦法與斯達克接觸也行,而且認為他可能不得不嘗試其它辦法……但那意味著招來麻雀,而他並不希望那樣。另外,他上次雖然成功地窺探了喬治·斯達克的內心,結果卻是用一隻鉛筆刺傷了自己的左手。
  時間一分一秒過得非常慢。二十五分鐘後,泰德開始懷疑羅立改變主意,不來了。他離開斷裂校車的保險槓,站在廢車場和修車場之間的大門口,不管別人能不能從公路上看到他。他開始考慮要不要冒險搭車了。
  他決定再給羅立辦公室打個電話,剛走到半路,這時一輛灰撲撲的大眾牌小汽車開進停車場。他馬上認出了他,連忙跑過去。他想到羅立對保險的擔心,就覺得可笑。他認為他能算出這輛車共值多少錢,退一箱汽水瓶的錢就夠付賠償費了。
  羅立在零售商店的一頭把車停下來,走了出來。泰德驚奇地發現,他的煙斗點著了,吐出大團煙霧,這要是在一間關閉的房間那可真夠嗆人的。
  「你不該抽煙,羅立。」這是他想起的第一句話。
  「你不該逃跑。」羅立嚴肅地回答。
  他們兩人互相看了片刻,突然大笑起來。
  「你怎麼回家呢?」泰德問。他應該立刻跳進羅立的汽車,沿著漫長曲折的公路,駛往羅克堡。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反而不知說什麼好了。
  「叫一輛出租車,」羅立說,看看這一大片閃光的廢車,「我猜出租車經常到這兒拉那些扔掉汽車的人。」
  「我給你五塊錢——」
  泰德從褲子口袋裡拿出錢包,但羅立揮揮手。「我帶著錢呢,」他說,「我有四十塊錢呢。比麗讓我揣著這麼多錢四處跑,連個保鏢都不帶,真是不可思議。」他高興地吸著煙斗,然後把它從嘴邊拿開,衝著泰德微微一笑,「但在適當的時候,我會把出租車收據給你的,泰德,別擔心。」
  「我開始擔心你不會來了。」
  「我在小雜貨店停了一下,」羅立說,「買了一些你可能用得著的東西,泰德。」他身體探進車內,一邊嘀咕,一邊吐著煙霧,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隻紙袋。他把紙袋遞給泰德,泰德往裡一看,看到一副墨鏡和一頂紅色棒球帽,剛好遮住他的頭髮。他抬頭看看羅立,非常感動。
  「謝謝你,羅立。」
  羅立擺擺手,沖泰德詭秘地一笑。「也許我該感謝你,」他說,「十個月來我一直在找個借口抽煙。不好的事情倒是有——我小兒子離婚、那天晚上在湯姆·卡洛爾家打牌輸了五十塊錢,但它們都沒有……真正把我刺激得重新抽煙。」
  「這次可夠刺激的,」泰德說,打了個冷戰。他看看手錶,快一點了。斯達克至少比他提前了一小時,也許更多。「我必須走了,羅立。」
  「好——很緊急,是嗎?」
  「我還有一樣東西——我把它塞在上衣口袋裡,這樣我就不會把它弄丟了,這並不是在小雜貨店買的,我是在辦公桌找到的。」
  羅立開始翻他那件一年到頭穿著的舊格子運動服口袋。
  「如果汽油指示燈亮的話,拐到什麼地方去弄罐汽油。」他一邊說一邊尋找,「那是可以重複使用的東西。啊!在這兒!我快以為是拉在辦公室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根削過的木管。它像泰德的食指一樣長,空心的,一頭有個缺口,看上去很舊。
  「這是什麼?」泰德從羅立手中接過來時問。但他已經知道是什麼了,他感到自己的思路又清晰了一點兒。
  「這是鳥哨,」羅立說,從燒著的煙斗上方打量著他。「如果你認為有用,我要你拿著它。」
  「謝謝你,」泰德說,把鳥哨放進前胸口袋。他的手有點兒顫抖,「可能用得著。」
  羅立兩眼在緊鎖的眉頭下瞪大了,從嘴裡拿下煙斗。
  「我不能確信你需要它。」他用低沉顫抖的聲音說。
  「什麼?」
  「看你身後。」
  泰德轉過頭,在他看到之前,已知道羅立看到了什麼。
  現在已不是幾百或幾千隻麻雀了,廢車場方圓十英畝內的廢車上鋪滿了麻雀,到處都是麻雀……泰德一點兒也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來的。
  兩個人用四隻眼睛看著麻雀,麻雀用兩萬或四萬隻眼睛看著他們,默默無聲地站在汽車蓋、窗戶、車頂、排氣管、散熱柵、發動機、車架上。
  「天哪,」羅立聲音沙啞地說,「靈魂擺渡者……這是什麼意思,泰德?這是什麼意思?」
  「我剛開始明白。」泰德說。
  「天哪,」羅立說,雙手舉過頭頂,使勁拍著手。麻雀沒有動,它們對羅立不感興趣,只盯著泰德·波蒙特。
  「找到喬治·斯達克,」泰德低聲說,像是在耳語,「喬治·斯達克,找到他。起飛!」
  麻雀飛上霧濛濛的藍天,像一片烏雲,翅膀發出呼呼的聲音,隱隱的像雷聲的余響,同時吱吱喳喳的叫著。兩個站在零售店門口的人跑出來看。頭頂上,黑壓壓的麻雀群盤旋著,然後掉頭向西飛去。
  泰德抬頭看著它們,有那麼一瞬,這現實與他第一次進入恍惚狀態時的幻象融為一體,過去與現在融為一體,就像一條古怪而美麗的辮子一樣交織在一起。
  麻雀飛走了。
  「天哪!」一位身穿灰色技工服的人喊道,「你瞧見那些鳥了嗎?那些該死的鳥從哪兒來的?」
  「我有一個更好的問題,」羅立看著泰德說。他又重新控制住了自己,但顯然他很震驚,「它們往哪兒飛?你知道,是嗎,泰德?」
  「當然知道,」泰德低聲說,打開汽車門,「我也必須走了,羅立——我必須走了。太感謝你了。」
  「當心,泰德,千萬當心。沒有人能控制死後的使者,不能長時間地控制——總要付出代價的。」
  「我會盡量當心的。」
  大眾汽車的變速桿抗議似的發出聲響,但最後還是聽話地啟動起來。泰德戴上墨鏡和棒球帽,然後向羅立揮揮手,開走了。
  他開上2號公路時,看到羅立蹣跚地走向他用過的那台收費電話,泰德想:「現在我必須把斯達克排斥在外,因為我現在有個秘密,也許我不能控制靈魂擺渡者,但至少我現在擁有它們——或它們擁有我——不能讓他知道這一點。」
  他掛上二檔,羅立的汽車開始顫抖著加速達到前所未有的每小時三十五英里。

《黑暗的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