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5-6)

  5
  從早上開始,外面開始下起了雨夾雪。
  倉田克久站在報社的窗口,看著雨雪朦朦的街頭。再過半個月,雨夾雪就會變成雪片。他在想像著被白雪覆蓋的山巒會是什麼樣子。——狼究竟到哪裡去了呢?
  自打上次回來,他就再沒有得到狼的半點兒消息。狼不見了,源藏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源藏出了奧三界岳的小屋,向著御岳山方面,消失在老松林裡。在雪花飄揚、一片蕭索的氣像當中,漸行漸遠的源藏的背影至今還留在倉田的腦海裡。
  轉眼又過去了將近十天。狼去了何方,尾追它的源藏又去了何方,現在全無消息。那個偷走倉田父子和源藏的餌肉,被認為是狼主人的帶著狗的人也如石沉大海。報紙上曾一再催促狼主人出頭申明,可一直未見回音。
  一切都沉寂下來了。
  《信濃日報》關於覓狼的報道也被迫打上了終止符。狼脖子上套著項圈,這說明狼有養主。這樣的話,狼靠近人家的可能性極大。捕獲狼就不是一件特別難辦的事。但是,狼雖非出自本意,卻使源藏妹妹致死,還吃掉了源藏的愛犬。狼現在直奔西北,消失在漠漠的群山之中。它的後面,源藏死死地咬住不放。面對這種情況,《信濃日報》也一籌莫展,愛莫能助。
  最後一匹日本狼。自從它降生的那天起,它可悲的命運就已決定了。命運的安排實在是太殘酷了。為尋找同類,它必須無止境地流浪下去,不得不放棄安穩的生活。何處是故鄉?
  也許正是基於這種考慮,狼主人把它放了出來。狼主人肯定從狼的雙眸中看到了那不可抑止的、如饑似渴般的望鄉之念。狼主人自己不敢露面,其中也必有某種隱情。他明知狼終會被源藏殺死,卻又無可奈何。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偷偷潛入奧三界岳,拿走餌肉。對自己一手養大的狼,他竟無力保護它免遭傷害,亦深可痛哉!
  還有源藏。源藏身背大旅行包,帶著獵槍輕裝出發,高大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漫天的飛雪當中。不殺死狼,他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從他的背影上,可以想見他的信念執著和堅定。能否殺死狼,源藏自己也不敢打保票。雖說他久居深山,練就了一雙銳利的雙眼,但在如此廣漠的山野裡追蹤一頭狼,無疑於大海撈針,談何容易!也許他一開始就知道殺死狼的希望是很渺茫的。但明知其不可為,又不得不為之。推察其心,亦復可歎。
  三者各各不同。
  勤雜工走進來,後面跟著一個面色陰沉的中年男子。看其裝束打扮,可知是遠道而來的。
  「您貴姓?」
  倉田邊問,邊指指椅子,示意他坐下。
  「志乃夫。我想打聽一下有關狼主人的一些情況。」
  這個人正是志乃夫正昭。
  志乃夫是在兩天前看到《信濃日報》上報道的有關狼的消息的。報上說,源藏與倉田父子欲在奧三界岳捕狼。這時,有人來偷走了餌肉。據判斷這人很可能是狼主人。這樣,捕獲狼的行動便告失敗。這個人帶著一條紀州犬,據稱他曾用草笛召喚過狼。
  志乃夫久久地盯著報紙,報紙在他手裡微微地抖動著。報紙後面浮現出德造的面容。德造帶著一條白狗,他是用草笛叫的狗。
  ——肯定是他!
  志乃夫不由地喊出了聲音。
  這絕不是偶然的巧合。狼是德造養大的。所以《信濃時報》雖再三籲請,狼主人始終沒有反應。當他得知源藏要在奧三界岳殺死的狼的消息以後,便從藏匿的地方動身了。那天晚上,他住進飯田町正是為此。
  ——是他!
  志乃夫又說一遍。
  他的臉色也隨之大變。
  那天,志乃夫出了靜岡。他已經向警察署提出了辭職報告。上司雖再三挽留,但他執意不肯留下來。飯田町一場大火,燒燬了六十餘家房屋。志乃夫被人發現時,還被綁在樹上。
  要麼,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要麼,拚死去迫殺德造。對志乃夫來說,二者必居其一。
  「我也沒有見到狼主人,瞭解到的情況都寫在報紙上了,其餘的一概不知。」
  倉田不過是把源藏的推測寫進了報道。偷走餌肉,割破跳網都是事實。但他既未見到人的足跡,也未見到狗的足跡。一切都只是源藏的推測而已。
  「那個叫源藏的,可靠嗎?」
  「可靠。」
  源藏目光銳利。對這一點,倉田毫下懷疑。不,也許目光銳利這種說法對源藏並不恰當。源藏不喜與人交往,他的大半生都是在與世隔絕的山裡度過的。可以說他自己已經化作了自然的一部分。正因為此,他觀察自然的眼光,便極為嚴厲。對於人和野獸留在山野上的痕跡,即使是一根毫毛,也休想從他的眼皮底下溜掉。如果沒有這樣的眼力,那麼他就決不可能連帶著狗的那個人曾經吹過草笛這樣小的事情都會發現了。甚至,也不可能發現阿寺川上遊人和狗的痕跡。
  發現狼已經離開也是同樣。
  源藏身材高大,膂力過人。當他知道有人為搶狼設置障礙,破壞他的捕殺計劃時,他徹夜在山上疾奔的身影歷歷如在倉田眼前。當時源藏一定焦燥得如火燒火燎一般。因為他很清楚,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狼就要離開那裡。
  如果源藏不是一個意志堅定的人,那他就決不會對奔向御岳山方面去的狼緊迫不捨,踏上漫天飛雪的山巒。連父親對源藏都挺害怕。父親長衛是個經驗豐富的老獵人,連他也說源藏這人了不得。
  對這一切,倉田都向志乃夫做了說明。
  當他解釋這些時,他注意到這個自稱志乃夫的人神態黯然。而且他覺得似乎在哪裡聽到過志乃夫這個名字。這樣的姓氏不是很常見,他記得他曾經覺得這個姓很新鮮。
  「你剛才說你姓志乃夫,是不是——」
  「對,」志乃夫點點頭。「我不久前還在靜岡警察署供職。」
  「這麼說,前些日子,在飯田町——」
  「是的。」
  志乃夫一點兒不加隱瞞。
  「對狼的主人,你是不是有些懷疑?」
  「是的。不過,目前還不能證實。」
  「明白了。」
  倉田點點頭,把視線從志乃夫身上移開。
  志乃夫一直在追查殺死淺間籐兵衛和警察的罪魁禍首。毫無疑問,兇手是疾風德造與安和秋三個人。但是,結果,志乃夫反被德造綁了起來。
  ——德造帶著一條白狗。
  倉田脊背後不禁一陣發涼。
  「請你告訴我,源藏去追狼,你認為在殺死狼之前,他會一直追下去嗎?」
  「我認為是這樣。如果中途退卻,他一開始的時候,就不不會去追。」
  源藏把家全封起來了。如果在奧三界岳殺死狼的計劃遭到挫敗,他打算一直追下去。倉田有種預感,也許,源藏會在追蹤狼的過程中湮沒無聞,銷聲匿跡。
  「狼主人去了奧三界岳。狼雖然暫時脫離了危險,但是源藏還在追擊。狼主人會怎麼辦呢?」
  志乃夫直盯著倉田問道。
  「——」
  「他會不會尾隨源藏呢?」
  「你是說德造嗎?」
  「我沒有說是德造。」
  志乃夫冷冷地糾正他。
  「依我看,他也許會去追的。」
  倉田望著空中,沉思著說道。
  倉田只從報紙上瞭解到了一點兒德造的情況。據說他已五十多歲,他居然把警察制住了。眼前的志乃夫四十五歲左右年紀,看那魁梧的樣子,決不可能束手就擒。雖說有狗幫忙,但是能迫志乃夫就範,並把他綁起來的人,決不會是等閒之輩。且潛入陌生的奧三界岳這種舉動,也非一般人所能做到。
  ——他肯定會去追。
  倉田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
  德造從報上看到了有關源藏的報道。即使為此他仍然來了。這說明他做好了與源藏一爭高下的思想準備。為了保護狼平安無事,即使是殺掉源藏他也在所不惜。也許只有德造才能做到這一點。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源藏既已踏上了追蹤狼的征途,德造便決不會按兵不動。
  他的眼前浮現出德造帶著狗,在山野裡迎風冒雪、穿山越嶺緊追源藏的身姿。
  「再見。」
  志乃夫站起身來。
  「你也要進山——」
  「是的。」
  志乃夫微微點一下頭。
  「德造的事,我一定保密。不過,關於狼的情報,你能不能提供給我?」
  倉田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嘶啞。
  「如果有消息,我會跟你聯繫的。」
  志乃夫點點頭,轉身離去。
  倉田目送著他的背影。
  志乃夫剛一離開,他就歎了口氣。
  ——最後一匹日本狼?
  他在心中自語。
  最後一匹狼受著望鄉之念的驅使,為尋找業已滅絕的同類徑奔西北而來。源藏為追殺它緊隨其後。而盜賊德造又在追源藏,警察志乃夫為抓捕德造也踏上了漫長的旅程。
  不久,山上就要下雪了。
  三個男人,還有一頭狼,都將被雪的世界埋沒。
  倉田的視線落在下著雨夾雪的街頭上。
  他覺得這幫男人的行動很有一種悲壯之感。
  日本列島最後一匹狼真是命運多舛,可憐亦復可歎。
  6
  以燒炭為生的助國的小屋,在王瀧川上游。
  助國燒炭之餘,還用套子捕獵野物,捕獲對像主要是野兔。他把用鐵絲做的套子放在兔子必經的路上。這事兒他做起來一點兒不費勁。兔子一碰上套子,就會被套住。有時一晚上就能套住兩隻。不過,有時卻會一連好幾天毫無所獲。
  這天,助國天還沒亮就出了小屋。他手裡提著一根用青岡櫟製成的六尺長的術棒,腰裡別著一把磨得飛快的鐮刀。
  事出有因。連著兩個晚上,有兩處被套住的兔子給東西吃掉了。套子附近被撕破的兔子的皮毛狼藉不堪,遍地都是。助國鬧不清楚究竟是什麼東西奪去了野兔。因為是草地,所以地上根本沒留下足跡。
  捕食兔子的野獸不少。如果是中了圈套的野兔,佔便宜的就更多了。狐狸、貂,還有豬和熊。如果是在白天,烏鴉和猛禽也會插足。當然,野狗、野貓如果見了,是它們的運氣。它們會一擁而上。
  不管是什麼東西吃掉的,助國都忍無可忍了。如果是被過路的野獸吃了,那倒還罷了。但是已連續兩個晚上一連兩次被劫掠。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但對方好像已經在坐地生根了。要逮住活蹦亂跳的野兔,決不是輕而易舉的事。而中了套子的兔子這種現成的食物,則可以手到擒來,何樂而不為呢?所以,它賴在這裡不走,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這樣下去,助國不可能會賺到錢。
  ——必須除掉這個傢伙。
  冬天的野兔值錢。肉和皮毛加起來,一隻可賣到一塊多錢,和一草袋木炭的價錢差不多。這可不是個小收入。
  昨晚上,助國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他把野兔肉掛在樹枝上,下邊放著好幾個套子。如果是狐狸,為夠到肉跳上跳下的當口,必然會被套子套住腿。如果有夾子就好了,可惜助國沒有。
  他急急忙忙地趕往安置套子的地方。
  昨晚上,助國沒有在別處下套子。所以,他想,這傢伙肯定會上圈套。
  「狗東西!」
  助國大叫道。來到套子近前,助國發現在熹微的晨光中,一個大個子野犬模樣的東西被夾住了腿。一瞬間,助國熱血上湧,他揮起六尺長的木棒就撲了上去。
  跑到野犬身邊的時候,助國停下了腳步。
  野犬張牙舞爪,尖利的牙齒看上去十分怕人。上翻的嘴唇下邊,兩排牙齒在朦朧的晨霧中發著白光。
  啦、啦、啦、啦——
  野犬嚎叫一聲,頭向下低垂著。這叫聲震動著大地,從腳下傳到了他的全身。聽起來既像「啦」又像「啊」,給人一種淒愴悲涼之感。
  助國嚥了口唾沫。他看著野犬,感到一陣恐懼。如果再靠前,恐怕就會遭到攻擊。野犬伏下頭,眼睛直盯著助國。那雙眸子陰森可怕。幽靈似的,令人直髮悚。助國渾身象僵住了一樣和野犬對峙著。
  野犬的左後肢和右前肢被套子套住了。肉被拖到了地上。
  「我宰了你!」
  助國低喝了一聲,揮起了六尺棒。野犬兩條腿上帶著套子,一般情況下,是不會脫落的。雖然他感到心裡很恐懼,但是在此情況下,野犬隻有坐以待斃了。
  「叫你貪嘴!」
  助國邊叫邊揮棒打了上去。但是,他不得不邊打邊後退。野犬非但不往後退,反倒直往前撲。突然它沉下身子,差跳躍了起來。助國不由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
  跳起來的野犬,後肢上的套子脫落了。助國看到以後,不由得叫出了聲。但是,前肢上的套子還在牽制著它,還沒等它的身體落地,助國的棒子又打了上去。棒子打在什麼部位不清楚,但手感告訴他確實打上了。
  野犬一下子撲倒在地上。
  助國揮起六尺棒,什麼也不說,發瘋般地一陣亂打。他認為已經把野犬打死了。其實,棒子全打空了,野犬不停地跳著向後退去。
  助國「啊」地一聲大驚失色,野犬前肢上的套子也脫落了。
  晨霧當中,野犬的雙眸死死地盯著助國。
  助國拔出鐮刀,全身的血液凝固了。很明顯,野犬準備反擊了。如果它反撲過來,後果將不堪設想。他真後悔,當初真不該打它。
  突然,野犬的身體搖晃了一下。直盯著野犬的助國還以為是大地在顫抖。野犬的腿打了個趔趄,身體開始搖晃起來。接著,它慢慢支撐不住,歪身倒在了地上。
  助國扭頭撒腿就跑。此刻,他只想到要跑,別的什麼也顧下上了。他拚命地往回跑著,脊背陣陣地發涼。
  一回到小屋,他便緊閉屋門,插上門閂,一下子癱軟了下來。全身的肌肉仍處於緊張狀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他大口喘著粗氣,呆呆地望著空中。
  ——跟牛犢差不多。
  助國跟前重又浮現出野犬的身姿。現在想起來,其個頭可與牛相比。還有那一雙鬼魂似的奪人魂魄的眼睛。那雙眼睛至今仍在他腦海裡發出幽光。助國想該不會是妖怪吧。
  那天,助國沒離開小屋。整整一天,他只在小屋近旁把燒炭用的原木截了截。他想也許野犬已經死了,但他卻沒有勇氣去查看。即使光是看看屍體,也夠令人恐怖的。他甚至不再打算下套子捕野兔了。
  翌日一早,助國到山裡去砍伐原木。燒炭當中最重要的活兒就是砍伐原木。窯周圍的原木伐完以後,就得把窯移到有原木的地方去。為此,燒炭的人必須不斷地換地方。
  剛一進山,助國就愣住了。野犬從灌木叢中鑽了出來。它擋住助國的去路,站住不動了。它把視線盯在助國身上,深深的眼窩裡面嵌著刀子般細長的雙眸。眼光陰鷙,牙齒露在外面。
  助國驚叫一聲,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叫了句什麼。他一把抱住身旁的一棵樹。現在要跑回小屋是不可能的了,那樣野犬會很快把它撕碎。於是他便拚命地向樹上爬去。
  野犬一動不動,眼瞅著助國往樹上爬。
  助國抱住樹幹騎在樹枝上。野犬絕不可能會上樹,因此,他目前可以說是脫離了險境。但他想也許已經完了。他身上只帶著一柄斧頭。裝有鋸、繩、乾糧的背板在上樹前他已經撂下了。野犬很顯然是為著昨天的事進行報復。如果野犬在下邊守上一、兩天,助國便無路可逃了。一打瞌睡便有從樹上掉下來的危險。掉下去那可就完了,野犬肯定會把他撕成碎片的。在樹上連續兩天兩夜不眨一眼,難保不掉下去。
  即使呼救,也別指望會有人來,燒炭的小屋與有人家的地方相距很遠。
  「求求你!」助國喊了一聲。「是我不好,請別見怪。我求你了,放我走吧。」
  野犬毫無反應。兩隻眼睛寒星一樣,仰望著助國。這只野犬面目猙獰,唇吻很長,眼窩深路。它個頭很大,但仔細一瞧,則會發現其實很瘦。像頭餓狼似的,一副兇惡殘暴的樣子。
  「唉,求求你,走開吧。我再也、再也不那麼干了,求求你。」
  助國幾乎是帶著哭腔哀求道。
  野犬盯著助國,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野犬看來是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助國這樣想。

《凌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