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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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倉田克久到達奧三界岳的時候,是十二月二日,他是和父親倉田長衛一起去的。
  天將黑時,他們找到了源藏狩獵的小屋。
  源藏不在。克久、長衛父子倆進到小屋裡面,等他回來。這天,凜冽的寒風使勁地刮著,小屋完全淹沒在狂風之中。樹上的葉子已經落光,枯枝上光禿禿的。風吹過去,發出嗚嗚的低號。
  小屋裡面除了幾件簡單的炊具之外,別無他物。牆上掛著用獸皮製成的睡袋。另外,就是一些諸如登山,走雪地時防滑用的踏雪套鞋之類的零星物品。
  小屋中央砌著個火爐,火爐裡面的木頭已經燒成了灰燼。很顯然,源藏清早出去以後一直未歸。
  倉田默默地看著這一切。這正體現了源藏的性格。聽說源藏一年當中大半時間是在這個小屋裡渡過的。他已經四十多歲了,可仍然沒有結婚的意思。現在,村裡人已不再給他提親。實際上,即使給他提親,他也不會理會。
  說得難聽點兒,源藏的性格是放蕩不羈,說得中聽點兒,就是性格固執、孤傲。大概沒有比這樣古怪的人更難打交道的了。倉田一開始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太陽落山時,源藏回來了。
  「你們是誰?」
  源藏眼睛充血,臉龐瘦削得像刀劈斧削出來的一般。鬍子卻刮得乾乾淨淨的。他的臉象熊面一樣毫無表情。
  他個頭很高。
  倉田先作了自我介紹。和源藏見面,這還是第一次。《信濃日報》上登載的有關源藏和狼的報道,是由通信部的人采寫的。
  倉田告訴源藏說,希望他在活捉狼的過程中予以合作。源藏的妹妹死在狼的手裡,而且,他的兩頭愛犬又被狼咬死了。要源藏配合活捉狼這個要求,對他來說是太苛刻了。這一點倉田也不是不知道。
  但明知如此,也還是得說。
  《信濃日報》決定其編輯方針是追蹤捕狼行動,迅速作出報導。倉田越調查越發現,對日本狼的真實面目的認識愈加模糊,愈加不著邊際。什麼地方也找不到保存完整的日本狼的骨架。狼牙、狼的頭蓋骨雖有,但都是些殘缺不全的斷片,即使把他們全部拼對起來,也不可能複製出日本狼的原貌。據記載,直到明治初期,狼的家族一直是十分龐大的。在短短的半個世紀之內,狼很快全部滅絕,居然連一具完整的骨架也找不出來,豈非咄咄怪事?但是現實就是這樣。
  不過在探知日本狼的真實面目方面,可資利用的資料並非沒有。
  江戶中期畫家所畫的狼畫中。卷帙浩繁,多達四千卷的《津輕藩御日記》這本古書裡面,可見到狼的全貌。尤其是《津輕藩御日記》裡保存著十分詳盡的資料。藩侯令人把狼捉來,從狼鬍子的數目到鬍子的長短都作了詳盡的調查並記載了下來。
  從這些資料裡得到的日本狼的相貌與科學家所描述的日本狼的相貌毫無共同之處。畫家筆下的日本狼也是如此。科學家認為這些都不足為憑。科學家只相信頭蓋骨和牙齒。他們從牙的大小、磨耗情況推測狼的年齡和身體結構。
  結果,科學家所描述的狼的形象與把民間傳說的種種資料作為依據畫出的日本狼的形象迥然不同。
  如果能活捉到正在四處漂流的狼,那麼誰對誰錯,立即就能見分曉。倉田一再強調此舉的重大意義,他竭力想說服源藏。
  「我不能接受。」
  源藏斷然答道。
  「無論如何也要殺死狼?」
  倉田還不死心。
  「對。」
  源藏開始做晚飯。
  「那麼你能不能讓我和父親在這裡住下?」
  「——」
  源藏充血的眼睛望著他。
  「父親和我想活捉狼,把跳網帶來了。我們想盡自己的最大的努力。」
  「隨你們的便。」
  源藏說著收回目光。
  倉田父子與源藏同床異夢,過了一夜。
  說是「同床」,其實源藏夜裡根本就沒呆在小屋裡。整整一夜都沒見他的面,直到早上他才回來。他躺下來。一眼未合。下午出了小屋。傍晚回來,不久又出去。
  克久與長衛父子倆默默地看著他忙進忙出的,不過,即使跟他說話,他也很少理茬。況且,雙方確實也無話可談。源藏固執己見。為打死狼,他把一切都賭上了。在源藏的眼中,殺狼沒有什麼合不合適的區別。他把自我存在的價值全睹在狼身上了。
  狼躲在北稜,已有四天了。聽說狼也受了重傷。這也並不奇怪,源藏的狗決不會白白地送了性命。源藏幾天來一直在等狼出洞。如果判斷不錯的話,這兩三天狼就該出來了。狼直奔西北方向而來。出了北稜以後,估計它會繼續向御岳山飛彈方面挺進。一旦放跑了它,這麼廣漠的山野,即使是以山為家的源藏,要再想捕殺它就決非易事了。
  決不能讓狼活著從奧三界岳出去!源藏的舉動,清楚地表明他已下定決心。為此!源藏迎著刺骨的寒風,日夜守候在野外。
  「對源藏來說,我們不是他的仇敵。」
  長衛咕噥了一句。
  長衛看好地形,下了跳網。狼肚子正餓。一出北稜,它必然會被肉所誘惑,只要它一碰肉,埋在土中的跳網就會把它罩住。
  但是,長衛對捕獲狼不抱什麼希望。源藏在更靠近北稜的地方安置了鹿肉。那裡是源藏的地盤,長衛不得靠近前去。源藏天天夜裡守望著那塊肉。他斷定狼必定會利用夜幕溜出北稜。長衛也持同樣看法。不管怎麼說,狼如上圈套,也只能是源藏的那塊肉。源藏拖著那塊肉在附近一帶兜了一圈,他是想方設法要誘狼上鉤了。長衛想,這確實是切實可行的好辦法。
  獵人都具備一種獨特的判斷能力。在某種程度上,他們能夠讀懂所追蹤的獵物的心思。他們甚至知道獵物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如果沒有這種本領,就別想打到獵物。源藏已經摸準了狼的行動路線。當然,長衛也瞭如指掌。但是,長衛有點兒怕源藏的才幹在自己之上。從一開始,他就做好了敗北的思想準備。
  長衛覺得,源藏不單是為妹妹慘死、愛犬喪生這件事對狼進行報復。但他究竟還有什麼想法,長衛覺得也還是個謎。
  狼躲在北稜已經到了第五天。
  傍晚,回到小屋的源藏,臉色十分難看。
  「混帳東西!」源藏怒視著長衛,「你幹的好事!快給我滾!不許再靠近北稜,不然,我就要了你的命!」
  「到底是怎麼回事?」
  長衛被源藏弄得摸不著頭腦。
  「快滾吧!」
  源藏充血的眼睛定定地看著長衛。
  「能不能告訴我們到底出了什麼事?」
  「你們父子倆是不是賊?」
  源藏冷冷地看著他們父子倆。
  源藏用作誘餌的鹿肉不見了。狼沒有吃,旁邊的地上,留有人的腳印。這腳印不是源藏的,源藏一直注意不去靠近肉。
  「不對,不是我們幹的。」
  倉田抗議道。
  「不是你們,還能是誰?」
  「不知道。但是,絕對不是我們。」
  「我去看看。」
  長衛站起來。
  長衛回來的時候,已將近半夜了。
  他面容憔悴,沖倉田搖搖頭。
  「是被人偷去的吧?」
  倉田問道。
  「不僅如此,跳網也被切斷了。」
  長衛坐下來。
  「到底會是誰幹的呢?」
  「不知道。」
  長衛搖搖頭。
  用作誘餌的一、二十斤肉是從山下的林子裡帶上來的。現在被人一偷走,真是無計可施了。
  源藏一言不發。他足用了半頭鹿,如今全被盜走,他手頭也沒有預備。看來,除了下山,已別無他法。狼今夜或明天肯定要離開北稜。
  「有人想橫插一槓,或者是有人為保護狼……」
  長衛自言自語道。
  「保護狼——會不會是狼的主人?」
  倉田看看長衛。
  源藏無言地站起身來。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寒風凜冽的夜幕之中。
  「他是不是去取肉?」
  「不。」長衛搖搖頭。「如果是去取肉的話,他不會帶槍的。」
  「是這樣——」
  倉田不再言語。
  翌日中午,源藏回到小屋來。
  「狼昨晚出了北稜。」
  源藏邊對倉田說,邊開始收拾東西。
  「狼已出了北稜?」
  「是的。」
  他把所有的東西都裝進一個大皮包裡面。
  「那麼,是誰偷的肉?」
  「不清楚。不過,可以肯定,是一個帶著狗的人幹的。」
  源藏說著沒有停手。
  在阿寺川上游,源藏發現了人和狗的足跡。在未融盡的雪地上,有人和狗停下來歇腳的痕跡。看樣子是今天早晨留下來的。從那人的腳印可以看出,他穿著套靴。狗蹄印看上去和紀州犬差不多大小。他們是沿著阿寺川往下去的,這人必為盜肉之人,獵人是不會到那一帶去的。
  在更上游的地方,發現了狼的足跡。狼正沿著緊連著井出小路山的支尾根北上。足跡是昨天半夜留下來的,看上去還挺新。據此推斷,狼沒有遇上帶狗的那個人。
  帶狗的人偷肉的目的不像是為了搶去狼。如果是為捕狼,他決不會為此匆忙地去河的下游。既然不是為了搶去狼,那麼他偷走肉的動機就只有一個——救狼,這事極有可能是狼主人幹的。而且,這個人對山裡的情況很熟悉。
  「有一點十分清楚。」
  源藏停下正忙著的手。
  「什麼?」
  「帶著狗的那個人吹草笛。」
  「吹草笛?」
  「對。」
  在他所歇息的地方,扔著幾枚青草葉子。有一枚有吹破的痕跡。那人肯定是用這個呼喚狼的。源藏推測,狼主人在養狼的過程中,曾用草笛訓練過它。
  「可是,這也就是說,主人是把狼和狗放在一起飼養的。」
  「——」
  源藏無言以對。這似乎是根本不可船的事。他有些迷惑。如果狼和狗一起長大,那它就決不至於連瀧號的內臟都吃掉。但是,聯繫前後的情況進行分析,那人就是狼的主人的判斷,便不難得出。
  外面飄起了雪花。

《凌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