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二:《解讀於丹》

《於丹〈論語〉心得》引起強烈反響,柴靜採訪於丹,半路殺出易中天。

睿智的思想,犀利的語言。

易中天:「越是高級的東西越簡單。」

心靈的碰撞,精彩的火花。

於丹:「讓經典化為一種感受。」「孔子更多的是一種理念。」

讓我們看到講壇下一個率真的於丹。敬請關注《百家講壇》特別訪談節目——解讀於丹。

主持人:各位好,歡迎收看今天的《百家講壇》。在《百家講壇》上講《論語》,說容易也容易,因為這本書兩千年來已經被講得浩如煙海了;說難可真是挺難的,因為要講給2006年的現代人聽,還要在有上千萬觀眾的電視上講。這個很艱難的任務交給的還不是一位白髮的夫子,而是一位年輕的女性。今天,於丹解讀《論語》,我們解讀於丹,掌聲歡迎。

於丹:你好,大家好!

主持人:我在來採訪之前,有人就問我說,中國講了這麼多年的儒教了,甚至有人在網上寫,說如果沒有當年的「打到孔家店」的話,像於丹女士這樣的現在還得裹著小腳呢。我們為什麼有必要在今天再來講《論語》呢?

於丹:其實,我覺得認知《論語》是讓我們重新回到中國的文化原點,去進行它最本初的、最樸素意義上的解讀。《論語》其實在我們整個這幾千年文化中,有一個被主流意識形態化,而且被經典化的過程。我覺得現在我們要做的事情,是穿越那個作為主流文化,被高高架在殿堂之上,被作為一個宗教供奉起來的那個儒學,而回到最初的原點。

主持人;您說的這個原點是什麼?

於丹:這種原點我覺得是作用於每個人內心的,也就是說我們現在每個人要做的事情,不是用半部《論語》治天下,而是用半部《論語》來修自身,作為一個內心的映照,所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每一個人可以有他自己的解釋。

主持人:可是有人覺得《論語》是兩千多年前的老道理,這些道理對現代人有用嗎?

於丹:我覺得這種道理跟現代人之間,只要是真理,到任何時候都是有用的。那兩千多年以前太陽就是從東邊出來,到了今天它也沒有改從西邊。也就是說兩千多年前,那些最樸素的人際之間的交往,還有就是人這一生要經歷的歷程,到了今天還是一樣。像孔夫子說,人生也就三個大階段,記住三個字,就能夠避免好多跟頭:他說人年少之時都是血氣未定,很衝動的時候,叫做戒之在「色」,你只要這一關闖過去了,你年輕時候的一個大坎兒就過去了;到中年的時候,開始要建功立業了,開始要自己在社會上建立功勳、建立名分了,所以他說就一個字,戒之在「斗」,誰不為職稱,不為房子,不為工資,不為自己一個獎狀,去有心理不平衡,去爭去搶啊?說你記住了,不要鬥,就平和了;說到老的時候,血氣既衰,戒之在「得」,人因為得的太多,所以才患失,老年人才老不停地因為患失而抱怨,這樣的話你老沒有一種爽朗的心境,所以他告訴你說,把所得放輕一點,你的心就會開闊。其實你說,古人也走這個階段,今人還是這個階段,只不過你的形態不同了,但道理永遠是一樣的。

主持人:我看到網上還有人特意把你的履歷貼出來,說於丹只不過是一個傳媒學院的教授,而且還是一個碩士生導師,他的意思是,你講的能服眾嗎?

於丹:其實不僅是我要講的東西不存在服眾的問題,我認為聖賢和經典也不一定要服眾,所謂求仁得仁,每一個人從同樣一個事情裡面得到的解讀永遠不同。我只不過是一個傳播者。因為我自己是學傳播的,但是在更早的時候我就是學先秦古典文學的,我覺得我把我碩士時候的先秦兩漢這樣古典文學在心裡的東西,跟我後來博士時候學的傳播的東西揉在一起,無非是用傳播作為一個途徑,然後讓經典化為一種感受,來完成這麼一種溝通。我在開始講這個《論語》心得之前,製片人就明確地跟我講,說你講的所有的內容是15歲的中學生一定要聽得懂。

主持人:但是要讓15歲的孩子都聽得明白,聽得都感興趣,要靠什麼?

於丹:要靠我們把所有的經典先還原成生活。我一直認為經典的意義不在於從外在傳輸,而在於從內心喚醒。一個15歲的孩子,他聽到的一個流行歌曲的歌詞,可能怦然入心,因為他覺得這是他日記裡面說了半天沒說明白的一句話,別人替他說出來了。如果他能夠有遇合流行歌曲那樣的心情,去遇合了《論語》裡的一句話,覺得怦然入心,這是我懵懂中一直在期待但是沒明白的,有人說出來了。那我就覺得成功了。

主持人:真會有這樣的時候嗎?

於丹:會有這樣的時候。

主持人:比如說?

於丹:比如說,在講完這個以後,收到了很多來信,有一些信我覺得很驚訝。我連續收到一個監獄裡的孩子給我的來信,他是一個大學生,他沒有跟我講他進監獄的具體原因,但是他一個星期給我寫一封信,他是在監獄裡面看的《論語》。他說,我在進來這麼長時間裡面,我不知道我還能激動,他說我就是因為看了這個節目,我重新又感覺到我被激動起來了。而且他說,我還是看見了希望。本來隨著越來越臨近我要出去了,我一方面是期待,一方面是忐忑,但是現在我知道,我出去以後我可以有寄托,我可以有希望了。然後他裡面講了很多我講過的那些話。就這些東西,我覺得就是這樣一個年輕的孩子,他跟《論語》之間一直都不遠,他其實一直在期待著。而且我現在收到的信裡面,從十幾歲的孩子,到84歲的老人,那84歲的老人讓我非常感動,就是畢恭畢敬地,寫的那個信就是整齊極了。其實我收到的這些信,我都認為觀眾的那些個尊敬就是對於古典的尊敬,是對於中國文化血脈的一份尊敬,其實我自己是擔當不起的。

主持人:我們都說孔子是萬世師表,但是於丹的《論語》當中,孔子是一個人,有七情六慾,有親切,能讓我們怦然心動的一個人。於丹自己又是一個什麼樣的老師呢?我們特別訪問了於丹的一些學生,一起來看看他們對於丹的評價。

學生一:於老師她本身是一個特別快樂的人,她可以生產快樂、製造快樂,同時還能帶給我們快樂。

學生二:於老師她在傳道授業解惑方面,真是給我們解了很多人生之惑。

學生三:最經典的是她給我們發短信,她的短信每一條都是你看它都有很多寓意。

學生四:比如我們女孩子經常會遇到一些感情上的問題,於老師就會用她自己的一些細膩的東西去體會你,然後用她的耐心去教導你,並且用她豐富的經驗去指導你。

學生五:她其實在生活中,她特別願意挑戰各種特別新鮮的事情,而且願意去嘗試一些別人不敢嘗試的東西,可能沒什麼人爬樹了,她總是就直接爬到樹梢上去了。

學生一:她有一次跟我們做心理測試,當時是測了好多人,就說假如你失業了,有三種選項,第一個你去做蜘蛛人,就是吊在上面刷玻璃漆的那個「蜘蛛人」,第二個你去做撿垃圾的,第三就是做刷碗的。當時我們好多人都選刷碗,覺得這刷碗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多好啊。然後於老師當時不假思索地說,我要做蜘蛛人,說做刷碗多沒意思啊,成天干同樣的工作,蜘蛛人好玩。

學生六:她特別愛玩兒,特別會玩兒。玩的時候,我們累得都不行了,她就鼓動我們,比如照相吧,她要給我們設計一些pose(姿勢),她來設計然後我們拍。

學生二:剛才說到擺pose,我覺得真是,於老師應該是在我們這群年輕人裡面是最會擺pose的,她的經典笑容真是讓我們無法不折服。

學生五:於老師是一個正經八百的球迷,並且是一個德國隊的球迷。

學生六:我記憶特別深的是我上本科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在下課之後買了一包果凍,當時就是大家為了課間休息充飢。然後這時候就見於老師一個箭步衝下講台,然後朝我們搶果凍吃。

主持人:有其師必有其徒啊,大媽看了剛才都樂了,說真搶果凍啊?

於丹:她也搶我東西,我那個辦公室裡邊有好幾隻猴兒,都是不同的研究生送給我的,我們倆因為搶猴差點打起來,她非要抱走,我就是捨不得給她。最後妥協的方案是讓我老公開車拉著她,最後去買了同樣的猴。我的猴我還是留下了。

主持人:還有那個照片,她沒說完,看你在一個樹上趴著,真爬上去了?

於丹:嗯,那個爬樹,因為我們一塊出去玩兒,然後我看見樹、城牆啊什麼,都想鼓動他們爬。後來就爬到一半的時候,人家管理員就來了,說,你們老師呢?他們樹底下那些人就不敢說老師在樹上呢。

主持人:您在上面?

於丹:然後呢,我當時也不敢說。他們就在樹底下,長得比較嚴肅的孩子裡邊找老師,反正找著誰就把誰給訓一頓,我們那兒有比較老成持重的孩子就替我受過了。

主持人:你就趴在那個樹枝上一聲不吭是吧?

於丹:對。

主持人:人家孔子說了,長幼有序,為師者要有為師之尊嚴跟儀表。

於丹:對啊。

主持人:你這老師當得可跟他可不太一樣。

於丹:其實我覺得我跟他們的關係是亦師亦友,為師的時候頂多是在課堂上,但是為友的時候更多,就是我們一起爬樹的時候。所以我是覺得,每個人之間那種關係,都會有很多面在對應。

主持人:我看剛才女孩子還說了,有感情上的問題也會跟你講,真的啊?

於丹:那我覺得是最大的一部分就是跟我來談感情問題的,因為我身邊的這些學生,她從十七八歲上大學,然後到二十六七歲博士畢業,就這一段時候是她們肯定要經歷感情的時候,所以每個人肯定有她自己不同的心事來找你。這種時候呢,我有些學生就屬於那種特別不講理,推門就進,就是你手裡不管在忙著什麼,推門進來坐在沙發上就哭,你也不能跟她商量說換個時間,你剛說她就會說,我媽媽離得又遠,那你不讓我找你我找誰啊?然後你就讓她說吧。其實我後來明白了,就是在更多的時候,你並不能給她出什麼主意,你也不能在這個時候讓她從痛苦裡邊走得更遠,她所需要的人就是安安靜靜地能懂得她,就是你就讓她抱著哭一場,然後哭得你一身稀里嘩啦的,她就很高興地走了。

主持人:剛才聽一個細節的時候,下面大家也在笑,說那女孩子說,於老師都會以她豐富的感情經驗來開導我們。我們能理解,你覺得做老師真的可以把所謂的名字放下來,然後以一個人的方式再跟另一個人交流嗎?

於丹:其實什麼是老師呢?我有一個學生,她給我的一個小禮物,讓我就明白什麼是老師。一個小女孩兒,她在軍訓的時候,打著手電筒在被窩裡面給我做了一個禮物,因為她想趕在我生日的時候送給我。她是自己一針一針地繡了一幅小小的十字繡,然後放在一個有機玻璃的罩子裡面給了我。我當時看的時候沒有看明白,看到是一個很優雅的一個女人彎著腰拿著一根針,然後底下有一個鼻涕兮兮的小髒孩,然後舉著胳膊,她抓著那個小孩的胳膊。我還問這個女孩,我說哎呀,她幹什麼呢,是給他打預防針嗎?然後那個孩子就笑了,她說你自己看吧,她就走了。後來我從那個玻璃罩子的後面摳出來一封信,疊得小小的。那信裡面她跟我講,她說其實每個孩子都是掉到地上的天使,他們來到地上是因為他們的翅膀斷了,那麼在他還沒有忘記天空的時候,他一直想要尋找到為他縫補翅膀的人。這就需要在成人的世界裡,沒有人嘲笑這些孩子的青澀、莽撞、唐突,能夠包容他們,能夠愛他們,能夠鼓勵他們縫起翅膀,重新還記起天空。她說我遇到你,其實就是遇到了一個給天使縫補翅膀的人。其實這是我覺得迄今為止,對老師這個角色最好的一種解釋。

主持人:我剛才在化妝室的時候,有一個大媽走進來,那位,然後走進來之後,於丹老師正在那兒化妝,她就遞過來這麼一個小橘子,我給帶過來了,給於丹手裡頭,然後轉身就走。我就把這位大媽給叫住了,我說您幹嗎給她這麼個橘子?大媽特樸實,大媽手裡還攥著另外一個橘子皮呢,說我就倆啊,我吃了一個我給她一個,然後轉身就走了。我就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特別質樸的東西,但它就是能打動你的心,讓我覺得它是什麼。接下來我要把時間交給在座的各位,你們有什麼樣的問題可以直接向於丹提出,請。

觀眾一:於老師你好,想向您請教一個問題。孔子說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請問您對這句話有什麼樣的理解?謝謝。

於丹:其實關於這個問題,在經典裡面是有過多重解釋的:有人解釋就是說他歧視女子,認為女子由於眼界不開,沒有社會化的過程,所以可能她們就是心智蒙昧,跟小人一樣,有此一說。還有一說呢,說「女」和「子」都是指那種襁褓中的嬰兒,就是指小孩兒難帶。那麼關於這個解讀,經典的解讀,學術上的解讀,我們在這兒姑且不論,有很多解釋。我自己的看法,我比較同意這麼一說,就是這裡的「小人」是指小孩子,也就是說,女人和小孩子都是有著相同的心性的,有時候可能讓男人琢磨不定。這句話說全了,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則不遜,遠則怨。」也就是說對女人和對孩子,你要是對她太好了,太寵愛了,她就對你不恭敬,「不遜」就是不恭敬;但是你要是不理她了,疏遠了,又落埋怨,她就開始撒嬌了,開始覺得你對她不好了。其實我覺得這個話呢,說得挺對的,也挺感性的,因為我覺得這個就是寫出了一種女人的性情。其實一個女人如果說到什麼年紀上還都有一股孩子氣,這個女人就一定是幸福的。所以如果說這就叫「難養」的話,那我們頂多就說,孔夫子不太解風情了,覺得這個事有點費勁啊。但是我覺得這句話本身說出來的「近則不遜,遠則怨」,這應該是一個普遍的現象,它不是一種性別歧視。

主持人:也可能會有人在電視機前已經不答應了,說女子與小人,「小人」這個詞在《論語》當中一直與「君子」對立,大家都認為它的公意就是品行不端,或者說比較卑劣的人,你現在把它解釋成小孩子,這是不是有點強詞奪理?

於丹:有此一說,我剛才已經說了,有一說是把「小人」做小人,還有一說是把女和子跟小人都算做襁褓嬰兒。關於這句話,其實所有的解讀中都有不同的意思,好在我們今天在這兒說的不是《論語》,而是《論語》心得,就是每一個人本著你的心去有你的所得,你自己更在乎更認同的一種看法。用孔夫子對他學生在《侍坐》篇裡說的話,叫做「亦各言其志也」,互相各不妨礙,我說的這話不一定是孔夫子最後喟然歎曰,說「吾與點也」那麼說到老師心裡,我頂多是子路的那個「率爾而對」,最後落一個「夫子哂之」,笑一下。但是那也是各言其志了。

主持人:孔子當年它是語錄體,所以可能更多的也是種經驗而不是邏輯,那男人如果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也許女人可以回一句,孔子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所以很多話只是大家在一塊兒,可能私生活裡面聊起來的時候的俏皮話,那麼千古下來在流傳的時候就完全靠自己的心性去揣摩了。

於丹:對。

主持人:好,謝謝,第二位哪一位?

觀眾二:於老師您好,我在網上看到易中天先生對您很表示肯定,在他的博客上面也說了,就是於丹真棒。我就想知道一下,於老師跟易老師在私下裡是不是好朋友?能不能在這裡給大家透露一下?謝謝。

主持人:這伙子這個問題也挖了一個坑,意思是你們是不是因為是好朋友,易老師所以出來博客中來吹捧是不是?

於丹:應該說易老師是我特別尊敬的一個學者,他也是我的一個學術上的前輩,如果說好朋友,那我們得感謝是《百家講壇》讓我們能成為朋友。其實我跟易老師面對面說的話加在一起都很少,倒是我們通過一些電話,而且易老師雖然在網上那麼鼓勵我,但是他在底下沒有說過一句誇我的話,全都是一些對我的提攜和一些點撥。

主持人:今天在觀眾提問之後,我們實際上還安排了一個很特別的環節,我們為你邀請到了一位神秘的嘉賓。但是呢,你要來猜猜他是誰,我給你五個問題,你可以問我,但我只能回答是與否。

於丹:好。

主持人:開始,你問吧。

於丹:他是我的學生嗎?

主持人:不是。

於丹:他是《百家講壇》的主講人嗎?

主持人:問得漂亮!是。

於丹:……是易老師嗎?

主持人:哈哈,有請易老師。

於丹:真的呀?易老師啊,我沒想到,真沒想到。

易中天:沒有獎品,就一隻猴。

主持人:易先生請坐。易先生是為於丹而來嗎?

易中天:你說是今天嗎?

主持人:今天。

易中天:那當然。

於丹:真的?

主持人:我們很多人都看過你那篇博客,但是不知道你當時看她那期節目的時候,是特意而為還是偶爾碰到?

易中天:說實話嘛,我有一個習慣,就是《百家講壇》推出一個新的主講人我肯定要去看一下。

主持人:是看什麼呢?

易中天:看看他們有什麼新花招。當然也是看看有沒有什麼我要學習的地方。但是於丹的第一講我沒有看,然後馬瑞芳老師就給我發了個短信:看於丹了嗎?我回答一個字:沒。然後回三個字:快去看。後來我看了,我就回:看了。馬瑞芳老師又問:怎麼樣?我說:挺好。馬老師說:這小妮子太可愛了!《百家講壇》怎麼早沒發現這寶貝?那我就給她回了個短信說,我要發帖,然後就把帖子發上去了。

主持人:那您發這個帖的用意是什麼呢?

易中天:我們做什麼事兒都要有用意嗎?

主持人:對啊。

易中天:我又不是奸雄,哪那麼多用意啊?

主持人:但你要公而告知啊,你告知天下,我易中天欣賞於丹,為什麼呀?

易中天:不可以嗎?

主持人:可以啊,但我們想知道為什麼。

易中天:不為什麼,我就看著樂,我高興,我喜歡。

主持人:嗯,這個好。

易中天:對,我要表示一下我的喜歡。

主持人:可是你博客上寫了一句話,你說於丹的這個節目有點像釀的酒,度數略高,不勝酒力的人要慎之。這個「度數」指什麼?

易中天:指她的思想的含量,你看你裡面那麼多人生的感悟、人生的哲理,又用那種詩性的、美文學的語言把它表述出來,一期看下來挺累。

於丹:下回我爭取不讓大夥兒那麼累,但是如果有人要是再罵我水的話,我說易老師教我的。

易中天:那我成了孔乙己那個店裡面的老闆了。

主持人:易先生您有您的看法,也有人的看法跟你完全不一樣,說於丹講的不是度數太高,是太淺了。

易中天:什麼叫淺,什麼叫深?如果不把這兩個定義弄清楚,我就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你要說淺,如果說明白就是淺,孔子就是淺。《論語》裡面有很多孔子的話,簡直就是大白話,而且教你做的一些事都是非常簡單的事兒。比方說,出必告,返必面,什麼意思呢?就是一個小孩子,你要出門了,你得給家長打一招呼:爸媽,我上學去了!放學回來以後,進門以後說:爸媽,我回來了!深嗎?太淺不過了,太簡單不過了。但是孔子在這樣一個淺顯的語言和淺顯的這樣一個行為指導,後面有很深的用意。就是一個小孩子離開家,他的父母親是要擔憂的,如果你出門之前不給父母打一個招呼,父母親會說,這孩子上哪去了,他要著急;然後你出去很長時間不回來,他也要著急;如果你這個時候已然回家了,父母親不知道,你就讓你的父母親白擔心了很長時間,這就是不孝。孝是什麼?孝是一顆心。這個心表現在什麼?表現在日常當中的非常普通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比方說打個招呼。小事情後面有大道理,關鍵你能不能悟出這個大道理來,那麼悟出來是你的幸運,悟不出來是你的不幸。不過我們有幸的是,於丹把這些她悟出來的道理,用這種某些人認為淺的方式把它說出來了,不好嗎?而且,我還要強調一句,越是高級的東西越簡單,越是真理越明瞭。如果一個道理被號稱為真理,還要說得所有人都不明白,我敢肯定它不是真理!

主持人:大家給易先生鼓鼓掌吧。

易中天:我想這三個人,不就三國嗎?

於丹:又回到三國了。

易中天:這本來我們倆是「孫劉聯盟」啊,怎麼現在把我擱曹操這邊來了?哎呀,現在我是面對美女聯盟啊,那我可以向她問,我要向你問。

主持人:好,您坐在這個位置上這就是主問人。

易中天:這就是發問的,那我就「赤壁之戰」。那我想先問柴靜一個問題,剛才你在前面的節目裡,你問了於丹很多問題,你作為主持人你是代表觀眾來問的。那我想問你自己,你現在放棄你主持人的這個身份,作為一個普通觀眾,你看過於丹的節目嗎?

主持人:我看過。

易中天:你自己真實的感覺如何?

主持人:我的感覺如何?於丹在上這個節目之前已經是《新聞調查》這個欄目的專家,我聽她說話聽了至少三年。

易中天:那這次聽她講,聽她講過《論語》嗎?

主持人:當然。

易中天:哦,以前聽過,那這個問題我初戰失敗,這坑沒挖好。那麼,於丹說的孔子是真實的孔子嗎?

主持人:真實是無底洞的那個底。

易中天:就是永遠找不到那個真實?

主持人:對,但意義的就是通往它的那個過程。

易中天:那麼人家就會問了,你《百家講壇》是中央電視台的一檔具有學術性的欄目,你面對的是全國億萬觀眾,如果你不能保證你講的孔子是真實的孔子,那麼你於丹的講座,靠得住嗎?

於丹:這個問題是問我的吧?

易中天:對。

於丹:我所解讀的孔子,不是一個我所景仰的聖賢,而是一個我愛的、樸素的聖賢。這中聖賢的意義就在於他能穿過這千古的塵埃,在今天,就像您剛才說的那樣,像父母對小孩子的教育一樣,是那種最樸素道理的昭示者。所以我覺得我能說我講的孔子的言辭是真實的,但是言辭之外,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每一個人的心得延伸一定有著他自己的色彩。而這種色彩我不希望把我的色彩強加於觀眾,而只是以我的色彩,以一種愛的方式去作為一種導火索,讓所有人在心裡面跟孔子有這麼一種火焰的默契,能夠點燃在自己心裡頭對他的一種愛、一種呼應,哪怕是否定,但總而言之,有所感就比無感要好得多。

易中天:正如我們文藝理論經常講的,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那麼有一千個讀者也有一千個孔子。那麼我就感興趣的問題是,我們現在有兩位美女在我們的面前,美女心中的孔子,是什麼樣的?

於丹:其實我對孔子的理解,可能性別色彩挺少的,因為首先我覺得,孔子這個人讓你我很難站在一個性別視角上去看他,儘管他是一個很樸素的聖賢。如果他要是李太白或者是蘇東坡,我可以帶著一個女性視角去看他,因為這個人有更多的精神的色彩、生活的色彩。但是孔子更多的是一種理念,他帶著溫度,但是他很少色彩。我覺得這種溫度是一種樸素溫暖的調性,他對人很寬和;但是從色彩上來講,我感受不到多少,我只能是有很多很多我自己的延伸線,我把他延伸到生活裡邊,化解成一個故事。所以應該說我看孔子的時候,這種性別色彩是不強的。

易中天:如果孔子今天當真坐在這個演播室裡,你最想問他的問題是什麼?

主持人:我最想問他的問題是,兩千年來,無數人評價過你,你被奉為萬世師表,也曾經被打倒踩在地下。在你的心中,你是誰?

易中天:於丹認為呢?

於丹:如果孔子真的坐在這裡的話,那我會說,超越了兩千年的時空,面對當下,你最想跟大家說的一句話是什麼?

易中天:好!我如果是孔子我就會說,我最想做的事,是上《百家講壇》。

主持人:哎,易老師為什麼會說這句話?

易中天:你想啊,孔子當年坐著牛車,吱吱嘎嘎吱吱嘎嘎,那個路也不是什麼高速公路,千辛萬苦,到處奔走,他圖個什麼?他圖的就是把自己的思想傳播出去,讓大家來分享或者共享他的研究成果。那麼今天有了《百家講壇》這麼好一個平台,幹嗎不用?如果孔子來的話,如果孔子來到這兒提出這個要求,我一定把《百家講壇》製片人的手機號碼告訴他。

主持人:說到這兒,我們說了很長時間的《論語》,但是現在於丹實際上在講《莊子》了,可能易先生還沒看到,這個消息會讓很多人意外。

易中天;你又改說《莊子》了?

於丹:對。

易中天:你真的講《莊子》嗎?

於丹:對,我今天就在這裡在錄「莊子」。

易中天:是嗎?喜歡莊子嗎?

於丹:從我個人,如果我說一句實話。

易中天:你當然說實話。

於丹:我喜歡莊子勝於我喜歡孔子。

易中天:為什麼?

於丹:是因為莊子給我更多的是個人生命的東西,而孔子給我的是道德擔承,是社會角色的東西。所以我覺得跟莊子無障礙。

易中天:跟孔子有障礙嗎?

於丹:有理障,但是我認同,我尊敬。

易中天:就是說,你和孔子之間有理障,無智障?

於丹:無智障,智障還是沒有的。

主持人:易先生,剛才於丹實際上也說到了,儒道兩家在很多人看起來是價值觀對立的兩個價值系統,莊子說聖人不死大道不止。她有他的趣味,您呢?

易中天:其實孔子和莊子也有相通之處。比方說孔子和莊子如果現在都在北京師範大學傳媒系當教授的話,估計都會爬到樹上去,在這一點上他們是相通的。不同的我覺得,恐怕他們時代不同,孔子是春秋的時代。春秋這個時代還是比較文雅一點的,我們去讀《左傳》,兩國打仗之前還要行禮,還要說話,你為什麼要來打我呀?君居北海,寡人居南海,風馬牛不相及,你為什麼要來打我呀?這邊說,那你什麼事情沒做好什麼事情沒做好,所以我要來打你啊。那是不是現在就開始打呢?那我們就開始打吧。他那個時代還是比較溫文爾雅的,所以孔子可以推行他這樣一種社會理想。我不知道於丹對孔子的社會理想是怎麼理解的,我的理解孔子的社會理想就是這麼一句話:然世界充滿愛。但是到了莊子的時候已經是戰國了,戰國的時代,孟子有十六個字,叫做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爭地以戰,殺人盈野。這個時候可能莊子覺得,這個什麼「讓世界充滿愛」這事兒,恐怕是弄不成了,咱還是獨善其身吧。

於丹:就是易老師說的這個理解讓我為什麼說我更喜歡莊子,因為莊子可能更貼近每一個人自在的生命狀態。所以剛才易老師說獨善其身,林語堂曾經說過,他說中國人某種意義上來講,所有的中國人在他的社會角色上都是儒家,在他的生命角色上都是道家。儒與道,無非一個是兼濟天下,一個是獨善其身。說白了,一個是八小時之內,一個是八小時之外。我們其實上班的時候都會以一種儒家的標準要求自己職業化,甚至比職業化更高的理想化,為這個社會去盡一份道義和良知。但是你退出到八小時之外,人的那種自由,人的閒散,善待生命每分每秒,自己的一種處事方式,其實就是莊子給我們的「逍遙游」。所以,所謂道不遠人,就是孔子跟莊子一直都作為某種元素活在每個中國人的自己的生活方式裡。

主持人:易先生有一句話說,歷史可以用來釀酒,但有三個前提條件,第一叫目的,第二叫手藝,第三叫運氣。你跟於丹兩個人,目的你們已經說過了,手藝大家都看得清楚明白,說到運氣,以我自己來揣度,這個運氣多多少少是指,我們現在身處在一個百家可以開壇的時代;一個人可以發出不同聲音的時代;大家評價一個人不是靠他的職稱或者聲望,而是靠他的智慧和樂趣的時代;一個歷史和文化不僅僅屬於學術和政治,同時也屬於每個普通大眾的時代,所以我們在這兒祝願《百家講壇》能夠釀出更多的美酒。

《易中天品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