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三:易中天與小崔說事2007-04-06

兩個智慧男人的對話。

崔:「都是男人,都可以有名。」

易:「你有名,你有名。」

崔:「都有名,這您別客氣。」

一個大眾關心的話題。

崔:「您的歷史觀是怎麼形成的呢?」

易:「我的歷史觀是……琢磨出來的。」

眾人迷惑而又見仁見智的問題。

崔:「喜歡歷史有什麼用?」

應欄目邀請,央視名嘴主持人永元走進《百家講壇》,聊聊易中天和《百家講壇》的故事。敬請關注《易中天與小崔說事》(上)!

2006年,關於易中天的話題此起彼伏,讚揚、置疑、爭議一直追隨著易中天。他充滿活力的話語表達和思維方式,開創了一種獨特的講史風格,形成了「易中天現象」。他的五十五萬冊的圖書首印,更是創下了出版界的神話。2007年,《易中天品三國》第四部即將與觀眾見面,為此《易中天品三國》也將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可是,關於易中天的話題仍然熱度不減。

主持人:各位朋友好,歡迎收看《百家講壇》。《百家講壇》是一個特別受歡迎的節目,但是它有一個問題,就是它沒有固定的主持人,所以台裡覺得這麼好的一個節目應該有一個固定的主持人。我可以告訴大家,固定的主持人出現了!——在固定的主持人出現之前,今天崔永元會客串一下《百家講壇》的主持人。《百家講壇》造就了很多學術明星,它同時也是我們老百姓的朋友,有我們喜歡的專家、學者、教授。今天,我要採訪的這位大家可能比較陌生——易中天教授,讓我們熱烈的掌聲歡迎他。擁抱一下。

易中天:啊,擁抱。好像我吃虧了,你個兒高。

主持人:請坐請坐。

易:我坐哪邊?

主持人:坐這兒。

易:哎呀,不好意思,我可能來晚了一點,因為我突然想起來我這本書忘了帶出來,我去拿書去了。

主持人:您排隊買書去了?

易:不,你看什麼書。

主持人:《不過如此》,這好像是我寫的。

易:對對對,你寫的,我今天也當一回「粉絲」,給我簽個名。

主持人:這個不能簽,這個是盜版的。

易:啊?

主持人:盜版的非常多。您接觸過多少主持人了現在?

易:哎呀,中央台嗎?

主持人:都算上,地球上的都算上。

易:二三十吧。

主持人:二三十個了。您覺得我在當中算什麼樣子的?

易:你算最差的吧。

主持人:我還沒採訪呢就說我是最差的。

易:激勵激勵嘛。

主持人:其實我和其他的主持人還是有點兒區別的。

易:是。

主持人:我特別尊重被採訪者,所以我第一個問題就是,你有什麼問題不可以問,有什麼問題不方便說,您現在就告訴我。

易:八卦問題別問,個人問題別問,家庭問題別問,這個我已經不堪其苦。最近有幾家媒體,不知道哪兒找來的三流文人,寫我的什麼愛情啊,什麼婚姻啊,什麼教育啊,寫得不靠譜。

主持人:這些問題都不能問,是吧?

易:對,謝謝。

主持人:謝謝大家收看今天的節目,再見!

主持人:您看觀眾的這個感覺,我覺得他們好像就是想聽這些問題的,是吧?啊,你看頻頻點頭。

易:沒有的事兒,這都是你們忽悠的,你們就是喜歡低估觀眾。

主持人:因為你劉邦、項羽、品三國,他們都聽得滾瓜爛熟了,現在隨便叫上來一個人都能在這兒講。

易:是,講得比我還好。

主持人:可能就是其他的事兒說得少。不能問是吧?我覺得咱們說點輕鬆的。

易:對。

主持人:比如,咱們找找咱們倆人的共同點和不同的地方。

易:咱們倆共同點。

主持人:相同的地方。

易:就是不說人話唄。

主持人:我比您總結得更樸實:首先都是男人。

易:廢話。

主持人:你不要看很多人是男的,但他不一定是男人吶,對吧!我沒好意思說咱倆都是漢子。

易:就這麼說,就這麼說,對對對。

主持人:都是男人,都很有名。

易:你有名,你有名。

主持人:都有名,這您別客氣。都是靠中央台出的名,而不是靠自己本事出的名。都出過書。

易:是。

主持人:您賣得好,我的賣得差。

易:我不今天弄一盜版的來了,還不簽名嘛。

主持人:然後都領到了稿費,——我是30萬,您領了多少?

易:是不是想改行啊,想離開中央電視台到我那去當我的財務總監什麼的?你要是能夠當我的財務總監,這多少錢你知道我也知道。

主持人: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咱兩個人的家裡都有財務總監。

易:我家沒有,你家有。

主持人:有。咱倆都有妻子。

易:咱倆都有女兒。

主持人:對,都特別愛自己的女兒。

易:哎喲,那太相像了。

主持人:對,特別愛她。然後都有妻子,我跟我妻子平起平坐,您呢?

易:一高一低。

主持人:誰高誰低大家都知道啊。

易:對。

主持人:都喜歡歷史,但是我跟您沒法比,因為我喜歡歷史是被迫的,我們高考要考這個,你不喜歡你考不上。

易:那不是喜歡啊。

主持人:後來就在學歷史的過程中,形成了我的歷史觀。

易:你的歷史觀我知道,就關心人家賺多少錢唄。

主持人:哎,您也不願意說這個問題,您還老挑起這個問題,——我那個書是三十萬,您那個是多少錢?

易:你不還沒改行嗎?

主持人:咱還是說歷史觀。

易:歷史觀我覺得各人可以有個人的歷史觀。

主持人:可以嗎?歷史觀也可以個性化?

易:我覺得可以。因為人文學科的東西它沒有一個終極真理,也沒有什麼標準答案,每個人都可以有每個人的看法,每個人可以有每個人的方法,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讀法,結論不重要。

主持人:您的歷史觀是怎麼形成的呢?

易:我的歷史觀是琢磨出來的,我就老琢磨那些事兒,你說歷史上它為什麼會發生這麼多事情?這些事情又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一些結果?這個結果的背後到底是什麼?我真正形成歷史觀應該是我讀了馬克思的一本書,叫做《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

主持人:那是什麼時候?

易:上世紀七十年代,《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它主要是解決這樣一個問題,就是像路易·波拿巴這樣一個平庸的人物,為什麼會充當了一個英雄人物的角色?路易·波拿巴是拿破侖·波拿巴的侄子,拿破侖·波拿巴通過政變取得了政權最後做了皇帝,然後被推翻,後來他的侄子又重蹈重新走他伯父的這條老路,又通過政變,又準備當皇帝。這個時候馬克思就寫了這樣一本書,霧月十八是拿破侖政變的日子,所以他稱之為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

主持人:幸虧您解釋一下,我一直以為路易·波拿巴是洋酒呢。

易:當時他政變了以後整個歐洲就震驚了,說這樣一個人怎麼也弄起政變來了?還準備再當皇帝,不理解。馬克思做了一個解釋,做了一個分析,然後就給了我一個方法。他給我的方法就是,這樣一些歷史事件的形成是當時的局勢和形勢造成的。後來我一聽也明白了,就是中國人說的「時勢造英雄」,英雄是時勢造出來的。

主持人:我想知道在這之前您的歷史觀是什麼樣的?

易:在這之前我的歷史觀就是我們的比方說像《三國演義》啊,像三國的評書,還有些戲劇,表現的就是什麼君子啊,小人啊,好人啊,壞人啊,奸臣啊,忠臣啊。

主持人:黑白分明。

易:他們黑白分明,反正一上台你看他臉就知道,像崔永元這樣的臉肯定就是好人嘛。

主持人:對,打入敵人內部的好人。

易:雖然這個嘴有點歪,但是還歪得可愛是吧。

主持人:您要老說這個我就還想問您稿費得了多少。

易:敢情是嘴惦記著稿費呢。

主持人:也就是說一個細節,一種氣氛,或者一個契機,都有可能改變歷史。

易:整個的歷史它有一個走向,它這個走向就決定了它肯定是這樣。三國它也是這樣子,三國很多人不明白的一些問題。比方說,在諸葛亮的領導下蜀國是治理得最好的,相當好應該說是,首先政治清明,執法公平,官吏廉潔,全國上下一心,還不好嗎?它為什麼最先滅亡?這不能歸結於個人的原因,它是有一個歷史的走向,這個走向規定了它就是要這樣走。

主持人:您覺得您的這種歷史觀的形成,對您的社會態度,或者作學問的態度,做事的態度,有影響嗎?

易:有。比方說看一個問題,我會——自己表揚自己一把——比較有點高度,就不會就事論事。我們經常有一些事情出現以後,很多人就會表現一種道義上的憤怒啊,做一些道德的評判,而不分析這個事件背後它有什麼歷史的趨勢或者走向,它是必然的還是偶然的,很少去考慮這樣的問題。但是如果你有通讀中國的歷史,你就會發現很多事情,它不過是歷史的重演。有時候我們看歷史你覺得它在變魔術,你到後面去看,所謂看歷史就是看歷史魔術背後的東西。其實這些東西它都甚至被當時的一些記載歷史的人給埋起來了,因為你把後面的東西戳穿了以後不好看。

主持人:是有意的嗎?

易:有意無意吧,介乎有意與無意之間,但是你作為一個研究歷史的人你就得把他這個魔術背後的招給它拆解了告訴大家,雖然拆穿西洋鏡很煞風景,但是對於我們的人民群眾我覺得還是必要的。

主持人:有一個問題其實我想問您,我覺得您的那些闡述都是建立在對歷史知識或者歷史常識的瞭解,是站在這樣的基礎之上去闡述的嗎?

易:當然你先要知道歷史上是怎麼記載的。

主持人:但是我的問題就是,那些記載是真的還是假的?誰知道?

易:這個問題是解決不了的。

主持人:我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就是關於易中天的愛情,人還在,愛人也在,家庭美滿,天天就這麼存在著,可是報紙上登的都是假的。

易:是。

主持人:這就是上個月的事啊,可是漢代的,秦代的,近代的,誰能知道那時候的記載是真的?

易:沒人知道,永遠不可能知道。

主持人:那我們還在這講個什麼意思?

易:它是這樣的,首先,歷史學界把那個最真實的歷史,所謂歷史真實稱為第一歷史,而把歷史書上的記載的歷史稱為第二歷史。我們所謂的正說歷史,不管哪一位來說,包括閻崇年先生來說,王立群先生來說,或者是哪一位來說,他都只能說第二歷史,第一歷史是不可能知道的。這裡面有很多原因。

主持人:第一歷史是有可能知道的,比如說您的婚戀,您不願意說嘛。

易:我告訴你,就是當事人說也未必是真實的,因為當事人他也有可能說假話。

主持人:對。

易:比方說這個書裡面記的那些東西誰知道是真的是假的?何況人家公開聲明了「不過如此」,他把你嘴都堵住了,你批評都沒法批評,是吧?靠不住。第二點就是,見證人的說法也不一定靠得住。可能今天晚上就有人寫篇文章《崔永元訪談易中天實錄記》,記下來就說變魔術的事,他就記變魔術這一段。一百年以後結論就是易中天和崔永元訪談就談魔術,完全有可能。第三個就是,當事人的見證他可能也不見得見到了真相,就是當事人他寫一個什麼親歷記,他也未必是靠的住的。

主持人:那您的意思是說研究歷史不必在意史實是真還是假?

易:不不不,必須在意,研究歷史一個很嚴格的範圍就是史書的記載,這個史書還得以正史為主,野史為輔。因為你除了這個材料以外你沒有什麼可相信的東西了,它至少大的走向大的脈絡還是準確的,細節上可能出現問題。另外有一條就是,你在讀這些歷史的時候一定要有自己的分析,分析無非就是邏輯、情理,合不合情理,合不合邏輯,有沒有這種可能。然後提出自己的觀點、自己的看法,供大家參考,不是說你說的就是真理,你說的就是真相,沒這個意思。

主持人:在繁雜的史書裡找到相應的證據。

易:對,要梳理,一定要梳理,這個梳理是一個很大的功夫。所以我在講《品三國》的時候,講到一些有爭議的問題,我往往會把幾家的說法我都把它擺出來,我甚至不下結論。所以有人就說這人沒研究,他連自己結論都下不了。其實我可以下一個結論,但是我覺得這個結論沒有意義,與其把我的結論說出來,不如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擺在觀眾面前讓大家去思考,大家去琢磨。大家琢磨至少有兩個好處,一個引起他對歷史的興趣,歷史還有這麼多問題,還有這麼多問題可琢磨;第二個,在琢磨的過程中磨礪了自己的智慧。

主持人:在您這兒沒有結論,您在意受眾有結論嗎?

易:他可以有結論,他的結論也是他個人的結論。

主持人:他們的結論會有正確和錯誤之分嗎?

易:嚴格地說起來,人文學科的結論不能說是正確和錯誤,不能使用這個概念,應該是合理、不合理,他只能說可能是這樣,有可能是這樣的。

主持人:那您在意他們有不合理的結論嗎?

易:這個也不在意,因為你作為一般的觀眾,他要說什麼意見,我覺得都無所謂了,他得出什麼結論來我確實管不著。

主持人:也沒有辦法管。

易:也沒有辦法管。但是我們會有一個取捨,有一個導向,還是會有。比方說我們現在講《我讀經典》,比方我們講歷史,我們講《論語》《孟子》《莊子》,講《老子》,講這些經典,就有一個取捨的問題。因為這些經典裡面它有精華,也有不太適合的東西,有當時他那個時代階級的局限性。現在已經有人置疑我們說,你們為什麼好像說起孔孟說起這些人,好像都好的不得了,一點缺點錯誤都沒有,你這是不是誤導讀者,是不是誤導觀眾?

主持人:沒有批判,沒有置疑。

易:沒有批判,沒有置疑,而且認為我們《百家講壇》這些主講人喪失了知識分子的資格。因為知識分子就是社會的良知與良心,知識分子本來的任務是批判,是置疑,而你們這毫無批判毫無置疑,一個勁兒地弘揚,這合適嗎?我主張分類分級,作為國家電視台,作為一個公共平台,我覺得向人民群眾在說我們祖國的文化、歷史、傳統的時候,我們一定要取其精華,以便增強我們民族的自豪感、自信心、凝聚力;但是作為專家學者你可以在小範圍內進行批判,進行反省,而且要對政府說,不是對人民說,是對政府說。

主持人:這個是大眾傳播和學術交流的不同,是吧?

易:對,大眾傳播和學術研究絕對是兩個概念。學術研究,比方說你可以研究一些非常生僻的東西或者冷僻的東西、大家不關心的東西、高精尖的東西;而傳播你是對大眾的,你必須有所選擇。它是不同的類別不同的平台,不能夠用學術研究的這個標準來要求大眾傳播。

主持人:您特別愛自己的女兒嗎?

易:愛啊,怎麼又繞這兒了?這事兒和歷史有什麼關係啊?

主持人:這不是很好的話題嘛,您對她的將來有設想嗎?比如她作什麼?

易:我不設想,這是她自己的事情,她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打理的。

主持人:您希望她喜歡歷史嗎?

易:我沒有希望。

主持人:她可以不喜歡,是嗎?

易:那當然了,這是每一個人的自由。

主持人:每個人都可以不喜歡歷史?

易:完全可以。

主持人:我最不喜歡一個民族對自己的歷史沒興趣。

易:中華民族是一個非常有歷史感的民族。

主持人:所以我的問題就是:喜歡歷史有什麼用?

易:你問過你女兒這個問題嗎?

主持人:我真的想問她,因為我都不知道怎麼跟她說學歷史有用,我只能跟她說爸爸學歷史有用,考上大學了,數學考了50多分,歷史考了90多分,幸虧懂歷史啊,要不然就考不上了。

易:你愛你的女兒嗎?

主持人:特別愛。

易:你愛你女兒的方法就是跟她講故事,講歷史?

主持人:有些話我早晚會對她說,但是現在她可能聽不懂,所以我覺得重要的就是要給她講學歷史有什麼用,她知道有用,她就不會讓這個歷史重演。你比如說工資有什麼用,稿費有什麼用,大家都知道,不用講;學歷史有什麼用?

易:其實你如果是這種擔憂呢,我只好回答學歷史沒有用,因為一旦認為學歷史是有用的,就會持一種實用主義去對待歷史,這恰恰是對歷史最大的損害。

主持人:實用也好啊,實用也實用在歷史上,不是厚黑上。

易:不,它很害人,它對歷史的損害太大了,這種實用主義地學歷史,他會做出比方說影射史學啊,牽強附會地所謂以古鑒今啊,拿現在的事情去對號入座啊,非常糟糕。其實我覺得人他不可能完全對歷史沒有興趣,你女兒喜歡聽故事嗎?

主持人:喜歡。

易:你接觸過不喜歡聽故事的孩子嗎?

主持人:沒有,都喜歡《獅子王》。

易:他只要喜歡聽故事,就有熱愛歷史的可能,因為歷史就是故事,故事不是那個意思啊,「故」者過去也,「事」者事件也,故事就是過去的事件,不要小看「故事」這兩個字,故事裡面有大道理,小故事裡面有大道理。

主持人:這也是您為什麼《品三國》選擇了講故事的方式。

易:對,必須從講故事開始,以故事說歷史,以歷史說人物,以人物說人性,以人性說文化。

主持人:故事會不會離歷史史實更遠?

易:歷史史實本身就是故事,我已經解釋過故事就是過去的事情,就叫做故事。

主持人:但是故事是藝術創作,總會有一些添加劑。

易:不不,我們去讀《史記》,《史記》也是寫得繪聲繪色的,連語氣詞都有,連動作都有。你不能去置疑司馬遷,你見過嗎?鴻門宴上面樊噲怎麼吃肉怎麼喝酒,你司馬遷見過嗎?你沒有見過你怎麼能這樣寫?你不能這樣置疑。

主持人:我們讓大家說說話吧。

易:行,省得我們老講故事。

主持人:可能大家覺得枯燥,我覺得很想聽聽大家說學歷史有什麼用,感興趣嗎?感興趣就舉手示意我,好。

觀眾:我覺得歷史呢,應該是現實的一面鏡子;文學作品呢,經典的文學作品應該是優秀的文化的傳承。我的問題就是,易中天老師的《品三國》在社會上有很大的影響,但是和羅貫中先生的《三國演義》相比較,我覺得真實歷史對大眾的教育作用和文學作品對大眾的影響力相比較來說,我好像覺得文學作品的影響力比真實歷史對大眾的教育作用要大,對這種社會現象易老師怎麼看?

主持人:您先給我講一講什麼叫教育作用,比如說我們看完《三國演義》會有什麼樣的教育作用。

觀眾:因為我的朋友裡頭,雖然他們非常喜歡聽易老師的《品三國》,他們聽了《品三國》以後他們說的一句話,原來三國是這個樣子的。

主持人:我能理解成這句話是失望嗎?

觀眾:不是,他是覺得真實的歷史原來是這個樣子,和我們知道的歷史是不一樣的。

主持人:眼界大開。

觀眾:對,但是就是所有搞商業的朋友他們有個「三國小組」,他們不是研究《品三國》,他是研究《三國演義》怎麼讓公司賺錢;文藝界的朋友仍然演那個曹操,仍然是個奸雄他不是梟雄;大多數的朋友知道的《三國演義》的故事,仍然比知道《品三國》的真實的歷史還要說得繪聲繪色。所以我覺得,這種現象應該怎麼去看?另外我也希望就是說,今天的歷史學家能不能夠盡可能地把你們的第二歷史盡可能地接近第一歷史,告訴我們的後一代,使我們更好地能夠走上一個更加健康發展的道路。我的問題完了。

主持人:謝謝,謝謝。我覺得他的核心問題很簡單,就是說儘管你的《品三國》提出了很多新鮮的觀點和角度,其實大家津津樂道的還是《三國演義》。

易:是。

主持人:而且我覺得這個老先生說得也一語中的,他說其實這些喜歡歷史的人,實際上是很實用的,是讓公司賺錢,讓影視劇好看,對吧?非常簡單,就是我問的那個問題,學歷史有什麼用?比如說我們不看《三國演義》,只讀《三國誌》,而且像你這樣去品它,有什麼用?如果真的有用的話,就應該讓更多的人感到它的作用。

易:你如果一定要說有用,它對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用,各取所需,比方說開公司的,他就是想琢磨著怎麼賺錢。

主持人:這也行是吧?

易:那當然也行,比方說行軍打仗的他琢磨著怎麼打仗,當時清兵入關的時候,清軍的高級將領、高級幹部人手一冊《三國演義》,拿著我們羅貫中先生寫的《三國演義》來打羅貫中先生的同胞。

主持人:這個有趣,他們為什麼不是人手一本《三國誌》呢?

易:因為《三國演義》好看。

主持人:在那個時候就是這樣?

易:它當然好看,那比《三國誌》好看得多,我們缺少的就是一本像《三國誌》這麼接近真實又像《三國演義》這麼好看的三國書。

主持人:我能不能理解成其實您在《百家講壇》的這些講課也好,演講也好,就是在朝這個方向做嘗試,告訴大家更接近歷史的一些作品其實沒有那麼枯燥,也很好看。

易:有這個,對,也能夠把它變得好看。歷史本來就是生動活潑的,歷史本來就不是殭屍,就不是木乃伊,為什麼一定要把它泡在福爾馬林裡面呢?為什麼不能讓它鮮活起來呢?

主持人:還有哪位朋友?這位朋友。

觀眾:我想問一下,如果對於現在社會來講,學習傳統的歷史更有用,還是學習現代科技或者經濟管理更有用?謝謝。

主持人:就是你的精力不夠,只能學一樣,是吧?好問題。

易:好問題,一個真正成就大事業的人他一定是綜合素質,綜合素質的非常好的人,只有單學科的知識不行的。

觀眾:但是學術界現在有一種風就是傳統文化無用論,你對這個看法是什麼呢?

主持人:這就是我說的那個實用。

易:我只有四個字的回答——無用之用,如果讀過《老子》就知道,大用無用。

主持人:如果你學一個知識你覺得沒用,那就說明它用處大極了!蒙誰呢這個?老子就開始蒙人。

易:一個學科或者一個東西、一種精神文明,它如果是百無一用,它又不可或缺。就是必須同時具備這兩個條件,一個是百無一用,什麼用都沒有,比方說藝術,藝術是最沒有用的東西,藝術有什麼用?不能吃不能喝,是吧,柏拉圖早就說了,畫的鞋子不能穿,畫的蘋果不能吃,詩人繪聲繪色地描寫騎術自己不會騎馬,你看金庸寫了降龍十八掌、九陰白骨爪,他一招都不會,一巴掌就能把他打倒,沒有用,百無一用;但是不可或缺,它從來不能缺少,任何民族都有藝術,沒有哪個民族是沒有藝術的,很多民族沒有宗教,沒有科學,沒有文字,沒有政治,沒有法律,沒有軍隊,沒有監獄,都有藝術,必有大用!

觀眾:我想聽聽歷史跟管理有什麼更大的聯繫?

主持人:這是很多人的想法,就是要有用,他想聽聽歷史和管理的想法我覺得這不是個壞的想法,就是希望實用,所以很多講座更受歡迎。

易:「現代企業管理三十六計」之類的東西我個人認為都是忽悠人的。

主持人:那些反倒沒用。

易:其實就是我在節目裡講的那個話,一個成就大事業的人,一定是洞悉人性,洞察人心。因為你不管什麼制度,也不管什麼機器,也不管什麼設備,也不管什麼硬件,最後都是人來做,人是最重要的,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最可寶貴的,不懂人,你還說做什麼大企業家?笑話。

觀眾:謝謝。

主持人:還有哪位朋友?

觀眾:我是一個青年人,青年人比較衝動,我覺得歷史真的是能做到一個反思的作用。所以我想問一個易老師的問題就是現在,當代的閱讀,也有很多作者在寫書,這些書的質量和古人寫書的質量相比是怎麼樣子的?

易:實際上我們古人早就已經把這兩類書區別開來了,一個叫做「道」,一個叫做「技」,所謂他提到的什麼「管理三十六計」,什麼規則啊,什麼方法啊,那都是「技」,它是技術層面的東西。

主持人:是計謀的「計」是吧?

易:不是,技術的「技」,它是技術層面的東西,技術不可沒有,但不能全是技術。當然全是技術也沒事,你就安心當一個專業的技術人員也挺好。但是如果你真是雄心勃勃要做一個跨國公司的總裁、董事長啊,那你僅僅掌握技術層面的東西是絕對不夠的,必須悟道。道在哪裡?就在我們的經典當中,比方說先秦諸子。

主持人:我怎麼聽著越來越不舒服呢,我覺得好像說看《百家講壇》的人必須是得有野心的人,你要想甘於當一個老百姓你就不用看這些,也不用聽這些。

易:不不不,我們現在要做到的就是各個層面的需求都要讓他滿足,實際上一部好的作品它一定是能夠多方面地甚至是全方面地滿足社會需求。金庸的小說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看?要嘛有嘛呀,你喜歡看愛情的有愛情,喜歡看武打的有武打,喜歡看權謀的有權謀,喜歡看人性的有人性,什麼都有,它就受歡迎,《百家講壇》就是要這樣做。

主持人:各取所需。

易:不同的人確實有不同的用,但是對大多數人來說它至少有這麼一個用,就是看看人家,歷史上那些人他遇到的事雖然跟我們遇到的事事情是不一樣的,但是我們有一句話叫事不同而理同,那個理是一樣的,裡面無非還是人與人的關係,那麼你至少可以看看人家怎麼做的。

主持人:這個其實還是挺實用的。

易: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恐怕他也只能持一種實用主義的觀念和方法,但是我在這兒不能提倡,我只能實實在在地說它是無用之用。

主持人:我記得我剛上大學的時候,我們老師給我們開一個書單,說你上四年大學,你要把這些書全讀了。他就在黑板上用粉筆寫,我們就在底下拿鋼筆抄。一百本啊,我當時一邊抄一邊想:天啊,那什麼時候談戀愛啊?但是老師說這些書必須得讀嘛,就借回來讀。第一本看的是《高老頭》,不好看。不好看怎麼辦?不好看也得看,每天看20頁,不看完不睡覺,這樣把《高老頭》啃下來了。等到讀完了以後合上書,高老頭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易中天:等於沒看。

主持人:對,等於沒看。所以我就非常想知道,您讀這些書有樂趣嗎?

易:有樂趣啊。

主持人:這些樂趣在哪兒?怎麼來的樂趣?

易:它也有好多層面。第一個層面是語言的層面,比方說先秦諸子,比方說《史記》,語言非常漂亮。

主持人:還能有王朔的漂亮?

易:王朔那東西叫做「看上去很美」,其實叫做「不過如此」,非常漂亮。第二就是它的那個事件,事件本身很好玩兒。

主持人:我覺得這個段落您別一語帶過,實際上很重要。它怎麼漂亮,您給我們講講,舉舉例子都好。

易:我現在記性不好,記性好我可以背一段。比方說《孟子》有一段吧,「今夫弈之為數,小數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弈秋,通國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誨二人弈,其一人專心致志,惟弈秋之為聽;一人雖聽之,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思援弓繳而射之,雖與之俱學,弗若之矣。為是其弗若與?曰:非然也。」

主持人:這誰說的?

易:孟子。

主持人:他是南斯拉夫人啊?根本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易:這個必須得讀進去,你必須讀進去,讀進去以後就自然有樂趣。這是語言層面的。

主持人:您說說這個樂趣在哪兒?也讓我們分享一下。

易:這個語言層面的樂趣它是不可言說的。比方說人家都喜歡聽小崔說話,你說小崔說話怎麼就好聽?你給我解釋!

主持人:貧唄!

易:就是貧嗎?就是貧會有人喜歡嗎?絕對不可能。

主持人:我哪兒好呢?說實話,對,他說我說實話。

易:還有呢?不光是說實話吧?

觀眾:真話。

易:真話,還有呢?

觀眾:風趣、幽默。

易:風趣,幽默,還有機智,對不對?還有親切對不對?裡面還有道道對不對?

主持人:我先出去,我出去,你們先說一會兒我。受不了這樣誇。孟子也沒這麼高評價。

易:其實叫做事不同而理同,道理是一樣的。

主持人:我理解您的那個說法,不可言說,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您想辦法言傳一下,這很重要,也許很多人就去捧著原著去看去了。

易:我打個比方吧,你開車嗎?

主持人:開。

易:哦,我不開車。很多人都說,你學開車吧,你買個車吧,你又不是買不起,是吧?掙那麼多錢。

主持人:對!——掙多少錢?

易:你當了我經紀人我告訴你,買個車是買得起的,我說我不合算啊,買車又交路費啊,保險啊,車庫啊,出去吃飯還找不著地方停車啊,我不如打的啊。

主持人:警察還罰款啊。

易:還油錢啊,還罰款。我不如打的啊。他說不一樣,他說你自己開車和打的的那個感覺是絕對不一樣的。但是如果我不去學開車,我永遠就不知道這個開車的樂趣和打的的有什麼區別。所以如果你不去讀我們的經典,只有你自己去讀,你不去讀,我來說是沒有用的。只能自己去讀,真的是不能替代的。人生是一種體驗,任何人都不能替代人家體驗人生。我們能做的工作就是把我們自己的體驗,原原本本講出來。我讀《三國誌》的體驗,或者王立群讀《史記》的體驗,我們把它講出來,讓大家看到,我們讀這些書,雖然這些書現在不是太好讀,但是能讀出這麼多東西來,它頂多是一種示範。

主持人:我明白了,其實您在這兒給大家講《品三國》,本身就是在講讀《三國誌》的樂趣,是吧?

易:對,對!

主持人:您可以給我們講一些故事,比如在您成長的經歷裡頭,什麼時候,讀哪本書,有過那種很愉快的感覺,甚至影響了您做人做事。

易:我要講我的故事那真叫「不過如此」,我是一個生活很沒有值得一說的人,說不上,他就是喜歡讀書,就是喜歡寫作。讀,它有好多種樂趣。比方說你讀到一個非常漂亮的句子,說個現代人的吧,我讀鐵凝的小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第一句就是「我和妹妹逛街的時候愛聊天」。喲!太好了這句子!那時候她還沒當作協主席呢,我說這是好作家。

主持人:我怎麼聽不出好來。

易:比方說魯迅的文章你可能也聽不出好來,「我家門前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你准聽不出這個好來。

主持人:這也太好了,這個寫得太好了。

易:這是一種它語言的樂趣。第二種就是思考的樂趣。就是你會想,你會想問題。比方說我讀《三國誌》和裴松之的注,講諸葛亮的出山,兩種說法,一種是三顧茅廬,一種是登門自薦,哪個是可靠的?你要鑒別吧?你要分析吧?你要推理吧?這就是樂趣,像破案一樣啊,破案是一種樂趣,一種思考的樂趣。然後把這些東西,把自己的心得講出來,是傳播的樂趣。講得大家愛聽,講得大家笑,講得大家鼓掌,不快樂嗎?

主持人:這個其實需要一個特別好的心態,就是躁不得。

易:對!

主持人:但是現在躁的人太多了,也沒法不躁,迫於生計。

易:嗯嗯,老惦記人家掙多少錢嘛,那肯定要躁。

主持人:對,對。您是怎麼不躁的呢?

易:我也躁啊,我也不可能不躁啊。那麼我只有一個解救的辦法——讀書。

主持人:可以讓自己心靜下來。

易:拿一本書一讀,就靜下來了。這個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選一本你想讀的書,讀書必須從興趣開始,愛讀什麼就讀什麼。一定是要有興趣,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找本愛讀的書,讀起來,甭管什麼,你的心就靜下來了。逐漸地養成讀書的習慣,最後養成讀書的愛好。

主持人:在這個地方,其實我還是想讓觀眾朋友參與一下,我特別想聽聽你們閱讀的樂趣,或者為什麼不讀書。我也很希望大家實話實說,哪位朋友?阿姨。

觀眾:我有一個困惑,可能跟你們提的不一樣,我覺得讀三國吧,我從幾十年前當時讀了以後就有這麼個困惑。第一個就是,我就覺得諸葛亮那麼能掐會算,神機妙算,劉備那麼仁慈,為什麼讓曹操他父子來統一最後統一了,曹操他有什麼?總結歷史的經驗,就像剛才小崔說的,如果歷史學家、歷史教授把這個點,把這個給我們點出來,讓歷史不能重演,要把它的糟粕和精華都給我們講清楚,可能困惑也就少一點。謝謝啊。

主持人:我能不能理解成這就是您讀書的樂趣?因為您一邊看一邊在思考。

觀眾:對對對,只要我找到的書,我肯定要讀,不管什麼樂趣,就是說我讀書我就有樂趣。

主持人:這有家傳嗎?

觀眾:沒有家傳。

主持人:怎麼就喜歡讀書了呢?

觀眾:這個提起來話太長,我佔時間太多了,好像我就是喜歡。

主持人:好,謝謝,謝謝!還有哪一位?在這兒,來。

觀眾:我想從易老師這直接取到經,如何讀書?而且我說實話,我對您的《品三國》興趣並不是太大,之前我《三國演義》也讀過兩三遍,《三國誌》高中的時候也翻過。但是我對您的思維方式特別感興趣,回回讓我震撼,尤其你那個思辨能力。而且很多次採訪,看得我目瞪口呆。您的《品三國》我說實話我下載了一部分,沒有一集看過兩遍,但是您的幾個訪談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主持人:就是比主持人還不講理。

觀眾:不講理有時候如果能讓別人感覺挺好,無所謂了我感覺,不過如此。我最近跟王立群老師讀《史記》,我在這兒聽完後回去我讀《史記》,我突然發現一個問題,這一章看完,原先也許十分鐘二十分鐘就能看完一個不太長的列傳;但這樣看,如果回去再重讀的時候,用了很長時間,量出不來。當然應該求精不求量,但像我這個程度,在初學的人我認為應該多讀一點。

主持人:博覽群書

觀眾:起碼三十歲之後才能求精。

易:我知道問題所在了,這個可以回答了。很簡單,就是在年輕的時候,博覽群書。那麼想解決他剛才提出的那個量的問題,最好的辦法就是,先讀那些沒有閱讀障礙的書,先把這個問題解決了。然後,到了一定的時候,你就精選,真正的經典,讀一篇是一篇。寧肯這一篇我花十篇的時間,把它弄下來,也不要讀得半生不熟。就是軍事上講的,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我們培養學生,我們有一個說法叫做「通一經」,就是通一部經典。這本來是對我們的碩士生和博士生的要求,就是你必須掌握一部經典,作為看家本事。就像你練拳一樣,你總得有一套防身看家的本事在那兒擱著。至於你說的我的那個分析能力、思辨能力,那個培養呢,要我實話實說我是讀康德、黑格爾來的,有一個簡便的辦法,讀偵探小說。

主持人:您那時候讀康德、黑格爾的時候有興趣嗎?

易:有興趣,但是我先讀偵探小說。我小時候開始讀福爾摩斯,然後讀阿加莎克麗斯蒂,還讀日本的推理小說。這個是最合算的,小說也看了,好玩也玩了,學會了很多推理、思考的辦法。讀書本來是一個非常私人的事情,不要把它做成一種公眾的事情,我是這麼看的,在我這兒讀書非常的私人。嚴格意義上的讀書,是為了謀心,不能用於謀生。但凡有了謀生的目的就不是讀書了,那只能叫學習。學習和讀書是兩個概念。那麼既然讀書是一種私人的事情,是一種謀心的活動,我的看法是愛怎麼讀怎麼讀,沒有一定之規,沒有標準答案。

主持人:易先生,我們讀書就讀到這吧。

易:是,要不然真變「讀書時間」了。

主持人:是,我看大家對讀書也沒什麼興趣啊。

易:《百家講壇》還沒說呢。

主持人:那咱就說《百家講壇》吧。《百家講壇》最近事兒可鬧大了,網上都是《百家講壇》的議論。最主要的一條,也是直抵腰眼啊,說得非常狠。就是,你們《百家講壇》實際上就是個學術論壇,可是這些人談的是什麼?夠得上學術嗎?學術就是這樣的嚴謹方式嗎?學術就是這樣的治學方式嗎?這個爭論非常多。我昨天還專門上網上看了看,鋪天蓋地的。您的這個壇是個學術論壇嗎?

易:不是。很多人把《百家講壇》說不準,一般說錯的有兩種說法,一個叫「百姓講壇」,還有一個叫「百家論壇」,這兩個說法都不準確。我倒不是在這咬文嚼字,「百姓講壇」呢,多少有點靠譜,它確實是對百姓的,但不是百姓來講,這個得說清楚。「百家論壇」完全錯誤。

主持人:很多時候也是百姓來講,但是從這兒講完了就不是百姓了。

易:講完了就變大款了,就這意思。他老惦記那份錢。這錢你老問,我就把這錢先說了,然後再說《百家講壇》。最近不是他們做那個排行榜嗎?

主持人:福布斯。

易:福布斯排行榜,還有中國作家富豪榜,我都榜上有名,他們也公佈了各種數字。媒體來採訪我,我們其實就沒有接受媒體的採訪,媒體也編出話來了,說我們怎麼回答啊怎麼回答啊,都編的,沒回答過。你今天這麼關心這個事,我今天就借這個機會回答這個問題。我是主張他們以後再做這種排行榜,做成納稅排行榜,中國作家納稅排行榜。別老惦記著人家掙了多少錢,看看人家也給國家交了多少稅,這是一個。第二個,你做個納稅排行榜你可以查兩樣東西,一個查他們偷稅漏稅沒有,第二個你可以查出版社把這些稿費給了我們沒有,好得多。所以同一個事情,你可以惦記它,以不同的角度去惦記它,不同的立場去惦記它,它就表現出不同的品位來。閣下以為如何呢?

主持人:挺好啊,非常好啊。——您納了多少稅呢?

易:問稅務局啊,因為我的稅都是代扣的,我自己不去交。錢還沒給你的時候稅已經扣掉了,先扣掉了。你也是這樣扣的吧?

主持人:是。

易:你漏稅了吧?

主持人:沒有。

易:偷了嗎?

主持人:沒偷。

易:沒偷,合法納稅。

主持人:是不是文化人羞於談錢?

易:不是文化人羞於談錢,也沒有什麼不可談的,非偷非搶,有什麼不可談的,是吧。但是沒有必要。

主持人:您怕轉移公眾的注意視點,是吧?

易:不是,咱們今天不是「讀書時間」嗎?還是讀書吧。我們還是回過頭來講《百家講壇》。

主持人:對,已經說到這了。

易:《百家講壇》。

主持人:您剛才告訴我了,它不是個學術論壇。

易:它不是學術論壇。

主持人:它到底是個什麼?

易:它實際上是一個傳播平台,或者是在學術與傳媒之間、學者與大眾之間、傳統與現代之間的一個橋樑。我稱之為對接,它得接上去,接上去你需要一個平台,需要一個橋樑。它主要任務是傳播,但是它傳播的東西是學術界的研究成果。

主持人:那學術界當然有資格挑三揀四了。你既然傳播的是學術成果,那一定要準確啊。

易:這個裡面就有一些不太好說的東西。比方說,在無可爭議的問題上,必須準確。但凡出現不準確的地方,就叫做硬傷,但凡是硬傷必須糾正。比方說馬克思德國人,你硬說法國人,這個肯定要糾正。犯了這樣的錯誤肯定要糾正。但是有些東西它本來就是有爭議的,這個就不能算人家硬傷,他只要采一家之言。至於對這個問題的看法,那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所以現在他們發明了一個詞叫軟肋,好像命門之類的東西,這個沒有關係。所以什麼叫準確,什麼叫不準確?首先就要討論,這是第一點。第二點,這個《百家講壇》它不是你學者來發表或者發佈最新研究成果的地方,這一定要講清楚。有些人老提意見,說你們講的老生常談,你們也沒有什麼新鮮的東西,你們對這些問題就沒有研究啊,你們有什麼資格來講啊?我本來就不是發佈最新研究成果的地方,那個是專門的學術會議、學術論壇,你到那個地方對學術界去發表,我們是對普通觀眾的。這是第二點。就是《百家講壇》做的這個工作,它剛剛開始,它在做的這個工作我稱之為三個對接了。這三個對接這個工作它剛剛開始,它也在摸索階段,它必須摸著石頭過河,它不可能不摸。沒有人說做好了一個完整的設計方案,有個理想的藍圖,然後我們按照這個藍圖施工,做得盡善盡美,上上下下全國人民都贊成,學術界也拍手,老百姓也愛看,不可能。你只能一步步走。我們摸著石頭過河的時候,我難免會摔跤,我難免腳上會沾上泥巴,我難免褲腿上會有水,但是我摸到了石頭。當那些人指著我嘲笑:你看他,褲腿上都是水,鞋子上都是泥,你看他弄得髒兮兮的成什麼樣子!是的,我是不成樣子。對不起,我站在岸那邊了。你還在這邊。

主持人:您看我給您在現場做一個有益的調查,覺得易中天教授是一個很好的講述人的,請鼓掌。好。覺得《百家講壇》是中央電視台的一個有些欄目的,請鼓掌。覺得《百家講壇》是一次很好的學術活動的,請鼓掌。您看明白了?實際上我覺得,無論是觀眾,還是電視台,還是學術界,他們都有不同的驗收標準。我們現在的驗收標準,出現在第三個掌聲上,你怎麼看?

易:如果它他當成一種純學術活動,尤其是發佈最新研究成果的學術論壇,那根本就不是《百家講壇》的定位。如果按照這個要求你來問,《百家講壇》是一個很好的學術活動嗎?應該說NO!它根本不相關。就好比大家問,我現在問大家,有認為崔永元是一個優秀女人的請鼓掌。

主持人:啊?

易:鼓掌了?

主持人:哎呀其實這是我最煩惱的,現在看電視有時候,對這個男人女人現在都分不出來了。

易:所以是這樣一個問題,它就是一個傳播。

主持人:好,那麼您建議學術界對《百家講壇》應該是一個什麼樣的態度?觀眾的態度其實我們已經很明白了。

易:作為當事人,我得把身份給撇清楚了,我作為當事人,我首先歡迎、感謝學術界對我的批評和監督。因為我也有錯誤,我也有缺點,我也有硬傷。不但是學術界,還有網友,他們會在網上給我指出來。指出來就會改正,改正以後有兩個好處,首先自己受益。原來這個地方以前我是理解錯了,或者這個地方我原來是不知道的,你幫我指出來我不就知道了嘛,那你是我的老師啊,我要感謝,我這個感謝不是矯情,我是真心的感謝。

主持人:發自內心的。

易:第二個,有他們的批評和監督,我得小心翼翼。我以後再講的時候,我提出一個觀點,或者下一個結論,或者提出一個說法,我是不是得再三考慮,我是不是得再三推敲,這樣會使我變得累,但是會使我的工作做得好。因此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他,我的《品三國(下)》比《品三國(上)》寫得好。為什麼寫的好?就是因為有那麼多人來批評、來監督、來反對。再此我借這個機會向這些批評者、監督者、反對者表示衷心的感謝,我要鞠一個躬。

主持人:您覺得「下」比「上」好是吧?

易:對。

主持人:是不是大家買了「上」的可以拿「上」來換「下」?

易:但是呢,對待《百家講壇》,我覺得學術界僅僅有批評、監督和反對是不夠的。因為它畢竟在做一件利國利民的事情,不管它做的怎麼樣,初衷是好的,目的是好的,方向是對的。

主持人:並且正在完善。

易:正在完善,不可能要求一個事物出現以後就盡善盡美,這是不可能的。當然也歡迎他們繼續批評、繼續監督、繼續反對,但是我更希望,或者更祈望,甚至我可以說我祈禱,能有更多的合理化建議。

主持人:您為什麼不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回去繼續當自己的教授不很好嗎?我知道您在廈門大學講課的時候學生也是特別愛聽,底下的掌聲比今天還多呢。

易:我這不是上了《百家講壇》的「賊船」嗎!上船容易下船難嘛。至少我現在抽身而走,對不起《百家講壇》的全體同仁啊,也對不起這麼多喜歡我的觀眾。只好扛著唄,反正我比你好,因為你這人抑鬱症,晚上睡不著。我這個沾枕頭我就睡著了,剛在網上看到一條罵我的帖子,回去以後茶也不喝,藥也不吃,上床就睡著了。皮實。

主持人:實際上您真不如我好。

易:你覺得失眠挺好?

主持人:我是一有人罵我我就說,犯病了,就不幹了,走了。您連個借口都沒有。您想沒想過有一天,真的是這些觀眾拋棄你,比如他們不愛聽了,覺得翻來覆去就是那點東西,他們要求易中天下課,有可能啊。

易:有可能,完全有可能。只要他們發出這個聲音,我一定下課,絕對不在這死皮賴臉地待著,這個你放心好了。

主持人:咱們今天已經談了很長時間了,實際上大家也特別累了。我覺得我們最後十分鐘,還是給現場的觀眾,有關易中天、有關《百家講壇》你們愛說什麼說什麼,好不好?先給這位老先生。

觀眾:我對有一些所謂專家吧,我認為學術上是沒有權威的,我個人看法是這樣。幾千年來了,誰是權威啊?哪一個人解釋孔子是最正確的啊?不可能。人的生命有限,活一百歲你也死了,你還能到一個高峰嗎?你把孔子能吃透嗎?不可能,所以學術本身就要兩條腿走路。那些專家你可以專門去深入地研究,這是一部分人的事,但是廣大老百姓,說得不好聽,沒有什麼基礎。

易:當我們很多人指責我們的這個節目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時候,我其實是認為他說了一句實話。他等於說你這個有什麼了不起,你不就是蘿蔔湯嗎?你這有什麼了不起,你頂多是一個回鍋肉。了不起的是鮑魚啊,是魚翅啊。對,你的是魚翅,你的是鮑魚,我是回鍋肉,我是蘿蔔湯,我承認。我請問你,咱們老百姓有幾個人能吃得起鮑翅撈飯呢?

觀眾:吃不起。

主持人:您去吃吃,沒多貴,不像他們傳說的那樣,18塊錢一份,拿粉絲代替的。

觀眾:我覺得學術應該還回歸人民。《百家講壇》,剛才易老師講的,不是學術論壇,我講它是學術性也很強的。其實這麼說吧,它是用易老師的話「學術品味、大眾口味」。

主持人:好,謝謝您,謝謝!

觀眾:現在的年輕人啊,熱衷於影星、明星,只知道「四大天王」,不知道咱們的四大名旦,只知道哈利·波特,對咱們歷史上的可以說是許多傳統文化,現在瞭解的很少。我感謝《百家講壇》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傳播傳統文化的平台。

主持人:您身邊的年輕人對這個感興趣嗎?

觀眾:我覺得不錯,現在什麼「超級女聲」啊,什麼「歡樂男生」,像這樣的給我票我都不去。所以說《百家講壇》,一句話——壇壇是好酒!

觀眾:我以前讀歷史書,可能就是看看而已。但是現在我有一種想法,那麼我就是說,尤其是《品三國》講完以後,我看曹操怎麼用人,包括歷代的皇帝他怎麼用計,怎麼講權術。我看了這個東西以後我就有一種想法,那麼現在我可能就會想,如果要大家都學了這些東西以後,可能他們就會用這種權術去算計人,去琢磨人,那我該怎麼辦?我想可能大家也會有這樣的困惑。

易:很簡單,答案只有一句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學點防身術吧。

觀眾:對,以前也是這樣想,但是現在好像感覺這種困惑更大了一些。

主持人:您的這個問題特別有代表性,很多人都提這樣的問題。

觀眾:對,所以我想不是我一個人的困惑。

主持人:就是用文雅一點的話來說,就是易先生的《品三國》用四個字就能概括——教人學壞。

觀眾:是真是有點這樣的感覺啊。

主持人:我覺得她這個中年人可能還過去受過傳統教育,問題不大。現在擔心什麼啊,擔心孩子。從這開始知道了三國,從這開始知道了曹操,從這開始知道了權術,這可能會有點問題。

易:是。但是還有另一個問題,這也是一直困惑我的問題,給孩子到底講什麼?講白雪公主,講美人魚,講安徒生的童話,讓他永遠保持一顆童心,當然挺好。但是有一個前提,就是得這個社會上的人都是一顆童心才行啊。要不然他傻呼呼地長大了以後上了社會怎麼辦?我覺得把這種社會的、人生的殘酷告訴下一代,是對他們的負責。一個人要壞,不是教壞的;一個人不壞,也教不壞。

主持人:可能《品三國》會給一些人留下這樣的印象,或者他們從這出去以發去指摘,覺得是軟肋。但是我覺得你也不要高估了《品三國》的作用,如果一個《百家講壇》、一個《品三國》就能把人全教育成這樣,那我們《百家講壇》搖身一變都講白雪公主,這個社會就美好得一塌糊塗了。

易:是。

主持人:是吧?沒有那麼簡單。

易:沒有那麼簡單。

主持人:謝謝你的思考,獨立思考。

主持人:我剛才來的時候,到這個演播室的時候,我看易教授還在錄像,我覺得他真辛苦,比我們電視台的專業主持人還辛苦,非常辛苦。所以我覺得,我們感謝易教授,這麼疲勞還跟我們講心裡話。

易:謝謝!

主持人:現在節目還有最後一個環節就結束了,最後這個環節就是,我跟易老師坐在一起,你們把相機都掏出來,給我們照照相。閃光燈一片,讓我們也光彩光彩!

《易中天品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