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和諸葛亮

易中天教授的《品三國》(下)將於4月15日在上海發售。經與易教授聯繫,我們於此先行刊發作者為該書撰寫的「後記」之部分章節,以饗讀者。 ———編 者

以言治罪

在許多人看來,曹操和諸葛亮,不但代表著兩個不同的政治集團,而且根本就不是一路人。這當然不無道理。不要說他們的「文學形象」和「民間形象」有天壤之別,即便他們的「歷史形象」,也存在著很大的差異。正是這些原本就存在於歷史中的差異,才使他們在文學作品和民間傳說中,變成了「針尖對麥芒」的「漢賊不兩立」。但是,如果我們徹底拋棄王朝正統的無謂爭端,暫時擱置個人品質的道德評價,僅僅著眼於階級立場和政治路線,那就不難發現他們之間驚人的相似之處。

相對而言,諸葛亮對名士比較同情。劉備殺張裕的時候,諸葛亮就曾出面相救,只不過沒能救下來。他接管蜀漢政權以後,對蜀中名士如杜微、譙周等人也都禮遇有加。這並不奇怪,因為諸葛亮也是士人,而且和法正、張昭、魯肅他們一樣,也是流亡北士。但諸葛亮並不單單是士人,他還是蜀漢丞相。這個身份和角色當然更重要。因此,當名士們的行為或言論危害到蜀漢政權時,諸葛亮也不會客氣,甚至也會像曹操那樣「以言治罪」。

彭羕之死與孔融、禰衡頗有相似之處。他的罪名,大約是「煽動謀反,顛覆政權」,因為他對馬超說了「卿為其外,我為其內,天下不足定也」的話。但彭羕辯解,說他這話是要馬超在外建立武功,自己在內輔佐劉備,共同討伐曹操,並沒有謀反的意思。這事依我看多半是一筆糊塗賬。

諸葛亮討厭彭,和曹操討厭禰衡、孔融是同樣的原因,這幾個都屬於最讓人討厭的一類名士,即所謂「浮華交會之徒」。此類名士的特點,是名氣大脾氣也大,學問大派頭也大,好發議論,口出狂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據《後漢書·孔融傳》,曹操殺孔融之前,曾寫信給他,說我曹某身為人臣,雖然「進不能風化海內,退不能建德和人」,但「撫養戰士,殺身為國」,整治那些「浮華交會之徒」,還是綽綽有餘的。諸葛亮的想法,當與此相同。他廢來敏的時候,就有「來敏亂群,過於孔文舉」的話。可見來敏就是蜀國的孔融,彭羕則是蜀國的禰衡。這樣的人,無論在曹魏還是在蜀漢,都不受歡迎。

曹操殺孔融,劉備殺張裕,諸葛亮殺彭,倒不完全出於他們的個人好惡,更重要的還是政治需要。這種需要,也不單單只是鞏固政權,還與他們的政治路線有關。曹操是新秩序的建設者。其實諸葛亮也是新秩序的建設者。在這個問題上,諸葛亮與袁紹相反,與曹操相似,他堅持漢初的「察舉制」,就是不讓士族壟斷仕途;他殺彭羕,廢來敏,廢廖立,就是不讓士族控制輿論。至於豪強,諸葛亮的政策是兩個字:抑制。

虛君實相,依法治國

諸葛亮和曹操一樣,既是新秩序的建設者,又是舊制度的改革者。由此可見,諸葛亮執行的,實際上是一條「沒有曹操的曹操路線」,或者「反對曹操的曹操路線」。而且,諸葛亮走得還更遠。曹操這個人,是有理想無藍圖。曹操一直是在摸著石頭過河,不斷試錯,然後糾錯,然後再錯。他的「法家寒族路線」,其實是一步一步摸索出來的。

諸葛亮則不同,他是既有理想又有藍圖。我們看諸葛亮的治蜀,是那樣的井然有序、有條不紊,可見心中有數。也就是說,他有著明確的建國方略和執政理念,要建立一種新的國家制度。這個新的制度,從諸葛亮的實踐看,我認為可以概括為八個字:虛君實相,依法治國。後者是曹操也做的,但諸葛亮做得更好。曹操的法治仍不免人治色彩,諸葛亮就更純粹,也更公平。曹操的政府仍不免貪腐,諸葛亮那邊就廉潔得多。

從實際情況看,曹操為相與諸葛亮為相並沒有什麼兩樣,即都是丞相大權獨攬,皇帝形同虛設。漢獻帝固然是傀儡,劉阿斗又何嘗有權?至於諸葛亮本人,就連職務也和曹操一模一樣,即都是開府的丞相。但是,曹操後來還封了魏公,建了魏國,稱了魏王,曹丕還奪了帝位。所有這些事,諸葛亮都沒有做。這就大不一樣。有什麼不一樣呢?就是誰都會認為,曹操的「虛君實相」,其實是為了自己「篡位奪權」,諸葛亮就不是。因為他既沒有封什麼公,建什麼國,稱什麼王,去世以後也沒有把相位傳給自己的兒子。諸葛亮的「虛君實相」,可以肯定是出以公心。

但是這樣一來,就有不少人想不通了。你既然是忠君愛國的,你既然沒有篡逆之心,那又為什麼要把皇帝架空呢?於是一些維護諸葛亮名譽的人,便只好一口咬定劉禪弱智;而另一些清楚劉禪並非無能的學者,便不免懷疑諸葛亮權欲太重,擅權心切。其實這兩種說法恐怕都可以商量。我倒是願以最大的善意猜測,諸葛亮的「虛君實相」,乃是一種制度性的改革,即皇帝做名義上的國家元首,象徵國家的主權和統一;丞相做實際上的政府首腦,負責政策的制定和執行。西漢初年就有這麼一點意思。若如此,則無疑是當時最好的制度。諸葛亮的蜀國,也堪稱當時的「政治特區」。可惜這事只有實踐,沒有理論,更沒有形成法律,即沒有真正成為制度。再加上諸葛亮壯志未酬身先死,也就不了了之,實在讓人痛惜。

不過諸葛亮的不幸還不在這裡,而在於他的想法並沒有多少人真正理解,他的國家又最先滅亡。其實諸葛亮一去世,他的實驗就不再繼續;蜀國一亡,他的理想就徹底破滅。甚至就連崇拜、緬懷他的人,也是只念念不忘他的「興復漢室」,耿耿於懷他的「出師未捷」,真正有意義的「依法治國」和「虛君實相」則少有人提起,這豈非不幸?有人說,偉大的人物都是孤獨的。我相信諸葛亮也如此。

其實曹操又何嘗不是這樣。曹操最值得肯定的地方,我認為就在於他要建立一種新的秩序。這個新秩序從階級關係講,是庶族的;從意識形態講,是法家的。因此,它和曹操這個人一樣,也是要打折扣的。因為歷史證明,最適合帝國的統治階級,就是庶族地主;最適合帝國的意識形態,卻不是法家思想。隋唐以後的政治路線,既不是袁紹的「士族儒家」,也不是曹操的「庶族法家」,而是「庶族儒家」。但這只能在經過了魏晉南北朝369年試錯之後才能實現,以司馬家族為代表的士族政權也有歷史的必然。曹操既超前又失誤,豈能不敗?

現在我們知道,士族地主階級為什麼那麼不待見曹操了。因為曹操擋了他們的路,耽誤了他們的時間。因此,士族地主階級肯定要將自己滿腔的憤怒,都傾瀉到曹操身上,懷著刻骨的仇恨將他「妖魔化」。再加上他自己多有不義,曹操便不可避免地從英雄變成奸雄。

何況曹操自己也授人以柄。他最大的失誤,就是為曹丕的稱帝創造了條件。儘管歷史不能假設,但我們還是可以設想,如果曹操不稱魏王,甚至不封魏公,不建魏國,哪怕曹家世代為相,事情恐怕也會兩樣。可惜曹操太迷戀那最高權力了,結果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當曹丕把皇袍披在自己身上時,曹操就只能等著被畫成一張大白臉了。

就在曹操走向地獄的時候,諸葛亮也走上了神壇。不可否認,諸葛亮身上有太多閃光的精神。他的心繫天下,憂國憂民,鞠躬盡瘁,廉潔奉公,謙虛謹慎,以身作則,都堪稱千古楷模。但諸葛亮成為神,卻並不完全因為這些。主要的原因,還是社會需要典型。帝國統治者需要一位忠臣,普通老百姓需要一位清官,文人士大夫則需要一位代言人。這和曹操變成鬼是同樣的道理。因為社會不但需要正面典型,也需要反面典型。

然而在我看來,作為歷史人物的曹操和諸葛亮,不過是長江的前浪和後浪;作為文學形象和民間形象的曹操和諸葛亮,則不過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這枚硬幣就是人性的兩面。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諸葛亮既然被看作天使,曹操就只好去做魔鬼。諸葛亮既然是「後浪」,那麼,作為「前浪」的曹操,也就只好「死在沙灘上」。

這可不是我們希望的。我們的希望,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不斷變新浪」。但,歷史的長河果真能夠如此嗎?

《易中天品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