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大有莊與騷子營趙頤口述

時 間:1998年6月18日

地 點:北京海澱區某中學家屬宿舍

訪談者:定宜莊

[訪談者按]趙女士退休前是北京市海澱區某小學的美術教師,民族成分是漢族。她的丈夫也是漢族,在北京某中學工作,家住該校的家屬宿舍。

趙女士雖然知道自己是「八旗的人」,而且是「營子裡的人」,但對祖上屬於八旗的哪一部分,已經知之不詳了,但她既然能說出她的祖先居住在肖家河北,那恰是圓明園八旗護軍營中正黃旗營房的所在地,可知她家很可能就是圓明園八旗護軍營中的正黃旗旗兵;至於她的祖母出身於水磨李家,則很難判斷究竟屬於鑲白旗人還是內務府旗人了。

趙女士的祖上買下土地以後就離開了營子,但她所提到的地名,幾乎都在圓明園和頤和園附近,她住的大有莊坡上村以及騷子營等地,都位於北京西郊頤和園東北注93,是「五園三山」修建起來以後逐漸形成的村落。嘉慶十九年(1815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兵部侍郎禧恩在「遵旨查明門牌」中奏稱:「於本月十三日赴圓明園,連日分往附近園庭等處,逐一細查,並因園戶、匠役多有居住大有莊、坡上村、哨子營等村莊,恐其中有奸徒藏匿……」從這份奏折可知,早在清朝嘉慶年間這些村落即已形成,住戶中有很多是園戶、匠役等為圓明園等園林服役的人口。注94

趙女士大半生未曾離開過這一地帶,雖然由於政治原因將民族成分改為漢族,以後再未改回,但她所述的一切包括她的語言,都帶有這一地區旗人的鮮明特色。

1.營子、大有莊和老祖

趙頤(以下簡稱趙):我是1932年生人,屬猴的,今年六十六。

我們是營子裡的人,八旗的人,這周圍都是營子,什麼正藍旗呀,火器營,一問上哪兒了,就說上營子了。我記得我小時候跟著我爸爸,一來就上營子。我們家就在肖家河北邊,是黃旗,是正黃是鑲黃我爸爸給我講過,那時候小,(現在)就忘了。我們家家譜都是「文化大革命」給毀了。那時候哪敢燒?都是泡在水缸裡頭,攥了,撕了。

我爸爸說我們祖上是山東的,他也是聽我老祖說的。我老祖叫趙二瞎子,他瞎。我還有個大老祖,這個老祖是老二,他沒孩子,過繼了他哥哥就是我大老祖的孩子,這就是我爺爺,叫趙省三。趙二瞎子就住在肖家河北邊那兒,他在朝廷當差,是幹什麼的我爸爸跟我說過,忘了,反正挺有名的。他在城裡也有房,在小新開路。我老祖特別好,雖然瞎,可淨幹好事。他沒孩子,有一次趕著大車上朝去,走到黑泥溝那兒,在大道上看見一個小姑娘在那兒哭呢,沒有家,我老祖就給撿回來了,弄到我們家養著,人家就勸我老祖,說你又沒兒子,你就把她收了二房得了,老祖不幹,說我拿她當閨女養著。最後把她養大了,給的肖家河姓宋,我們都叫他姑爺,到現在我們家還跟她們家走親戚,她不在了,她孫子都是我們這輩的,六七十歲了。其實她不是我老祖的孩子。

我家住在大有莊坡上村,是在我老祖的時候從營子裡搬出來,具體從哪個營子(搬出來)就不知道了,反正就是這附近。究竟我們營子裡的房給誰住了,我爸爸原來說過,我也沒記住。城裡有房也沒人住。我老祖在坡上村買的房,然後又蓋的新房,房子都特別講究,一進門有個影壁,然後是二門子,二門子進來是四間南屋,三間大房一間耳房,然後又進一個二門子,垂花門,垂花門頭裡是影壁,是四扇門,影壁進來是東西屋、北屋,這北屋呢往那兒一坐,大玻璃,一直地能看到我們的地,地裡種的荷花都能看到。我們家院子種的芍葯、牡丹,那牡丹都是墨牡丹哪,紫的,黑紫,還有姚黃,三棵都是上品,都是「文化大革命」給刨的。從我爸爸小時候就在這兒住,一直到解放。

大有莊這一片人都是吃頤和園裡邊的飯,跟慈禧都有關係,都是伺候她的,可大有莊不是旗人聚居的營子,沒有多少旗人。

我爺爺也是在衙門裡幹事的,在城裡頭。我太太,不叫奶奶叫太太,他們家姓李,水磨李家,就是清華大學那邊的水磨兒,是旗人,大腳,梳旗人髮髻,梳到腦瓜頂兒。我太太個兒高著呢,我爺爺也不矮。我爸爸他們都挺高的。我太太的兩個侄兒解放後還和我家有來往。

2.我爸和我家的生計

趙:要是跟我大老祖那兒排,我爸爸是老二,我還(有)一個大爺(大伯),那是我大爺注95(大爺爺)的兒子,老三也是我大爺(大爺爺)的兒子,還有老四、老五。我爸爸就親哥兒仨。我爸爸下邊我有一個親爸,就是我大姑姑,叫親爸,我還有一個爹爸,就是我二姑姑。然後我四爹,我五爹,都是跟我大爺他們屋排著叫的,五媽其實是我五嬸,不叫嬸,叫五媽,嬸媽。

我老祖在朝廷裡邊當差呀,我們都吃錢糧,生了孩子就有吃呀。我不記得了,因為我記事就快七七事變了,像我姐姐她們都記得。

我爸爸特別崇拜我老祖,我老祖也最疼我爸,一生了我爸爸以後,我老祖什麼吃的都給他買,上朝什麼的都帶著他去。我爸長得也漂亮,雙眼皮大眼睛,也高,文縐縐的。在家挺有威望的。從小我爸爸就這樣教育我,說這東西給家裡的人吃,是「填坑」,給外人吃,是傳名,他就對外人好,在自己家就脾氣大,家長制,耗子扛槍——窩裡橫。我們家有好幾道門呢,我爸爸在門口兒一叫街門,要是裡邊沒聽見,他立刻就把石頭扔進來了,到家就又打又摔,全家人這就嚇得要命。可他在外頭特別地客氣,不得罪人,旗人哪,講究見人打橫注96,這是禮節,我爸爸見誰都打橫。小孩叫聲爺爺,我爸都能給他鞠個躬,有吃的都給人吃。土改、「文化大革命」都應該打我爸爸,(結果卻)沒有,我爸爸還帶著一幫子地主學毛主席語錄,他是黑幫的頭。

辛亥革命以後沒錢糧了,那就靠那點家底兒唄,我老祖能不置房子置地呀?在上地注97有旱地,在大有莊是水地,我知道我爺爺死了,發送完了我爺爺。然後我爸爸他們哥兒仨就分地,一人28畝旱地,18畝水地,就這點兒。我爸爸哪兒做什麼工作?公子哥兒,就在家吃這地。我們自己經營著,雇長工短工,(這)叫經營地主。

我們這一大家子吃飯就指著這地收入。那會兒憑天吃飯,能產得出來嗎?一畝地就收五六斗老玉米,那28畝又不是水澆地,能收多少?18畝水稻地,一畝地又能給你幾個?也就夠半年吃的,那半年賣青,就是地還沒種苗呢先賣出青去。比如到秋天要是一石大米賣二百塊錢,那麼春天就賣一百,賣一半錢,百分之六十,百分之五十,等到秋天您這兒打了米,人家賣青的這人來了,那時二百零八斤一石大米,您就得讓人家拿走一石新大米。

我家還有兩個墳地,黑泥溝的是老墳地,就是埋我老祖的那個墳地,就在圓明園的後頭,離我們家也不近,可我們一來就去。墳地裡有穴位的是五個,五座墳,墳的後邊有個圍脖兒,什麼叫圍脖呀?就是墳地後邊砌一堵牆,圍著這五個墳。老墳地沒穴位了,都埋完了,趙二瞎子都是偏的了,最小的了。墳地的後邊有一個墳,是我大爺爺、大太太的墳,然後下邊就沒有了。連我大爺(大伯)都沒有。這個墳地有幾畝子地,給看墳的,人家給你看墳呀。要是收得多成,可以收租子,可是本來就少,你得養著看墳的呢,自己就落不著,看墳的頂多年年兒呀拿著筐,到你這兒給你送幾個鮮老玉米來。年年他種這點兒地吃這點兒地,我家也不給他錢了,就看著這幾個墳頭,一共六個。我們家年年兒墳地被盜,那人家管不了,誰敢出來?第二天早上人家到我們家通知我們:您那墳地又被盜了,哪個哪個墳頭盜的是。我爸爸就帶著我去,到那兒去看,您看看管什麼用,都挖得老深老深,都上來水啦,您說他都挖了什麼去了?我們都不知道裡邊有什麼。然後再讓這看墳的給埋上,看墳的就起這麼個作用。這家兒呀姓那(nā),那東兒,姐弟倆,可能都是旗人,姓那的旗人多。住著兩間房子,沒結婚,後來就解放了,死到那兒了。

還有一個就是我家墳地,就在大有莊坡上村,一號是我們家墳地,二號是我們家住宅,陰宅陽宅呀,挨一塊兒,出我們家街門口就是我們家墳地,我爺爺和我太太就埋在這邊。坡上村一號現在是國際關係學院,二號還是我們家,還有房子,四間北屋,就是我保留的,我不許動這幾間房子,現在我二哥在那兒住呢。

肖家河那兒的上河沿,是我們的旱地,那兒也有幾個墳,埋的都是姑娘,像我親爸,我三姐,還有我大哥的兒子,我侄兒,這仨墳。

我爺爺死後就不一樣了,像我四爹給我二哥娶媳婦就賣了地了,剩的寥寥無幾,我五爹的地也賣了,就我爸爸沒賣,我爸爸就有這封建思想,說創業容易守業難,我得守著這個產業,甭管我多苦,就養活著我大姐、二姐、四姐、我,我們四個閨女。

我爸寫一筆好字,我爸會寫毛筆字會打算盤,我們大有莊老年間,他到年下寫對子都寫不完,我給研墨,都是我伺候著,寫完一聯拿起來擱地上排著,上下款,橫著,我都給捲好了。我爸爸能攥著棉花在地上寫那大字兒。我這五爹也寫一筆好字。我媽不識字。

3.我媽家和我媽

趙:肖家河是我舅舅家。我媽的奶奶是李蓮英的親姐姐,其實李蓮英家特窮特窮的,7歲入了騸房,那沒辦法,我媽說那炕上連席頭兒都沒有。那會兒我媽的奶奶要一有病,慈禧上他們家去看她去,那真是黃土墊道淨水潑街,所有女孩子都不許在這村裡,都得走,都轟到山後頭去了,怕沖老慈禧,嘿喲她是不是女的呀您說,這女的都不讓進家門。慈禧到那兒去瞧我媽的奶奶,都整羊整豬地往那兒搭,走一街都是抬的禮物,到那兒其實沒有兩分鐘就走啦。走了以後院子裡就擺滿了她送來的禮。

我媽的老娘家(姥姥家)是蘇家坨。蘇三四注98的,姓楊。他們可能是漢人,不太清楚。注99記得我們姥姥家,我舅媽她們都是小腳的,您知道旗人都是不裹腳的,旗人不裹腳不扎耳朵眼兒注100,我姐姐今年要活著是八十六,她都沒扎過耳朵眼兒。我舅媽、二舅媽、三舅媽她們都是小腳,像我大舅媽是大腳,旗人漢人後來就互相聯姻了。

旗人婦女的一耳三鉗

我媽是後來放的腳,她14歲我姥姥就死了,誰管她,就放了。我媽的媽跟爸爸死得特早,四十一二歲就死了,兩口子相差40天。我媽苦極了,下邊帶著一個弟弟兩個妹妹,都是我媽弄大的。我媽本身是漢人,可她嫁的旗人哪,她嫁給旗人就算旗人了。

我們家特封建,要不怎麼老早就娶兒媳婦呢。像我媽吧,比我爸爸大4歲,我爸爸才十七,我媽媽二十一了,娶到我們家,就為的使喚兒媳婦。我爸爸是老大,下邊我四爹是老二,比我爸爸小10歲,我媽娶過來,這小叔子、小姑子都穿著開襠褲呢。這一大家子都是我媽做飯,侍候著,還得吃兩樣飯,老家兒注101得吃好的,我們管老人叫老家兒。一進臘月這就忙上了,拆呀洗呀掃房呀,弄利落了,就得準備這一大家子年下吃的東西,到二十幾了就殺豬呀宰雞呀就開始做了。做各式各樣的菜,用的那砂轂子,跟現在的砂鍋不一樣,是荸薺扁兒的,厚,燉的。還有罈子,現在我們家還有那罈子呢,使罈子燉肉,在外頭一轂子一轂子地擺滿了,都凍上。一點兒這一點兒那,特別講究。要是宰一頭豬吧,得做出多少樣兒。臘八粥從早上起熬了,熬完了以後一小碗一小碗地都盛上,用一個大瓷盆扣上,上供,燒香。吃一碗熱一碗拿一碗,臘八這天大家都許喝,然後就不喝了,就給老的天天熱一點喝。我爸老說那會兒那溫樸注102呀,炒紅果呀,到年下咱們家都一罈子一罈子的。

到我們家,那規矩!早上起來都得給婆婆請安去,早上起來問安,倒尿盆,打上洗臉水,漱口水,吃飯也得請安去,請大蹲兒安。這要是回娘家,得磕頭,穿著花盆底子,戴著大兩把頭,都得是這樣。到晚上我爺爺跟我太太,往那兒一坐,弄這牛眼兒似的那麼大的小盅,喝酒。把這花生豆一掰掰四瓣,搓,搓那泥。然後慢慢兒慢慢兒地喝這酒,兒媳婦站在旁邊陪著,那大水煙袋,兒媳婦得給點,甭管這兒媳婦懷孕肚子多大,也得挨那兒站著,站到12點,還睡得特別晚。到要睡覺了,又得請安,什麼小叔子大姑子小姑子都得請到了,這才能安歇去。就我們這一家子,那時候我媽娶到我們家,人多著呢。

我媽到我們家就那麼受氣,挨打,我太太不打,爺爺不打,太太一句話我爸爸就打,薅住頭髮打,拿你不當人。說讓你住娘家去,你這兒磕了頭請了假走了,給你三天假,你住不到兩天就給你叫回來了,嫌你回來晚了,插上街門,把我舅舅他們插到外頭,我們家大門洞裡頭大板凳,大著呢,就按到板凳上打我媽,讓我舅舅聽,就拿媳婦不當人,人說了,媳婦是牆皮土,揭了一層還一層。去了穿紅的,來了帶綠的,拿媳婦不當回事兒。我媽脾氣特好,窩囊。我媽受氣按說我也應該同情我媽,我覺得我媽太窩囊了。

可是我媽一年生一個孩子,一共生了八胎九個孩子,七個姑娘,倆兒子,我大哥我二哥。我太太死的時候我媽生我四姐,現在我四姐是74歲。我都沒見過我太太。我媽還生了一對雙棒兒(雙胞胎),也都是我姐姐,最後生的是我。雙棒兒一個活了一個月,一個活了半個月,都死了,死了就是說別讓她們再托生上來,就給全身都抹上墨,埋了,就說是不讓她們托生了。

結果呢,轉過年來又生我,我的臉上就這兒一塊記,一塊黑,就說我是那雙棒兒托的。像我媽這樣的,辟里啪啦總生孩子,我爺爺就說,哎,我這二畝地置得可真值呀。我媽老有病啊,爺爺就給瞧,為什麼呢,他怕她真死了這一大群孩子可怎麼弄啊。

4.我叔和我嬸

趙:我這叔叔,大排行是五爹,是中法大學畢業的,什麼區裡呀市裡呀都是什麼區民代表,他淨搞這個,八路軍那會兒,他跟他的同學葉劍英啊、老師梁漱溟啊,跟他們一塊幹什麼,你現在到村裡去打聽去,還有人知道葉劍英到村裡找過他。我五爹本來要參加革命去,我太太不讓,非得給他說這個媳婦,想把這兒子拴到家裡,不願讓兒子出去。我五爹得夠一米八兒的個兒,我這五媽也就一米四幾,矮得要命,我太太就非得叫他娶。我叔叔抗婚沒抗過去,捏著鼻子結了婚。

那會兒不是講究合婚嗎?擇日子一合婚注103,我嬸克婆婆三分。可我這太太就非得要娶人家,克婆婆怎麼辦呢,就夜裡娶,真的就夜裡娶的。我嬸那天正好趕上來例假,可是都已經請人了,辦事了。三天呢,搭棚啊,頭兩天就來親戚了,那都得兩年前恨不能就訂好了婚,您當是像現在哪,隨便改日子?改不了。女的來例假,都沒準會提前錯後的呢。倒霉,這不好。那怎麼辦呢,您不知道這旗人事兒媽似的,就講究這樣,男的騎著白馬去,接紅馬。哪兒有騎馬的?我叔叔就得騎上一塊白布,那麼我嬸呢,例假呢就叫紅馬,白馬去接去。注104您說怎麼那麼趕巧了呢?我叔叔是中法大學畢業生,愣給找這麼一個人,還讓幹這個!結果我太太心裡就不痛快,彆扭。

我這個嬸娶過來一個月我太太死的。娶過兒媳婦,我嬸到一個月得回家住對月注105去,回家住對月得給婆婆磕頭、(給)公公磕頭,給這個請安給那個請安的,都得拜完了請完了假才能走呢,我嬸頭腳走,我太太就病了,越病越厲害,叫咱們現在來說就叫尿毒症,正經八百是活人叫尿憋死的,憋了七天七夜沒尿出尿來,光喝藥湯子,說導導尿吧,找西醫來,那時也有西醫了,我太太封建,說這女的哪能讓人給導尿哇,就愣憋死了。那可能就是糖尿病,現在我們家就是糖尿病的遺傳。我侄女我妹妹和兩個弟弟都是這病。然後我嬸回家過對月去沒有兩天就給接回來了。

我嬸的娘家是漢人,她媽的腳那麼一點兒。我嬸是不裹腳了,不知道是不是裹了又給放的。她給了我們家了,她自個兒違心,還守著她們家。我太太死了就剩我爺爺一人了,我嬸跟著我爺爺過,您想她能在我們家受氣嗎?我媽是受我爸爸的氣,我太太是支使我爸爸打我媽。我爸爸脾氣特別暴躁,不好,我叔叔他怎麼也是素質高呀。人家不打。我五媽沒少生男孩子,生下就死。七七事變以後又生了兩個男孩一個女孩。

其實我五爹也工作,什麼城裡呀石家莊呀哪兒都有工作,解放以後教工農干校,後來就到北京市教育局語文研究室,也是不到六十就死了。

5.我哥、我姐和我

趙:我們老家庭都在一塊兒過,加我們家的一共九個姑娘。說是早年在這墳立穴位,稍微往左偏一偏,這就做官的人多,但是後代少,往右偏一偏,女孩子多。我們家就考慮,寧要女孩子多一點兒也別後代少,(怕)絕後,就往右偏了一偏,我們這代人是十個女孩子,四個男孩子。

我們這一大幫孩子,我爺爺規定,不准吃窩頭,我們有名的小米飯趙家,吃小米飯,為什麼?怕這孩子你掰一塊我掰一塊,吃完飯零叼,浪費,就吃小米飯,撈小米飯,喝小米米湯,這小米飯你總不能抓一把吃吧。我哥哥他們上私塾,我姐姐她們都不許上學,姑娘不許上學。我哥哥他們回來唸書,我姐姐她們就偷著跟他們學。

我媽都四十多了,轉過年來我才一周多歲,我大哥就二十二了,就娶我嫂子。我大哥從14歲就入的電話局,在城裡。

我太太有多封建,就拿我二哥來說吧。我二哥屬雞的,我太太說夜裡做了一個夢,夢見出了我們家門口,從我們這胡同那兒來了一個老太太,這老太太抱著兩隻雞,一隻手抱著公雞,一隻手抱著母雞,就給我太太一隻雞,說給你這只公雞。你呀可給你們家二禿,別給你們家大禿,我太太就抱回來了。可巧我媽那年就懷孕了,等到十月份一生是屬雞的,就是我二哥,公雞呀。所謂二禿二禿的就是我這個叔叔,大排行是我四爹,他那時還小呢,上學呢,就把我這二哥給了他了,說是那個老神仙給的。我二哥生下來先學會叫爸爸了,就管我四爹叫爸爸,倒管我爸爸叫大爺,管我媽叫大媽,就這麼迷信。

然後等娶我四媽了,我四媽一下轎子,我家人就把我二哥推到她跟前了,說這就是你媽,這就是你兒子,你說我四媽剛下轎子就來一個兒子!從此哪,我二哥就管我四媽叫媽。然後我四媽「咯登」生一個兒子,死一個兒子,生的不少,都死了,最後就一個閨女。那人家我四媽不覺得是我二哥妨的嗎,不說我二哥命硬嗎?最後沒辦法了,我二哥21歲了,就正式過繼給我四爹了。我四爹就要給他娶媳婦,我爸爸說別給娶,先等著,看看怎麼樣再給娶,我四爹就不聽,就給娶了媳婦了,媳婦這一進門兒就懷孕了,臘月娶的媳婦,轉過年來八月二十六生的我這個侄女。一生又生個閨女,我這四爹也堵心呢,就連媳婦帶兒子都轟走了。

二哥這一支被轟走就轟到城裡,就在城裡修自行車,把媳婦也帶到城裡,也是一年生一個孩子,一年生一個孩子,要不怎麼說生了六個呢,他們養不了哇,有時我姐姐就從我家偷偷地給他拿點什麼棒子面啦,什麼糧食啦,有人進城給他們帶去。我二哥這受氣包,受什麼的呢,受封建荼毒啊,我太太硬說這公雞是給我四爹的,我四媽就覺得我二哥命硬,把她的兒子都妨死了。就這樣我二哥遠遠離開了家了。後來我二哥的六個孩子也起來了,倆兒子該結婚了,沒房子呀,他的房子給大兒子一間給二兒子一間,他沒有地兒住,就回大有莊來了。我家的房子就我二哥住著。

七七事變我家遭的那殃,死了這麼多口子人,就我這五媽,死了倆閨女;我四媽死了一個閨女;我媽死了一個閨女,就是我三姐,19(歲)了,是最大的(死的孩子中年齡最大的);然後就是我五姐,我六姐都死了,六姐比我大一歲;然後空過我們倆:我是老七,還有老八;然後老九也死了;還有我那親爸,就是我爸的妹妹,也死了,就她是早有病。您說我們都在一塊兒,就把我們兩人空下了。我爸說為躲那炸彈,挖個窖吧,咱們上那窖裡邊去,在坡上村二號,我們那院子大極了,北屋後邊還有院子,還有四間北房,就是燒香磕頭的那個,東院還有三間北房,還有一大排灰房,都是碾坊、磨坊、車房,都是那個,西邊院子還有磨坊,專磨大米的,那個是磨麥子的。這窖挖在西邊院裡,還沒挖好呢,說是挖到「五鬼墳」了,就辟里啪啦死了這麼多人,白喉,就都在一塊兒,一會兒工夫,玩著玩著就哎喲,就難受,就發燒,進屋三天抬出一個去,就死了。別人家也沒有呀,就我們家遭這難。我親爸(指姑姑)死的那天正好日本扔炸彈,我親爸怎麼埋的我們都不知道,就給人錢讓人抬走,埋在上河沿了。我親爸50多歲死在我們家的,沒結婚。

我們趙家是講究養老姑娘啊,我老祖撿的這個姑爺倒結婚了,給的肖家河。我還(有)一個姑爺,是我丈老祖的女兒,也沒結婚。我爺爺死了她指著什麼呀,就我爸爸這哥兒仨,輪流一人一個月,我五媽也侍候過我這姑爺。我姑爺她是解放以後84歲死在我們家的。

趙家就是養老姑娘,給上邊,往上攀,人家不要,往下不給,怕孩子受罪,越養越大,當填房又怕受氣,在舊社會要是27歲給出去就只能當填房了,是不是?過去地主家庭的姑娘得十八九歲給出去,貧民家庭的姑娘也就是十二三歲,幾歲就給人當童養媳去了。我家還算有錢,所以就都養著。我大姐解放的時候就三十六七了,我最小的姐姐解放時23歲了,都沒給結婚。就我那時十五六歲,沒攤上,我上學呢,上中學。

為什麼呢?我爸爸有他的說法。「文化大革命」以後,我姐姐全都定為地主成分,那時候拉出來鬥,您說。我姐就問我爸爸,說您要是早把我給了主,我何必定為地主?我爸爸就說,我早把你給主,我使什麼給?我要是聘姑娘,我得給嫁妝,就憑我這個門戶,我不辦事不成,我哪兒有錢?我又不工作,就得賣地。我還要維護我這個家庭呢,我怕人家說我把老家兒的產業全賣了,那會兒你爺爺死有人就說過我「三年抱粥鍋」,我為了這個我就不能賣產業。這叫打腫臉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就問:「那誰說的您哪?」他說誰誰說的,我說那你們是狗咬狗,我爸就急了,說:「對,那會兒我們是老狗咬老狗,現在是小狗咬老狗。」真是這樣啊,要維持這家庭,女兒就不能出嫁,就耽誤著。我爸他捨不得錢呀,捨不得這地呀。我媽著急做不了主,還挨打呀。我大姐後來還是我給做主找的主,都是解放後了,她41歲結婚,42歲剖腹產。二姐比大姐小兩歲,42歲結的婚,沒有孩子。反正到我這兒也都是結婚晚。

我是最小的一個,我媽生我就42歲了,我大哥比我整整大20(歲)。您說我們家封建到什麼程度,我們倆是一天生日,我哥哥是7月24日,我是7月24日夜裡11點多鐘,我是女孩子,我哥哥是男孩子,怕我壓他的運,告訴我不能算24(日),要算25,硬把我擱到第二天去。可是您說這麼封建,應該不待見這女的吧,(卻)還管這女的叫爹叫爺爺的這樣叫。

我最小,我爸爸最喜歡我,他就老教給我怎麼做人哪,就用家族的傳統教育我:疼兄愛弟孝順老人,三從四德,給我念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什麼的。他還從黃旗裡頭找過老師呢,教我珠算,教我寫字。我們那堂屋後邊是山牆,像咱們現在所謂的客廳了,一進屋完全是大玻璃,掛的完全是多少幅書畫,鄭板橋的。每次我犯錯誤,我爸爸給我的懲罰,輕的就是讓我站在鄭板橋字畫底下,重的是跪在那兒,背「難得糊塗」,背多少遍。從小我就會背這個。

我媽是1969年1月死的,我爸爸是1971年死的。他們自己單過,有困難就找我,因為就我挨著近。我大哥在城裡,我二哥在城裡,我二姐、四姐在城裡,三姐死了。我媽說我,就我們勤注106哪,從小就愛有病,怎麼老有病老不死呢?大難不死,心眼兒好,孝順老家兒。 解放時候城門一關,我們家這兒說別雙加料,又是地主,又是旗人,本來地主就夠要命的了,再加上旗人,害怕,說滿族人趕快改漢族,我們這一大家族都在這兒呢,就都改了,就我二哥這一支子在城裡不知道,一直到現在,他這6個孩子都是滿族人。

6.旗人家的規矩

趙:我們旗人不叫女的「姑姑」,都叫姑爹,姑爺就是姑奶奶,不叫奶奶,叫爺爺,是尊稱,尊敬你,叫親爸爸,姑爹、姑爸爸。比如我吧,我侄女比我小5歲,六十多了,張嘴就管我叫七爹,就是七姑。大爹、二爹,女的都是爹,就是男尊女卑呀,不能把女的看得那麼低,就叫男人的稱號,旗人都這樣。我嬸的娘家的重孫女,現在叫我還叫姑爺,叫姑爸爸,女的都得這樣叫。男姑爺女姑爺,男二爹女二爹。

旗人家禮兒多,到年下吧,得準備一家子都一塊兒過。我爺爺我太太死了我們就分家了,就各人做各人的吃的,就不在一塊兒住了,可是到三十都得來。我爺爺死了,我爸爸長門長子,都得上他這兒來。三十晚上頭12點辭歲,都得排著隊,我叔叔我嬸都得給我爸爸磕頭,也給我媽磕頭,兄弟媳婦就得給大伯子、嫂子磕頭。我媽不敢挨那兒坐著去,挨旁邊一條腿跪著,這叫打千兒。過了12點迎新了,又得請安,說您新禧,您過年好,其實剛幾分鐘。頭12點辭舊,過了12點接神,這就還得磕一頓頭,然後吃餃子,餃子裡頭包小錢,誰吃著誰今年就走運。一接了財神了就不許潑水,不許掃地,不許動刀,不許倒土,非得到了初二了,早晨祭神,這才許動刀呢,第一刀先拉了鯉魚,活鯉魚綁上一條紅紙,祭天,在院子裡磕頭,雞都是整的,給財神爺。正月初八順星,兒媳婦都得回家。我們家可講究了。

一直到現在,我們家自己住的房是老房,都破了,新蓋的房不許家裡人住,當佛堂,三間大北屋就是佛堂,就掛著一張相片,供四大門兒,就是狐仙、黃鼠狼、蛇、刺蝟。我們講黃爺、狐爺、長爺、白老太太。黃爺是黃鼠狼,狐爺是狐狸,白老太太是刺蝟,長爺是蛇,是個老頭。就供這四大門兒的畫像,像上是啥玩意兒就憑想像唄,就掛著這麼一骨碌一骨碌一個人兒一個人兒的像,連成一長幅。

您還甭說,這四大門兒靈著呢。那年我女老祖,就是趙二瞎子他老伴丟了幾隻雞,明明就知道那是讓黃鼠狼叼去了,她就站在院裡罵來著,結果第二天我家就鬧財神,眼看著屋裡那些東西就都動起來飄起來啦,然後辟里啪啦都掉到地上,可摔了不少東西。那時候我叔叔才這麼小,在炕上好好兒躺著,一會兒瞅就沒了,再一找,在鍋蓋上呢,鍋蓋下邊那一大鍋的水就嘩嘩地開著,我叔叔愣沒事,您說。這事您要問去,說哪年哪年趙家鬧財神,老人們還都記得呢。

天天早上起來是我跟著我媽到那兒去燒香,我給我媽打罄,我媽燒香,磕頭,我媽磕完了我磕,天天兒地,晚上也得磕去。我爺爺我太太橫是也去吧我就不知道了。磕頭要三拜九叩,一拜下去要三叩首,還有磕達兒頭,不知道是什麼,您知道嗎?這是給祖宗,那時我媽我爸老給我講這個,讓我聽聽我祖上多光榮似的。

旗人和漢人通婚沒關係,就是不跟回民通婚。你漢人嫁到我們家也是旗人,旗人打扮兒。那兩把頭早上起來就得戴著,一直到侍候完老人回去睡覺去了,天天沒事兒在家也得戴著,穿著花盆底子,媳婦都得像個樣兒。我媽的腦袋這兒,整個我這手指頭都能擱進去,就是兩把頭壓的,能壓成那麼深的坑,把骨頭都壓進去了。婆婆就梳鬏兒了,人家娶兒媳婦了,不用戴那玩意兒了。小腳的不要啊,在旗的哪兒有要小腳的?我媽這都放了。


《城牆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