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藍靛廠幾代回民之後金寶琴口述

第一次

時 間:2002年9月22日

地 點:北京某魚池

訪談者:定宜莊

第二次

時 間:2003年6月3日

地 點:北京某中學辦公室

訪談者:同上

[訪談者按]金寶琴女士,回族,北京西郊藍靛廠人,現為北京某中學的食堂管理員。

本篇與上篇一樣,被訪者都是出生於藍靛廠的人,不同的是,前面那位胡福貞女士是藍靛廠外火器營的旗人後代,而這裡的金女士,則是同樣世世代代生活於這裡,卻較少引起人們注意的回民。回族人眼裡的藍靛廠、回族人眼裡的火器營滿族官兵是什麼樣子,更是在藍靛廠做田野研究的諸多學者幾乎沒有注意過的角度。

我在《老北京人的口述歷史》的「外城編」中說過,回族是在北京居住時間最長、人口最多的少數民族之一。清朝中期以後從山東等地遷移來京的回民,無論人數之眾和在京城造成的影響,都尤其不可輕視。回民大多以經商為生,所以在八旗屯聚重兵的地方,往往很快就會形成回族的聚居點,滿回兩個民族這種共依共存的現象,理應成為民族關係史的重要研究課題,可惜尚未引起人們的興趣。

我與金女士幾次交談,最深入的有兩次,這篇訪談錄主要就是根據這兩次訪談的錄音整理而成的。其中最令我感興趣的,一是她家庭中幾代女性的生活經歷,一是她父親的幾番奮鬥,還有,就是最後一節中,她充滿依戀和傷感敘述的藍靛廠居民的生活以及拆遷帶給他們的傷害。

金女士與我年齡相仿,同是「五星紅旗下長大」的一代,卻有著與我、與我的知青同伴們迥異的成長環境和生活經歷。她的知識和人生智慧似乎源於與我完全不同的另一個系統,這個系統中,包括了她祖輩相傳的豐富、生動、鮮活的人生經驗,其中當然有些是她的民族特有的感受與傳統,這一切在我的成長經歷和我自幼接受的一元化的知識系統中,早就被斬斷了,注141我對這一切不僅冷漠生疏,甚至根本不知其存在,我的精神世界也因此而變得貧乏單調了很多,這是我從對她的訪談中感受最深的一點。

我第一次與金女士交談時,藍靛廠的拆遷剛剛開始,她與我說過這樣一段充滿感情的話:

在我記憶裡,我爺爺一輩子修清真寺,清真寺那碑文裡有他的名字。注142我心裡願意它留下,給有信仰的人一個禮拜和說真話的地方。現在回遷的很多人不願離開這塊土,因為不管哪個老人走的時候,他會由那兒走。我是藍靛廠幾代回民的後人,這是我最想說的事情,是我的一個心願。

為在長河岸邊這塊土地上生活過的滿族和回族父老留住這段回憶,也是我的心願。

1.我們家的人喜歡敘說

金寶琴(以下簡稱金):我們一直就是回民,祖籍是山東,山東省濟南市濟陽縣小營子。我們那個地方一溜18個營子,一個叫梁家口,一個叫馬營子,還有一個小營子,還有一個什麼,多少個營守著這塊地方,這都是我們回民。注143我們這兒地不好,就是鹽鹼地,地都能長霜,不結東西。但是特別好的一種東西就是棗,那棗長得像饅頭那麼大,就叫饅頭棗,抽巴了干了都這麼大。只要這個棗快熟了,你一掰開,它都拉黏兒,就那麼甜。那邊人窮啊,棗就是他們的食糧,由老家能帶來的東西也是棗,它就出這個,別的沒有。拿秫秸插成棗排,插成像小兔子樣,插到房柁子的檁條子上,這樣一是避免老鼠吃,第二不讓它再捂了壞了,特別有意思。

定:您回過老家嗎?

金:我頭年五一去了。我高低去了。因為我老爺爺他一直跑買賣,至死沒回去。他死的時候把屍留到北京了,埋在三里河,三里河過去有我們家的墳地。

我們家是我老爺爺那輩來到北京的。我老爺爺叫金世田。他是莊戶人家,不是大地主。他的第一個媳婦就生下一個兒子,因為小時候沒有人太好照顧他,那個兒子有點瘸。後來這個老奶奶就去世了。到我爺爺的母親就是續絃。不是一個沒死就又娶一個,不是。(續絃的這個)老奶奶來了以後生的第一胎是個女孩兒,女兒好像是長得挺好的,她就不太疼前邊那個兒子,可是這個是老爺爺他自個兒的兒子啊,他待見,他說:「別看你生了一個,你10個桃花女也不換我那扁腳兒。」他始終對他的兒子挺好的。就沒把他那兒子帶到北京來,一直擱到山東,這叫隔母不隔山。

所以我老奶奶她就求真主,她說我托付為主的,讓我生一個兒子,他打我我都認。結果第二個真生了我爺爺了。我老爺爺就帶著我爺爺和老奶奶,就是我爺爺的媽媽來到北京,老家擱了一個大爺爺。來到這兒以後,把我那個姑奶奶,就是我爺爺的姐姐,最後就給到北京了,給了北京西城一帶。

我老爺爺特別有能耐,等於是北京有買賣,山東有地,東北他還跑皮貨。就在藍靛廠啊,他一人置了4處房子,一處在我們街上,德源成注144旁邊,德源成是個醬廠子。一處在西門。再往西岔去叫德豐居,一處在那塊兒把著路口。再一個就是我們現在最後拆的這一塊兒,也是把著一個路口,小東門路口。4處房子全在街上把口那兒,都是街上的鋪面房,也都是做了買賣,我們最後拆的這處,我父親告訴我是個藥店。我奶奶就跟我們說,你老爺爺置的那房子啊,每處都有院子,門樓都是磨磚對縫的,相當不錯。

定:你們家在藍靛廠可是個大戶了。

金:應當說在我老爺爺的時候我們家那是正經可以的。

定:您祖上是不是藍靛廠最早的住戶?

金:可以這麼說。我們家確實是算早的,在回族裡頭算早的。時間久了,興啊衰啊,都在這塊地兒。

2.西貫市李家

定:您祖爺爺帶著祖奶奶來到北京,這是第一代。

金:對,我爺爺長大以後娶的我奶奶,這就是兩代。我奶奶姓溫,是北京人,海澱區饅頭村的娘家,注145饅頭村就在香山這邊,四王府的東南上。她們家也是回民。

我奶奶不是窮家的人,她的姑姑給的是西貫市李家,注146那家叫李什麼我不知道。她當初給這家的時候呢,這家就爺倆,爺倆都沒有媳婦,老頭兒的老伴死了,兒子又沒說上,這爺倆是幹嗎的呢?是趕腳的,北京土話就是捅毛驢屁股的,跟著毛驢跑,給人家送貨,跟鏢的似的那種,又不是大的。最後我奶奶的姑姑就給到他們家了,給到他們家時窮著呢。

定:那您奶奶的姑姑的娘家原來是做什麼的?

金:就是農民呀,饅村的,也沒什麼錢,所以才給那麼窮的北邊的。

您記得西太后出逃嗎?就由西貫市走的,找的人就是我奶奶的姑姑家,說他們是趕腳的,老往西安跑,是他們家給西太后帶到西安去的。開始時講好價錢,說你不白拉我,到了那兒錢你隨便拿。當時還想呢,說遇見什麼人了,怎麼給這麼多呀,這就等於玩兒命似的給人跑了一趟買賣。那會兒不知道拉的是西太后,要是知道那不就走漏風聲,還不把他們殺了啊?到了西安才知道。西太后她出手不在乎錢啊,開開金庫就讓他們隨便拿,還說回去到了北京我再封你,那會兒不是就說封侯麼,所以他們家封的是侯。我奶奶的姑姑人家怎麼富的?就由這兒富的。我父親為什麼給我講這段歷史呢?說人哪,是命,說人不得外財不富,馬不得夜草不肥,你姑姥姥嫁得好,人家有那麼大命啊,找這麼倆光棍子,窮著呢,他也不知道跑這麼趟買賣,現在話叫黑活兒,西太后後來封他呀,人家就能遇到那麼一檔子好事,人家就發起來了。後來人家就說姑奶奶那些兒子,就是我奶奶那些表弟呀,人家都牛著呢,張北這一帶連火車買賣都是人家家的。她兒子給她做壽,一年一個大皮襖,我奶奶她們姐兒四個,每年明著是給姑姑做壽去了,帶點禮物,紅包都給她們帶回來了,頭年的大皮襖頂下來,給我奶奶,再頂下一個來,給我二姨奶奶。她們這些侄女,都沾過人家光。人家一富,帶得他們家也富了。

定:他們後來做什麼買賣?

金:他們就是牛羊,火車上的運輸,開的鋪面,都是人家的。

定:他們後來一直還在西貫市嗎?

金:一直在呀,就是清朝時候。清政府完了他們也就完了。

3.死也不跟他埋在一起

金:我老奶奶,就是後續的那個,她特別能幹,特別知道生意怎麼做,在我們街上都特別有名,說藍靛廠有三個老太太誰都比不了,其中就有我老奶奶。老奶奶坐家立業的人,那麼點小腳,騎驢特棒,過去那鹽不是最掙錢嘛,她到清河打鹽去,一早兒由清河都打一趟鹽回來了,她兒子還睡呢。

定:怎麼打鹽?

金:就是拿驢馱一麻袋鹽回來賣呀,掙錢呀,她做生意的事什麼都能幹,家裡也弄得好。可她這個兒子,按我們回民說,是跟真主求來的。命中有兒終須有,命中無兒莫強求,為主的該給你的,就一定會給你,不該給你的,你不該強求的去要,要來了就是要一個禍害,果不其然不孝,不孝還敗家。這就是回民的生活邏輯,他不說那個教育。等於她得養著,她還得給他幹,等到她不能幹的時候,她兒子又對她不好。

我姑姑給我講過,說我老爺爺娶的第一個奶奶生的那支人脾氣都好,都是和顏悅色地說話細聲細語地交流,說咱們這支人就不好,我姑姑的話:一個奶奶找壞了。我老奶奶他們家人的性格不好,來了以後遺傳得咱們家人都性格不好。但是這個奶奶雖然脾氣大,特別能幹。家裡致富,好多事都是她弄的,我老爺爺有了這麼大攤子,沒有人給他好好支應著不行。後來她死得也挺早的。

我爺爺叫金占元。看過《大刀王五》吧?都知道回民人習武。我爺爺是練單刀的,就練一把刀。當時我老爺爺希望我爺爺學做玉器,磨水凳,做玉器。我父親給我講過,當時做玉器的活兒是回民掌握著,他一直想讓他學這些東西,可是我爺爺的性格學不了。

定:做玉器要什麼性格?

金:性格得慢哪,得會琢磨的那種。可是他是暴啊,他老急。他就學了做食品,薄脆餅啊,勤行這一套。

我爺爺長得也比較好。我奶奶跟我爺爺他們屬於門當戶對,這樣給他們結了這個姻。後來我奶奶跟我爺爺就在北京。我奶奶家境特別好,可是就沒想到我爺爺脾氣特別不好,她給到這兒呢,也不是條件不好,就是受氣。過去的男人說,女人就像牆上的皮,揭了一層又一層。吹乎男人的一句話叫「好漢佔九妻」,女人沒人當事。我奶奶那個年代,外地的人、山東人都裹腳,但我奶奶是北京人,回民北京人好像比鄉下的人就正規得多,就不是封建得深,所以我奶奶沒裹過腳。但我爺爺是從山東來的,就覺得不裹腳的女人特別寒磣,他的感覺就是人沒到腳就到了,他就彆扭,他特別歧視我奶奶。他又會練武,他山東人又粗魯,他由那邊走過來他也挺野性的那種人,所以他就老打我奶奶。我奶奶要是跟娘家去訴說吧,娘家也富,就給點兒,別管怎麼著,湊合生活吧。要是打起來呢,她娘家有好幾個哥哥,又打不過我爺爺,因為他是練單刀的呀,練武術的人心到手到的,他手底下又狠。所以兩家經常打架,最後我奶奶也覺得沒意思,女人嘛。

我爺爺對我老奶奶也不好。這時候祖爺爺在北京去世了,就埋在三里河了,我老奶奶就覺得老家有一大片地,一直是交給她娘家弟弟給看著,她想回去到那兒,還要回她那塊土。她說要回老家,就問我奶奶,說你跟你男人還是跟我呀,我奶奶說我也跟你回老家得了,她愣跟著婆婆也不跟著男人,所以我老奶奶就帶著我奶奶回到了山東。

這時候我奶奶就有了一個大兒子,一個二兒子,一個大女兒,一個二女兒,我爺爺也老打他們。二兒子得了病,過去叫臊彎,就是男的小雞長東西了,死了。大女兒也是因為一檔子事不順心,得病也死了。就剩下一個大兒子和一個二女兒,就是我的姑姑,那時候才兩歲多。就等於我奶奶帶著我大爺和我姑姑,和我老奶奶一起就回山東了,他們4個一起生活。

我們家都讓我爺爺禍害了,破落了,他母親也受了罪了,我奶奶也受了罪了,就等於在老家待了20年,就靠颳風啊樹杈子掉了給人家賣柴,苦著呢。到第11年我老奶奶死了,我爺爺就由北京回了老家,他媽死了,他再不孝他也得回去,回去這一個月中我奶奶懷的我父親,所以我父親是(在)山東生的。然後我爺爺又回的北京,就沒帶我奶奶,我奶奶也願意在老家,一直帶著我大爺、我姑姑還有我爸爸在老家。

我奶奶有了我父親以後,苦到什麼程度啊,坐月子都沒吃的啊,就吃了一塊野苜蓿,喂牲口的苜蓿。生孩子沒有東西,就把我父親擱在肚子上,我父親一尿尿順著腰往下流。我父親長到8歲的時候,家裡真的不行了,我奶奶把我姑姑就窩兒給了山東(人)了,帶著我父親回了北京。等到我奶奶回到北京,我爺爺已經有了一個外家了。

定:她一走他又娶一個?

金:對,在這兒又有了一個媳婦。我老爺爺那個媳婦是續絃,等於死了一個又續了一個,我爺爺等於媳婦回老家了就跟沒那檔子事一樣,又找了一個,在婚姻上男人是挺霸道的,男人獨尊獨有,特別厲害。這樣我們家的男的兩代人都是倆媳婦。

定:回民的男人挺欺負女人的是吧?

金:欺負,欺負得厲害,他歧視女人,對女人可不好了。但是呢,他又有了一個,他不打人家,可能這個女人特別溫柔。再一個呢,那樣的女人也會侍候他。我爺爺可能是能夠給人一種安全感,他會武呀。那個女人也是回族。

我奶奶回來之後,我爺爺還想打我奶奶。但是我姨奶奶都特別厲害,我三姨奶奶就來跟我爺爺打架來,就說我姐姐從一開始受氣,就一直受到現在,一去山東20年,她看不見自己的親姐姐,所以特別恨他。我三姨奶奶有錢,她是開店的,在門頭村、三家店那邊都有買賣,她就拿上錢給廳上使上錢了,用現在話說就是行賄了。就說只要我爺爺金占元,他要敢打我姐姐,你們就給我捕他。我爺爺這才害怕了,才沒打我奶奶。過去清政府管派出所叫廳兒,逮人過去叫「小繩穿小辮兒」,滿清人不都梳辮子麼,小辮兒一拴上不就跑不了了麼,這樣就把人帶走了。

我奶奶恨我爺爺,恨到死的時候說,死也不能跟他埋在一起,就沒想到他一點好。一生攤了一個男人就這樣,受委屈受老大了。我這個爺爺真的不好,敗家呀。

定:他幹嗎?他抽大煙?

金:回民人不抽煙,不喝酒,但是他賭博,而且他禍害,他坐在牌桌上,一會兒就輸好多。他把所有的家產,我們家的宅子,最後都給禍害賣了。所以說什麼叫誤人子弟呀?家庭太好了就誤人子弟,不好好幹,你拿它太知重了都不是好事。

1950年吧,我爺爺就去世了,他才剛剛60歲。他四月十七死的,我六月初四生的,他屬虎,我也屬虎。我奶奶比我爺爺大兩歲,我奶奶是1960年死的,虛歲73歲,他倆整差了10年。我奶奶屬鼠,六月初三死的,我小弟弟也屬鼠,陽曆11月28(日)生的,頂走一老虎來一小虎,頂走一老鼠來一小鼠。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倆就死不對付。現在誰要一說兩口子打架,保證這兩個屬相就不對頭,尤其女的是屬鼠的,男的是屬虎的,保證打架。

人這一生啊真是,我對這些問題都解答不了。我爺爺是那麼個暴君,我奶奶就那麼好,在我心目中奶奶是最好的偶像。我奶奶這個能幹,這個乾淨。天天5點鐘就起來,把院子各地兒都掃乾淨了,用那汆兒坐水,等我們起來我奶奶喝完茶了,甭管多少孩子都給穿好了衣服。沒有多少傢俱但是老擦得那麼乾淨,客人來了使的手巾永遠是客人使的,飯碗辦事的就是辦事的,平常使的就是平常使的。搓板都是兩個,洗上身衣服使一搓板,下身衣服使一搓板。晚上吃米飯,中午就把米挑出來了泡上,你甭打算在飯裡吃個石頭,都簸了,所以她做的飯你就踏踏實實吃。那會兒燒煤球,連牆根都不帶有煤末子的。

定:那得多累這一天。

金:但是她就是這麼一個人。她哪怕院子裡頭孩子有一個扣子掉了,她都穿成一串,找哪個拿哪個,掉不了。我現在生活的習慣也像我奶奶,進門就洗手,煮手巾,到現在我也喜歡煮手巾,抹布老是乾淨的。我奶奶屬於過去比較有錢的家庭,條件比較好,受的傳統教育比較多。

定:她讀過書啊?

金:沒有,那會兒女人沒有讀過書,但是受過那種傳統的教育。你比如說串門,沒有過。就是我們東院那邊,住了那麼多年,我奶奶沒上人家院子去過。誰家的事兒她不會說,說話都是那些老譜,不會由嘴惹來什麼事,不會。我母親就不行,她喜歡聊,好串一個門兒,和我奶奶不一樣。

我奶奶特別疼我,我從8個月斷奶就跟著我奶奶。直到「文化大革命」我都沒跟母親一塊兒睡過。我對奶奶的感情比母親要深。

4.一代人的倒霉能牽動多少

(1)我大爺永遠沒回來

金:我奶奶給我爺爺生了5個孩子,只活了兩個。

我父親有一個哥哥,就是我奶奶的大兒子,我那個大爺,比我姑姑還大兩歲。我爺爺回山東老家去發送我那個老奶奶之後,把我姑姑和我奶奶留到那兒,那會兒還沒有我父親呢,就帶著他這個大兒子,就是我大爺回到北京。

我大爺跟我爺爺死不對付。我爺爺性格不好,他大兒子性格也不好,等於有遺傳基因,在我父親的印象中叫什麼逞干戈尚游父,注147兒子大的時候第一個要頂撞的就是他父親。我爺爺在北京不是又找了一個老伴嗎?她有一個女兒,特別漂亮,我爺爺特喜歡她,就惦記把她給我大爺。我大爺說就因為她們我媽才受氣,我能要她嗎,就不要她,就因為這個爺兒倆老搗亂。後來我爺爺渾到什麼程度?把一個大家給弄沒了,外邊沒有生意了,就只能賣薄脆餅,賣蒸餅,蒸的東西,就指著這個維持生活,他做得了讓我大爺去賣。我爺爺他不是好賭麼,我大爺也沾染了好賭。有一天他出去,在八里莊跟人賭博,連挑兒都輸給人家了,就回來了。我爺爺也窮啊,沒有飯吃了,他就急了,就拿麻繩擰著沾著水打他兒子,打得特別狠,打得有多狠呢,咱們就不知道了,反正當時一宿就起了兩個痄腮,兩個脖子都起來了。我爺爺把我大爺給打了,我大爺第二天起來就不想活了,拿著一把刀,說爹,回民管父親叫爹,現在叫爸爸了,說:「爹,你宰我還是我宰你?」我爺爺也怕他兒子真的要死,說:「你把刀給我我宰你。」把刀就給藏起來了,這時候我大爺就離家出走了。由西苑,跟著一個軍閥叫什麼走的,十五六(歲)吧。

定:走了就沒回來?

金:到今天也沒回來,永遠沒回來。我奶奶這兒子就這麼沒的。他小名叫弦兒,大名叫金弘瑞。我奶奶回來以後打擊特別大,就跟瘋了似的,夜裡就找,「我那弦兒,弦兒呀」,所以她恨哪,至死都恨哪。我大爺走的時候我奶奶在老家已經生了我爸爸了,有個六七歲,但是他從來沒見過他哥哥,等於他哥哥在北京他在山東啊。

(2)奶奶的遭遇帶動姑姑的遭遇

金:我姑姑整比我爸大一輪,他倆都屬牛的。我姑姑跟我這大爺差兩歲。我姑姑一歲多兩歲,我奶奶不就帶著她回山東了嘛。我奶奶就因為我爺爺看不上她的腳,說人沒到腳就到了,受了一輩子這個氣,她覺得她這一生就因為這腳挨打挨多了,她就給我姑姑裹腳。我姑姑說就為裹這個腳,肉腳,夾竹批子,綁啊,挨打挨多了。可給我姑姑裹完腳又解放了,又不興裹腳了,姑姑又放了一個改造的腳。

我奶奶這一生找了一個男人,長得一表人才,家境也不錯,就是脾氣大,經常打她,所以我奶奶說找男人只要不挨打就是福,她就做了一件錯事,把我姑姑給了一個傻子。那個人家是先生,家境好,特有錢,他沒有兒子,抱了一個兒子,有點傻,但不會打她女兒。可是我姑姑給了這個傻子,這個傻呀就把我姑姑氣得沒辦法,最後我姑姑生我這個表哥以後,這個男的不知道得了什麼病,他就死了。他們感情也不和,一傻子她也沒太重視他。這就是說呢,來來往往的人哪,脫不下來舊的傳統觀念。人家都說矯枉必過正,我老說一過就過那頭兒去了。

可我姑姑也生了好幾個孩子。後來男人也死了,她的女兒也長大了,她的女兒比我媽大,今年得七十多了。我姑姑覺得家裡男人也沒了,這麼多怎麼辦呢,就把我姐姐給了一個扛長活的。我這個姐姐有點生馬坯子那個勁兒,她不肯甘心給了這麼一個扛長活的,最後離家出走奔了東北了,到今天我跟我姐姐沒來往。我奶奶的遭遇帶動的我姑姑的遭遇,你說這一代人的倒霉能牽動多少!

這是1949年,1950年就解放了,我姑姑就劃了地主成分。她也害怕呀,她就老跑北京來。我父親對他姐姐感情好,因為他從小生的時候不是沒有穿的麼,都是我姑姑把他揣到懷裡把他揣大的。打我姑父沒了以後,我父親就跟我媽媽說,每月要給我姐姐15塊錢,說我不要你也得要我姐姐。我姑姑來回在我們家,等於給我們家幹活麼,在我們家的時候就1960年了,「糧食過關」注148了,我奶奶這時候病得挺厲害,得的是胃癌。女兒沒了男人在娘家住,我奶奶著急呀,她就勸我姑姑說,我死了你就走吧,別在人家家待著了。

那時候我哥哥(姑姑的兒子)比我大一歲,我姑姑就帶著他出去撿東西,撿什麼呢?道邊上啊,人家刨完白薯他再刨刨。剝完老玉米他去再撿點。那天呢他就拔了人家點兒綠豆,那綠豆不是長得像筒兒似的,他覺得是野綠豆,他叫胡綠豆。結果人家找到我們家了,我姑姑不承認,說不是,說我們拔的是野綠豆。其實人都是餓的,當時形容呢,「大秋二秋,連撿帶偷」,肯定是有這個行為,但是她自己不承認,這事人家就過去了。但是我爸爸那時候是地片經理啊,人家就通過組織找到我爸爸,說你們家人怎麼怎麼著。我爸爸的性格呢,他對工作特執著,他認真,我在外頭帶頭吃菜糰子,你上外頭偷,這不丟我的臉麼!剛解放時候人特別簡單,就跟我姑姑吵起來了。我姑姑比他大十二啊,說你聽人家的幹嗎不聽我的呢?我爸爸可能打了我姑姑了,當時也就30多歲嘛。我姑姑哭了一條街呀,拿著這把綠豆嚷嚷,就說我們揪了一把胡綠豆,我娘家兄弟打了我兩個嘴巴,可街嚷嚷。當時她自己窩囊啊,就著這個我奶奶也死了,就分家了。我姑姑拿定主意了再邁一步,嫁人。

我姑姑是1960年的11月28日走的。我奶奶剛死,我姑姑就嫁人了,那時候她47歲。嫁到哪兒去了?嫁到西貫市去了,等於嫁到她姑姥姥那個村去了。

定:您姑姑嫁給貫市什麼人?

金:嫁了一個宣化做陶瓷的,實際是我二姨奶奶的婆家侄兒,也姓康。我父親在封建的條件下就特別恨我姑姑嫁人,他覺得姐姐應當在家從弟弟,說為了你在這兒,我吃了那麼多年苦,十幾年啊,你還是嫁人了。說咱姑姥姥是那麼有錢的家,你又嫁到那兒,你整個給丟臉呢,那李家誰都知道啊。他接受不了那個,他就不跟她走(即「來往」)了。我記得特清楚,我媽剛生完孩子,我小弟弟是這天夜裡兩點出生的。當時我兩個姨奶奶來這兒給我姑姑說情,我拿著戶口本跟我姑姑去遷戶口,斜著走過一塊谷地才能到派出所呢,我說姑姑你給我5毛錢吧,那會兒我10歲,我小時候挺皮的嘛,就知道跟她要錢花了。我覺得我姑姑挺有錢的,穿一新大衣穿一制服棉褲麼,改造腳。那年一人發11尺布票。我們家布票還都找不著了。我姑姑說我不給你錢,你爸爸都不認我了,我說你給我吧,趕明兒我長大了我去認你。她就給了我5毛錢。

我父親嘴裡那麼橫,其實他也特別想他姐姐,他不肯說。有時我媽我妹妹說我姑姑一句不好,他說你們不能說,我跟她就是我跟她,我這姐姐比你們這樣當姐姐的要強得多。我姑姑也知道,她特別疼她弟弟。「文化大革命」我結婚以後,生了我女兒,我就到西貫市找她去了,當時沒有錢,就打了一個點心匣子去。那會兒她正在地裡幹活,就哭了。她改造腳嘛,就披散著頭,往前奔著走,跟所有道上的人說,我娘家侄女,北京的娘家侄女來認我了。其實貫市多近呢。這樣我把他們拉合了。因為當時我想,我奶奶只留下我爸爸和我姑姑他們倆,倆人僵到這兒了只有我去磨合這個事。所以我在我們家很多事情上,都起了很好的作用。

我對我姑姑的印象好在哪兒呢?我姑姑聰明,能看明白家裡好多的事情,而且對她所經歷的都沒有忘,我們家的好多事情是她告訴我的。我父親站在一個男人的角度,他老想掩著上一代人的錯誤,不喜歡讓我們知道上一輩人的如何如何,他要弘揚家裡的好,不好的事不讓說,他總覺得這些事應該到他那兒就斷了,不想讓下輩的人知道。我姑姑不是,她比他大12歲,她知道得多呀,把所有事情都跟我們講。所以我父親一聽我姑姑說這個他就生氣。但是我姑姑不怕他,在我爺爺的問題上,和我奶奶的問題上,我姑姑敢跟我爸爸鬥爭。我爺爺死後我爸爸給我姑姑去信,我姑姑由山東來的時候我爺爺已經埋了7天了,我爸爸帶我姑姑去給我爺爺上墳,我父親覺得我姑姑到墳地可能會哭,但是我姑姑到我爺爺墳地上就數落我爺爺那些不好,我爸爸聽著生氣,說回家吧回家吧。我爸爸打我姑姑,我姑姑就跟他玩兒命,要是一般的姐姐就怕弟弟,不敢。

我姑姑對我奶奶的印象是:我的媽天下都找不到,我媽的委屈天下都沒有。我奶奶病的時候我姑姑侍候了7個月,她說媽呀我什麼能耐都沒有,但是我能侍候你。其實過去那會兒我姑姑也跟我奶奶吵架,因為我奶奶向著我爸爸。她後來老了,她說媽的體格比我棒啊,怎麼能70多歲就死了呢,那是為我憂慮,是生讓我給累死的。我奶奶也是為兒女憂慮,說人家那姑奶奶回來看看媽,給媽帶份吃的喝的,走了。我這閨女男人沒了,回來一頭紮到娘家,我這一撒手你就餓死了,你底下有弟弟,有兄弟媳婦,你看人臉子,媽也跟著為難。所以我姑姑說我奶奶是讓她累死的。一代人一代人的都是,人非得到了這個年齡段,上邊的事你才能知道,才能理解。

5.父親的三個不幸

(1)從小的不幸是他父親把家敗了

金:到我父親這兒的時候,就特別知道治家過家了,我爺爺什麼都沒給他留下,就留下一個破房子還是租的,他知道他爸爸的敗晦,他就特別能幹。他知道他父親不顧家,他就老想孝順他媽媽。他上一輩特別不光彩,他這一輩就特別努力地讓人承認他。所以他就特別願意給人家幹一些事情,按迷信說法,他上一輩欠人家的,他就是還賬來的。這種感覺。

我父親叫金弘宇。他從小的不幸是他父親把家敗了,他一點兒好都沒得。在老家的時候,人家要飯的要來給他點兒吃,他說我這也是乞食於漂母啊。注1498歲由山東來到北京,來了以後我爺爺開始不接納他,後來才接受他這個兒子。他在北京念了3年私塾,11歲就開始自己托著盤子賣三角,炸的三角,幾分錢一個,老頭做了他去賣去。沒有鞋穿,穿著我奶奶的鞋,把後跟縫了一大塊。他曾經講過,那天他特走運,撿了一塊錢,那會兒的一塊錢。國民黨有警察啊,撿了錢不就被他搶去了嗎,他從小挺機靈的,他就踩著這錢一直不動彈,趁警察轉身時他蹲下,把錢掖到鞋旮旯兒裡拿回來了,他說那是第一次撿錢。沒有錢真是挨餓啊。

後來他就到我表哥家,就是我二姨奶奶的兒子家學徒,學干鮮果。就是挑水啊,什麼都得干,在人家學徒學了3年。最後在17歲自己擺了一個攤兒。我父親從小就會做生意。飛機場人家大兵一天發一盒老金煙,有的人不抽,就想把它變成錢,比如說買這盒煙值5塊,但要賣才賣3塊錢,像我爸爸這種人就去收,收完了再去賣給他們軍官還是5塊,就掙這差價。我父親為什麼那麼能治理啊,因為他受過那個苦。

我父親學的就是山貨,干鮮果,要不我怎麼知道果子怎麼存呢。那會兒他就給我講過果子怎麼放啊,西瓜怎麼倒啊。那時候中關村有一個土特產商店,有一次著火了,我說那兒著火了,我父親說果子怎麼能著火呢,他說果子與果子之間碼起來擱到地窖裡,不管擱到什麼地方都不應該使火呀,你要用火暖這個東西,比方說橙子橘子它就苦了,蘋果它由裡頭就爛了,所以是使稻草啊,(把水果)碼好了之後,在筐與筐之間擱稻草,稻草能往外出來氣,但是它還取暖,不是一下就冷了就熱了。他拉一車西瓜來,聽聲兒就能聽好,把生的倒到底下去,熟的倒到上頭來,然後晚上再挑一過兒,使草繩編那麼大底托啊,支著這西瓜,第二天賣。他學的是這行。我爺爺學的是勤行,蒸啊烙啊廚子這一套。我老爺爺是商人,就跟現在人似的,房地產掙錢我做房地產去了,辦公司掙錢我辦公司去了。那會兒他就能從東北倒皮子,他挺有能耐的。我父親就說上一輩太能幹了,下一輩什麼也不幹了,就是這結果。所以我也說要幹得差不多了就不要干了。

我父親就主要靠做生意,養著我爺爺奶奶。我小時候,五六歲的時候,我覺得我們家特有錢。我們家有門臉兒啊,護窗板一卸,那大笸籮擺著,後邊有櫃,還有一個小冰箱呢,過去那種錫的冰箱。門口還有石頭,石頭上插上竿子,支一大棚賣西瓜,潑上水,那一嗓子豁亮出來連東門都聽得見。改革開放,農村人來這兒賣西瓜賣菜,蹬著三輪,蹬著那筐馱貨,我才感覺到我父親不容易,才真正知道我們家不是有錢,我爸爸就是一個開小買賣的。等到他老年的時候我問過他,當時咱們家開買賣的時候您到哪兒去躉貨?他說了兩個地兒,我才覺得他特別不容易,一個取貨的地兒是山裡頭,順義懷柔平谷,跟著馮家大伯啊,還有一個咱們街上的誰,都是搭伴去取貨;還有一個地兒就是黑塔,包括饅村,門頭溝,也是山裡頭,上這些地兒去弄山貨。自行車的後架子弄這麼寬,一邊挎一筐子,上邊橫一麻袋,所有我們家賣的東西都是這麼躉回來的。我才知道他挺艱辛的。到這兒的買賣呢,就是我媽和我奶奶看著,這一季兒賣杏兒啊,有什麼賣什麼,就是這樣越滾越大,以後他就特別成氣候,現在搬遷拆的這200平(方)米的房子是他自己置的。

(2)第二個不幸是生不逢時

金:我父親到北京以後不算有家底的,只是能餬口,他再起來的時候是(一九)四幾年,使的一塊地還是租人家的地,等到把他爸爸的破落收拾起來,過得好了一點兒,那就到1956年公私合營了。(一九)五幾年的時候他就有錢翻蓋房子,蓋了房子就開始1957年「反右」。

我父親對什麼東西可能是特別執著,他看問題比較快,人家沒看明白他看明白了,但是人家接受不了他那個態度,他急躁。他不認識社會。他看的第一本書是怎麼寫的,他就認為那第一本書是對的。1956年公私合營是大勢所趨,必須公私合營。那年公私合營的沒有大資本家,都是小商小販,小手工業者,1958年「大躍進」,資本家才敲鑼打鼓地願意去公私合營。1956年公私合營時,我父親是地片經理,可著藍靛廠一直到黑塔,這一片所有開會呀,領導這些人都歸他管。他沒學過會計,但是他能理賬。可是他性格比較抗上,他聰明,他看那頭兒是傻子,可是人家有權他沒有權啊,這就要命了。你平常不是挺橫的嗎,這右派指標來了,得,讓他去吧,報到市裡去了。人家一看說小商小販沒有文化怎麼能成右派呢,就沒打成右派,要不政治帽子就給戴上了。注150可是地片經理就給抹了。

1958年正好生我大弟弟的時候,我父親給送到西山改造去了,那叫下放。估計你能回憶起來,那會兒的氣候沒有現在這麼暖和,到西山冷到什麼程度,就是貼的餅子蒸的窩頭,送到工地現場的時候就都凍成冰碴兒了。

我父親一改造,我奶奶憂慮得老吃不下飯去。那天晚上突然間,一拿起那拔火罐,就說我兒該回來了。結果那天晚上,我爸爸果然就拍門環,我爸爸那麼個大老爺兒們,什麼時候喊我奶奶都是:「媽,媽」,叫得特別的親。我奶奶由北屋出來開街門都差點摔著,就說哎呀我兒回來了,她就這一個希望嘛。母親跟兒子確實是連著心的。

我姑姑男人死了以後也在我們家,我父親是因為他姐姐和他外甥沒有戶口,所以把姐姐擱到跟前,他自己帶頭吃那麻兒菜蒸的饅頭,摻了多少菜啊,拿鏟子都盛不起來。我母親有怨言,說都因為你姐姐我們都吃菜,要不我們還能吃點淨面。可是我父親沒辦法,糧食過關哪。我奶奶那時候就已經不行了,她長期心裡頭不愉快,我父親1958年的這點事和我姑姑走不了長期在娘家,這兩檔事導致她得了胃癌了,胃嘴疼。我奶奶病了7個月,不知道外頭是怎麼回事,她不懂叫糧食過關了。她躺在那床上,姑奶奶來看我奶奶,我奶奶覺得家裡吃這麼不好,沒面子,她指著我爸爸說,「她大娘兒,」我們回民不是管姑姑叫娘兒麼,「您瞧我們吃的這個,這都是什麼呀,跟養豬的似的」——她嫌寒磣。這是我記得最清楚的,那陣兒我10歲。這是我父親解放以後第一個不得已。

原來我們家開的買賣是干鮮果,賣果子,賣點心,賣煙卷兒,公私合營以後就實行一種管理,就是沒有人管就沒有吃的和喝的了,我父親對這個大鍋飯哪,從他來說特別反感,他覺得公家開買賣都是混,那會兒他就說是混。他覺得買賣應該由私人經營最好。後來劉少奇不是有個「三自一包」注151嗎,就可以私人經營了,他的腦子特別快,他就要求私人經營,回來自己幹,他把我母親的工作也給打飛了,叫我媽辭職了,當時公私合營我媽也是售貨員呀。等於把房子也帶著要回來,要不房子也歸公家了。這樣我們家前邊的買賣是勾連搭的6間房,他自己開了一個小酒鋪。他特別會經營,不管誰來幫忙,他的制度相當嚴,買賣不許漏櫃。

定:什麼叫漏櫃?

金:就是一個月給你多少錢,你得擱那邊兒去,這邊東西誰也不許動,你想從這邊拿20塊錢買東西去,不行。他進了多少貨都盤點得特別好。那年我剛上五年級,家裡頭養好多羊,他想著200多塊錢買一隻羊,每月要擠10塊錢的奶錢,要是一個羊出3磅奶,就是30塊錢,一年這羊的本兒回來了,還能再下羔子。他還試過養兔子,養的獺兔,白兔,安哥拉兔,他養兔子的時候他也琢磨兔子。他研究。但是這些都沒有對了政策,沒發起家來。後來他覺得什麼都要票啊,要證啊,沒有的干了,最後就又回到商店去了,在基層店做部門經理,但他覺得他和那些人不是一個檔次的。要不我現在老說,你想得再好的事,這社會不會按你的意願去走。回民有句話,就是順著大個滴溜兒走,就是說什麼事情過來了,就應當跟著什麼潮流走。這是我父親又一個不得志。

我父親好容易過好了日子,「文化大革命」又給沖了。「文化大革命」一來,我父親就知道是災難來了,我們家幾代人在這兒,這一街上的人都知道,而且我父親的脾氣不太好,當過地片經理,家裡「文化大革命」之前又租點房子,住到這兒的房客也知道我們家有點底兒,我們家有條案有櫥櫃有糧食櫃有冰箱,有帽鏡,有帽盒,有撣子瓶,小賬桌上頭有盆景,過去的盆景是玻璃的您記得嗎,帶一罩子,還有兩個德國匣子,高的,現在叫收音機。街坊一看我們家就跟老古玩店似的,就覺得我們家了不得,你想想那會兒的條件,其實沒什麼值錢的。我們家一共就有3塊現大洋,那是我媽結婚的時候姑奶奶給的壓腰的錢,注152帶過來,我們沒有錢。

「文化大革命」來了,先是掃「四舊」,就抄我們家。過去我們家有很多書,是由我老爺爺傳下來的。有兩個坐櫃裝的都是書,書外頭是藍布套,邊上是象牙骨的別子,打開就是一本本豎排版的。一個《儒林外史》,一個叫《十粒金丹》還是什麼,還有《三國》《小五義》《女子白話尺牘》,還有《東周列國志》。還有4本,是新疆的還是哪兒的少數民族的醫書,這本書是「文化大革命」我給燒了。我為什麼知道這麼些名呢?我沒有能力讀這些書,我不認得那正楷字啊,都是我父親給我講過,說有三國,有演義,一叫演義的時候就有點胡說了,這我都記得呢,我從小就知道「煮豆燃豆萁」,這都是我父親看完了教我的。這街上人啊老找我爸借書,我爸不願意借,借了就怕丟,來回轉悠來回轉悠丟了好多書。「文化大革命」這些書就全燒了,人家讓燒的他也沒辦法啊,當時沒有第二家親戚能藏這東西,也不敢哪,哪兒敢轉移這東西。

我父親特別愛看書。當時在家裡頭男的也沒什麼可幹的,再一個他又脾氣大,沒人惹他,過去也沒有電視,就是匣子(即收音機,當時人稱「話匣子」),他有的愛聽,有的就不愛聽。他就看書,一晚上就是看書。當時他給我講了很多故事,講當時那個社會,比如楊三姐告狀,他說這你就不懂了,七品是縣官,五品是巡撫注153,他訪問民情,看到有這麼一件事,他就報上去了,這是五品巡撫的能耐,不是楊三姐的能耐,她一個女人有什麼能耐?一個女人能衝破天?殺十個八個都衝不破天。他為什麼能給我講呢,就是看書。那書燒了可把我爸爸氣苦了,哭了好幾次,說真正的東西都給燒了,說我那點書啊,都是原版的呀,說那是你爺爺和你祖爺爺給我留下的,精神的東西,我沒有別的了。我爺爺也是挨餓看書,他字寫得特好,一條街上都知道,人家誰家打架給人寫字據,就得找他。他就是懶,不幹活。

我父親老看《大公報》,那會兒糊棚,哪兒有錢去買大白紙糊啊,就是看完的報紙,大公報,躺那兒一看就是《大公報》,所以對《大公報》這麼印象深呢。貨幣貶值了,他說是好事啊,他說哪國都願意自己的貨幣貶值,美元它願意貶值,它貶不下來。他給我講過,你為什麼能置這麼多錢,你得有那麼多東西才能置這麼多錢,你有一萬塊錢的東西,才能印一萬塊錢。貶值怎麼好呢?他說我給你舉一個例子,咱們三人都賣杏兒,他賣8毛,他賣7毛,我賣6毛,我這杏兒便宜,大家都買我的,他們兩個的賣不出去。我賣完了我使這錢又買一回杏兒,我坐這兒還賣6毛,但是我這錢循環了兩個圈兒,我掙著錢了,他們倆沒掙著錢。人民幣貶值,害不著你們事啊,國家合適。咱們東西便宜,到國外人家要咱們東西啊,到那兒賣兩個來回,美國那東西值錢,那大夥兒不敢買,老跟那兒擺著呀,你懂得貶值了嗎?我就認識不到是好事啊,我由那兒才知道。所以說我父親是商人。

定:您父親還真有腦子啊。

金:噢,他經商可有腦子了。他有時跟我談誰家的時候,他能告訴我這人為什麼不成,他琢磨。他對鄧小平特別擁護,他說你們能致富就靠「鄧大人」,他說這個政策非常厲害,他對政策的接受能力特別快。我父親一生就是懷才不遇。

定:應該說是生不逢時。

金:對。我父親也特別正義,為一件事他肯去打官司,他覺得你不對我就敢於說你不對,他為別人家得罪過人。比方說我們家到藍靛廠的時候,就像馮家,白德茂家,魏家,他們都是後由山東來的,來了以後有些事,像誰誰當初在藍靛廠這兒待過一段,後來又走了,等回來別人把他房子佔了不給了,我父親都為他們打過官司。再比如馮家我大伯二伯三伯他們三個分家的時候,當時的證人就是我父親,我三伯比較不講理,要把著這個老宅子,對老太太也不孝順。我父親說你要是說錢不夠我幫你,咱們再買一處宅子去都可以,但是這個宅子必須得分。他就能給人家做這事。

定:馮家是你們家親戚?

金:就是都是回民,就是發小兒(北京俗語將從小一起長大的人稱為「發小兒」),甚至就是不錯。但是我們就跟親戚一樣。

(3)第三個不幸是家庭不和

金:我父親他們這幾代人都認為沒有娶到一個順心的媳婦,三代人一個幸福的都沒有。我父親可慘了這一生,最後他也特別慘。他跟誰都說不通,他自己有很多道理,跟一堆糊塗人說不出去呀。你比如他跟我母親,他窮啊,來到北京娶的媳婦就是童養媳,所以我說這是他的第三不幸。

我母親和我父親沒有交流的感情,倆人這個不和呀,我是在我父母的打架中成長起來的,把我鍛煉得對打架也不恐懼了。我年輕的時候總想,我爸爸媽媽怎麼總打架呀,人家爸爸媽媽怎麼不打架呀。我曾經跟我母親說:「你對我父親好一點,等我父親沒了的時候我會加倍地孝敬您。」但是我母親不原諒我父親,他打她呀。我父親就覺得以他的聰明和他的心眼,如果遇到一個好女人,聰明的女人,不管是事業和什麼上都要……當時我不理解,我不懂什麼愛與不愛,不懂。後來我結婚以後,找了一個男人的時候,我才知道要是不喜歡的時候這感覺可真是……等我悟明白這個事的時候,他們已經都不行了。所以我的女兒找對象我就說,不管你找回民漢民,你只要不找土匪,不管有能耐沒能耐,只要你們倆能合得來。

定:是不是因為解放後您家的日子不太好,所以您沒讀書啊?

金:有兩個原因,一個是那時候正好我媽生我小弟弟,生了我小弟弟以後產後大出血,我姑姑嫁人了沒有人在家,我爸也忙我媽也忙,家裡頭老被人偷,老母雞養得挺好的就讓賊偷走了,我們幾個孩子害怕呀,蓋被子把腦袋蓋上身子全沒蓋上就睡覺。我父親就覺得這時候家應該弄好了。再一個是我父親重男輕女。回民有一句話,說你好死也是塊地,就是好死扒沙地,賴死是兒。他覺得一個女孩子認得自個兒名不就得了麼,他不喜歡供給女孩子,我家上頭幾個都是女孩,姐兒五個,死了兩個,我是老大,底下兩個弟弟,他還是想著他的小子。我媽產後出血,家裡沒人做飯,他就讓我退學了。他第一天跟我說呀,特別簡單,別上學了,誰做飯呀。我偷著拿上書包走了,那會兒上學就是一個布書包,走了。第二天他就把我的書給撕了。我父親特別暴躁,我那時學習也不是那麼好,家裡又是孩子又是什麼,我陷於家庭事務裡,我接受能力又那麼早,根本不是像人家能夠踏踏實實學習的人。不上就不上了,也挺好,我就不上了,我就做挑花了。實際我12歲就走向社會了。

在我父親晚年的時候,我曾經跟他談過,包括我父親跟我母親的關係,對孩子的教育。我說您說咱們家,您聰明,您沒把家治好,您聰明,您沒把孩子教育好,您沒供我上學,我這一生最不愉快的就是您不讓我上學,我多能幹我沒有資本。我就埋怨我父親,我說您生了倆兒子也都沒能耐,有點能耐還都讓姑奶奶帶走了,還帶到人家家去了,我們家就是我小妹妹跟我比較能幹嘛。我覺得我這番話對我父親有所傷害。我父親當時呢,就說:「嗨,孩子,誰不願意誰漂亮,誰不願意誰有錢,誰不願意誰的兒女好啊?這都是不——願——意啊!我治不好家,毛主席也治不好家,家不好治呀,孩子。」這是他自己長期坐那兒悟的,哎,完美沒有。

我父親其實沒有給我留下什麼,他脾氣不好,他要求兒女有時要求得過激,所以我挨了很多打。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們回民興立一個碑,當時我們幾個人坐那兒,我弟弟說怎麼寫這碑呢,人家一般都寫慈父,我說不,就寫父親,他不是慈父,這是我由心裡給他的評價。我也知道他一生不容易,在這個社會上不容易,他沒有哥兒兄弟,在這個社會上沒有人幫他,自己能撐這麼一大家子還養著姐姐和外甥,甚至我媽娘家還要贅他一部分,不容易。但是他那脾氣挫傷了孩子很多。我老想憑我父親的聰明,他要能夠好好地給我們個溫馨的家,我應當比現在要好,這是我想像的。

(4)父親講的做人標準

金:我父親跟我講過男人的標準,女人的標準。他說做買賣,信譽很重要。做買賣剛開始,都要給人錢,我買您100斤花生米,我得給您100斤花生米的錢,我拿您5條煙,我得給您5條煙的錢。以後做生意做大了,人家乘著三輪給您送煙來了,年底才結賬,但是人家年底來了你必須給人錢,答應什麼時候就得什麼時候,這就叫人品。他說坑蒙拐騙雖然不好,但是不能偷東西,這非常重要。坑蒙拐騙,有時候是為了生存,一時折不開了,可能出現這些問題,但是不能偷。一偷人家的就麻煩了,男人一旦偷東西永不能改。坑蒙拐騙不能偷,吃喝嫖賭不能抽,抽就敗家了。說我跟您借錢,我還不起,這不寒磣,當初我打算得好,我沒掙來,但是我一輩子我知道我欠你的。

定:那女人的標準呢?

金:那會兒像這方面的話他很少跟我說,就說女人嘴不能饞,女人嘴饞就上當。還有一個是作風非常重要,女人要一輩子橫,就是得氣兒正,女人的作風是一輩子。我管女兒還是這樣,就是差一天結婚你也不能住到人家家去,這是規矩。我跟她們講,男人可不都是好人,男人就跟動物裡那公的一樣,他佔了你便宜可能會跟別人說你不是好東西,犧牲的是你,這跟孩子從小就告訴。還有一個就是女人要溫順,聰明的女人會攏著男人。傻女人就老挨男人的打。

我們家裡我父親老講,凡是跟人吵架的女人都不是聰明的女人,跟人家吵架叫兩敗俱傷。只要跟人打架,這都是潑婦。你跟人吵架,你贏了,你落一厲害,人家都不惹你,遠離著你,你就孤了,沒人跟你說知心話。你跟人吵架不佔理,讓人給寒磣了,別人更瞧不起你,說你找事,生事,讓人罵一頓,老實了。我從小受這個教育。我父親說誰有能耐誰沒能耐啊,說他多厲害,我跟他沒吵起來過,說他多不講理,我沒招惹過他,這才是我的能耐。瞧人家馮三奶奶,這麼多大姑子小姑子,你說不上人家不好,這叫六面方圓。這樣的人才能叫有能耐。所以我不會跟人吵架,跟人吵架的是下層人,我住的街坊到什麼時候都跟親戚似的,沒有吵架的,賓服著,都能待好。話到舌邊留半句,犯不上。

我父親去世6年了,他是心梗。要活著今年應當是七十九。一直到現在我有了什麼事,還想著去問問我爸爸吧,我忘了他死了。

定:您父親還是給您留下很多精神遺產。

金:人生啊,來回來去地想,我跟你聊的時候也是自個兒想,我想起我們倆交流的那些東西,在他一生坎坎坷坷走的時候,在他後來跟我溝通的時候,這使他死後我經常地想,他一生的功過不是我來指責的,我沒有這權利,信咱們這教的,為主的怎麼安置是他的事。

6.兩代山東人娶了兩代北京人

金:我們家兩代人,我爺爺是山東出生的,我父親也是山東出生的,但是娶的都是北京的媳婦。我們家是兩代山東人娶了兩代北京人。

我姨奶奶都給了西城的,所以就給我父親說了我媽,我母親是西城的,西四牌樓的人。她們家是幹嗎的?是合雞鴨的。

定:合雞鴨是什麼意思?

金:就是上農村推一個籠子,擱到自行車後頭,有賣雞的嗎?買雞,買雞蛋。誰家的老母雞想換點錢,或者小公雞兒就賣了,下蛋的雞留著下蛋換鹽吃。到鄉下去收這個,再賣給有錢人宰殺著吃。就是收購,叫合,這雞等於是合來的,這兒要點那兒要點才合成一個雞鴨成群呢,是吧。

我母親從小也沒父母。聽著說我姥姥長得挺好的,家裡就一個弟弟,她家過去是做外活的,北京人有給人做手工的,比方說鞝鞋,或者做花呀,人家有錢人家做大襟上的花了,做邊了,那些。

定:具體怎麼做您知道嗎?

金:不太清楚。好像就像蘇繡似的,做皇宮裡頭的衣服。就聽說我姥姥外活做得特好,一家子就是我老祖和她那個弟弟呀,都仗著她做外活,靠那活著。

定:也是回民?

金:也是回民。我們家裡都是回民。

定:回民也講究做這些針線?

金:對。她父親也是好賭。就是因為男人好賭吧,她母親老生氣,又說不出來。結果呢,生了4個孩子,生第5個孩子時血迷,就死了。我這個姥爺呢,他在外頭合雞鴨,北京那會兒幾點就關城門了,日本時期嘛。他們住在西四牌樓,算是城裡,得由阜成門這兒過,他要趕回家呀,他家有孩子,他得惦記,他就闖城門來著,闖城門日本人不管那個就給他逮起來了,家裡頭就沒人管了。就只有我媽媽的姥姥管他們。

定:逮起來後來呢?

金:一直就死到監獄了。後來就要給我母親找個吃飯的地兒。所以我母親13歲就到我們家了,做童養媳,等於先在這兒養著,養大了再結婚。

定:您家怎麼會給您父親娶一個童養媳啊?

金:我父親沒有錢啊,那不是他窮她也窮。我母親也屬於沒有父母,有父母誰捨得給孩子做童養媳啊。他倆差6歲。

定:她到你們家來受氣嗎?

金:受啊,怎不受啊。我奶奶不受婆婆的,她受男人的,她跟她婆婆好。等我奶奶當了婆婆以後呢,我媽是童養媳她沒受過教養,我奶奶看不上她,嫌她邋遢,嫌她髒。我奶奶的針線活兒好著呢,我媽針線活兒沒人教給過,看我媽的活兒她就生氣。她(指金的奶奶)也忤她(指金的媽),但她不像人家那種婆婆打她。我的理解,咱們現在認為是婆婆虐待,認為婆媳不和、婆婆管兒媳婦是不對,過去不是。過去有一句話,叫苦使三年善使一輩子,進門這三年得把這媳婦排練出來,這屋子怎麼歸置,飯怎麼做,誰怎麼待承,她都給你律令出來,然後她坐到那炕上,到她動彈不了了你也怕她。她是這麼受過來的,到她有兒媳婦她還這麼管,過去人她不會悟事。聰明的婆婆是用頭腦控制,坐到那兒賓服著,讓你佩服我這個婆婆。沒有頭腦的就去硬套,就跟咱們現在這教材似的。

我母親雖然是城裡的人,但家境就屬於現在那種賣雞賣鴨的人,底子不好。而且她又沒受過父愛和母愛,沒受到好的教養,她的腦子一直是受別人牽動的,所以她比較糊塗。我父親對她也不好。我父親長得比較漂亮,我母親不行,屬於那種挨餓沒長起來。他們為什麼夫妻不和?因為他說的話她聽不懂啊,沒法交流,過去的夫妻就是這樣。我媽對我們這一代孩子也沒有太好的教育,她不說給孩子想想將來幹什麼去,她不懂。所以我們這一代孩子也沒有出息。

到現在為止我檔案裡就填的是小學,因為我喜歡坦誠,其實我當時填一個高中誰也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是吧,但是我不喜歡這樣做,我就是小學的能耐。

定:您上挑花社的時候有沒有跟您那麼大的女孩子?

金:淨是,好多呀,你像小平子,小米子,小八子,我們都是一起長起來的啊,都是不唸書的。

定:咱們也算差不多大,我都想像不到那時候北京還有小孩不唸書。

金:我說我年青時代過得特別好,什麼好呢?父母的簡單,導致我也特別簡單。我結婚時才18歲,「文化大革命」受衝擊,挑花不讓做了,我母親覺得我長得不難看,個兒也挺好的,萬一遇到一個壞人,出了事,咱丟不起這人,結婚吧。我14歲就這麼高,就沒再長過個兒。我父親也覺得這道上太黑,他說你要出了事怎麼辦,那我就沒法在藍靛廠混了,誰家姑娘要有點污點怎麼辦,這是傳統。這就給我介紹了我現在這個男人。他們也是回民,原來是豐潤縣的人,他母親是天津人,公公婆婆倆是姨表親。他們也不是什麼有基礎的家庭,從甘肅遷移民回來的,由藍靛廠走的,到了那兒國家管兩年不管了,他們又都逃回來,最後又回藍靛廠了。他一工人,瓦匠,後來就是建工局的。我們家就覺得給找一個是回民,有吃飯的地兒就得了。跟他結婚以後也沒有什麼,結婚就懷孕,所以我大女兒今年三十三,小女兒今年都二十九了。你們就是插隊了,受了一定的委屈。我跟你們享受的不一樣,我像貓叼耗子似的帶著孩子,我不懂得累,我老早就付出了。

7.三個姨奶奶

金:我奶奶她們是姐兒四個,還有哥兒倆,沒解放的時候就去世了,不太成氣候,一個是到邯鄲了,沒回來過。他們溫家就絕了。

我三個姨奶奶,我奶奶行大。二姨奶奶給的康家,就生了一個兒子,康玉秀,這兒子有能耐,過去百貨大樓都有他的股份。我二姨奶奶家有6個果局子,還有庫,別人來批貨,在安定門,車輦店。相當富裕,相當有錢。他看不起我們家,越有錢越貪。三姨奶奶給的石碑楊家。老姨奶奶給的劉家。三姨奶奶一輩子沒生養,老姨奶奶也不生養。她們倆抱的是一家的孩子,是一對雙胞胎,一個叫寶來,一個叫玉來,結果一個是生了我表姐以後死了,一個是跑了。

定:您姨奶奶裹腳嗎?

金:沒有哇,她們都是北京人,怎麼會裹腳呢。人家都嫁的是北京人。所以在我們家庭裡頭,我姨奶奶這支兒一提起山東人就沒好印象,說山東大漢哪,山東人可野了,這麼想。因為我奶奶受氣,她們姐兒仨在家說誰要是出去被人打了,咱們回來還打他。我三姨奶奶第一天結婚跟那男人就打起來了,把門別上,說誰打死誰都行。家裡的姐姐給了人家老受氣,姐姐的婚姻給她的打擊就是這樣。這姐兒仨最後給的主都特好,都不挨打。

我三姨奶奶過去出天花,臉上有麻子。她是開店的。怎麼說這姨奶奶特厲害呢,她屬於北京比較開放的(那種人),梳大辮子,盤好了,夜裡就能趕火車給人送糧食去。

我老姨奶奶叫溫如玲,長得特別漂亮,她跟我奶奶好像得差18歲、20歲,姐兒四個裡邊就她讀過書。當時因為我們家窮,我奶奶淨受氣,她特別疼她的姐姐。我奶奶快死的時候,她在板井注154工作啊,西黃莊,每天走著上藍靛廠去看我奶奶一趟,二姨奶奶和三姨奶奶也一直守著我奶奶。所以我對老姨奶奶就有一種報答的心理,我想起我奶奶,就去看我姨奶奶。老姨奶奶家條件好,有錢啊,那會兒就有冰箱,錫的,每次去我都給她買吃的,全素齋的。老姨奶奶膝下沒兒女了,她老有一種感覺,怕我惦記她的財產,我意識到了以後就說,姨奶奶您放心,您一入土我就走,我絕對不會分您的財產,我就是覺得把對我奶奶的報答,擱到您身上了,就只當疼了她了。所以後來她一直對我特好。1991年她才死的。

8.興啊衰啊都在藍靛廠

金:我們藍靛廠那兒分三塊兒:營子裡頭的,老營房和藍靛廠大街。營子就是火器營,在北邊,由南門臉兒,往北,由河邊往西一直到飛機場,到空軍指揮學院這塊兒,這都歸火器營,是滿人的營房。他們城市貧民多,當警察的多,做賣活的多,喜歡做活,扎啊,繡啊,他們不做買賣。滿人特別規矩,禮兒大,說話辦事什麼的比較文明,不招人討厭,沒有野調無腔的,很少。我都出了藍靛廠才聽說臭旗人臭旗人,在藍靛廠沒有這樣說的,我們跟滿人相處得挺好。

老營房也是營,過去是住部隊的,由街往西,東冉村、板井,和中塢往東這一段,一直到街東門這兒,屬於老營房。老營房裡的漢民、回民和滿人都有,但是滿人少。我們是街上的,藍靛廠大街。街上的人是回漢都有。我家4處房子全在街上把口那兒,都是街上的鋪面房,時間也久,興啊衰啊,都在那塊地兒,興的時候是我老爺爺的時候,敗的時候是我爺爺的時候。

藍靛廠已經(要)拆遷了。我特有一種感覺,覺得我父親一生的基業和我們幾代人的根沒了。就覺得這塊土地,真是感情特深。我小時候給我的印象,就好像是一種特別甜蜜的回憶似的,河邊有魚鷹,養魚鷹的有一個大盆,想吃魚,等那魚鷹叼了我再挑,要這條,這好像是我們藍靛廠人的一種享受。過去那街就那麼好,都屬於父一輩子一輩,你比如說菠菜下來了,那陣兒不照現在,都是應季的,一畦菠菜要熟了,兩天不吃就躥出花來了,董家三奶奶就喊我媽,去拿點菠菜吧,要不都躥花了,願意大家幫她一塊兒都吃點。街上由東頭到西頭,各家買賣賣的都不一樣,你喜歡吃什麼就吃什麼,錢並不多。比如我喜歡吃羊蹄,或者我喜歡吃牛蹄筋,我就跟三奶奶說:「三奶奶我待會兒來拿來。」我們就是這種的老世交。有時我閉上眼睛一想,誰家挨哪兒住啊,誰家挨著誰啊,誰家種的什麼啊,記得特別清楚。

定:藍靛廠的回民多嗎?

金:挺多的呀。

定:比漢民多嗎?

金:那倒沒有,回民究竟還是少,所以我們一直生活在回漢之間。過去清政府的政策比較好,它挺尊重回民的。我從小就知道清政府定的,回民賣羊肉可以挑挑兒推著,上哪兒賣都行,但是賣豬肉必須有門臉兒,沒有賣豬肉吆喝的。你比如現在,我上商場就有這個感覺:「哎,您買吧,這個火腿是純肉的。」你說,賣豬肉你不要吆喝呀。他就不掌握民族政策。我這人比較開放,我能領會這個社會是在這樣走道的,可是比我歲數大的老太太,她就可能非常生氣。所以我父親老說這個,他說清朝滅亡不是因為政策不好,而是氣數盡了,你這一個王朝佔多少年的天時,有數,你不可能沒完沒了。他就是這麼認為的。

藍靛廠回民和漢民很少打架,我們特別留戀的童年,就是沒有像現在似的站馬路上打架的,沒有。那滿人吧,特別尊重人,他不打架,我們回民也不打架,漢人心裡也特別寬,見著你老遠就打招呼,甚至他拿著塊豬肉呢,看見你了趕緊就藏到後頭:「您瞅這……」不合適似的。漢人欺負少數民族那是孩子之間,那是大人覺得回民聰明,在家裡有時會說點什麼。但是大人之間沒有歧視的。大人從不為孩子的事傷和氣。那時候孩子也沒有什麼可玩的,上老牆外頭,摔個泥餑餑,可是玩得特和諧。不成氣候的人街上也有,但要是出來一個長者一說,就得聽話,不是像現在這人似的。我媽是童養媳來到這個街上的,這當街上不管前街後街的,都管我媽叫大姐,到現在為止,不管是漢人還是什麼:「喲,這是老姐姐了,瞅著我們長起來的,老姐姐,我也完了,孩子都壓不住了。」他都是這種感覺——那個和諧現在真是沒有了。藍靛廠這塊地現在真是完了,淨是打工的,而且不說人話,淨出人命的事。我昨天回家我媽跟我說,我有一啞巴哥哥,他是回民,河南那個漢民賣豬肉就對著他那門,啞巴跟他比畫,他拿刀就要弄死他。我媽說:「他是殘疾人,他是回民,你應該尊重他,你往那邊挪挪。」他還說我早晚給他弄死。

我原來給您說過,我們村的人特別護著這個村,我們街上不出壯丁,都是買丁。如果說派到這兒了,說要出5個兵,那就村裡湊錢,買別處的丁,有兵痞子啊。那兵痞子呢到了那兒,用不了兩天就跑回來了,那會兒沒有車子,都是走著,他道兒熟啊,知道由哪兒走,半道兒上就跑回來了。再比如我們街上梁世臣剛一解放就給槍斃了,就那樣的人,在我父親他們那代人眼裡也不是壞人。

定:他怎麼給槍斃了?

金:他是一貫道注155的道徒,而且好像屬於公安幾條。但是他護著這個村,跟地方政府似的,護著他自個兒的村,你要受欺負了他不幹。就是說好狗護山林,好漢護山村,出了村他幹了什麼罪惡事咱們不知道,但是在村裡頭,像我父親他們那一代孩子,都受到過他照顧,所以我父親就說槍斃他沒有說恨的。

拆藍靛廠的時候,好多人坐到街那兒聊,就說藍靛廠過去有很多能人,現在藍靛廠沒有能人了。比如流傳在七八十歲老人的口裡,就說藍靛廠有三個老太太有能耐,特能幹。一個是金家的老老太太,就是我的老奶奶;再一個是董家三奶奶,他們家人,大爺那屋二爺那屋都不行,就是這個三奶奶,她不是回族,是漢族,小腳,一臉的麻子,寡婦失業的,帶著兒,過得特別好。她家是開糞廠的。我們街上有兩個糞廠,一個是他們家的,一個是小石頭他們王家。過去種莊稼,他自己要有地行,要沒有地就得買糞去呀。掏茅房的用簍背那個糞來給糞廠子,糞廠子就把糞用土啊、柴火啊漚起來,然後用木掀往這邊倒一過兒,往那邊再倒一過兒,它就熟了,不是生糞了,就賣糞去,那也不貴。還有一個老太太,我忘了她是誰了,是漢人。這是我們街上幾個能幹的女人。

藍靛廠拆遷那天是7月13號,陰曆六月初四,正好是我52歲生日。我母親糊塗,她不記得是我生日,弟弟妹妹只想著能夠多分一點錢,所以只有我一人心裡特別難受。我父親活著時候我問過他這個問題怎麼辦,他說沒什麼怎麼辦的,我死了我就不管了,誰愛怎麼辦誰怎麼辦,所以我特別難受的就是沒有一個明白人。我不平的心理是,把幾代人的根的地方就這麼拱手讓出去了,而且不是在一個合理的條件下沒的。開發商買你的東西,給你多少錢,是他說了算,你買他的東西,還是他說了算。雖然土地歸國有,這是國家從一成立就立的法,但是我使用時候應該有我的權利,可是買你的時候你卻沒有權利,你說了不算。我們幾代人的地方就剩這麼一塊,還是給沒了。我說這些洋地主把咱們土地主都給打跑了,你真的沒有理由可講。所以我真是病了一大場,挺長時間的,後來吃了28服湯藥我才好。我那陣兒跟您聊,就是想留下這個廟注156呢,哪怕能夠知道這個地址,其實也(沒)什麼用,但是我覺得那個廟能代表藍靛廠。那是清朝當時興盛的時候置下的東西啊。

藍靛廠的回民幾乎都是山東來的。沒有什麼太多的親戚關係,有親戚關係也都出五服了。像我現在有個五爺爺,六爺爺,都是出五服的。他們也不是一塊兒來的,都是各自來的,比方誰來北京,他是梁子口的,聽說小營的金家在北京什麼地方呢,就也到那兒去。因為回民有個信仰,只要你是回民,你困到這兒了,你找到我,我就幫你。少數民族的語言就幾句,但是它全世界通用,比方說問好:「色倆目」,注157一句話,全世界的回民都懂色倆目,真是很重要的,我們從小就學這個。

定:父親教的?

金:是啊。你出去買東西,人家要是不照顧你,你說「倆一倆海」,注158我是回民,我海得蓋兒的,回民,人家就會說哎呀這小孩是咱們的人,就照顧你,就幫著你。回民心比較齊。而且回民有一個信仰,出現什麼災難的時候他不去怨天尤人,他這樣去認識:這是主的定生。為什麼少數民族自殺性爆炸特別多,他覺得這是真主讓他去的,所以不好惹在這兒。

定:您父親是不是也特別信伊斯蘭教?

金:信呀,他很信。

定:您的孩子呢?

金:他們找的都是漢族,我沒有傳授他們什麼。但是信仰都是心裡的,形式沒有太多。我們回民講究這個,你掙的錢,40塊錢裡頭就有一塊是贓錢。因為你是商人,雖然你憑的是智慧和各方面去掙的,但是你的錢來路渠道不一定是乾淨的,所以你一定要拿乜帖,這屬於是出散注159。清真寺有事的時候也要拿乜帖,走到哪兒都可以拿乜帖。

回民的信仰是行善的,就是要真誠,與人為善,寬待別人。回民很少說三道四,他就是知道人家不好,也不說,他說使不得。因為你不知道因,你只知道果,說他這麼作惡,你不知道什麼人把他打發上來的;說他這麼不著調,那是主讓他來的。回民這樣去想問題。所以你很少看他幹那缺德事,誰跟誰比如說幹點壞事去,家裡就告訴他,這可使不得,這一句話他就不會去幹去,像格言似的。就是說勸人行善,指人干歹,繞著彎地讓人家幹壞事,這可了不得,這是罪人。我父親有時就告訴我,吃虧是福啊孩子,心胸狹窄的人他不會成氣候,說只有心收回來的時候,任何事情不會打擾他的時候,人才能延年益壽。所以我也想,心有多寬,福有多大,滿族人不是也在講這個嘛。

我們回民禮拜,沖洗完了馬上就上殿,要靜下心來去聽,以虔誠的心與真主交流,連下個氣(指放屁)都不成。老人到老了沒有別的事,就把時間都用來禮拜,一天要禮5個時辰嘛,禮每個時辰都要洗小水,沖腳洗臉,每個星期五要衝一個大的。這也是讓你有個事做,不去多說少道的。它還有一個記客兒,就跟佛珠似的,他數它,念它。但是女人不能上墳地,因為女人有月經,髒,而且女人好(hao)說,好把回民埋葬的事跟人家講。回民的墳乾淨,裡邊什麼都不許擱,絕對是赤條條來赤條條走,回民的墳坑邊上撒三種東西,一種叫潮鬧,還有攢香,再有就是花椒。這三種東西撒到墳坑,蟲子什麼就都不過來。回民(屍體)的眼睛耳朵就連鼻子眼兒,都用攢香和使米碾成的東西塞上,就都不會進蟲子。它的目的沒有別的,就是乾淨。而且回民不起墳,只要入了這地了,就不起墳。

我由頭到尾總結的一句話就是民族政策非常重要。我沒有文化,但是我知道一個政策能引來好多事。人吧,什麼都留不下,也帶不走,我父親從小給我說的就是,皇上連金鑾殿都得留下,得走。這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所留下的就是你的勞動果實,就好像是囤積糧食似的,你留得多一點給兒女呢,他可能少著一點急,他比別人起步可能高一點,但是也可能你會耽誤他的起步,你把他給毀了。所以你應當給後人留下的是一個完整的管理。


《城牆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