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父親的一生

[訪談者按]對蔣氏姐妹之父蔣豐圖的一生,楊原在他的博士後出站報告中有簡要敘述,今轉錄在此:

蔣豐圖,號稚雲,8歲時父親去世,先是隨母寄養於叔父家,後母子三人回京定居,靠祖母做針線活及親友幫助維生。13歲小學畢業,因無力升學,在家專攻國文。1930年北平市衛生局招考辦事員,錄用後負責文稿工作,後升任科員。以後相繼在華北物資物價處理委員會、市教育局等政府部門任秘書、股長。1949年後,先後在市工農幹部文化補習學校、北京師範大學工作。後因身體原因被勸告退職,後來身體好些時就在明清檔案館、北京師範學院做臨時工作。

[蔣亞嫻(以下簡稱亞嫻):我祖父行三,二大爺行二,二大爺沒孩子就把我父親過繼給他,所以我父親等於兼祧兩家。]

亞男:原來一過年,我父親還把牌位請出來,還有老人的照片,我父親的祖父、祖母、父親、母親,還有他的二伯父、二伯母都有相片,有牌位。

我父親留下一包東西,是他寫的草稿,我看了,有他寫的自傳。我父親說他8歲的時候他父親就去世了,可是我估計,他是臘月生日,他8歲頂多就是6歲。那時候大概是在山東,山東有我姑姑、我父親,我姑姑比他大4歲,還有我祖母,這娘兒仨就沒生活來源了。

我祖父這一輩兒是7個,我祖父行三,五男二女。我父親有個四叔,我祖父去世後,就到河南我父親的四叔家去,他那時候在那邊好像是個縣長。但是那個嬸母特別厲害,吃不飽飯。那時候他家還有用人,聽說有用人隔著窗戶給塞個饅頭什麼的,就這樣。住的時間不長,後來又回山東,可能我父親的祖父在山東,這是我估計的啊。他還有個七叔,後來就跟著七叔上徐州,說是11歲,都是虛歲啊,就回北京了。

北京有什麼人啊?就是我祖母的娘家在北京。他們是旗人。他們家姐妹多,我們漢軍旗也隨著旗人的稱呼,我就記得小時候管祖母叫太太。九姑太太、二姑太太,這都是祖母的姐妹。有的也不是親的,叔伯的,但是都走得很近。還有一個十一姑太太,這都是我祖母的親戚。那時候就是靠親戚接濟,然後做點手工活兒什麼的,給人家做點衣服,祖母就靠這個。

定:您祖母家的情況您瞭解得多嗎?

亞男:知道點兒,咱們待會兒再說他們家,先說我們這邊的。我父親在北京上小學上到13歲。後來沒有力量上學了,就專攻國文,他的國文好,詩詞好,所以一直到老吧,還老是寫個詩呀填個詞的,做這個。他後來呢,就是頭幾年吧,沒有正式工作,那時候也是軍閥混戰時期,有個親戚說在某某部隊裡邊,說你跟我去吧,寫個字兒什麼的,那不是叫書記麼,去混了一個月倆月的,連薪水都掙不來,又回來了。後來衛生局招考職員,有人介紹他當書記去,寫字兒,他就考上了,這時候起長期就在衛生局,那時候還叫衛生科。後來在教育局,就這兩個局工作。

後來衛生局有一個同事的哥哥,要到香河做縣長,想找一個秘書,就把我父親推薦去了,到那兒就趕上殷汝耕香河事變注204,就把他扣下了。香河事變一共扣了倆人,就是我父親和他那上司,後來縣長跑了——噢,上司沒扣,把我父親扣那兒了。我們家沒辦法呀,就搬到北新橋方家胡同注205,找了3間小東房,特別小,就搬那兒去了。搬到方家胡同是為什麼呢?這都是過去迷信啊,說我父親這命啊就適合住東房,住別的房都不好。(原先)那時候我們在北新橋西大街住,挺好的那個院兒,我到現在對那個房子有印象。那一大院子吧,就一排北房,挺大的房子,這邊有兩個小西房做廚房,做下房。這3間北房都有後廈,所以關上門兒,就是前邊這一大屋子,後邊開開門兒也挺寬敞的,結果沒辦法。

我父親被扣了4個月,好不容易回來了。回來了還得找衛生局熟人,找個事兒。就這時候,衛生局掛屬的糞便事務所成立。這個糞便事務所在哪兒呢?在西四北報子胡同西口。我們就又在受壁胡同注206找了幾間房,搬到受壁胡同去了,一直住到1952年我母親去世,才從那兒搬走。

[亞嫻:我父親和母親結婚以後生活也還算可以。到我懂事以後,我記得父親是在衛生局的糞便事務所任所長,管那些糞霸。那陣兒各種廁所,都由糞霸管,都分好了,誰管哪塊兒誰管哪塊兒。你別上他那個地區去淘糞,你要上他那兒淘糞去他就能跟你打官司,能打你。我父親就管他們這些糞霸,不讓他們惹事兒,欺負人,另外地方分好了就不能隨便再佔別的地方。還管衛生,糞便那方面的衛生。

定:怎麼不把糞霸取締了,就由著他們為非作歹?

亞嫻:那不行啊,就是為了管他們,才成立這個糞便事務所注207。

定:管得了嗎?

亞嫻:能管得了,那陣兒人也不像現在,還都服從管理。我父親不是他們那種旗人,他受過苦,不是那種公子哥兒似的。我父親很利落,也挺能幹的,腦子特清楚,文筆也好,口才也好,為人也比較爽快熱情,所以他交的朋友還是不少。]

亞男:我父親在糞便事務所一直幹到1943年。那時候是敵偽時期了,成立了一個華北物資物價特別委員會。市衛生局的一個領導,可能叫侯毓汶,請我父親過去做秘書,這樣就從糞便事務所離職到那兒去了。但是這個(委員會)到年底,12月,就解散了,就又重新改組了。然後我父親可能還是通過侯毓汶,又到教育局去了,也是搞文稿工作。他不會別的,就是寫的文稿特別好,人家都歡迎他。先頭好像是在人事組,最後在教育局,瀕臨解放前夕吧,他做到局長辦公室的秘書,還是局秘書我就鬧不清楚了。一直到解放以後他還在那兒。

我父親後來因為身體不好,從教育局又分配到工農干校注208。工農干校是解放以後新成立的,最初就在西單商場北邊點兒,就是西單北大街的大街上,再後來這學校搬到白堆子注209這邊來了。他就做個總務處的事務員,他不甘心。後來有一個表兄的兒子,是我父親的表侄,跟我是同輩兒的,是愛新覺羅家的,那個愛新覺羅是我父親的祖母。他在北師大工作,聽說我父親文筆好,就把他從工農干校介紹到北師大去了,也還是搞文秘,可能是校長辦公室秘書這一類的。

[亞嫻:解放以後他算國民黨的留用人員,就比較坎坷了。我們有一個親戚,姓金,是個旗人,我們家認識旗人多啊,就說師範大學校長辦公室要一個秘書,推薦我父親當秘書去,我父親也不瞭解解放後的政策,關係怎麼轉法也不清楚,嘿,人家就走了,也沒轉關係,到師範大學才知道關係沒轉,就找姓金的,也沒給辦成。]

袁:所以我姥爺和啟功他們挺熟,他們算的輩兒,啟功管我姥爺得叫叔叔。

定:北師大當年有那麼一幫子遺老啊。

袁:對。

亞男:我父親為什麼從北師大下來?一個是他身體不好,老生病,左病右病。一個是趕上「反右」,大鳴大放注210。他是為點兒什麼事兒啊?我那四祖父跟他住同院兒,就是原來在河南做縣長的那個。

定:就是那個嬸特別厲害不給飯吃的那個?

亞男:對對。我母親去世以後我父親又結婚,就在小水車兒胡同找的三間東房。他老說我還是住東房好,我這命就得住東房,那個院兒挺好的。正好我那四祖父就住三間西房,在一個院兒裡頭,這老頭也是,按說歲數也不小了吧,那時候人都老,我也鬧不清他多大歲數,跟我父親正好住一個院兒,說要寫個什麼「法治國家」,要立法。

定:那老頭他是幹什麼的他寫這個?

亞男:他不是縣長嗎。再後來做什麼我不太清楚……結果我父親就幫這老頭倆人寫了這麼一個東西,送哪兒去了不知道,可能就為這個,人家徹底不要他了。他不夠退休年齡,人家就動員他離職,那時候離職的正式文件好像都還沒出來呢,就給他點兒離職費,這後來就回家了。

定:為什麼呢?您父親什麼性格呀?

[亞嫻:愛說。愛主持正義。看什麼不對他都要發表議論,是這麼個人兒。稀里糊塗就把我父親打發回家了,也沒退休金。1958年以後,就是我、我姐姐跟我弟弟我們仨人養活我父親。我父親一直到1977年才去世,73歲。]

定:那您母親他們那一支呢?

亞男:我母親姓關,他們家是旗人,就是北京的。我姥爺原來在西城區警察署,很多旗人後來都做警察了。

我母親的母親早去世了,從我認識姥爺家,就是後姥姥。但是後姥姥人特別好。自己沒女兒,自己就倆兒子。可是對三個女兒,都不是她的,都挺好的,你看不出來繼母樣兒。我們去也都親熱著呢。可是對兒媳婦差點兒(笑),脾氣大。大兒媳婦二兒媳婦,因為我也大了,就是我大舅媽二舅媽,看著在家是受氣。

定:人家那不是不好,就是規矩大。

亞男:對,該說就說。也不是打人罵人的。我兩個姨都沒什麼文化,上沒上過小學我也沒問過,我母親後來跟我父親結婚這麼多年受熏陶,也能看看報紙了。我兩個舅舅,那個大舅好像還上的高職吧。

[亞嫻:我母親1952年就死了,脊椎結核。我們旗人管奶奶叫太太,管父親叫阿瑪,到我們這輩兒就改了,管母親叫娘了。我母親脾氣暴,但心眼好,很熱情,很能吃苦,到解放前夕那一段困難,我母親老有病,40多歲就死了。我父親1952年就又跟我繼母結婚。]

1936年蔣豐圖與其姑父(袁熹提供)

《胡同裡的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