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統一政府之墮落【東漢興亡】

王莽失敗,漢宗室光武復興,是為東漢。然不久即走上衰運,東漢只是秦、漢以來統一政府之逐漸墮落。

一、東漢諸帝及年歷

東漢凡十三帝,百九十六年。【若以獻帝建安元年遷回洛陽之後作為三國時期,則東漢其時只一百七十一年。】

二、東漢之王室

所謂統一政府之逐漸墮落,可分兩部言之:一王室,二政府。

王室又可分三部言之:一王室自身,二外戚,三宦官。

東漢王室之墮落,只看東漢諸帝年壽即知。

東漢諸帝年壽略表:

東漢諸帝年壽略表 帝 年壽 在為年 即位年歲 子嗣 光武 62 33 初起年28,30為帝 10 明 48 18 30 9 章 33 13 19(按:此差1年,或即位年20,或壽32) 8 和 27 17 10 2(長子勝有痼疾,次子即殤帝) 殤 2 誕育百餘日 0 安 32 19 13 1(即順帝) 少 立凡7月 順 30 19 11 1(即沖帝) 沖 3 1 2 0 質 9 1 8 0 桓 36 21 15 0 靈 34 22 12按:此差1年,非即位年11,即年壽33。 2(長子弘農王,次子即獻帝) 獻 54自遜位至卒又14年。 31 9

一個貴族特殊的家庭,和大自然隔離,總不免要走上墮落衰敗的命運,此乃以下中國歷代王室共有之趨勢,而東漢最可示例。

三、東漢之外戚與宦官

因東漢諸帝多童年即位、夭折,及絕嗣,【絕嗣外立,多擇童年。】遂多母后臨朝,【外立者四帝:安、質、桓、靈,臨朝者六後:竇、鄧、閻、梁、竇、何。】而外戚、宦官藉之用事。

東漢外戚宦官更迭用事略表:

東漢外戚宦官更迭用事略表 帝 後 外戚 宦官 和帝 竇太后
帝為太后養子 竇憲
竇太后兄 和帝永和四年,與宦官眾謀誅憲 殤帝 鄧太后
帝母 鄧騭
鄧太后兄 安帝建光元年,鄧太后薨。安帝乳母王聖、宦者李閏、江京譖諸鄧自殺。 安帝 閻後
帝妻 閻顯
閻後兄 安帝崩,閻後與兄顯矯詔立章帝孫懿,是為少帝,不一年薨,宦者孫程等十九人誅閻,立順帝。 順帝 梁後
帝妻
帝崩臨朝 梁商
後父
梁冀
後兄 質帝為冀所弒,桓帝延熹二年,與宦者唐衡、單超、左悺、徐璜、具瑗誅梁氏 桓帝 竇後
帝妻 竇武
後父 為宦者曹節、王甫所殺。 靈帝 何後
帝妻 何進
後兄 為宦者張讓、段圭所殺。

其先則因母后臨朝而外戚得以專政,君主與外朝不相親接,乃謀諸宦官。自鄭眾後宦者始用事。自梁冀誅而權勢專歸宦者。

東漢外戚權勢,以鄧、梁二氏為尤盛。鄧家累世寵貴,封侯者二十九人,位至三公者二人,大將軍以下十三人,中二千石十四人,列校二十二人,州牧、郡守四十八人,侍中、將、大夫、郎、謁者不計其數。然猶以漸致。梁冀一門,前後七侯、三皇后、六貴人、二大將軍,夫人女食邑稱君者七人,尚公主者三人,其餘卿、將、尹、校五十七人。冀秉政二十餘年,跋扈無比。與桓帝謀殺梁冀五宦者,單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皆封侯,當時稱「五侯」,又稱左回天、具獨坐、徐臥虎、唐兩墮。自後,宦者氣焰遂張,則實外戚有以助成之也。

此後則外朝名士與外戚相結以圖謀宦官。及何氏敗,袁紹【名士領袖。】盡誅宦官,而漢亦亡。

外戚與宦官,其實都還是代表了王室的一部分,其來歷則原自西漢。

四、外戚參加王室之由來

西漢初年,宗室、功臣、外戚,為朝廷之三大系。

當西周時,外則封建,內則世唧,王室之與貴族,相去祇一間耳。秦則天下盡為郡縣,舉國統於一王。天子世襲,而丞相、御史大夫以下不世襲,然後天子乃高高在上,其勢孤危易倒。漢鑒於秦亡之速,變更秦法,稍稍復古,故以以宗室、外戚、功臣三系與王室相夾持而為治。

外既大封同姓為王國,與郡縣相雜,內則丞相、御史大夫諸要職,雖不世襲,而大例非列侯莫得當,則為一階級所專有,體勢近於世襲。

歷史進化以漸不以驟,古代貴族封建政體一變而為平民的統一政府,廣土眾民,孤危之勢不足以持久,故外有封王,內有列侯,粗為等次,以相扶護。猶嫌王室單微,則援用外戚以為之輔。【高祖雖愛戚夫人、趙王,而終不廢呂後、惠帝者,以呂後氏族大勢盛,呂後又久在兵間,身後緩急可倚仗也。】呂後之卒,宗室、功臣內外相結,鋤去諸呂,而迎立代王,【即文帝。】則利其外家勢弱,出中央功臣一系之意。其時則外戚一系勢最衰。文帝既立,潛移默運,外撫馴諸王,內調狎功臣,卒使王室漸尊漸安。漢室之終臻穩固,蓋非易也。

吳、楚七國亂後,宗室地位日削,【宗室只宜封建,不宜輔政,以其地近而勢逼。封建政制既不能復活,則宗室地位自難再興。】功臣傳世漸久,亦不保其位,【世臣與封建相扶翼,封建即不可復,世襲之制,亦不可持久。】於是王室依仗乃惟有外戚。【如景帝平吳、楚兼用周勃(功臣)、竇嬰(外戚)。武帝初立,竇嬰、田蚡繼相,皆外戚又漸得勢之征。】

武帝以後,中朝【王室。】、外朝【政府。】始分,於是宰相為外朝領袖,【代表政府。】而大司馬大將軍為內朝輔政,【王室代表。】其職【大司馬大將軍。】則胥由外戚為之。

宰相其先本為天子私臣。【「宰」者,古代封建社會宗廟祭祀事前主宰牲之任,此非親貴莫當。既主祭祀,故掌禮書,左傳:「命宰人出禮書」,此即漢卿太常掌禮之祖也。然宰職雖高,實兼治膳。故周禮,天官太宰,為五官長,而其所屬,猶多宮中治膳之職。若膳夫、庖入、內饔、外饔、烹人、獸入、漁入、鱉人、臘人、酒正、酒人、漿人、邊人、醢人、醯人、鹽人,皆治庖宰之事。春秋時列國宰夫猶是庖人。左傳:「宰人胹熊蹯不熟」,國語:「膳宰不致餼」,是也。】

「宰」從本職則為皰人,為祭司,或從差遣則為執政。孟子與呂氏春秋:「伊尹以割烹要湯」,即庖人也。元人亦以宰膳為親貴要職,可以證古制。臨祭主宰牲,平時則總理家務,是為家宰。及化家為國,則家宰成國宰矣。

「相」則封建貴族祭祀相禮之人,亦親貴為之。臨祭為相,朝聘、宴享、盟會之禮亦為相。化家為國,則以家相為國相矣。【故「宰相」原系宗法社會中天子之宗屬私人也。】

漢初宰相皆列侯為之,此皆相互戮力以爭天下者,在當時亦為皇帝之私人也。故御史人夫為副丞相,而御史有中丞,得治王宮之政令。此猶周禮天官塚宰,其屬官得統及皇帝內廷。此非古人立法之善,乃系當時「王室」與「政府」公私性質不分明也。【此皆所謂「朕即國家」,遺跡其去封建時代未遠也。】及武帝以下,宰相始由士人特起,漸有其尊嚴之地位,【此由宰相一職之意義言之。】而與王室亦漸分離。【此由賈誼敬禮大臣之論,及於公孫弘起徒步以經術為相,大開東閣,延賓客賢士以與天子內廷侍從諸臣議論政事相往復,實為宰相地位在意義上之一種變遷也。又按:漢制,丞相謁見,天子御坐為起,乘輿為下;有疾,天子往問;(均見翟方進傳注。)薨則車駕往吊。其制不知起何時,似漢初並不爾。】

而王室不得不仍有其私臣,【武帝初,嚴助、朱買臣等皆以侍中貴幸用事,得與聞朝政。凡侍中、左右曹、諸吏、散騎、中常恃等加官(即兼差),漢代所謂「中朝官」者,皆是武帝以之與外朝大臣辯論政事,蓋此輩猶為皇帝之私人秘書也】

於是遂有大司馬大將軍輔政之制,【此制始武帝末年,以霍光為大司馬大將軍輔政,蓋由新帝年幼,(昭帝。武帝又殺昭帝生母,恐其居中用事。)宰相地位漸隆,與王室闋系斷疏,而宰相之威望則轉不如前,(以多平地特起而非貴胄世襲,武帝用相亦率取其易制、天下務初不關決。)以外戚輔政,正以彌補此缺陷也。】

於是「中朝」、「外朝」判而為二。【大司馬、左右前後將軍、侍中、常侍、散騎、諸吏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為外朝。(見劉輔傳孟康注。)】霍光謂車千秋曰:「光治內,君侯治外」;時光為大將軍,千秋為丞相也。霍光廢昌邑王而丞相楊敞事前不預知,光謂:「此內朝事,【即王室自身事。】無關外朝也。」內朝諸臣之領袖以「大司馬大將軍」為號者,正見軍人本為王室私屬,今已由軍人政府轉變為士人政府,故軍職不為外朝之丞相而為內朝之輔政。以外戚為之者,外戚有客觀之尊嚴,而無世襲,以隨新天子為轉移,其事最少弊。又內、外朝既分,內朝用私臣,非宗室則必屬外戚矣。

封王、【封建。】列侯【世卿。】漸次在政治上消失其地位,漢武以後的文治政府漸次形成,「王室」與「政府」漸次分開,【此亦中國政制史上一大進步。】而外戚卻由此到他政治上地位。只要政治情態一時不變更,則外戚地位繼續有其存在,故外戚擅政,已起西漢,而尤以武帝以後為甚。【崔駰疏:「漢興以至哀、平,外加三十餘,保全者四家而已。」東漢亦惟光武郭後、陰後,明帝馬後無禍。所以不能懲前毖後,而覆轍相尋者,亦時代情態使然。】

西漢外戚略表:

西漢外戚略表 呂後 呂產 呂祿(呂後諸子) 武帝 竇嬰(祖母竇太后諸子) 田蚡(母王太后同母弟) 衛青(衛後弟) 霍去病(衛後姊子) 霍光(霍去病弟) 宣帝 史高(祖母史良娣弟。) 許延壽(許後褚父) 元帝 許嘉(許延壽子) 成帝 許嘉(許後父) 王風(母王太后弟) 王音(風從弟) 王根(音弟) 王莽(跟兄子) 哀帝 傅喜(祖母傅太后從弟。) 丁明(母丁太后弟。) 平帝 王莽(遂受漢禪。)

光武中興,又減削外朝政府之權力,一移之內朝王室,於是外戚勢任愈大。

西漢雖以外戚輔政,而外朝丞相體尊,猶為對峙之局。【漢初以丞相主文,太尉主武,御史大夫為丞相之副。武帝寵太尉為大司馬,主內朝,則丞相於外朝為獨尊也。王莽之篡,則以王氏久盛,王莽又自為外朝所歸向故。】光武躬親庶務,內朝尚書位微而權重,外廷三公並峙,【以丞相為司徒,太尉為司馬,(後又稱太尉。)御史大夫為司空,稱三公並列;而太尉公序在司徒公之上。(此元帝時三公位已然。)】僅有虛位,無實權。【東漢事無鉅細,皆由尚書行下三公,或徑下九卿,故東漢九卿權亦重。】故外戚用權於內,外朝即無以相抗。

政府漸漸脫離王室而獨立,為當時統一政府文治上之進步。王室削奪政府權任,而以私關係的外戚代之,則顯然為統一政府之墮落。

然外戚與宦官較,則外戚猶為稍愈。

五、宦官參加王室之由來

西漢初年,王室、政府界限不清,而當時官吏組織中亦無宦者之特殊集團。

朝廷自皇帝以下,官吏最要者有三公、九卿。

丞相:輔助天子,總理庶政。

御史大夫:副丞相。

太尉:丞相為文官長,太尉為武官長。

以上為三公。

太常:掌宗廟禮儀,屬官有太樂、太祝、太宰,【主宰牲牢。】太史、太卜、太醫等,此為天子宗廟之守官。太常始名「奉常」,蓋即「奉嘗」借字。【「宰」本百官之首,此乃以「奉常」為九卿之長官,猶其遺意也。】

光祿勳:掌宮殿掖門戶,屬官有大夫、郎、謁者等。大夫掌論議;郎寧守門戶,出充車騎;謁者掌賓贊受事。「光祿」即古言「大麓」,「勳」則「閽」也。古天子居山邱,則守門者居麓,故曰大麓,即猶後世之閽人。然則光祿勳為天子守宮殿之官。

衛尉:掌宮門屯衛兵,屬官有公車司馬、衛士、旅賁等。旅賁,虎士成群而奔也。衛尉與光祿勳同掌宮衛,惟衛尉乃武職。然則光祿勳猶大門房,而衛尉則為衛隊長。九卿先廟祝而後門房、衛隊,此古人敬祖尊先之義。

太僕:掌輿馬。皇帝居則需光祿勳、衛尉之侍衛,出則需太僕之車馬,故以太僕次此三卿,皆主皇帝之生活。

廷尉:掌刑辟。

大鴻臚:掌諸歸化蠻夷。

宗正:掌宗屬。對皇帝有犯逆則歸廷尉,賓服則歸大鴻艫。先中國而後四夷,故廷尉在大鴻脯前。其同宗外戚則屬宗正,先公後私,故在廷尉、大鴻臚後。此三卿皆主皇帝之交際。

大司農:掌谷貨,主田租之入,以給國家之公費。

少府:掌山海池澤之稅,以給天子之私供養。大司農為大賬房,少府為小賬房;此二卿皆主皇帝之財務。

以上為九卿。論其性質,均近於為王室之家務官,乃皇帝之私臣,【乃私的僕隸。】而非國家之政務官,非政府正式之官吏。【非公的僚屬。】推而上之,可知宰相、御史大夫、太尉三公,其初實亦帝王私臣。【宰相、太尉已論如前;御史者,國策謂:「獻書於大王御史」,又曰:「御史在後,執法在前」,其先亦宮職,非府職,是家巨。非朝臣也。故昔人以丞相擬周禮中之太宰,以御史大夫擬小宰,以御史中丞、少府、尚書擬宰夫。少府之下有大長秋,則猶內宰也。】漢政本襲秦舊,【漢臣來自田間,未能創建。】秦廷有些處脫不了古代貴族家庭的遺習,故秦漢初年政府,有幾處亦只是一個家庭規模之擴大。

整個朝廷,初從家庭狀態中蛻化而出,【尤其如九卿中之光祿勳與郎官。】那時自不需另要內廷私臣乃至於宦官。

宦官在當時,與普通士人,亦並不歧視。如趙高為秦二世師,又為郎中令。司馬遷受腐刑後乃為中書令。蓋古者貴族階級之旁,常有刑人服事執役。此等刑人,或由俘虜,或因罪罰,而多半亦出貴族階級,有聰明技藝,故刑而用之,其地位較之工、賈、農、牧一般平民為高。稱曰「宦」者,宦本宦學、仕宦,非惡稱也。

武帝以雄才大略獨攬事權,於是重用內朝尚書,【秦少府遣吏四人,在殿中主發書,謂之「尚書」。尚,猶主也。漢初有六尚,屬少府。曰尚衣、尚冠、尚食、尚浴、尚席、尚書,可見其職位之卑,然皆由士人為之;後世(除尚書外)則全變為宦官之職矣。】奪宰相權。【其時則趙禹、張湯等為九卿,直接奏事,宰相束手。】

漢御史大夫有兩丞,【即兩副官。】一曰御史丞,一曰御史中丞。御史中丞亦謂御史中執法,居殿中,外督部刺史,內領侍御史十五人,受公卿奏事,舉劾案章。天子事下中丞而至大夫以及丞相。中丞屬於大夫,大夫職副丞相,故宮中事丞相無不可制。

文、景時丞相欲誅鄧通、晁錯,其權擬天子矣。武帝用尚書,中丞不得居中制事,侍御史、部刺史皆廢。末年霍光為大司馬領尚書事,號「內府」。

宣帝中興,復舊制,魏相為御史大夫,外遣丞相掾吏按事郡國,不遣中使,內則奏封事不經尚書,去副,又加給事中,得宴見,而霍氏以敗。

然元帝時,宦者石顯用事,丞相權復盡歸尚書。成帝時,何武建言設三公官,御史大夫改大司空,中丞遂為御史台長官,出居外台。東漢中丞遂為台率,始專糾察之任,為後世御史之職所仿。漢初御史大夫副丞相而得統治宮中事,後世御史為天子糾察百寮。蓋因政府與王室既分,則二者間權任自有移轉也。

晚年又用中書。

武帝晚年常宴游內廷,不復多與士大夫接,遂用宦者主中書,【司馬遷曾為之長。】典尚書章奏。

元帝時遂有弘恭,石顯,而宦者逐漸用事。【自御史至尚書,又自尚書至宦官,其間凡三折。】光武中興,宮中悉用閹人,不復參以士流,於是正式遂有一個宦官的集團。

東漢郎官已全為郡國察舉「孝廉」到京待轉之一階,則自不能仍以為皇帝內侍。王室與政府之性質既漸分判明晰,則光武之制實不為非。光武又盡並天下財賦於大司農,而少府遂專掌中服御諸物,衣服、寶貨、珍膳之屬,此亦在王室、政府逐漸分離下應有之調整。故自御史中丞出居外台,光祿勳移至外朝變為閒職,三署郎更不值事內廷,【魏以後即無三署郎,而光祿勳為散官。自唐以後,三署郎全為武職,而光祿寺掌膳食。皆與兩漢異。】少府不預聞天下賦稅財政,皆兩漢間政府組織與體統上之絕大改革也。【光武之病,在輕三公權任而移之尚書。】

宦官亦在當時「王室」與「政府」之判分下得到其地位。

一面是文治政府之演進,一般官吏漸漸脫離王室私人的資格,而正式變成為國家民眾服務的職位;一面則是王室與政府【士人。】逐漸隔離而易趨腐化與墮落。

《國史大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