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色香味:德彪西與音樂減壓

常有朋友問,工作壓力好大,聽哪些音樂可以減壓,可以輕鬆一下?這裡就給大家講講一種很減壓又有品位的音樂,比如,德彪西的印象派音樂。

德彪西的音樂,光聽名字就很減壓,比如《月光》《水中倒影》《大海》《牧神午後》《亞麻色頭髮的少女》,這些標題都是詩句。他用音樂描繪鮮花、少女、水波、良辰、美景、下午茶……用現在的話說,他的音樂是治癒系的,小而美,靜謐而迷人。當你不知道該聽點什麼的時候,聽德彪西準沒錯,既風雅又美妙,既藝術又天然。貌似導演們也非常喜歡,《月光》在影視劇中的出沒頻率非常高:《贖罪》《關於莉莉周的一切》《暮光之城》《十一羅漢》《東京奏鳴曲》,甚至還有香奈兒廣告……

在音樂史上,德彪西(1862—1918)開創了一種音樂流派,叫作「印象派」。最初,印象派是評論家的一句嘲諷,說你這個音樂有什麼意思,只有一點印象,一點虛無縹緲的調調,沒有實質內容,不過是浮雲嘛。它不像我們熟悉的浪漫派音樂,情感強烈,表情誇張,富有感染力,還有故事情節,流露作曲家的個人意志和遠大理想,相反,印象派只給一點暗示,卻產生各種蕩漾。

但100年之後,時間證明了印象派音樂並不是浮雲。

音樂中的味道

音樂真的可以散發味道麼?我們先來看一部前幾年非常轟動的電影《香水》的片斷,改編自德國作家聚斯金德的同名小說。

《香水》講了一個天才殺人犯的故事。這個殺人犯出生在骯髒腥臭的魚市場裡面,卻是個嗅覺天才。普通人能夠分辨出4000種味道,他可以辨認上萬種,還可以聞到蘋果裡有蟲子、磚牆中藏著錢、老遠走來的女人的味道。後來他在巴黎的香水師那兒做學徒。為了製作一種他心中味道最美的香水,他連續殺了13個身上有異香的少女,收集她們的香味,把她們放在巨大的玻璃瓶裡面萃取,做成一款神奇的香水。這個場面非常詭異而美妙。後來殺人犯被逮住了,押往刑場的時候,他往身上塗了自己做的香水,神奇的味道迷惑了劊子手,他們頓時覺得他無罪,把他釋放了。最後,他把這瓶完美香水全部淋在自己身上,香水散發的魔力讓眾人發了狂,人們一擁而上,把他瓜分吞噬,連一塊骨頭都不剩。

我看這部電影的時候,十分好奇,想知道電影中是如何表現香味的。電影又不能散發味道,因此畫面和音樂擔當了全部重任。尤其是音樂:先是絃樂漸強與漸弱的音響,香氣在他的嗅覺中被放大,彷彿若隱若現。之後出現一個朦朧的女聲,香味漸漸氤氳,等到女聲漸漸升高,你覺得這味道開始明確起來,之後一個轉調,香味又游離了。絃樂的泛音,在此起彼伏的強弱音響中混入風聲,形象地描繪了氤氳的氛圍和神秘詭異的香味。

用音樂描繪味道,是德彪西非常擅長的。他有一首鋼琴曲,叫作《黃昏空氣中的聲音與香氣》,標題和靈感來自波德萊爾的一首詩。

白晝已消失,但餘暉仍在黃昏在天空中遊蕩;鄉愁與煩惱化成往事的回憶。而如此情景也將頃刻消失。當空虛的黑夜、厭惡的心緒到來時,憂鬱的華爾茲、暈眩的疲倦……而這一切卻都打不動年輕溫柔的心。

餘暉。遊蕩。鄉愁。煩惱。空虛。憂鬱。暈眩。

集合了一系列無以名狀的情緒,就像每個人都體驗過的青春迷惘、人生的幽冥時分,言語無力,知覺卻豐盛而深沉。這首樂曲裡面,光光光的和聲裡面帶著水色,碎片式音型,搖曳的節奏,彙集成了那句詩:暗香浮動月黃昏。

德彪西的作曲方法

德彪西的音樂和我們之前聽過的古典派、浪漫派都不太一樣,它的音樂有味道、有溫度、有色彩。他是如何做到的?

作曲家們有四件法寶:和聲、調式、曲式、配器。德彪西的用法卻與之前的作曲家都不太一樣,他在各種領域都有突破,尤其是和聲與調式。

在音樂學院裡,如果你的和聲作業寫得很難聽,像大便乾燥,一般老師會給點同情分,可你如果寫出平行五八度和弦,就會得到巨大的紅叉叉。什麼是平行五八度?就是11,33,15,41這些音程,因為這些音程組成的和弦缺乏音音合鳴的立體感,音響空洞,沒有體現和聲的功能和妙處,因此在傳統和聲裡面都需要避免。而德彪西卻總是故意在鋼琴上彈出這些讓老師抓狂的和弦。後來聽他的樂曲,我們方才明白,原來他要表現的就是夢境,就是浮雲。

什麼是和聲?

大學時代我們組樂隊,看到樂隊裡面,歌手唱旋律,而吉他、貝斯或鋼琴彈的伴奏就是和聲。有時候是柱式和弦,如一串串糖葫蘆,有時候是分解成旋律的分解和弦。在音樂中,和聲有功能,也就是有作用。在一個調式裡面有主和弦、屬和弦、附屬和弦,這些是調式中的骨幹和弦,支撐起音樂的結構。樂曲最後只有回到主和弦,你才會覺得,啊,音樂結束了。當然也有離開主和弦的,比如屬和弦,離得最遠,所以最後回歸主和弦,就變得特別迫切,特別舒服。調式裡面都有這樣一個離開到回歸的過程,就像充滿隱喻的奧德賽旅途。

在音樂學院裡,每年五月都有大朋友小朋友來報考。有一位小男孩背著單簧管來考附小,他住在我們筒子樓裡,每天努力練習吹音階「1234567」「1234567」「1234567」……如此吹了一個禮拜,所有教授學生都覺得心情不爽,很鬱悶,卻說不出來為什麼。直到有一天,一位老教授在小朋友吹到1234567的時候,推開窗,接著喊了一聲「1」,嗯,回到主音,終於解決了,每個人都感覺心情順暢了。

就像我們寫文章講究文以載道,寫音樂,也並非怎麼美就怎麼寫。一般你寫一首作品給你的教授看,他會要求你:「解釋每一個音。」音樂有音樂的邏輯,遵守音樂的普遍邏輯可能會讓你的樂曲更經得起推敲玩味,因此美得長久。

但德彪西故意不要和弦的功能,他覺得那樣的音樂太明確了,不是他要的效果,因而刻意避免功能性。他的和聲都有美妙而豐富的色彩,風流靈動,隱藏了調式上的回歸或離開的效果。

調式是什麼?

我們常說,這是周傑倫的調調,那是五月天的調調,或者這個打扮調調不對,那個不是你的調調。什麼是調調?就是一種風格,而音樂的風格是由調式決定的。我們常說,這個和弦描寫月光,那三個音是命運在敲門。其實音樂喚起的想像是不確定的,因人而異。但音樂中也有確定的東西,比如調式決定著音樂風格。比如說,中國的主要調式音階是12356,那麼無論你如何旋轉,12356165353216123653……都是中國風格;而日本的調式是13467,764,3176714,34317,76743……不管怎麼唱,都是淒厲哀傷的日本風格。我們常說,這一段一聽就是印度的,那個一聽就是爵士樂,都是和調式音階有關。

在西方古典音樂中,用得最多的是大調式和小調式。大調大三和弦,明亮剛健,最典型的是我們的國歌《義勇軍進行曲》;小調柔和憂鬱,建立在613這個和弦上,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兩種調式,風格鮮明,大調適合男人,小調如同女人。德彪西卻喜歡弄個不男不女的調,不是大調也不是小調,他的調式是123#4#5#6,全音階,沒有半音,沒有7到1那樣的傾向性,於是人們聽不出來是哪個調,又曖昧又縹緲。這就是他的風格的源泉。我們聽《黃昏空氣中的聲音與香氣》,可以聽到一些中國絲竹風,因為德彪西喜歡用中國的五聲音階,12356,巴黎人喜歡中國的五聲音階,就像喜歡中國瓷瓶一樣。

德彪西還有不少描繪色彩的音樂,比如《歐石楠》《亞麻色頭髮的少女》,亞麻色是一種發白的沙漠顏色,十分輕盈浪漫。有人問,音樂中可以聽出來亞麻色嗎?音樂中的音色確實是可以描繪顏色的,比如給你兩件樂器,長笛與大提琴。用哪一件描繪亞麻色頭髮?哪一件描繪黑頭髮?大部分樂友都會選長笛奏亞麻色,選大提琴奏黑髮。因為聲音是有色彩感的,有溫度和重量,所以你會覺得長笛裡面有亞麻色的輕盈,大提琴裡面有黑髮的濃厚。這裡有一種通感或說聯覺,正如你覺得紅色是火熱的、響亮的,而藍色是憂鬱的、低沉的。類似通感我們非常熟悉,在我們的古詩裡面,通感就是一種精妙的修辭術,會通感的都是比喻高手,往往一個字,就可以把囉哩囉唆的描寫都給省略了,比如「人比黃花瘦」,「寂寞沙洲冷」,「煙波江上使人愁」。錢鍾書曾說:「在日常經驗裡,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往往可以彼此打動和交通,眼、耳、舌、鼻、身各個官能的領域可以不分界限。顏色似乎會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重量,氣味似乎會有鋒芒。」

有些音樂家可以辨認出音樂對應的各種色彩,這種天賦就像一種特異功能。據說斯克裡亞賓(Alexander Nikolayevich Scriabin)和梅西安(Olivier Messiaen)能夠聽見音樂的色彩,梅西安說A大調是藍色的,有種半音階和聲是「薔薇色與淡黃色並帶有發藍的暗淡的月色」……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和色彩、宗教有關,像《音時的色彩》《從峽谷到星星》,一道道神學的彩虹。

印象派音樂

德彪西的音樂後來被稱為「印象派」音樂,德彪西成了這個流派的掌門人。說到印象派音樂,我們會想到印象派繪畫。印象派繪畫比印象派音樂出現得更早,音樂流派很大程度上是受繪畫影響。印象派這一說法,最初來自莫奈的一幅畫《日出·印象》。印象派畫風跟之前的古典派油畫完全不同,古典油畫的筆觸很細膩,幾乎看不到痕跡,而印象派繪畫筆鋒騷亂,遠看,所有的河流、光線、陰影都搖曳生姿,極有動感,而近看卻像一堆亂碼。為什麼呢?因為他們畫的是風景,都是野外作畫,一轉眼光線就變了,必須畫得快。為了畫《日出·印象》,莫奈每日凌晨爬起來,畫筆追趕飛逝的陽光。後來印象派音樂模仿了不少印象派繪畫的手法,比如,用點描手法描繪光影變幻。畫家用色彩描繪光線,音樂家用音色來描繪。

德彪西與當時的音樂家完全不同,他特別高冷。

19世紀末在音樂史上正處於晚期浪漫主義風格,晚期浪漫主義的風格特徵是高大全。首先編製大,交響樂隊都是三四管編製,人手很多,馬勒(Gustav Mahler)甚至寫了一部《千人交響曲》;內容高大,不是關於哲學命題的沉思,就是再現古老的希臘神話北歐海盜傳說;結構也宏大,布魯克納(Anton Bruckner)的所有交響曲都超過50分鐘,而馬勒的十大交響曲,除了第十部未完成,其餘都超過一個小時。瓦格納是最誇張的,普通的歌劇最多演兩三個小時,瓦格納的樂劇一演就演四天,從每天下午四點鐘一直演到深夜,對演奏演唱者和觀眾都是考驗,而且劇情超級複雜,講古老的日耳曼神話故事,場面恢宏,情節起伏而含蓄。瓦格納就是當年的男神,只要他所在的城市拜羅伊特一演歌劇,歐洲的所有樂迷和專業音樂家都會跑去那裡膜拜他,把那個城市裡的食物一搶而空。相比瓦格納這樣拍大片的,德彪西最多只算是拍獨立電影的文藝青年。但是在瓦格納的龐雜樂風壟斷歐洲,甚至將歐洲窒息的時候,德彪西只用輕鬆和暗示就轟動了巴黎。

德彪西全名叫阿希爾—克勞德·德彪西,人們叫他「法蘭西的克勞德」,可見法國人多麼愛他。德彪西出生在法國的普通人家,祖上都是農民,而他天生具有貴族氣質和藝術家個性,對一切平庸的事物不屑一顧。看看他的肖像,大鬍子,臉色蒼白,目光迷惘,自帶清高的頹廢。從他10歲開始讀音樂學院起,老師們就發現,這個學生非常難教,太有個性了。

青年時代,德彪西曾試圖遵守傳統,去法國參加非常學院派的羅馬獎比賽,也就隨便試試,居然得獎了,這說明他的傳統音樂功底非常好。那天他一個人在塞納河邊看風景,陽光很好,照著河上的拱橋和清澈的河水。這時候,有個人過來拍拍他的肩說,年輕人,你得大獎了。德彪西忽然覺得不自由了。

作為獎勵,德彪西可以到羅馬的美第奇別墅工作學習四年。應邀到美第奇別墅學習是非常了不起的,特別是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講。美第奇別墅屬於古老的美第奇家族,這個家族在文藝復興時期堪比一個王朝,這個擁有強大經濟和政治勢力的意大利望族,以經商起家,靠銀行業發達,後來家族中出現了銀行家、政治家、法蘭西王后和因出售贖罪券而臭名昭著的教皇,但真正讓美第奇家族名垂青史的,是因為他們資助過很多藝術家,達·芬奇、拉斐爾、提香、波提切利、米開朗琪羅……這個家族留下了不少建築和藝術珍品,是文藝復興的一面旗幟。

即使那麼高雅的氛圍,德彪西還是不領情,覺得周圍的人迂腐傲慢,只喜歡矯情地談論藝術,沒有生機和想像力。不到一年,他就想盡辦法回到了巴黎。他的心靈深處強烈渴望著自由。對於藝術家來說,自由很重要,閒逛、幻想、發呆、無所事事、適時的休息,都是創造力的一部分,太忙的人搞不了藝術。德彪西渴望主宰自己的命運,支配自己的每一分鐘,他從來不想遷就什麼規則,他的音樂完全為他的靈魂服務。

回到巴黎的時候,窮困潦倒,但他又可以在蒙馬特的咖啡館裡面廝混,和朋友們聚會,一邊吸煙一邊暢聊藝術,一直到天亮。戰爭來臨之前,那是巴黎最好的時光。那時候的巴黎真是激動人心,酒吧裡面也藏著不少神人,比如法國作曲家薩蒂(Erik Satie)就喜歡在咖啡館喝啤酒,在酒吧裡彈彌撒曲。德彪西的朋友裡面音樂家不多,卻少不了畫家、詩人和作家。大概他想在外行那裡瞭解藝術潮流,尋找靈感。

他常常去羅馬街87號的馬拉美家中參加聚會,當時馬拉美家是巴黎文學界的根據地。馬拉美是一位象徵主義詩人,他的《牧神的午後》被看作象徵主義文學的里程碑。他一生淡泊,沒得過任何官方榮譽,但當時是這群人心目中的領袖,很多人都曾被馬拉美影響,著名哲學家薩特到了晚年還是孜孜不倦地研究馬拉美。他的詩歌讚頌自然界萬物精華,典雅中含蓄著智慧,令德彪西一見如故。德彪西後來與馬拉美做了一輩子好朋友,常常去馬拉美的沙龍,總是安靜傾聽,少有言論,但每一種新觀念都在他心裡激起漩渦。馬拉美把音樂的聲色和節奏移植到詩歌中,這個想法打動了德彪西,於是他也開始用文學、繪畫的語彙來思考音樂。後來,德彪西根據馬拉美的詩歌《牧神午後》譜寫了他的成名曲:前奏曲《牧神午後》。

1894年12月,《牧神午後》在巴黎的阿爾考特音樂廳舉行首演,聽眾熱情高漲,掌聲歡呼如潮,指揮家不得不當場重演了一遍。這部作品是德彪西第一首成功的作品,他第一次嘗到了成功的滋味。

在希臘神話中,牧神潘掌管著樹林、田地和羊群,長著半人半獸的模樣,頭和軀幹是人型,腿、腳、耳朵又是山羊的。據說這位牧神非常好色,經常躲在樹叢中偷看美女,等她們經過的時候上前求愛。這位牧神還是音樂的祖先,擅長吹奏西方最早的樂器:排簫。傳說有一天,牧神在樹林中追逐一位美麗的仙女,仙女飛奔,跑到一面湖之前,走投無路,只好縱身躍入湖水,化作了湖中蘆葦。牧神看著湖水非常傷心,採摘蘆葦,製成排簫,日日吹奏哀傷的失戀曲調。

而這首《牧神午後》描繪的是牧神的另一段愛情故事。有一天午睡,他夢見自己和女神維納斯共度春宵一刻,褻瀆神靈是有罪的,當他正要被處罰的時候,居然又昏沉沉睡著了。這是一個春夢,而且還是一個夢中之夢。那麼問題來了,音樂如何描繪春夢呢?這大概是音樂藝術最擅長的,尤其是德彪西那樣耽於感官之美的音樂擅長的。

聽見熟悉又陌生的音響,一開始出現的那個氤氳曖昧的聲音,來自長笛。如果熟悉長笛,也許會覺得這裡的聲音有些怪異。長笛一直被當作高音樂器,寫在總譜第一行,它的高音嘹亮悅耳,發音輕鬆,而中低音區是模糊黯淡的,也吹不響亮。但德彪西故意讓它吹中低音,大概他喜歡那個曖昧而慵懶的音色,非常性感。而平時在樂隊裡演奏主旋律的絃樂隊,在此主要演奏顫音、震音,它們退到音樂的背景,用來營造氣氛,讓一種暖烘烘的空氣在暗暗傳遞、瀰漫。馬拉美聽了也很激動,對年輕的德彪西說,你的音樂讓我的詩歌熠熠生輝。

可以明顯感覺到,這樣的音樂與我們之前的浪漫主義音樂不同了。它沒有主觀的感受,不確定,每一句都帶問號,好像在探索什麼,尋找什麼,游離不定,但很美,有一種捉摸不定的美妙。它讓我想起20世紀初的意識流文學,想起馬塞爾·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普魯斯特自小生哮喘病,哪兒也去不了,只好「坐家」寫了一部200多萬字的小說《追憶逝水年華》,共4000多頁。大家都知道,它是治療失眠的良藥,連普魯斯特的弟弟都覺得,想把它讀完,必須得生一場大病或摔斷一條腿才行。為什麼寫那麼長?因為普魯斯特喜歡在小說中回憶、幻想、吐槽、心理分析、夾敘夾議、玩蒙太奇……一個失眠之夜可以寫40頁,一頓下午茶就幹掉190頁,一會兒慢鏡頭,一會兒閃回,他是時間的主人,時間在他手裡像德彪西的音樂一樣猶疑不定,恍恍惚惚,前後倒錯,有時候一天好似一生,有時候一生僅是一天。記憶變得迷離而哀傷。他們好像都在尋找時間與記憶的秘密,他們對眼前的自己既不瞭解也不信任,於是在記憶和紛紛的感觸中重新認識另一個更真實而隱秘的自己。

為什麼在那個年代(19世紀末20世紀初),藝術家們都不約而同地開始猶疑不定,開始寫莫名其妙的感觸?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當時出現了一位劃時代的心理學家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的影響力在20世紀是無與倫比的,以他為中心組成了奧地利的精神分析學派,形成了「弗洛伊德主義」,深刻影響了當時的文學家、藝術家、教育家和知識分子們。

他提出「冰山理論」,認為人的意識就像一座冰山。我們看到的只是水面上的一部分意識,還有藏在水下的潛意識部分,它的形狀和體積都不可探測。冰山看起來還在遠處,泰坦尼克號卻已經撞上了,水下部分的龐大超乎想像。人的潛意識其實非常強大,人們無從瞭解,卻發現它對自己的性格與行為都產生巨大壓力。這種理論完全顛覆了人們以往對自我的認知。在此之前,人被認為是由理性和邏輯支配的,而弗洛伊德發現人有非理性、原始的、破壞性的一面。人有一個遠古的大腦,潛意識在童年時已經形成,被性慾支配,時常在夢境裡顯現。弗洛伊德讓人們重新認識自己,原來人並非真的認識自己,並非自己的主人,有時候人會被本能驅使,有慾望、挑釁、破壞。緊接著,一戰和二戰證實了弗洛伊德的理論。在20世紀,沒有一位心理學家像弗洛伊德那樣,成為時代的英雄。他改變了我們看待自己和萬物的方式,改變了教育孩子的方式。

在這樣的理論指導下,藝術的發展方向也改變了。在印象派音樂中,我們發現,牧神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哀愁,人不能主宰自己的情感和命運。雪地裡的足印是誰的,野豬的,還是熊的?還有風裡的香味,一切都是飄忽的,不確定的。幽微莫測的和聲、猶疑不定的節奏,旋律走向不明確的樂句,都在提問,也都像在詢問自己。

而感官的印象能否深刻呢?

這讓我想起德彪西的一部歌劇。在風格成熟期,德彪西寫了一部歌劇《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他寫了近十年,寫了撕撕了寫,直到印象派風格被評論肯定已達到「思想上的完全澄澈與表達的精確」,他才願意上演。

佩利亞斯和梅麗桑德,一男一女一對情人,就像羅密歐與朱麗葉,特裡斯坦與伊索爾德。劇本來自劇作家「比利時的莎士比亞」梅特林克,他是象徵主義戲劇的代表人物,曾獲諾貝爾文學獎。

故事發生在中世紀,在一個虛構的國度裡。梅麗桑德嫁給了王子戈洛,卻和戈洛的弟弟佩利亞斯相愛。國王,也就是爺爺,早就預料到了這一悲劇。父輩的命運在後代身上延續。最後戈洛殺死了佩利亞斯,梅麗桑德也跟著病逝。在劇情發展中,情節一直曖昧。梅麗桑德是誰?來自何方?無人知道。她和佩利亞斯到底發生了什麼?劇中幾乎只有暗示。所有人都像是夢中人,莫名憂鬱,莫名哭泣。故事背後彷彿隱藏了一個不可言說的秘密,就像命運裡有一隻巨大的翻雲覆雨手。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來自何處,將何去何從。

這部劇中的唱段都類似講話,樂句衍生自法語的語調。首演的時候,人們在劇場抱怨,我們是來聽歌劇的,怎麼沒有歌啊,他們全都在嘰裡咕嚕說個啥?

可是這一段陽台幽會卻是劇中最優美的歌謠。這裡的道具是長髮。佩利亞斯說,我明天就要離開了,請把你的長髮放下來給我聞聞吧。兩個情人之間沒有露骨的愛撫,只有撩撥,長髮的撩撥,夜色的撩撥,情歌的撩撥。一開始就有一段梅麗桑德的長髮拖到了井水中,讓人想起《亞麻色頭髮的少女》。大概德彪西最愛女人的頭髮與香味。

我小時候在電視上看過一部譯制的法國片,叫作《德彪西的愛情故事》。電影中的德彪西,總是神思恍惚,熱衷泡妞。面對那個飾演梅麗桑德的女高音飛撲過來的熱情,他趕緊說,不不不,梅麗桑德是我唯一不會去碰的女人。梅麗桑德不是他的情人,她是他的愛情之夢。她是一個不具體的、不及物的女人。她到底愛誰?我們也弄不清。但在劇情的展開中,在所有不確定中我們最終感知的是宿命,梅麗桑德注定要一再丟失她的愛情信物,佩利亞斯是戈洛同母異父的兄弟,而他們只有爺爺,不見父母,可見劇中的妻子注定要背叛,男人女人注定相愛相殺。無論我們如何掙扎、游離、避免,最終都難以擺脫宿命的安排。

感官體驗也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僅有美妙、虛空和浮雲。這部歌劇劇情隱晦,情緒複雜,光線多變,讓你體會到歌劇中前所未有的豐富和敏感。因為未知與不確定,每個人都是開放的,所有細胞都敞開著、呼吸著、迷惘著,在各種情緒發酵的深淵裡,你看見每一個人都是一個黑暗而深邃的宇宙。而到最後,所有迷霧散盡之後,它揭示了印象派的真諦,在各種輕盈游離的背後,在各種沉默與逃避的最後,命運像一塊猙獰而堅硬的岩石一樣顯露出來,如何都不可逆轉不可磨滅。這樣的反差,讓命運更叫人絕望。

印象派音樂的療愈作用

說了這麼多,還是為了回到開始的話題,聽什麼樣的音樂可以減壓可以治病?

在音樂治療師開的藥方里面,有不少都是印象主義音樂。例如,德彪西的《水中倒影》可以消除精神疲勞;《大海》可以撫慰悲傷;德彪西的《夢》《月光》和拉威爾的《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水之嬉戲》是最佳催眠曲;增強學習記憶力的名曲有《美麗黃昏》,而《亞麻色頭髮的少女》據說可以治療失戀心塞什麼的。諸位感興趣的話可以試試。

說到音樂治療,大家都很感興趣,但也都問到底有沒有用,說實話,我也覺得挺不靠譜的。你去看病,說頭痛,醫生給你開個藥方,讓你回家試試聽一段貝多芬的《熱情奏鳴曲》、門德爾松的《無詞歌》或勃拉姆斯的圓舞曲,你總覺得,這哪像看病,療效也不明確嘛。

但音樂治療是有科學依據的。要瞭解它,我們先來看看人是如何聽音樂的。

首先,音樂通過耳朵的傳音系統,傳遞到大腦皮層的聽覺中樞。左腦控制語言,負責閱讀、談話、觀察、初步記憶;右腦用來弄清物體的空間位置,捕捉動感和欣賞音樂。也就是說,語言和邏輯由左腦控制,感情和直覺由右腦控制。右腦中的阿米德拉是專門用來聽音樂的部位。

有些聲音我們很愛聽,像海浪的聲音、下雨的聲音、鳥鳴聲,都很美妙;有些聲音我們卻很怕聽,比如電鑽的聲音、勺子摩擦玻璃的聲音,會讓我們嘔吐甚至神經衰弱。為什麼呢?因為那些微風、海浪的聲音裡發出1/F的力量頻譜,使人的大腦產生美妙的阿爾法波,給人良性刺激,獲得抽像的安慰感。據說在你心情愉悅的時候,大腦就會產生阿爾法波。

雖然是抽像的安慰,卻很受用。這讓我想起小時候聽說的孔子聽音樂的故事,「三月不知肉味」。孔子到齊國訪問,齊國正在祭祀祖先,鐘鼓齊鳴,孔子尤其喜歡其中的韶樂,典雅而輝煌,他聽了三天三夜也不過癮,回家之後一連三月都沉浸在韶樂中,彈琴歌唱,手舞足蹈,如癡如醉,甚至做夢也在吟唱,吃飯也在回味,連他最喜歡的紅燒肉都吃不出味道了。音樂有時候就像一種味道,有時候超越了味道,精神的享受最終超越口腹之慾。

音樂從耳朵傳遞到大腦,大腦將音樂信號轉化為生化鏈信號,從而傳導給全身器官,音樂頻率因而影響人體的生物頻率。有的音樂調節人的呼吸;有的可加速心律,使人緊張;舒緩的音樂可降低血壓,減緩心律,也可改變腸胃蠕動的頻率,讓肌肉產生一定程度的緊張。因此,可以運用音樂刺激腦神經,讓身體中的某種頻率信號得以加強或減弱。原來靜態的器官在音樂刺激下變為動態,原來動態的變得安靜。音樂也可刺激下丘腦遞質的釋放,讓人體釋放出酶,分泌有益健康的乙酰膽鹼,可調節內分泌系統和植物神經系統的活動,對於血流量、血液循環、胃腸蠕動、唾液分泌、新陳代謝和機體免疫力等方面都有良性調節作用。

據說,給雞聽音樂可以讓雞多下蛋,對牛彈琴其實也很管用。最近看到一則新聞,在福建南安,給水稻聽舒緩的佛樂,類似大悲咒那樣的,可以增產15%,而且顆粒飽滿,但搖滾音樂就不行,水稻長期聽搖滾可能會死掉,必須要給它們聽輕柔的、積極向上的古典音樂。據說在意大利,有些聽著莫扎特和維瓦爾第生長的「高雅」葡萄酒,價格高出普通酒好幾倍!

音樂治療最早出現在二戰中,如今已是相當成熟的學科,初具規模,並形成了不少流派。中國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引進這一學科,如今已經在部分精神病醫院、療養院、康復醫院及部分的心身疾病科中臨床應用。

在二戰中,在美軍東南亞的一個野戰醫院裡,到處都是傷兵,瀰漫著絕望情緒,手術後的感染率非常高。有一位喜歡音樂的醫生帶來了家中的留聲機,放在病房為大家播放一些輕快的美國流行歌曲,很快傷兵的情緒穩定下來,手術後的感染率也明顯下降。醫生們非常驚訝,戰後,他們開始研究這種現象。

音樂治療有很多種治法,比較著名的有正治、反治。正治是指給憂鬱的人聽歡樂的曲子,給躁動症的聽和緩的曲子,帶領他們的情緒恢復正常狀態。反治很有意思,是指給悲傷的人聽更悲傷的曲子,給躁動的聽更活潑的,倒有一些意想不到的療效,據說反治一般會更有效。

有時候,音樂治療是無意識的。聽過這樣一則故事,在「911」事件之後,馬友友在紐約演奏一首悲傷的大提琴曲,為災難安魂。有一位男孩聽完之後去後台見他,對他說,哥哥在「911」去世之後一直精神沮喪、焦慮、失眠,陷入憂鬱走不出來,聽到這首大提琴曲的時候,他淚如雨下,悲傷不能自已,然後發現自己痊癒了。悲傷的音樂好像真的可以把我們的悲傷都帶走,叫人慶幸,幸好世上還有音樂懂得我們的悲傷。

如今看來,針對一些疑難雜症,音樂治療特別有效。它可以讓帕金森症患者減輕抽搐,行走更穩定;無法辨認家人的老年癡呆症病人,還可以聽辯出他們少時學過的肖邦樂曲。

有一種最流行的音樂治療手法:旋律語調療法,是教一些中風無法說話的人們唱歌,他們可能無法言語,卻可以唱出「Happy birthday to you」!

《穿T恤聽古典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