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威爾:沒有哀傷

拉威爾(Joseph-Maurice Ravel)的音樂元素全都是我喜歡的:法國,印象派,復古情結,異國情調,玩具迷,技術控。後來讀到他的傳記,才知道我喜歡他的原因所在:我看見他的孤獨、幻想、詩意,他內心的兒童,他隱藏自己的方式,一如看見了我自己的天性。而我膜拜的是他的技術天才。拉威爾對作曲技術、機械技術天生敏銳,他並非樂隊指揮,卻成為管絃樂隊配器法大師,揮舞起樂隊所向披靡,刀法無比精準利落。

在伍迪·艾倫的《午夜巴黎》裡面,每個人都想回到過去,回到巴黎最好的時光。最好的時光永遠都是失去的時光。有人回去找海明威、菲茨傑拉德,有人回去和倫勃朗、拉斐爾做伴。如果給我一個機會穿越,我想我一定要回去看看拉威爾,去聽他彈新寫的曲子,聊他熱衷的妖魔鬼怪,跟他穿一個式樣的粗花呢外套,逛遍巴黎的古董跳蚤市場,一起去看佳吉列夫的芭蕾舞團演出,去酒館找薩蒂喝兩杯,難說會碰上畢加索和他的女人們。那是二戰之前的巴黎,激情流動的盛宴,現代藝術的樂園。

關於拉威爾的生活,我們所知甚少。他生卒於1875—1937年之間,出生於法國南部比利牛斯山附近的小山城西布恩。父親是一位瑞士血統的法國工程師,他在西班牙搞鐵路建設的時候認識了拉威爾的母親,一位西班牙姑娘。怪不得拉威爾對西班牙一直情有獨鍾,寫了一首又一首西班牙曲調,而他的「瑞士鐘錶匠」天賦則來自父親。

他樣子黝黑、矮小而精緻,性情內向多疑,一生未婚,也沒什麼傳聞,不近女色,不近人情,與他的音樂一樣令人捉摸不透。除了音樂,拉威爾喜歡收集玩偶。他住在蒙特弗拉莫裡的鄉下,有一間藍色的小破工作室,房間裡堆滿各種玩偶,還有小巧的哥特玩具,裝船模的玻璃瓶,路易·菲利普時代的18世紀日本版畫、日本瓷花瓶。看上去好像缺了一個美好的童年。

我找來拉威爾的傳記,一本法國人寫的《拉威爾畫傳》,寫得含糊不清。大概作者也難以捉摸拉威爾的個性,挖不到他的生活瑣事,只能花很多筆墨解釋音樂,引用一段一段曲譜,後果卻是音樂解釋不清,拉威爾的形象也始終模糊。他喜歡把自己隱藏在樂譜後面,只求準確、精美和適度,最多優美,連抒情都會令他不自在,像他這樣隱匿的人,我們也只能在音樂中瞭解他。

我試圖從以下幾個拉威爾音樂中的顯著特徵,去理解音樂背後的這位隱匿者。

一、印象派

印象派這一藝術潮流,從繪畫界出發,影響了各門文藝,如詩歌、文學和音樂。德彪西的印象派風格影響了當時的不少作曲家,拉威爾被認為是印象派的第二號人物,這幾乎遮蔽了他一生。

拉威爾算不算印象派?

他和德彪西一樣,都喜歡給作品冠上美麗的標題,而且兩人在題材和寫法方面都有類似之處,像關於水的音樂、水妖、古老神話、西班牙風情,都採用民間的五聲音階,用馬拉美的詩歌譜曲,還都喜歡搞舞劇。拉威爾曾把德彪西的《牧神午後》和《夜曲》都改編成鋼琴曲。他們是真心要好的朋友,不是對手,也不爭頭牌。他們是那個年代的理想家。

印象派音樂類似印象派繪畫,具體事件被隱去,遍佈暗示和隱喻,太具體的藝術總有局限,而隱喻和暗示的世界是無限的。在印象派中,光影和色彩成為主角,陰影搖曳,迷離恍惚,一切如夢幻泡影。貌似不含情緒,但萬物優美端然,已令人感傷。德彪西喜歡用木管樂器,拉威爾也喜歡,德彪西的裝飾性織體,拉威爾也常用。

他們都寫過《水妖》。德彪西神秘曖昧,拉威爾清靈揮灑。德彪西的和聲游移,織體飄忽,暗香浮動,去向不明,他喜歡走入迷霧,或許他自己就是一個謎。拉威爾卻線條明晰犀利,每一個節奏的安排都明確有效,一絲不苟,沒有一句多餘。

拉威爾寫了不少印象派風格的樂曲,如今評價較高的有鋼琴曲《鏡》《夜之幽靈》和《水之嬉戲》。

鋼琴組曲《鏡》由《夜蛾》《悲哀鳥》《海上孤舟》《丑角的晨歌》《鍾之谷》五曲組成。為什麼叫《鏡》?是否這些事物像鏡子一樣,照見了他自身?

鋼琴頃刻間變出雲海、大河、晨曦、雨霧、流霞。《夜蛾》撲閃著翅膀,在6/8拍與3/4拍之間遊戲,節拍交替是一種作曲遊戲,構成了生動的律動與錯落的旋律線條,而這只步伐不亂的飛蛾,到了中段忽然有點情緒低落,也許感應了夜的深沉,這一中段不長,但飛蛾似乎因此擁有了夜的靈魂。《悲哀鳥》有一個溫柔的句子,短短小弧,勾勒出了蘆葦河岸的清晨。悲哀鳥是什麼鳥?無人知道,只有它的傳說在蘆葦蕩裡流傳,遊蕩,悄悄消散。《海上孤舟》很長,是其中最大型的一曲,綻放了拉威爾無與倫比的鋼琴織體,鋼琴琶音如海浪暗湧奔騰,激盪處和聲陰鬱獨特,充滿張力。我個人覺得,他的某些鋼琴織體其實是超越德彪西的,比德彪西的更凝練,更令人印象深刻,也展現了他本人就是一位嫻熟的鋼琴家。《丑角的晨歌》是這套組曲中最著名的一曲,主題清晰動人,中段是典型拉威爾風格的樂句,緩慢,簡短几句,有哀無傷,反而襯托了丑角的彷徨,後面的叮咚輪指的變奏也很有趣。《鍾之谷》換了一種內在速度,和聲的新穎塑造了山谷之「幽」,它的幽深裡有一種無從探測的神秘與深沉,那是對自然的敬畏吧。

聽完發現,這些樂曲都有一個印象派的外觀,比如,紛紛揚揚的織體,暗示性的景觀,意像片斷,夢境,但並非只有這些。這些樂曲真正動人之處在於豐富的描繪,在於細節之美,和幾乎與印象派初衷有點背離的言之有物。夜蛾的卑微裡有黑夜的秘密,那個丑角的哀愁也讓人唸唸感懷。

德彪西也喜歡寫類似的鋼琴組曲,如《貝加摩組曲》《版畫集》,他的旋律非常美,散漫獨特,雲水風流,舒展自如,曲體很有東方的意思,彷彿行之所至,聲部與結構紛紛水到渠成。拉威爾卻是根植於歐洲音樂邏輯,結構縝密,句法精簡而平衡。他的印象派不再迷離,聽起來十分專注,專注於一片雲霧,一次日出,專注地迷失,好像把自己完全放逐在時間之外。心無旁騖的專注本身已很動人。

二、復古

每個年代都有復古者,可以說復古在每個世紀都很時髦。這倒不是一種潮流,而是總有一些老靈魂一直活在過去,懷念故人故事,追憶經典的優雅。拉威爾除了搞印象派,也稱得上是一位新古典主義者。事實上,把藝術家作分類只是理論家們圖省事,把他們標籤化、簡單化,幾乎沒有藝術家肯甘心認賬。在拉威爾寫印象派樂曲之前,他已開始寫復古的音樂,像最初的《古風小步舞曲》,後來有更著名的《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還有大型的《庫普蘭之墓》。

《古風小步舞曲》,一首直接、精確,但富有想像力的鋼琴曲。結構精煉,和弦擊奏有點強硬,叫人想起薩蒂。其中也有來自巴洛克時期的溫柔旋律,非常動人,鋼琴模仿鼓點的音響顯然受現代音樂的影響。連小步舞曲的伴奏也很有型。

「帕凡舞曲」,最早是意大利北部帕凡城的民間舞曲,到了16世紀在宮廷中盛行。這種舞曲一般用2拍子,緩慢莊重。相比之下,拉威爾老師福雷(Gabriel Faure)的《帕凡舞曲》更著名。福雷對拉威爾的影響應該是超越德彪西的。他們的帕凡舞曲都有一種相似的消極之美,纖美旋律中流露蒼白與厭倦,如此竟讓樂曲生出華麗至極的貴族氣。相比之下,福雷的更像舞曲,拉威爾的則沉入一重古老的時間,迷夢般美妙。據說,拉威爾的靈感來自羅浮宮的一幅公主肖像。這是他最美的旋律之一,低緩、清冷、優雅,沒有哀傷,淡淡回憶一位靜謐的帶著溫柔光暈的公主。大概是這古老的陌生感喚起了他的想像。拉威爾捕捉了這種舞曲「躊躇」的節奏美感,讓曲調在節奏中散發古老的端莊與溫柔。

「某某某之墓」幾乎是法國古代的一種音樂體裁了,它的意思是「某某某紀念曲」。《庫普蘭之墓》(Le Tombeau de Couperin ),「Tombeau」是指墓碑。

《庫普蘭之墓》一共六首。

第一首,前奏曲,噴泉一般的音型。

第二首,賦格,運用纏繞的對位法。

第三首,佛蘭(Forlane)舞曲,有點現代布魯斯的味道,和聲絢麗。

第四首,裡戈頓(Rigaudon)舞曲。

第五首,小步舞曲。類似中國花鼓,充滿東方情調。拉威爾總是沒法一味歡快的,樂曲中間就來了一段溫柔美妙的慢板。

第六曲,托卡塔。

他沿用巴赫的巴洛克格式,六首一組。佛蘭舞曲我沒怎麼聽說過,據說是意大利的古代民間舞,拉威爾竟給它寫出現代布魯斯一般的節奏和淘氣的和聲。

《庫普蘭之墓》是拉威爾為他在一戰時期去世的母親和戰友而作。拉威爾一生未婚,一直和母親一起生活。母親的去世對他打擊很大,有很長一段時間幾乎無法工作。但這首紀念曲卻完全聽不出哀悼的意思,幾乎是輕快的。拉威爾對人說,死者面對永恆的寂靜,已經夠悲傷了,但這聽起來卻像一個借口。聽這首樂曲的時候,我想到了標題《庫普蘭之墓》,紀念庫普蘭,庫普蘭(Francois Couperin)曾是路易十四的御用樂師,擅彈羽管鍵琴和管風琴,被譽為「法國鍵盤音樂之父」。他的樂曲被各種裝飾音纏繞,繁複華麗,也是冷漠的,因為華麗而冷漠。後來這種風格成為一種「法國式」fashion,不喜不悲,保留情感,有點頹廢,有點冷傲,十分迷人。我想,德彪西、拉威爾、福雷的冷漠優雅,大概都是起源自庫普蘭,他們對庫普蘭和法國巴洛克鼎盛時期藝術的感情,在這首《庫普蘭之墓》中被一併紀念了。他們隱去了個人的情感,德彪西將它們稀釋在散漫恍惚中,拉威爾好像因為專注作曲技術,而把它們忘在了腦後。

由此,讓我想到法國人對亞洲的長久迷戀。它們迷戀的是什麼?在他們的壁畫上有中國的花鳥蟲魚,客廳裡擺著中國的青花瓷瓶和山水畫屏風。在英文裡,「中國風」有個專用單詞叫作Chinoiserie,而不是簡單的Chinese Style,Chinoiserie如今已經成為附屬於洛可可的一種藝術風格。18世紀中葉,西方開始引進東方的工藝品,它們質地精良,曲線優雅,因為是舶來品,所以一直未受藝術史家重視,但卻出現在服飾、宮廷、家居、飲食等各種生活細節中。當時歐洲藝術憧憬自然的浪漫情懷,東方山水畫技法開始融入歐洲藝術和工藝品,東方的山水畫不按照歐洲式透視和對稱原則,令他們覺得自由靈動,彷彿呼吸到新鮮空氣。除此之外,東方式古老、神秘、撲朔迷離的情感表達也讓西方著迷,也許他們是認同亞洲人的情感表達方式。

法國式含蓄與東方的情感表達如出一轍,大概這是中法藝術互相吸引的根本原因。

三、異國情調

拉威爾小時候住在法國靠近西班牙的小山城,西班牙音樂已經成了他的童年記憶。他寫的第一部樂曲叫作《西班牙時刻》,後來還有更知名的《西班牙狂想曲》,在他的一些無標題樂曲中,也會時不時穿插西班牙曲調,他甚至還寫過西班牙騎士堂吉訶德。法國音樂家一直熱衷西班牙情調,像比才寫《卡門》,拉羅寫《西班牙交響曲》。

《西班牙狂想曲》是個熟悉的標題,李斯特寫過,拉威爾喜愛的法國音樂家夏布裡埃(ALexis-Emanuel Charbrier)也寫過。拉威爾的《西班牙狂想曲》讓西班牙音樂家法雅都嘖嘖驚歎:「這首狂想曲讓人吃驚的是通過運用我們西班牙『流行』音樂的調式和裝飾音型,它所表現出來的純粹的西班牙特性絲毫沒有被作曲家的自身風格所改變。」純粹,寫到透徹,正是拉威爾的精華所在。他客觀描繪,從不摻雜個人意向,這是否也是一種古典情結呢?只有巴赫那個年代的作曲家才會如此作曲,後來的作曲家大多是個人氣息濃烈,關注自我,各抒各情。

《茨岡》的激情讓人對拉威爾刮目相看,原來他並非冷淡,他追求的是有效而透徹的音樂表達。《茨岡》與李斯特的同名樂曲一樣,包含匈牙利的兩種民間音樂,一種是Lassan,慢板自由如風,他在這裡實驗小提琴的高難度技巧;另一種是快板的Friska,在徐緩憂傷的Lassan中生長出一段鮮明的主題,一筆點睛。整首樂曲結構簡潔,激情中依舊流露古典情結。

四、玩偶店的收集癖

這些雜貨鋪風格的標題真叫人喜歡,如《鵝媽媽組曲》《玩具聖誕節》《花的斗篷》《黑色沉睡》《孩子與魔法》《讓娜之扇》。

《鵝媽媽組曲》是一首鋼琴四手聯彈,如今常常可以在網上看到郎朗和阿格裡奇的合奏,演奏活潑盡興,表情誇張。這是為拉威爾朋友家的兩個小孩而作的樂曲,裡面包含五個童話:睡美人的孔雀舞,拇指仙童,瓷娃娃女王,美女與野獸,還有神仙花園。因為有一顆童心,拉威爾變得可愛起來,但這些並不是寫給小孩的音樂。他以鋼琴模仿木琴、豎琴、小鳥、野獸、仙境,如精緻的法式甜點,帶著朦朧的抒情色彩。音樂的表達很生動,它不天真也不鄉土,而是帶著十足的傲嬌,彷彿一隻隻精美的玩偶都有一顆玻璃心。

「我常常在午夜裡聽見史卡波,看見史卡波……從天而降,單腳旋轉,滿地打滾……然後,他的身體轉藍,像燭火的蠟一樣透明。」法國印象派詩人貝特朗(Betrand)寫的史卡波,就是傳說中的「夜之幽靈」。拉威爾為此寫了一首鋼琴曲《夜之幽靈》,據說這是最難彈的鋼琴曲之一,難度係數超過《伊斯拉美》。拉威爾的炫技也沒有即興的意思,織體精美絕倫。《夜之幽靈》共有三曲:《水妖》《絞刑架》和《幻影》,一如奏鳴曲的三個樂章。傳說中,水妖的歌聲最美,充滿誘惑,她爬上詩人的窗台,唱著幽怨與愛慕,在拉威爾《水妖》的描述中,她體態輕靈,渾身閃耀銀白色月光,她的歌聲中流淌著清澈的哀傷,在他心裡她是那樣純真美好,不見一點妖氣。《絞刑架》是首恐怖的曲子,靈感來自愛倫·坡,黃昏的絞刑架下,屍體晃蕩,陰風陣陣,低音的八度始終持續,象徵著命運的鐘聲,速度緩慢而織體豐盈,和聲裡充滿微妙的變化,如此給予演奏者不少空間去變化指觸,在鋼琴上細膩描繪一幅溫暖又詭異的畫面。《幻影》是其中最有表現力的一首,火熱而詼諧。在《夜之幽靈》中,每一曲的旋律都是淡淡的,簡潔雋永,而每一種織體都是獨特清晰的,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大概他認為越是絢爛的音樂越需要精確的節奏與精選的織體,我以為這就是拉威爾的印象派特點,也是他的優勢。

五、精確與現代性

上面分析了拉威爾這麼多曲子,我都想歸納為這一句:作曲技術的高妙與不凡的結構感。

《波萊羅舞曲》,這是拉威爾最著名的樂曲。到了晚年,他已經功成名就,帶著這首《波萊羅舞曲》四處旅行演出。在這首樂曲的解說中,總會提到樂隊配器手法的高超。《波萊羅舞曲》只有一種節奏組合,只有兩個曲調,只有一種手法,即重複,徹頭徹尾的重複,曲調始終重複,節奏始終重複。這是普通作曲家不可複製的。要如何排除重複中的乏味厭倦等消極因素?樂器法大師拉威爾運用豐富的音色銜接,他讓你在重複中去聆聽音色的微妙銜接與變化。

一個三連音貫穿的節奏型從頭至尾始終不變;主題有兩句,主句、答句,反覆了九遍,不展開,不改變;始終在C大調,不轉調,只有最後兩小節轉調;始終是漸強的表情;除了獨奏,就是齊奏,後面出現和弦變化,直至不協和的和弦。

聽《波萊羅舞曲》,可以再來認識一遍樂器。

一開始,長笛、單簧管、大管的銜接,都是低音區,過渡得很自然;接下來出現不常用的管樂器,高音單簧管帶來少許陌生感,接著抒情雙簧管,無縫銜接;接下來是別出心裁的,將小號塞上弱音器與長笛一起吹,幾乎創造一種新的木管音色,挑戰樂迷聽覺;接下來是中音與高音薩克斯;之後的搭配更魔幻,短笛、圓號、鋼片琴與風琴,讓你無從辨認……之後又回到獨奏的長號。之後,樂器輪換組合上場,等到音色忽然變得流暢,原來是因為加入四組絃樂,絃樂的聲部量在不斷增減,類似一種柔中有剛的遊戲。

現在聽來,它不僅是技法的遊戲,還有20世紀初的各種現代主義因素潛移默化的影響。

重複聽來並不讓人厭煩,反倒有一種機械複製時代的淡漠意味在其中,曲調裡還有一抹東方神韻,讓它神秘,讓它經得起無始無終的倒騰,就像東方的土地與河流那樣延綿不息。後來樂隊在音色交織、線條組織的變化與和聲張力的塑造中,不知不覺將音樂推向高峰。

指揮家切利比達克的樂隊版本尤其值得聆聽。機械性重複的現代意味和古老的東方情調,在切利手中都是「悠然見南山」的揮灑,尤其是最後的全奏,出人意料!

聽過不少樂曲之後,我最感興趣的是,拉威爾這樣精確透徹的寫作是如何擺脫刻板與乏味的?其中原因大概就是他成功的關鍵。

這位古典愛好者有著過人的平衡感和分寸感,一切恰到好處。《水妖》和《鏡子》總有一個適當的結尾,不肯多說一句。樂隊的寫法也如是,點到為止,在最絢麗那一刻結束。況且現代意識給他的刻板一種說法,把他性格中的古怪冷漠轉化為抽像的現代性。

說到拉威爾的個性,我想到一部法國電影《今生情未了》。主角是一位女小提琴家,電影中穿插一首她演奏的拉威爾三重奏。拉威爾的音樂與她的愛情故事互相詮釋。劇中的兩個男人,馬克西姆與斯蒂芬是一對工作夥伴。馬克西姆人到中年,清瘦高雅,具有迷人的知識分子氣質;斯蒂芬是一位天才小提琴工匠,性格木訥內向,有一雙害羞的大眼睛。飾演小提琴家卡米爾的是「天使在人間」的艾曼紐·貝阿,美得讓人移不開視線。馬克西姆為她拋棄家庭和孩子,他這樣氣質冷傲的男人陷入愛情,看起來真有點倉皇。但卡米爾卻愛上了提琴製造師斯蒂芬,大概是被他身上的踏實和冷漠吸引了,她從沒見過不愛她的男人。斯蒂芬不肯接受她,他拒絕她的回答倒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我沒有感情給別人。」他深知她不屬於他的世界,她的到來只會毀了他的生活。他避免爭執,避免與人糾纏。他的無動於衷很迷人。卡米爾不相信,說:「但你喜歡音樂啊!」他答:「是的,音樂是夢的素材。」這樣一位手藝天才,只相信技術,與興趣相投的人都能合作,卻不肯對人付出情誼。他覺得音樂是夢想,和生活無關。

如果從愛情故事的角度分析,電影中的斯蒂芬未必不愛,未必不比她深愛,他只是以另一種方式來愛,來保全愛這個夢想。而那女子激烈驕傲,被自己點燃又灼痛,她的愛情燃燒成灰,很快歇菜,那樣的愛的確是不適合他的。

這個男人就讓我想起了拉威爾。拉威爾看上去比他更冷漠,眉角與鼻樑銳利如刀刻。那些人天性淡漠,激情讓他們難以消受,只想平靜生活。他們把自己隱藏在一門手藝或學問中。有不少學者和匠人都是類似個性。

在《拉威爾畫傳》裡面幾乎看不到拉威爾的私生活。他生活在別處,不想讓人知曉他的想法,把喜悲和寂寞都排遣在音樂和玩偶遊戲中。書中僅有的幾個生活片段,卻已令我對他若有所悟。據說他像波德萊爾那樣,過著花花公子的生活。那個年代的「花花公子」和泡妞沒有關係,他們類似如今的雅痞士,「冷傲高雅,穿戴講究,厭惡粗俗,拒絕政府授勳,頻繁出入社交場合」。拉威爾似乎並不在意他人如何看待他。他也談及美學問題,他說,真實裡面有羞恥的成分,而坦白是作品囉囉唆唆的源泉。這幾句解釋了他的隱匿,讓我找到了答案,「瑞士鐘錶匠」何以不刻板不迂腐?大概就是因為這種傲嬌、反諷而渾噩的氣質吧。

在音樂中,有無生命大概無關緊要,只要有美就夠了。

《穿T恤聽古典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