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君權,民權,人權 無民權,就革命

孟子確實像革命黨。

有一次,齊宣王問:武王伐紂,有這事嗎?

孟子說:史書上有。

宣王又問:臣弒其君,也可以嗎?

孟子馬上硬邦邦地回答:破壞仁的叫作賊,破壞義的叫作殘,賊仁殘義的就叫作獨夫。我只聽說打倒了獨夫殷紂,沒聽說過什麼弒君不弒君的![8]

又一次,鄒穆公遇到難題。

鄒穆公告訴孟子,前些時我們跟魯國發生衝突,寡人的官吏死了三十三人,民眾卻袖手旁觀。這事讓寡人左右為難。殺了這些見死不救的吧,殺不完;不殺吧,又實在嚥不下這口氣。先生,請問該怎麼辦?

誰知孟子卻幸災樂禍。

孟子說:活該!誰讓他們平時對老百姓不好!這下老百姓可逮住報復的機會了。[9]

晚清的革命黨,也不過如此吧?

但,為什麼?

因為在孟子那裡,民權高於君權。孟子說——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10]

也就是說,民權第一,政權第二,君權第三。君,可以高高在上,可以養尊處優,可以也應該獨一無二,叫「天無二日,民無二王」。但,如果他不合格,就不能享受這份尊崇,人民也就有權利革命。[11]

這,也是國王培訓班的課程內容。

一次,孟子問齊宣王:有人要出差,把老婆孩子托付給朋友,回來後卻發現老婆孩子在挨餓,在受凍。對這樣的朋友,該怎麼辦?

宣王說:絕交!

孟子又問:如果長官管不了部下,該怎麼辦?

宣王說:撤職!

孟子再問:一個國家政治搞不好,又該怎麼辦?

齊宣王該怎麼回答?

王顧左右而言他,看著隨從們說別的去了。[12]

但孟子還有機會。

又一次,齊宣王問:公卿都相同嗎?

孟子說:不同。有同宗之卿,有異姓之卿。但他們的職責,都是君王有了大的過錯就要勸阻。如果反覆勸阻還不改,就要採取行動。

宣王問:同宗之卿會怎麼樣?

孟子說:廢了那王!

宣王一聽,臉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孟子說:王上不必緊張。王上問臣,臣不敢不實言相告。照道理說,是這樣。

宣王的臉色這才恢復正常。

又問:如果是異姓之卿呢?

孟子說:拂袖而去![13]

哈,還是不要那不合格的君主!

《孟子》全書記載了孟子奔波各國開設「國王培訓班」的經過,先後見梁惠王、梁襄王、齊宣王、滕文公、魯平公等諸侯公卿,卻始終未能真正達成其目的。

毫無疑問,孟子從來就沒反對過君主制,也不認為君臣關係是平等的。但他跟孔子一樣,不講平等,卻講對等。對等,就是我有義務,你也有;你有權利,我也有。大家禮尚往來,誰都不能盛氣凌人。用孔子的話說,就是「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14]

忠誠與客氣,不平等,但對等。

孟子卻沒那麼溫良恭儉讓。他的說法是——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15]

也就是說,你把我當什麼人,我就把你當什麼人;你不把我放在眼裡,我就把你當敵人。

呵呵,你不仁,休怪我不義。

但,這也頂多是翻臉,為什麼要革命呢?

更重要的是,人民為什麼就有權革命呢?

因為君權來自民權。

有一次,學生萬章問:堯把天下讓給舜,有這事嗎?

孟子說:沒有!沒人能把天下讓給別人。

萬章說:那麼舜的權力,是誰給的?

孟子說:天給的。

萬章問:上天授權時,反覆叮嚀告誡了嗎?

孟子說:沒有。天是不說話的,但上天會看人民群眾的反應。民眾滿意誰,天就授權誰。天子之權是上天和人民共同授予的,叫「天與之,人與之」。[16]

對,雙重授權,或共同授權。

這很了不起。

更了不起的是,孟子還同時引用了《尚書·泰誓》的一句話,叫「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這樣一來,上天和人民的共同授權,就其實是民授。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堪稱偉大。

我們知道,一個國家或一個政權是否民主,關鍵就看授權主體。政權民授,就民主;神授,就君主;自授,就專制;不講授權,黑社會都不如。

然而,自從周人確立了「君權天授」的觀念,授權問題就被視為已經解決,不再有人討論。重新提出這個問題,明確把授權主體界定為上天和人民,而且「名為天授,實為民授」,孟子是第一,也是唯一。

但,古代中華史的民主傳統,也就僅此而已。

君權來自民權,所以民權高於君權,這就是孟子的思想,也是他與諸子的區別:老子和莊子不要君權,也就無所謂民權;墨子和韓非主張集權,則君權高於民權。

先看韓非。

[8]見《孟子·梁惠王下》。

[9]見《孟子·梁惠王下》。

[10]見《孟子·盡心下》。

[11]見《孟子·萬章上》。

[12]見《孟子·梁惠王下》。

[13]見《孟子·萬章下》。

[14]見《論語·八佾》。

[15]見《孟子·離婁下》。

[16]見《孟子·萬章上》。

《易中天中華史:百家爭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