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存之道 兩種活法兩種道

老子的天,當真無情嗎?

無情。

老子說得很清楚——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24]

芻(讀如除),本義是割草。引申為喂牲口的草,叫芻草;引申為割草的人,叫芻蕘(讀如饒)。蕘,就是柴火。芻蕘,即是打草砍柴的人。所以,一個人說自己地位卑微,就自稱芻蕘,意思是草野之人;說自己言論淺薄,就自稱芻議、芻言、芻論,意思是漁樵之言。這當然是謙辭。就像鄙人,意思是身居邊鄙沒有見識的小地方人。

那麼,什麼是芻狗?

有三種解釋。第一種說是草和狗;第二種說是芻豢(讀如換),也就是家畜、牲口,或祭祀用的犧牲品。其中,吃草的叫芻,比如牛馬;雜食的叫豢,比如豬狗。所以,芻狗就是祭祀用的牛馬和豬狗。

第三種解釋,是草扎的狗,叫芻靈,相當於現在的花圈。祭祀時,芻狗披紅掛綠,人模狗樣。活動一結束,就棄之路邊,任牛踩,任馬踏,輕賤至極。[25]

三種解釋,都通。

而且無論哪種解釋,芻狗都很賤。

因此,天地「以萬物為芻狗」,意思就是說,萬物雖為天地所創造,所生成,天地卻始用終棄,漠然視之,完全不當回事。這當然不仁,也無情。

問題是,天地既然無情,為什麼又說「天將救之,以慈衛之」,弱者都會得到呵護和救助?

因為天道原本如此。

老子說得非常清楚: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這就是規律。規律是沒有感情的,也不講感情。天若有情天亦老。以為天道有情,那是自作多情。[26]

天道無情。人呢?

也該這樣。

所以老子說——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意思也很清楚:統治者和領導人,應該傚法天地。天地輕賤萬物,則君主無視萬民。但,輕賤不是糟踐,無視也不是無道。如果把「以為芻狗」理解成踐踏、蹂躪、迫害、致死,就大錯特錯。

那是什麼?

不愛而已。

所謂「不愛」,也不是恨,而是不愛不恨,沒心沒肺。說得再準確一點,就是不管。

不管就對了。因為君無為,則民自治;君無情,則民自富;君無能,則民自由。這不就是老子的政治思想嗎?只不過,以百姓為芻狗,話說得太難聽而已。

也許,這與老子的個性有關。先秦諸子中,老子和韓非是最冷的,正如墨子和孟子最熱。墨子古道,孟子熱腸,韓非冷峻,老子寡情。他的道,冷冰冰的。

那麼莊子呢?

莊子卻是有情人。他的道,充滿情趣。

且看莊子。

莊子當然也主張君無為。但他更在意的,不是君主把人民看作什麼,而是自己把自己看作什麼。這可比別人怎麼看,領導怎麼看,重要得多。

請問,看作什麼呢?

原本是什麼,就看作什麼。是鯤鵬就看作鯤鵬,是燕雀就看作燕雀,是西施就看作西施,是醜女就看作醜女。如果原本是芻狗,那就看作芻狗。鯤鵬、燕雀、西施、醜女和芻狗,在道的面前沒有區別。

所以,東施效顰,是可笑的;燕雀認為鯤鵬不該飛得那麼高、那麼遠,也是可笑的。因為對於道來說,萬物一律平等(以道觀之,物無貴賤),這就叫「齊物論」。[27]

這樣的道,有情還是無情?

不好說。但可以肯定,莊子的活法與老子不同。在老子看來,既然認定天擇物競弱者生存,那就必須裝傻充愣,裝聾作啞,討好賣乖。只不過,陰謀家裝叫韜晦,有錢人裝叫低調,老百姓裝叫賣傻,但都是「裝孫子」。

總之,誰會裝,誰就活下去。誰笑在最後,誰就笑得最好。這就是老子的生存之道。

莊子卻從來不裝。莊子說,你看那野貓和黃鼠狼,裝出謙恭的樣子匍匐在那裡,其實是想捕捉小動物。結果怎麼樣呢?一頭撞進了獸夾和羅網。[28]

人也一樣。聰明的自以為是,弱智的斤斤計較,雄辯的盛氣凌人,嘴笨的囉哩八嗦,正所謂「大知(智)閒閒,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29]

但共同特點,是忘了本真。

結果呢?小人為利,士人為名,大夫為了家國,聖人為了天下,都丟了性命。[30]

想想這真是何苦?

生活就該真實而自由。所以莊子說,不要做名人,不要做謀士,不要做負責人,不要做青年導師。這些頭銜、符號和責任,都是害人的。[31]

那該怎麼活?

腰上綁只沒有用的空心大葫蘆,在江湖上飄;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河邊釣魚,釣不釣得到無所謂;或者到無人的曠野找棵大樹,在它旁邊轉悠,在它下面睡覺。[32]

這樣的活法,就叫「逍遙游」。

顯然,莊子的「逍遙游」,與老子的「為之下」,是兩種活法。活法不同,即道不同。道不同,就不相與謀。老和莊居然都是道家,也算一個奇跡。

那麼儒家呢?

[24]見《老子·第五章》。

[25]此種解釋亦請參看《莊子·天運》。

[26]見《老子·第四十三章》。

[27]見《莊子·齊物論》,並請參看《逍遙游》和《天運》。

[28]見《莊子·逍遙游》。

[29]見《莊子·齊物論》。

[30]見《莊子·駢拇》。

[31]見《莊子·應帝王》。

[32]請參看《莊子·逍遙游》。

《易中天中華史:百家爭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