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定音鼓 以德治國

周王有德嗎?據說有。

在兩周文化人的筆下,他們的先君和先王都是謙謙君子和道德楷模,從來就寬厚仁慈,勤政愛民,禮賢下士。比方說,每年春耕,周君都要在田間地頭舉行「饁禮」(饁讀如葉),表示親自送飯給農夫。諸如此類的說法不勝枚舉,依據恐怕也是有的,周的史官和詩人畢竟不是納粹德國的宣傳部長戈培爾。何況即便是做秀,也比商王的鞭子好。

結果天下歸心,「大國畏其力,小國懷其德」。這話其實很實在。沒有力,只有德,是得不到天下的。周人的聰明,就在他們兩手都用,而且用得智慧。對大國,他們示威,大國就不敢作對;對小國,他們示柔,小國就甘願附庸。這樣一來,可不就「三分天下有其二」?[5]

顯然,周人不但有力,而且有智。只不過後來做總結,就既不談智,更不談力,只剩下德。[6]

德,成為上天授權的標準。

後面的結論也順理成章。周人既然「以德得天下」,那就必須「以德治天下」。否則就會跟殷商一樣,自取滅亡。

這是周人幾乎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的道理。周公就一而再,再而三對子弟和同仁們說:我們是「小邦」,根本就沒資格「居中國」,也不敢「革殷命」。現在天地翻覆,完全由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不認商王認周王。為什麼呢?就因為紂王失德,而我們的文王和武王有德呀!這跟當年夏桀失德,商湯革命,是一樣的呀!

這個道理,直到西周晚期還在講。陝西岐山出土的青銅器「毛公鼎」銘文,就說皇天上帝對文王和武王的美德大為滿意,這才讓我「有周」來匹配上天。難怪周公說,我們的選擇只有一個,那就是延續文王的美德,才有可能保住天命。[7]

1843年陝西岐山出土。鼎高53.8厘米,口徑47.9厘米,因作器人毛公得名。鼎內銘文多達四百九十九字,書法為成熟的西周金文風格。銘文第一句就是「父歆,丕顯文武,皇天引厭劂德,配我有周」。

1976年陝西扶風莊白家村出土。腹內底有銘文二百八十四字,內容分兩部分:前半部也是歌頌自文王至當世天子的功德,後半部為牆自敘其家族史。

諸如此類的話,周公對召公奭說,也對康叔封說。

康叔封就是武王和周公的同母弟弟姬封,排行老九。管蔡之亂後,周公把武庚的人民一分為二,組建成兩個新的國家。其中一個給了紂王的庶兄微子啟,國號叫宋,公國;另一個則給了康叔封,國號叫衛,侯國。

衛和宋,其實就是殷和商,是古代殷商二字的音變。可見康叔封的任務,就是要把殷人改造成周人。[8]

康叔封任重道遠。

於是周公發表《康誥》,語重心長地對康叔封說:唉,我親愛的弟弟,年輕的封啊!你要小心翼翼,你要謙虛謹慎,你要戒驕戒躁呀!天命是無常的,天威是可怕的,人民群眾的眼睛也是雪亮的。他們天天都在看著你,看你能不能遵循父王的傳統,弘揚父王的美譽,繼承父王的遺志。那些小人是很難搞的。你得把別人的病痛,當作自己的病痛才行啊![9]

周公旦語重心長。

毫無疑問,周公旦、召公奭、康叔封,都並非天生的道德楷模。他們的德,其實是逼出來的。只不過,他們沒有被「逼上梁山」,而是被「逼上聖壇」。

哈哈,這就對了!

實際上,道德與其說是一種品質或境界,不如說是一種智慧。說白了,它只是在「通過損人來利己」和「通過利人來利己」之間,做了明智的選擇,是「聰明的自私」。但這種聰明的自私,對自己、對別人、對社會都有利,這才成為全人類共識。周人的獨到之處,則只是在新政權誕生之際,把它變成了治國理念和施政綱領。

又一種早熟的新思想和新概念也萌芽了。

這就是「以德治國」。

從邏輯上講,這是順理成章的。是啊,既然「君權天授」,當然要「以德配天」;既然「以人為本」,當然要「敬天保民」。但這在世界上,卻是獨一無二,聞所未聞。世界各文明古國,有宗教治國的,有法律治國的,更有兼用宗教和法律的,還有只靠個人魅力的。以德治國?沒聽說過。

德,真能治國嗎?

如果能,怎麼治?

[5]見《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6]張蔭麟先生甚至認為,武王伐紂取得成功,另有兩個原因。一是「紂克東夷而隕其身」,二是「昔周饑,克殷而年豐」,也就是武王利用了飢餓的力量,因掠奪糧食而發動戰爭。見《中國史綱》。

[7]見《尚書·君奭》:「我道惟寧王德延」。

[8]衛和宋是殷和商的音變,見楊寬《西周史》。

[9]《周書·康誥》:「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祗祗,威威,顯民,用肇造我區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時怙冒,聞於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誕受厥命,越厥邦厥民,惟時敘,乃寡兄勖。肆汝小子封在茲東土。」

《易中天中華史:奠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