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生死呼吸

  四月二十四,正午。

  趙無忌終於見到了上官刃!

  上官刃身高八尺,寬肩長臂,每跨出一步,都要比別人多五他自己計算過,他每一步跨出,都正好是一尺七寸,絕不多一寸,也絕不會少一寸。

  他對自己所做的每件事都精確計算過,他做的每件事都絕對像鐘錶般精確。

  他的生活極有規律,自製極嚴,每日三餐,都有定時定量。

  他不但吃得很少,連水都喝得不多,平時連滴酒都不沾唇。

  現在他還是獨身,從不接近女色,別人沉迷的事,他完全都沒有興趣。

  他的興趣只有兩個字-

  權力!

  無論誰看見他,都絕對可以看得出他是個極有權力的人。

  他沉默寡言,態度穩重冷酷,無論在什麼時候出現,都顯得精力充沛,鬥志旺盛,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更好像隨時都能看透別人的心,但是他居然沒有看出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就是趙無忌。

  無忌實在變得太多了。

  無忌又坐下。

  他一直在心裡告訴自己:

  要忍!要等!不等到絕對有把握的時候,絕不輕易出手。

  上官刃正在用一雙利刃般的銳眼盯著他,忽然問道:"剛才你心裡在想什麼?"無忌道:"我什麼都沒有想!"

  上官刃道:"那麼你早就應該知道我是佐在這裡的。"他轉過頭去看牆上接的一副對聯。

  "滿堂花醉三干客,

  一劍光寒四十州。"

  筆法蒼勁而有致,上款寫的正是:

  "刃公教正。"

  上官刃冷冷道:"如果你心裡什麼事都沒有想,怎會連這種事都沒有注意到?

  無忌談淡道:"那也許是因為我在別人家裡時,一向很少東張西望。"上官刃不說話了,

  無忌道:"我也不是個喜歡吟詩作對的風雅之士,所以——"上官刃道:"所以怎麼樣?"

  無忌忽然站起來抱拳道:"再見。"

  上官刃道:"你要走?"

  無忌道:"閣下要找的既然不是我這種人,我為什麼還不走?"上官刃盯著他道:"你是哪種人?"

  無忌道:"閣下若是有知人之明,用不著我說,閣下該看得出我是哪種人,閣下若連知人之明都沒有,我又何必說?"上官刃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道:"很好。"他轉過身,面對唐缺,態度已變得比較溫和:"這正是我要找的人!

  唐缺笑了。

  上官滅道:"我叫人去收拾後院,明天他就可以搬過來。"唐缺笑道:"那麼現在我就可以去吃飯了。"

  上官刃道:"大倍為何不留在舍下便飯?"

  唐缺立刻搖頭道:"你叫我做什麼事都行,叫我在這裡吃飯,我可不敢吃。"上官刃道:"不敢?"

  唐缺道:"我怕生病。"

  上官刃道:"怎麼會生病?"

  唐缺道:"吃多了素菜,我就會生病,一頓沒有肉吃,我也非病不可,而且一定病得不輕。"他歎了口氣:"今天你午飯的四樣菜,沒有一樣是葷的。"上官刃道:"你怎麼知道?"

  唐缺道:"剛才我已經去打聽過,民以食為天,對於這種事,我怎麼能不關心?"大魚大肉又堆滿了一桌子,唐缺又在開懷大嚼。

  無忌實在不能想像,一個剛吃過那麼樣一頓早點的人,現在怎麼能吃得下去。

  唐缺吃得下去。

  等到兩隻雞都已變成骨頭,一碗粉蒸扣肉也已蹤影不見了的時候,唐缺才停下來,看著無忌,忽然道:"我同情你。"無忌道:"你同情我?"

  唐缺道:"我非常非常同情你。"

  無忌道:"為什麼?"

  唐缺道:"因為,你就要搬到上官刃那裡去了,如果我是你,連一天都住不下去。"無忌笑了。

  唐缺道:"那裡不但菜難吃,人也難對付。"

  他歎了口氣:"你現在總該看得出了,上官刃是個多麼難對付的人。"無忌不能不承認。

  唐缺道:"可是那裡最難對付的一個人,還不是他。"無忌道:"不是他是誰?"

  唐缺道:"是憐憐。"

  無忌道:"憐憐?憐憐是什麼人?"

  唐缺道:"憐恰巴是上官刃的寶貝女兒,連我看見她都會頭大如斗。"無忌當然知道上官刃有個獨生女兒叫"憐憐"。

  憐憐當然也知道趙簡趙二爺有個獨生兒子叫"無忌。

  可是無忌並不擔心憐憐會認出他。

  憐憐生出來沒多久,她的母親就去世了,也許就因為愛妻的亡故,所以上官刃對這個女兒並不像別的人對獨生女那麼疼愛。

  有很多人都會因為妻子的亡故而怨恨兒女,雖然他心裡也明白孩子是無辜的,但他卻還是會想,如果沒有這個孩子,他的妻子就不會死。

  每個人都會有遷怒諉過的想法,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原始的弱點之一。

  憐憐從小巴多病,多病的孩子總難免會變得有點暴躁古怪。

  一個像上官刃那麼忙的父親,當然沒法子好好照顧這麼樣一個女兒。

  所以她很小的時候,上官刃就把她送到華山去養病,學藝。

  其實養病學藝很可能都只不過是藉口,真正主要的原因,很可能是他根本不想看見這個女兒,因為他看見她,就會想到自己的亡妻。

  這是無忌的想法。

  上官刃自己的想法怎麼樣?誰也不知道。

  人類的心理本來就很微妙複雜,絕不是局外人所能猜測得到的。

  無忌也想不到憐憐居然又回到她父親這裡來了。

  唐缺又開始在吃第三隻雞。

  他吃雞的方法很特別,先吃胸脯上的死肉再吃頭和腿,最後才吃翅膀和脖子。

  因為雞的翅膀和脖子活動的時候最多,所以肉也最好吃。

  最好吃的部分,當然要留到最後吃。

  唐缺還特別聲明:"沒有人跟我搶的地方,最好的一部分,我總是會留到最後才吃的。"無忌道:"如果有人跟你搶,你就會先吃最好吃的那部分?"唐缺道:"就算有人跟我搶,我也不會先吃的。"無忌道:"為什麼?"

  唐缺道:"先把最好吃的吃掉了,再吃別的部分還有什麼意思?"無忌道:"難道你肯把好吃的那一部分讓給別人吃?"唐缺道:"我當然不肯。"

  他又道:"如果你把最好的讓給別人吃,你就是個呆子。"無忌道:"你自己不肯先吃,又不肯讓給別人吃,你怎麼辦?"唐缺笑道:"我當然有法子,天下最好的法子,你想不想知道?"無忌道:"想。"

  唐缺道:"在那種情況下,我就會先把最好的那一部分搶過來,擺在自己面前的小碗裡,再去跟人搶其餘的部分,搶光之後,我再吃自己碗裡的。"無忌道:"好法子。"

  唐缺道:"如果你也要學我這種吃法,有件事你千萬不能忘記。"無忌道:"什麼事?"

  庸缺道:"你一面在吃的時候,一面還要去教訓別人。"無忌道:"我已經把最好吃的都搶來吃了,為什麼還要去教訓別人?

  唐缺道:"因為像你這種吃法,別人一定看不順眼,所以你就要先發制人,去教訓他。"無忌道:"我應該怎麼教訓?"

  唐缺道:"你要板起臉來告訴他,做人一定要留後福,所以好吃的東西一定要留到最後吃,你的態度一定要很嚴肅,很誠懇,吃得一定要很快,別人還沒有想通這道理的時候,你一定要把自己面前碗裡的東西吃光,然後趕快溜之大吉。"他正色道:"這是最重要的一點,你更不能忘記。"無忌問道:"我為什麼要趕快溜之大吉?"

  唐缺道:"因為你若還不快溜,別人很可能就會揍你了。"無忌大笑。

  他是真的在笑。

  這麼多日子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笑得如此愉快。

  現在他的"限期"已經無限期的延長了,現在他已進入了唐家堡的心臟地帶,明天他就要搬到上官刃的家裡去,隨時都可以見到上官刃,隨時都可能會有下手的機會。

  現在他雖然還沒有真正達到目的,可是距離已經不太遠了。

  這是他的想法。

  現在他當然會這麼想,未來究竟會發生些什麼事,誰也不能預測。

  如果他能預測到以後發生的事,那麼他非但笑不出,恐怕連哭都哭不出來。

  夜,靜夜。

  今天實在可以算無忌最有收穫的一天,吃過午飯,他總算擺脫了唐缺,好好地睡了一覺,因為他晚上還有事做。

  明天他就要到上官刃那裡去了,進了花園禁區後,行動想必不會再有現在這麼方便。

  所以今天晚上他一定要和雷震天聯絡,要雷震天把那棟房子的詳圖畫給他,想法子讓雷震天給他一點霹雷堂的火器。

  他並不想用這種火器去對付上官刃,可是身上如果帶著些這種破壞力極強的火器,遲早總是有用的,到了必要時,不但可以用它脫身,還可以把自己做的事嫁禍繪霹雷堂。

  他相信雷震天一定不會拒絕。

  多日的焦慮,現在總算有了結果,這一覺他睡得很熟,醒來時天已黑了。

  唐缺居然沒有來找他去吃晚飯,也沒有別人來打擾他。

  他披衣而起,推開窗子,外面一片沉寂,夜色彷彿已很深。

  他決定立刻就去找雷震天。

  口口

  現在他雖然已經知道要用什麼法子才能走出這爿樹林,但卻還是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通過樹林外面的那片空地。

  這又是個難題。

  他用一種最簡單,最直接的方法,解決了這個難題。

  他就這麼樣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

  果然沒有人阻攔他。

  唐缺想必已吩咐過這附近暗卡上的人,對他的行動不要太限制。

  今天的天氣很好,看樣子他就像是在散步賞花,何況這裡還不到唐家堡禁區。

  花開得正盛,他故意在花園裡兜了幾個圈子,確定沒有人注意他。

  然後他才找到那棵月季,先用腳撥開下面的泥土,用最快的動作拔起花根,鑽了進去。

  這條地道的長度他已經精確計算過,身上還帶了個火煙子。

  他相信只要自己一接近那地室的入口,雷震天就會發覺的。

  一個眼睛瞎了的人,耳朵總是特別靈敏。

  可是他想錯了。

  在他的計算中,現在明明已到了地室的人口,裡面卻還是毫無動靜。

  他又往前面爬了幾尺,甚至還輕輕咳嗽了一聲,雷震天還是沒有反應。

  就算他睡著了,也不會睡得這麼沉。

  難道他又溜了出去?

  無忌身上雖然帶著火焰子,卻是備而不用,以防萬一的。

  這裡到處都是一點就燃的火藥,不到萬不得巳時,他絕不冒險"他又摸索著往前移動,他的手忽然摸到一樣東西,正是雷震天那張大木桌腳,他伸出中指,彈了彈這根桌腳,彈了兩次,都沒有反應。

  全氣中除了那股刺鼻的硝石硫磺味道之外,彷彿還有種很奇怪的氣味,他好像嗅到過這種氣味,他又深深的呼吸兩次,就已完全確定。

  這是腥氣!

  他的鼻子也很靈,他確信自己的判斷不會錯。

  是不是雷震天有了意外?唐家終於還是派人來殺了他!

  可是就在這時候,無忌又聽到了有人在呼吸。

  這個人顯然已屏伎呼吸,鱉了很久,現在終於憋不住了,所以開始時的兩聲呼吸,聲音特別粗重。

  這個人屏住呼吸,當然是為了不想讓無忌發現這地室中另外還有個人,這個人當然絕不會是雷震天。

  這個人是誰?

  雷震天是不是已遭了他的毒手?

  如果他是唐家的人,他來殺雷震天,一定是奉命而來的。

  既然是奉命而來的,就用不著怕別人發現。

  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怎麼能進入這地室?他為什麼要來殺雷震天?

  無忌又想起了雷震天的話。

  "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敢到這裡來……只要我高興,隨時都可以跟他同歸於盡。"這地室中的火藥仍在。

  雷震天發現這個人來殺他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將火藥引發?

  難道這個人是雷震天自己找來的?

  就因為雷震天絕對想不到他有惡意,所以才會遭他的毒手!

  無忌想得很多,也想到了最可怕的一點。這個人既然不願被人發現,一定要殺了無忌滅口。

  他當然也已聽到了無忌的聲音,現在很可能已開始行動。

  無忌立刻也開始行動。

  只可惜呼吸聲又已聽不見了,他根本不知道這個人在哪裡。

  他悄悄地繞過這根桌子腳,正想從桌子底下鑽過去——

  忽然間,風聲驟響,一股尖銳的冷風迎面向他刺了過來。

《白玉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