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機關蛟

    這聲音竟然是從霍小玉的口中發出的,只是沙啞之極,彷彿是兩塊粗糙的磚在摩擦一般。柳毅心中忽然泛起一陣不祥的預感。

    霍小玉既然還能夠說話,那他就一定還能操縱機關!柳毅心中一震,就在同時,一股巨力倏然擊中他的脊背!

    那是一條隔空垂下的巨大手臂——木製的手臂。

    他甚至來不及割斷霍小玉的脖子,就被這股巨力擊得向一側猛摔了出去。這時,他才看清,霍小玉的背後是一片布幔,深深遮住的布幔。

    巨臂倏然再至,拉住他的身子,向後猛摔。這股力量好大,一直將他摔倒了大殿的正中,而那道布幔也被狂風帶起,透出微弱的光線來。

    過了良久,柳毅才慢慢站了起來。他全身的筋骨都斷裂般的劇痛,但奇怪的是,他的目光中竟流露出了一絲興奮。

    霍小玉高座在階梯頂端,雙手張開,寬大的黑袍臨風亂舞,彷彿暗夜的妖魔,夜色就在他手中搖曳亂舞。這無邊夜色中鬱積了悶烈的暴躁與恨意,似乎要將柳毅與聶隱娘吞沒。

    聶隱娘第一次看到霍小玉如此失態。

    雖然失去了兩面皮鼓和人偶的幫助,但他身下的座椅中還暗藏無數的機關,每一個都足以讓他穩操勝卷,又是什麼,使他突然變得如此狂躁?

    柳毅緊緊盯住他,緩緩道:「我在想,那片布幔中究竟有什麼,讓他這樣在乎?」

    聶隱娘從童偶的身上拿下那一囊血影針,又將另一個童偶手中的珊瑚枝拔下,交給柳毅,點頭道:「也許是整個大殿的機關樞紐,也許是傳奇的最高機密……無論如何,這應該是我們取勝的關鍵。」

    柳毅扣指一彈,笑道:「你也這樣認為,那我們不妨賭上一賭!」

    一截紅珊瑚向霍小玉飛去,柳毅跟著飛撲而上。隨著他的身子,是三枚血影針。聶隱娘知道這當真是性命之賭,而她只能相信柳毅!

    霍小玉微微冷笑,輕輕在座椅上一拂,一道微光閃過,椅背上竟猛地突出七對龍牙,護衛在他身前,珊瑚與血影針被龍牙一擋,齊齊改變了方向,向柳毅回擊而來。

    柳毅身子一翻,向一側讓開,同時,另一截珊瑚枝竄射而出,飛向的,卻是那布幔!

    這只珊瑚枝好快,眼見已逼近布幔,就要揭開霍小玉全力維護的秘密!

    霍小玉的臉上猛然泛起了一陣驚恐之色,他發出一聲短促的吼叫,身子倏然彈起,竟捨開了自己一直倚仗的座椅,向那珊瑚撲了過去。

    柳毅似乎料到了這一點,又一截珊瑚枝飛出,打在了霍小玉的肩膀上。咯的一聲響,他聽到霍小玉肩骨碎掉的聲音。

    哪知霍小玉竟然絲毫都不躲閃,只是他失去了支撐,身子再也無法平衡,跌進了布幔中。

    布幔垂落,幔後的景象卻讓聶隱娘與柳毅目瞪口呆!

    這是一個不大的暗室,裡邊砌著四層階梯,每一層階梯上,密密麻麻,擺滿了數寸高的人偶。加上暗室牆壁上鑲嵌著無數銅鏡,將偶人的影子重重反射開去,看去真有無窮無盡之感!

    人偶雖多,卻都只是一個羽衣鶴氅的背影,千姿萬態連接起來,恰好摹畫出一個臨風舞劍的仙人,風姿卓然,高絕塵世。

    看來,眾人剛進入大殿時,看到的鏡中仙人,正是這些偶人通過銅鏡的重重反照,形成的幻影。

    聶隱娘抬頭望著周圍大大小小的銅鏡,心中突然湧起了一個猜測:難道這些羽衣鶴氅的背影,就是傳奇主人?

    除了他,又有誰能讓霍小玉生死相守,癡迷如斯?

    或許,這一千九百七十二枚人偶,每一個,都標記了主人曾與他一起渡過的快樂時光。記憶中殘存的每一幅畫面,都被他細細鐫刻,供奉在大殿深處,成為他生命中最後的珍愛。

    一天一次的鐫刻。

    鐫刻著心愛著無雙的容顏,也鐫刻著自己失去的記憶,不再的年華。

    千百人偶和銅鏡的佈置巧奪天工,即便是霍小玉,也要嘔心瀝血多年,才能雕琢出如此完美的幻境。

    然而,他的雙目早已失明,根本看不到自己苦心造就的傑作。

    他只是希望,冥冥中這些永遠看不見的幻影,翩翩舞劍於這空寂的宮殿中,陪伴他殘缺衰朽的軀體。

    陪伴他在無盡黑暗中,雕刻著一個個冰冷的人偶;陪伴他在鼠跡塵埃中,精心修飾這他曾眷顧過的容顏;陪他淒風苦雨中,慢慢等候著那遙不可知的、傳奇的結局。

    這就已經足夠。

    他所求如此之少,但最後依舊兩手空空。

    難道,這也是這場遊戲的代價?

    聶隱娘心中禁不住湧起一陣悲傷。她甚至不忍去看霍小玉的身影。

    突然,一聲悶響傳來,將聶隱娘的思緒打斷。

    霍小玉摔倒在地,他撲向的,不是這些背影,而是暗室中心處一個尚未做成的人偶。

    這個人偶有真人大小,長髮披拂,自額頭以下還籠著一層白紗,看不清面目,被霍小玉緊緊抱在懷中。

    霍小玉伏在地上,曾經一塵不染的衣衫散亂在塵土中,凌亂不堪,連那雙纖細整潔的手也染上了血污。此刻,他殘缺的身體失去了支撐,完全坍塌下去,就宛如一隻被做壞的人偶,在黑暗中掙扎。

    他苦心維持的整潔、尊嚴、風儀都在一瞬間失去,他現在就宛如一條垂死的喪家之犬。

    然而,他毫不在乎,只緊緊抱住這個人偶,小心翼翼地彈去它髮絲上的塵土。他的動作是如此溫柔,又是如此堅決,彷彿就算自己粉身碎骨,也要維護這個人偶的安全。

    聶隱娘忍不住為之動容,柳毅心中卻微感失望。

    霍小玉一手勉強支撐起自己的身體,一手不斷地擦拭著懷中的人偶,但肩頭的傷口不住湧出鮮血,滴落到人偶的頭髮上。他越擦鮮血就越多,怎麼也無法拭盡,霍小玉似乎極為痛心,突然一把抱住人偶,全身抽搐起,喉中發出喑噎的聲響,竟彷彿是在痛哭。

    多年殘疾的折磨,讓他原本修長挺拔的身形萎縮下去,無比瘦小,好似一個未成年的孩子,纖細的身子整個瑟縮在那襲黑色的大氅中,宛如一頭垂死的小獸,而他那枯瘦的頭顱,襯著那頭烏黑、整潔的長髮,卻顯得格外沉重。

    他也曾是,一個讓天下膽寒的刺客,最優秀的傳奇。

    如今卻只是一個垂死的孩子,抱著他心愛的人偶,在塵土中撕心裂肺地哭泣。

    這是何等可笑,也是何等可悲!

    聶隱娘不忍再看,輕聲道:「霍小玉,你瘋了麼?」

    霍小玉停止了抽泣,漸漸回過頭,空洞的眼睛望著聶隱娘與柳毅,良久。

    突然,他喉間一絲絲冷氣抽動,沙啞道:「記得……霍小玉傳……的結局麼?」

    聶隱娘一怔。

    霍小玉低下頭去,一陣猛烈的咳嗽,似乎要將心都嘔出來。顯然,柳毅的那一擊已經傷及他的心脈。

    過了良久,霍小玉抬起頭來,枯槁的眼窩中透出一絲潤色,蒼白的嘴角牽動,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在哭。他勉強直起了上半截身體,用手指緩緩將散亂的長髮攏到腦後。他的動作極為認真,宛如一個要與情人相見的少女,在精心修飾自己,全然不顧強敵環伺。

    兩人一怔。

    聶隱娘猛然想起,在霍小玉傳中,霍小玉被李生拋棄,苦等三年不見,相思成疾,將不久於人世。一日小玉根據夢境,測出自己將與李生相見而後死去,於是早起梳妝。果然,這天中午黃衫客強行劫李生與小玉相見,小玉面斥李生薄情,而後慟絕而亡。

    死前一見,慟絕而亡。

    難道,他希望主人遵循傳奇的結局,來見他最後一面,因此,寧願死去?

    霍小玉緩緩抬頭,口中發出一陣尖銳的厲嘯。

    猛地,轟然一聲大響,兩人適才所站立的大殿正中,忽然平地爆開,頓時瓦片磚礫橫飛。那爆炸聲越來越響,急速地向四周擴展著。柳毅跟聶隱娘對望一眼,目中都露出驚恐之色。突然,那座恢弘的大殿從中裂開一道巨大的罅隙,轟然坍塌。

    電光石火中,兩人各自搶上,雙手交握在一起,一齊縱起,從殿頂的罅隙中竄了出去。謝小娥一聲大叫:「你休想逃走!」

    也不知從哪裡生出來的力量,她使勁一躍,抱住了聶隱娘的身子。三人飛舞而上,爆炸聲連環響起,瞬間整個大殿塵煙四起,幾乎無立足之地。

    南面石壁坍塌,猛然就見眼前水光閃亮,那大殿的後面,竟然是一片湖泊,水靜如鏡,看去極為耀眼。柳毅急道:「跳進去!」

    跳入湖水之中,躲避即將來臨的爆炸。這實在是最省勁的方法,以三人此時的體力,也只有這個法子最可行了!

    聶隱娘躍身來到窗邊,卻沒有急著躍下,而是回頭向殿中的木桌望去。她還沒有忘記,那些刺青還擺在桌上。

    狼藉的大殿中,霍小玉殘缺的軀體正靠在那個人偶的身邊,雙手伸出,似乎想要將這具人偶緊緊抱住,永遠抱住,讓它再也不能離開,卻又怕自己手上的血污會玷污了人偶的身體,所以只是久久地停在空中。

    長髮搖散,他臉上的柔情,如初生的嬰兒一樣,純粹得驚心動魄,沒有一絲雜質。

    那人偶卻突然動了!

    她一隻手伸從白紗後伸出來,撫在霍小玉的臉上。

    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就給了他無比的幸福,四周煙火瀰漫,金粉飛揚,霍小玉枯槁的臉竟瞬間變得紅潤,彷彿恢復了當年的清俊。

    他喃喃道:「傳奇的結局果然是真的……你……你終於來看我了……」

    聶隱娘心中一震。

    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讓霍小玉眷戀不捨,那就是主人!看他對這個人偶如此執愛,就算毀了整個宮殿都不願他們加一指於其上,只怕這個人偶就是以主人為原型而造的。只要看這人偶一眼,或許就能立即得知主人的樣子。

    大殿隆隆之聲不絕,已經開始倒塌。

    時間不多,是去拿刺青,還是過去揭開白紗,看清人偶的相貌?

    聶隱娘一咬牙,從霍小玉身邊掠過,一把抓起刺青,回身向窗下的的湖泊躍去。

    再次經過兩人身邊的時候,聶隱娘也不由有些後悔。要知道,這也許是他們最接近謎底的時刻,只要看那麼一眼!

    然而,她竟然不忍心去分開他們,破壞這本來屬於傳奇的結局,更不忍走過去,不由分說的撕去人偶身上的白紗。

    因為,那一定比撕開霍小玉的心還要痛。

    霍小玉哀哀的哭聲從火光中傳來,是悲哀,還是欣喜?

    辟啪輕響,宮殿中的人偶一個個被火焰吞沒,被悉心雕琢後的木頭發出最後的裂響,彷彿在歡呼,自己終能脫離了人類的姿態,化為塵埃,返歸自由。

    白煙裊裊,依稀當年的羽衣雲裳……

    霍小玉的傳奇,悲傷了千年,卻依舊還是這樣的結局。

    聶隱娘的心竟也隱隱作痛。

    突然,那人偶轉過頭來,她的目光透過白紗而出,竟然如此靈動,宛如真人,全然不似木偶!

    她彷彿對著他們慘然一笑,跟著,手指在脖子上劃過,做了個斬首的動作。

    熊熊燃燒的火光中,這動作看上去極為幽秘而恐怖。

    柳毅三人來不及細想,已然落入水中。

    水波破空而起。

    一頭彷彿無窮巨大的蛟龍從湖心衝出,伴隨著裂天怒吼聲,本來寧靜的湖泊剎那間激盪起千尺巨浪,宛如天崩地裂一般掀鬧起來!

    那條蛟龍遍體金鱗,頭顱上生有三對犄角,寒光粼粼;一雙巨眼宛如酒盞,突出眼眶足有三寸,看去碧光流轉,森然不可逼視;頷下數百道紅須,長約丈餘,迎風亂舞,猙獰之極。

    柳毅臉上駭然變色,他只有奮力抓住聶隱娘的手,一口氣閉住,隨波逐流。在這狂猛的力道之前,武功的唯一用處,就是自保而已。

    猛地一對藍瑩瑩栲栳大的燈火逼近他們,巨獸牛吼之聲震耳,四周水浪翻湧,腥風大作。柳毅心中一震,叫道:「這是蛟龍的眼睛,快避開!」

    但說來輕鬆,在這狂猛奔湧的湖水中,又如何能夠做到?碩大的蛟首宛如小山般悍然砸下,三人都是週身一陣劇烈的疼痛,被硬生生地砸到了水底!

    從水下看去,周圍都裹在一片幽藍的淨光中,看去那麼溫和而寧靜,讓人只願意靜靜地呆在這裡,哪裡都不去——如果沒有那條殺人巨蛟的話!

    猛然水波翻動,那蛟竟然破水追來。它長大的身子在水中顯得極為靈活,翻滾翔動著,夾著怒湧的水波,向柳毅三人衝了過來。柳毅回頭對聶隱娘輕喝道:「看著我!」

    他的雙手在身前合抱,寬長的衣袖兜住了水流,鼓脹起來。聶隱娘見他行為古怪,忍不住也跟著他學,一手牽住了他的衣角,另一隻手划動,讓衣衫裡也充滿了水。謝小娥什麼也不管,只管狠命抱住聶隱娘。

    藍光乍顯,那巨蛟怒沖而來。長大的身子還未至,鼓湧的水浪已經潮捲迫壓了來。柳毅雙掌輕拍,擊在那水浪上。他的力道跟著回撤,巨浪翻滾,推著他的身子向後濺去。他雙掌舞動,控制著身周的水勢,與那蛟首始終相隔一丈餘遠!

    聶隱娘大喜,這樣借力使力,他們便再也不虞被這蛟追襲了!

    不料柳毅臉色猛地一變,脫口道:「不好!」

    便在此時,一股巨力猛然從身後襲來。兩人措手不及,登時被那前後沖壓的水浪擠得沖天而起,好不容易彙集的一點真氣,更是立即消散!

    卻見湖中水浪鼓湧,原來那蛟久追不下,巨尾搖擺,趕在身子前面,一尾將他們轟飛!

    柳毅臉色慘變,顯然他沒有料想到,此蛟竟能靈警至此!

    如此神物,力大無窮,又機靈警醒,威力幾近神魔,又怎會出現在這邊陲小鎮上?

    神龍伏於千尋潭水之下。

    身下潭水深不過十丈,萬萬不足養出這樣的蛟龍。

    柳毅和聶隱娘抬頭望著它週身如鋼鐵一般的鱗片,蛟龍每一行動,鱗片都發出一聲機械般的嘶響。兩人心念不由一動——莫非它也是機關之一?

    若這頭蛟龍也是機關,那無疑比霍小玉製造的人偶還要高明數倍。

    能造出這樣機關的人,或許天下只有一個。

    聶隱娘耳畔迴響起霍小玉的話:「他是世間最完美的人。能揮出比紅線更凌厲的劍招,能佈置比任氏更玄妙的遁甲法陣,也能製造出比我更精巧的機關……他是天才,是真正的傳奇,人世間無雙無對的傳奇。」

    剛才,那個主人模樣的人偶揮手作出一個斬首的動作,莫非指的就是這條機關製成的蛟龍?

    聶隱娘的心筆直沉了下去,若這頭機關蛟真是主人安排下的必殺一擊,以他們此刻的狀態,休說與之抗衡,就連脫身逃命,也是癡心妄想。

    柳毅的臉色更為陰沉:「你還能不能用血影針?」

    聶隱娘的手一顫,情不自禁地伸手探入針囊。那細長的冰冷感刺激著她的肌膚,她的手指漸漸沉穩起來,咬牙道:「能!」

    但她隨即苦笑:「這一囊針中全都是無毒的。」

    柳毅慢慢笑了:「不必用毒,聶隱娘的血影針,就算無毒也可以刺瞎它的眼睛。」

    聶隱娘有些疑惑:「可是它是機關!」

    柳毅沉聲道:「正因為是機關。」他眉頭微皺,望著正在水中狂舞的蛟龍:「剛才在大殿中,我就發現了一件事,這些機關如出一輒,製造得最為逼肖的地方就是它們的雙眼……或許,這不僅僅是為了美觀,而是因為雙眼也是機簧的核心所在——刺下去!」

    他的聲音無比堅決,聶隱娘似乎也受他感染,握針的手也更加沉穩。無論他的推測對不對,目前也只好賭上一賭了。

    柳毅和她對視片刻,突然在她腰上一推,聶隱娘借力躍起,右手一翻,血影針銀芒倏顯!為防有失,她一出手就是四根!聶隱娘深吸了一口氣,她甚至能夠感覺到為了聚集這口真氣,她的心都收縮了起來。也許,這是她最後的一擊了,絕不容失!

    突然,她的腰眼上一痛,這口辛苦凝聚而成的真氣,頃刻渙散!只聽謝小娥獰笑道:「我絕不容許你們逃走!這條蛟是上天賜給我的,它是助我報仇的!」

    她狠命地抱著聶隱娘的腰,雙手狠力收緊,大叫道:「跟我一起下去吧!」

    聶隱娘本藉著柳毅之力,竄空而起,毫無憑借之處,哪裡禁得起她如此折騰?就連柳毅也被她扯得筆直墜下,而那蛟彷彿知道美食來投,一聲嘹亮的怒吼,張開了那比水缸還大的闊口。

    他們三人就向那蛟口中跌落!

    蛟口漆黑,竟似望不到底的深淵一般,只是口緣的牙齒雪亮,有如劍刃。電光石火之際,柳毅雙腳在蛟牙上一蹬,勉強在聶隱娘腰間一推,聶隱娘此刻全身真氣已竭,卻不知哪來的力氣,凌空斜走一步,帶著謝小娥堪堪逼開那冷森森的蛟牙。

    她本不已輕功見長,這一步,已超越了她的極致。

    聶隱娘大口喘息著,回頭望著柳毅,心中不由對他升起一陣感激。

    同伴,或許會讓一個人變得依賴,但同樣也讓一個人變得更加堅強,激發出本來沒有的力量。

    柳毅也正在看她,在這對視的短短一瞬中,兩人都有劫後餘生之感。

    猛然,聶隱娘就感覺身子一沉,騰起的身子再度墜下。她駭然下望,就見謝小娥雙腳勾住巨蛟的牙齒,用力將她下拉!她半面浴血,臉上還掛著瘋狂而獰惡的笑容,似乎她的心底已空無一物,只剩下了滿盈盈的仇恨!

    或許,她的生命早已空空如也,完全是這仇恨,才支撐著她,行屍走肉一般活在這空虛的世界上。

    現在,她只想藉著巨蛟之口,殺死聶隱娘,就算為此拼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因為她已看出,聶隱娘跟柳毅的聯手越來越默契,一旦脫離此地,她將再無報仇的機會!

    聶隱娘無奈,只得回手用血影針向她顱頂刺下。

    謝小娥猛地仰頭,竟向血影針上咬去!聶隱娘被她的強悍所攝,手上微微一鬆,血影針直透雙唇,將她的一枚牙齒生生崩斷。鮮血順著謝小娥的嘴角滴落,但她似乎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只是更為怨毒地盯著聶隱娘,跟著雙掌用力一拉!

    聶隱娘本已真力虛殘,再也無法抵受她這拚死一擊,被拉得直向蛟口跌去!

    就在此時,只聽一聲慘叫,那叫聲實在太過淒慘,聶隱娘忍不住垂目下顧,只見蛟口猛力合起,勾在蛟牙上的謝小娥的腿被齊中咬斷,鮮血傾洩而出!但她拉著聶隱娘的手卻死活都不肯放開!

    那蛟似乎聞到血腥,凶性大發,又是一口猛然咬下!柳毅欲要馳援,卻鞭長莫及,聶隱娘再無處可躲,只得閉目待死。突然,她就聽到咯的一聲輕響,跟著身子飛了出去。

    她猛然睜目,謝小娥的手仍然緊緊抓著她的腳踝——但只有這一雙手而已!她身體剩餘的部分,已被那只蛟噙在口中。只有她瘋狂大叫還迴盪在湖波之中:「我終於為你報仇了,哥哥!」

    最後一聲淒厲無比,在湖水上遠遠蕩了開。跟著,那巨蛟一口咬下,將謝小娥整個吞沒。

    她活在自己虛假的復仇中,然後又在虛假的結果中死去。

    她要騙的,終究是別人,還是自己?

    無論如何,十八年縈繞不滅的惡夢,終於到了盡頭。無盡的殺戮與血腥,也終會被這千年古潭滌蕩得淡無痕跡。

    謝小娥,這個倔強而瘋狂的刺客,最終在為親人復仇的喜悅中,率先解脫而去,這不知道該悲哀,還是該羨慕?

    又或者,只有重逢於黃泉的王仙客與謝小娥,才能泯滅仇怨,快樂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遠。

    水中血花澹蕩,開謝不休。

《修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