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黑雲壓城城欲摧

    劍如雷落。

    這一劍,聚合羽劍,烽火,心魔三種力量,在五行定元陣之助下,已隱隱有當年君千殤破天一劍之威。

    即將承受這一劍的,仍是被困在五行定元陣中的石星御。

    百年的光陰,彷彿被劍光劈開的巨大罅隙。

    百年前,大散關外,那封魔的一幕,即將重演。

    天地隱隱震響著,似乎要隨著這一劍而隕落。

    但九天之上,卻傳來太子一聲驚呼。

    驚呼聲搖曳在蒼涼的天幕上,這一劍太快,太急,連聲音都無法追上。

    這一劍,本是必殺之劍,卻因為這聲驚呼,驟然變得不祥起來。

    五行光芒交織成禁錮住一切力量的陣法,以太初四寶為元樞,封印任何強大的神明。

    但現在,五行的光芒,卻在漸漸消失。

    被禁錮在光芒中的五個影子,也慢慢聚合為一。

    ——合為那威嚴無比、連蒼天都無法掩蓋的龍皇。

    石星御靜靜地凝視著蘇猶憐,看著她一點一點死去。

    就如他親手殺死的一般。

    九靈御魔鏡碎裂後,五行定元陣就不再完整。

    不完整的陣法,是困不住龍皇的。

    於是,滅世之威嚴再現。

    這一刻,他卻不再殺戮,只是靜靜地看著這個他曾經最恨的雪妖。

    看著這個曾用他最大的希冀騙了他、一心想要殺死他的女子。

    看著她漸漸死去。

    他心中興起了一縷淡淡的悵惘。

    太子滿臉都是驚恐。

    他難以置信,如此精妙的一個殺局,最終怎會演變成這樣?

    龍皇應該已經被封印起來啦!眼前所看到的又是什麼?是噩夢麼?

    他使勁摑著自己的臉,想讓自己趕緊醒來。

    但,噩夢是沒有終結的。

    他悄悄地,向月宮移去。他要逃,若是還呆著這裡,他一定會被殺死!

    封魔一劍,在龍皇面前碎成片片飛羽。

    因為,五行定元陣已死去。

    龍皇抬起頭,看著石紫凝。

    石紫凝眼中閃過一陣驚慌,隨即便寧靜起來。她緊緊握著手中的寶劍,任由鮮血滴在地上。

    如今,她只有自己可依靠。

    龍皇淡淡道:「今日你可明白?」

    石紫凝盯著他,目光中漸漸充滿了仇恨。

    對於這個男子來說,天下太小了。

    他將目光投向蒼穹深處,輕輕道:「你體內有我的血脈,我不殺你。走。」

    石紫凝一言不發,提著劍衝了出去。

    大殿外,是無盡的晴空,萬里寒光生積雪。

    她禁不住踉蹌起來,剛走了幾步,就暈倒在冰雪中。

    她已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所有的希望。

    她的影子徐徐演化著,最終凝聚成一個消瘦而蒼白的人影,從她的體內逸出,懸浮在空中。

    心魔。

    他凌空佇立,久久注視著昏迷的石紫凝,金銀重瞳在陽光下,緩緩凝成貓眼般的一線,似乎在發出無聲的歎息。

    奪舍、復國之力,都是騙她的。

    他本已和太子訂立盟約,操控石紫凝來到大魔國,成為絕殺之局中的第六重大禮。

    他無法改變這場絕殺,卻有自己的打算。他的真正目的,只是為了在這最後關頭,借她的生命阻止刺向石星御的羽劍。

    封魔一劍。

    他並不關心石星御的安危,也不關心這一劍被破壞後,將給天下帶來多大的災劫。他只是不能看到這封魔一劍,出自簡碧塵的手下。

    所以,他才苦心安排,讓這一劍聚合了一切的力量,借石紫凝之手發出。

    如此,龍皇被封印時那足以毀滅天地的反噬之力,就不會由簡碧塵來承擔。

    ——那是幾乎吞噬天地的力量,在百年前,曾讓君千殤也身受重傷。

    心魔抬起頭,目光投向那懸停九天之上的黑色鳳羽,點點幽光從金銀雙瞳深處浮起,幽光中竟滿含了絕難一見的柔情。

    他破顏微笑,低聲道:「閣主……」

    這兩個字彷彿耗盡了他全部精力,他劇烈咳嗽起來,鮮血染紅了破碎的衣襟。

    良久,他止住咳嗽,拭去嘴角的血痕,歎息道:「屬下這樣做,只因不願看著你……獨自和龍皇對決。」

    「也不想,看你承受半點傷害。」

    他將幾乎難以凝形的右手抬起,輕輕撫在胸前。這個極為簡單的動作,卻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冰光下,那亦真亦幻的身體都因虛弱而不住顫抖,宛如一片灰白的落葉。

    心魔用盡全力站直身體,撫胸向九天上那黑色的羽鳳深深一躬,蒼白的嘴角浮起一抹微笑:「屬下只能侍奉到此……以後的事……閣主要多保重……」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被風吹散在虛空裡。他的身形也緩緩破碎、消散,再度消滅為石紫凝的影子。

    他已耗盡所有力量,在宿主心中陷入沉睡,久久不會醒來。

    龍皇並沒有去看這一切。

    他只是沉默。然後,慢慢抬頭。

    蒼藍的眸子漸漸冰冷,月宮,卻是那麼清晰,懸在清涼天界之上。

    殺戮,即將開始。

    那是滅世的舞蹈。

    每一個凌犯龍皇尊嚴之人,都將死!

    太子驚恐地四下張望著。他發現,清涼月宮已無法庇護他。龍皇之威嚴才出現,便彷彿籠蓋住了一切。巨大的恐懼緊緊攫壓著他的心,他絲毫不懷疑,只要龍皇手一抬,他的身體就會裂為齏粉!

    他再也不敢隱瞞什麼,尖聲嘶嘯道:「葉法善!」

    他已不敢再提這是他的第七重大禮,現在,這些禮物都只有一種用途,那就是保命!

    一個淡淡的影子在他身側一閃。

    那是個清矍的影子,羽衣長劍,星冠芒鞋,面相蒼古,蕭然沖淡。

    他只出現了一瞬間,對著太子微微一躬,隨即消失。

    清涼月宮的光芒,卻忽然亮了起來。

    一縷金黃自桂樹那巨大的軀幹中騰起,迅速地升到了樹梢上。樹梢沉浮的金篆玉菉立即閃耀起來,映得整株桂樹通透無比,宛如翠玉雕成的一般。點點金黃不住浮動,升沉在翠綠之間,幻變成無數丈餘長的黃金光泡,慢慢地溢出月宮,浮沉在月宮周圍。

    天空立時變得絢爛,一輪金黃的圓月周圍,閃爍著千萬點明星般的光點。

    沉悶的戰鼓聲緩緩響起,宛如一隻頂天立地的巨人,在以大地為鼓,震撼著每個人的心靈;又彷彿一隻巨獸的心臟,被剖開在上古的殘陽下,聲聲悸動。

    鼓聲越來越響,光泡彷彿幻影浮動一般,中間盡皆浮現出淡淡的影子。

    每個影子都身長八尺,金盔金甲,手握金戈,肅穆而立。他們彷彿是上古戰神,經歷了一場血戰,滿身疲憊,駐馬休息,一息就是千萬年。直到那戰鼓聲響,才將他們的意識漸漸喚醒。

    逼人的殺氣,也自他們身上慢慢沁出。黃金色的光芒越來越亮,鼓得那光泡漸漸漲大,由一丈而擴為兩丈。光泡內的人影,也隨之長大,完全清醒過來。

    每個人影都發出一聲嘶吼,十萬光泡,十萬戰甲連綿成一片,頓時形成一聲驚天動地的戰嚎!

    天地風雷立即驟變!

    光芒沖捲著凌厲的殺氣,形成一片黃金色的戰雲,十萬點光泡迅速挪移著,組合出乾、坤、巽、震、坎、離、艮、兌八種符號,戰雲亦同時分成八份,隱約呈現天、地、風、雷、水、火、山、澤八種形狀,壯麗無比地聳立在北極天空。

    那輪金黃圓月,就嵌在八陣的正中間。天地間的一切元力,都彷彿受了極大的牽引,瘋狂地向陣中匯聚而去。

    八種戰雲越來越烈,風雷之聲轟得人幾乎目盲耳聾。

    天空與大地都在輕微地顫動著,彷彿無法承受天地大陣的威能。

    葉法善那消失了的身影慢慢在月宮之前凝結。八種戰雲形成的力量在他周圍衝撞著,他就像是怒海中的一葉浮舟。

    他雙手抬起,一連串透明的符文自他手中飛出,消失在戰雲中。

    頓時,戰雲瘋狂地鼓湧了起來,慢慢地向他手中匯聚。

    八種力量,八種天地間的玄妙,慢慢聚合成一個八卦圖的形狀,在他掌心緩緩旋轉著,終於凝結成型,化為一張高達數丈的金色戰旗!

    戰旗徐徐升起,懸停在葉法善身後,周圍陣雲翻滾,戰旗卻一動不動,彷彿在天穹中張開了一雙金光燦爛的羽翼。

    一聲輕響,葉法善將旗軸從戰旗中抽出。

    ——那不是旗軸,而是一柄沒有鋒芒的寶劍,黑黝黝的,似是桃木刻成,上面繪滿了各式各樣的符咒。

    空氣彷彿瞬間被抽空,金色戰旗脫離了旗軸的束縛,頓時獲得了無盡的生命,砰的一聲臨風展開,在虛空中獵獵作響,揮出數十丈的華彩,隨時要籠蓋萬方!

    同時,清音裊裊,自那柄劍身上發出,劍也彷彿有了靈氣。

    猛地,一點精光彷彿睜開了眼眸,倏然自劍身上騰起,貫入天宇深處。蒼茫天穹上,一枚紫色的星辰同時閃亮,紫氣透下,跟清光纏繞在一起。劍身上不住有眸子般的光華閃眨著,片刻功夫,一共閃爍出七點精光,而天地之間,也被七道清光、七條紫氣貫滿,天表之上,七枚紫色的星辰閃耀著,肅殺之極,卻又帶了種莫名的淒艷。

    葉法善小心翼翼地托著那柄劍,全身被劍上宛如眸子一般閃爍的七星之光籠罩。那柄劍漸漸伸長,直至百丈,所有的人,在它之前,都顯得那麼渺小。

    藥師老鬼的眉頭深深皺起:「太子,你竟強行將天地大陣的甲兵擴充到十萬,這又該造下多少罪孽!」

    太子獰笑道:「為了殺掉龍皇,本王早已不惜一切代價。早知道李衛公心懷不忍,本王特意將此陣交予葉先生駕馭。這上承天地七星之力、下驅十萬鬼兵的天地大陣,便是送給龍皇的第七重大禮!」

    他猝然回頭,滿臉的猙獰立即全都化為了諂媚之色。

    「簡主,請與葉先生一齊出劍,殺了龍皇!」

    簡碧塵不動,淡淡搖頭。

    「我從不與人聯手。」

    太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的身形絲毫不動,只是背在背後的手,猛然抓緊。

    轟隆一聲響,一座玉台憑空在他身後出現,玉台上的玉刀錚然輕響,躍進了他的手中。太子看也不看,一揮手,刀準確無誤地架在了玉台橫躺著的人的脖子上。

    龍薇兒仍在沉睡著,完全感覺不到玉刀上的殺氣。

    太子臉上的諂媚絲毫不減,柔聲道:「簡主,請與葉先生一齊出劍,殺了龍皇。」

    玉刀斜斜挑起,刀尖上發出一點光,牽住龍薇兒嬌弱的身體,向外摔去。

    龍薇兒的面容,安詳得就像是剛開放的曇花。

    摔出了清涼月宮。

    無數金戈在她身周出現,金戈上的光芒將她圍住,固定在空中。金戈緩慢地刺向龍薇兒。而同時,萬人金甲組成的天地大陣閃電般移動,護住了清涼月宮。

    太子柔聲道:「簡主,龍薇兒只有一刻鐘的性命。一刻鐘後,要不是龍皇死,要不是龍薇兒死。」

    他謹然一躬,緩步後退。

    簡碧塵的身形僵了一僵。

    他居華音閣主之尊,縱橫天下,從無人敢要挾於他。

    只有這位太子,只有龍薇兒……

    他默默存想了片刻,眼前光之鳳羽再現,具化成一柄玄鳳之羽劍,橫亙身前。

    就在此時,一柄金戈已刺穿了龍薇兒垂下的腳踝。

    縈繞在李玄體外的定遠侯之影,猛然回頭。

    火一般的目光,直灼空中急速旋轉的天地大陣。

    李玄的痛苦,讓他心甘情願地被定遠侯的神識侵入體內,代替他,取代他。他不想再感知、再清醒。

    此時的他,九成的神識都已為定遠侯控制。

    龍薇兒的血,從空中灑下來,慢慢溶進這叢火影之中,火影立即怒張。

    那團模糊的火之面容,倏然變得清晰起來,李玄的心感到一陣灼痛,疼痛纏攪成一簇簇凌亂的力量,透過他的血脈灌輸進定遠刀。

    一串心跳的聲音自定遠刀上傳出。這柄閃爍著烽火的古刀,似乎變成了一枚灼熱的心臟,滴著燃燒的血,不住地鼓蕩著。

    火影越來越清晰,定遠刀直指蒼穹,刀氣隔空衝撞著天地大陣。

    「公主……」

    一個模糊的聲音在李玄心底震響。

    他的目光忍不住望向天空。

    血,化成微塵,自龍薇兒的身體中濺出,紛紛灑向他的瞳孔,就像是漫天的落梅。

    他的心淒痛無比,忍不住站起身來。

    懷中緊抱的蘇猶憐,摔倒在地上。

    李玄的目光無法收回,他的身子憑空躍起一丈,向空中飛去。

    蘇猶憐像是雪,靜靜臥在地上。

    她的眸子,在慢慢閉合,卻仍執著地望著李玄。

    ——認識我麼?我是誰?

    李玄臉上現出一絲痛苦之色,雙手用力抱住了頭。

    一些散碎的畫面出現在他腦海中,他無法看清楚那是什麼,只是覺得好痛苦,好痛苦。

    龍薇兒的血緩緩滴下,那些畫面倏然變化,無比清晰地閃現出來。每一抹都如在目前,每一抹都帶著那個潔白的影子。

    神山,妖湖,魔宮,大漠……

    巨大的聲音在他腦顱中貫響著:「公主……」

    那是多麼深情的呼喚,穿越了無比滄桑的歲月,帶著漫漫黃沙鐵血,將他深深埋住,無法呼吸。

    但他只想看清楚那些模糊的畫面,他不想去想什麼公主,魔王。

    他的雙手使勁撕扯著自己的頭髮。

    他狂亂地怒吼著,但他的神識,已為定遠侯控制。

    他的痛苦,也已那麼渺小,無法撼動那個堅毅的男子。

    「公主……」

    他的一隻手伸出去,想要擁抱蘇猶憐。

    但另一隻手,卻執著定遠刀,傲然怒指蒼穹。

    他就像是上古的巨人,被從中劈成兩半,面臨著截然相反的命運。

    蘇猶憐的眸子慢慢閉合。

    龍薇兒的血緩緩滴下。

    都是一生的眷戀,無法割捨。

    認識我麼?

    記得我麼?

    記得曾經的許諾麼?

    記得那徹骨寒冷的荒原,與孱弱孤獨的雪妖麼?

    記得絳雲頂上的風麼?

    記得為我而刺入胸膛的一劍麼?

    記得蘇猶憐麼?

    李玄的淚涔涔而下。

    他不記得。他不記得啊。

    但那又是多麼深的眷戀,縱然被剜去了,卻依然留下痕跡,永遠無法填補。

    他終於看清了,他心中的空,就跟這只雪妖一模一樣,一樣大小,不差分毫。

    但是他不記得她啊。

    烽火轟然怒燒,無數透明的火之旌旗、戰甲在他身周隱隱出現,帶著西域之黃沙,大漠之蒼涼,更助長了烽火之威勢,幻化成無邊之戰陣,逆天而起,激盪成殺伐之風雲。

    那是定遠侯在催促他。

    李玄的臉色慘變,火烈之戰紋在他臉上出現,他的心已幾乎完全被烽火控制。

    那是從他心中迸發出的力量,完全無法抵擋。

    他要完成定遠侯的傳奇,他要拯救他的公主。

    這是他的宿命。他無法抗拒,只能用全部身心,去迎接烽火的洗禮。

    但,為何那麼悲傷?

    他已無法再拒絕。

    李玄的意識逐漸模糊,已無法再看清楚躺在地上,正在死去的雪妖。

    迷迷糊糊的,他彷彿看到了一幕幻景。

    那是個美麗的雪原,乾淨,通透,不染半點塵污。

    那裡,飛舞著一隻小小的雪妖。

    雪妖也是那麼美麗,美麗而溫柔。

    「願意跟我在一起麼?」

    「願意!」

    「永遠永遠陪著我麼?」

    「永遠永遠。」

    他們像孩子一樣拉著手,笑著,跑遠了。

    那是多麼美麗的夢。

    讓人淚流滿襟。

    李玄騰空躍起。一串火淚墜下,在蘇猶憐身側熊熊燃燒。

    李玄化成一道流星,向天地大陣投去。

    他所有的怨恨悲傷,全都貫注進了定遠刀中,一道燃開火焰之河,向天地大陣怒轟而去。

    那個幻境,只出現在李玄心中。那美麗的故鄉,只有兩個人的世界,卻無法讓蘇猶憐看到。

    她只能迷濛地看到,李玄駕馭著漫天烽火,飛向前世的承諾。

    離開了她,飛向別人的傳奇。

    無法忍受的冰冷,像是雪,將自己慢慢包圍。

    在自己的荒原上。

    幸好,就要死去了……

    她合上雙眼。

    這樣,就不須看著他飛向另一個女人。

    不須看著他與別的人生死纏綿。

    不須看著最愛的人的三生輪迴,不是與自己。

    靜靜地,感受生命的河流流淌到了盡頭。她的血,漉盡了,瀝干了,全都灑進了北極冰冷的土地中。

《天舞紀4·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