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高閣登臨雨後天

    青草潤濕的山頭上,平秀吉與千宗易回頭望著寺院。

    寺院在三軍的駐紮下,顯得有些凌亂,但寺院正中的神殿,卻透露出不動如山的沉靜。

    平秀吉長歎一聲:?卓王孫,果然不愧為天下第一的豪傑。」

    「天下豪傑,無不在我掌握,只有他,我卻看不透。」

    千宗易臉上也露出疑惑之色,顯然,他也想不到卓王孫竟會這麼輕易地放他們走。雖然他們此次夜探敵營,有著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卻絕沒有料想到,敵人竟根本不曾出手。

    雖未出手,但卓王孫的氣度,風範,卻已令他們折服。但,這也無疑激起了平秀吉好戰的熱血。

    經歷了戰國時代悲涼的歲月後,這位梟雄面對任何險惡之境,都從未服輸過。他的赤眉紅瞳中流露出熾烈的戰意,在山岡上逆風飛揚。平壤之戰,必將是一場前所未有的?—

    血戰。

    鬱鬱錦繡的蒼光山向大同江延伸著,在山峰的另一角,交匯著另一條古老的河流——普同江。牡丹台坐落在蒼光山延伸的丘陵上,是這裡最負盛名的古跡。七星門,普同門,含逑門,正陽門,長慶門,大同門將這座城市約束為三角形。與蒼光山一起,瑞氣山,錦繡山,牡丹峰點綴著大同江、普通江秀麗的景色。南面廣闊的平原,又保證了這裡的富庶。自檀君時代起,這裡就是高麗最重要的城市之一。

    這就是平壤。一座美麗、古老、富足、安詳的城市。

    而今,當卓王孫率著大明將士們攀上牡丹峰,俯瞰平壤城時,卻只感受到這輪城市的破敗、荒涼。這座城市已失去了生機,不再有著千年古都的堂皇氣象,只印滿了戰爭的殘痕。

    城中的道路上,到處可以見到穿梭的日出之國士兵。名勝古跡已被拆除得七零八落,房屋、城牆已不顧半分美觀,被改造成最實用、最耐受衝擊的形式。

    平壤城本號稱柳京,城中到處都是低垂的柳樹,特別是大同江、普同江兩岸,柳蔭如織,高麗詩人鄭知常曾寫下:「紫陌春風細雨過,輕塵不動柳絲斜」的詩句。而今,合抱粗的柳樹被砍伐殆盡,留下的是一株株三四寸高的樹樁,在風雨中凋敝。無數座鐵爐、火爐冒著滾滾的濃煙,晝夜不停地打造著?器、鎧甲、炮彈、器械,士兵們忙碌地穿梭著,喊著號子製造著戰爭所需要的一切。

    這座城市,已成為一座巨大的戰爭機器,隨時會孤注一擲,重創敵人。

    而城中的高麗百姓,全都衣衫襤褸,在倭軍的皮鞭下艱苦勞作著,將這座城市變得更殘酷。大量的百姓不斷死去,化成城牆下堆積如山的骸骨。

    戰爭,在這裡剪成一個縮影,有著淚之白,血之紅。

    卓王孫與楊逸之以及各位大將、長老俯瞰著平壤城,盡皆皺眉不語。

    這座城的堅固,超出了他們的想像。這座城已完全化成了一座戰爭之城,沒有半點冗余,每一分、每一寸,都為?爭而設。

    攻下這樣的一座城,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日出之國能在三個月內就幾乎佔領高麗全境,高麗官兵竟幾乎沒有還手之力,倭軍強悍的戰鬥力,濃縮在這座城中,給每個觀看的人以切身的震撼。

    突然,山峰下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有人大喊道:「不要阻攔我,我是來報告軍情的!」

    喧嘩之中,只見一人衝上了峰頂,見到卓王孫納頭就拜:「小人申泣見過大人。」

    只見他蓬頭垢面,身上穿了一件破棉襖,背上背著一隻破背簍,滿面泥灰,背簍中裝的是幾件破衣服,還有個破鍋,樣子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卓王?道:「請起。」

    申泣站了起來,腿一軟,差點摔倒在地。旁邊的總兵們看著,都笑了起來。

    申泣道:「大人們不要見小人這個樣子就嘲笑,小人也曾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官拜巡察使,曾與倭賊大戰過十餘場。小人於今這麼狼狽,就是為了從倭賊包圍中逃脫,來投奔大人啊。」

    卓王孫問道:「你都打過什麼仗?」

    說起往日的雄風,申泣精神立即抖擻起來:「小人寒窗十年,熟讀兵書。生平最擅長的就是騎兵戰。當年女真族肆虐於高麗北方,凶悍至極,殺官作亂,幾十位有名的將領都奈?不得他們。小人率領三千騎兵,乘夜突襲,將他們斬殺過半。女真人逃跑,但哪快得過騎兵?被我追上去,幾乎斬盡殺絕。小人也由於戰功而官拜巡察使。」

    「倭賊剛犯我時,一夜而占釜山。朝中多少將領都不敢出戰,小人親請王命,前去抗擊。小人探聽到倭賊以步兵為主,步兵哪裡能敵得過騎兵?於是小人在彈琴台旁佈置了一萬騎兵,分為三隊,準備跟倭賊酣戰一場,揚我高麗國威。彈琴台地方開闊,適合騎兵衝鋒。且背對大江,退無可退,正是背水一戰的絕佳之地。」

    步兵敵不過騎兵,此乃常識。騎兵速度快,可以裝備比較長大的兵刃,奔跑?來衝擊力極大,的確不是步兵所能夠抗衡的。申泣佈置騎兵來對抗倭賊步兵,的確是很好的戰術。當年項羽以背水一戰之戰術大敗秦軍,流芳百世,也是極為經典的策略。那麼,這一戰的結果如何?眾總兵們都豎起了耳朵聽他說下去。

    申泣長長歎了口氣:「哪知天不佑我啊!小人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彈琴台旁全都是稻田,泥濘至極。騎兵根本無法行動。第一波衝鋒之後,就全陷在泥田里,動都動不了。被倭賊砍瓜切菜般殺了個乾淨。第二波、第三波騎兵想要逃,但背對大江,逃也沒處逃去,只能硬著頭皮衝鋒。小人奮力血戰,方才殺出一條血路,逃了出?。可憐我手下那一萬子弟兵,全都為國捐軀了啊!」

    說著,號啕大哭了起來。

    眾人聽得又是驚,又是笑。此事實在太過離奇。怎麼有人布下這樣的戰術,卻不實地考察?這與紙上談兵有什麼差別?

    申泣哭了一會,繼續道:「小人逃到漢城,見到我王宣祖,稟告了敗退理由。承蒙宣祖不棄,繼續命我率軍守城。但城中已沒有可用之兵,於是我就募集了幾千人,拉到城外訓練。哪知正在訓練之時,倭兵就殺了過來。我軍急忙逃跑,逃進城裡還沒來得及關門,倭兵就殺到了。漢城……漢城就這麼陷落了。」

    眾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申?怒道:「你們笑什麼?我可是熟讀兵書的!」

    卓王孫淡淡道:「以你之見,要攻打平壤的話,該用什麼戰術?」

    申泣本說得興高采烈的,聞聽此言,臉色霎時蒼白:「攻打平壤?」

    卓王孫點了點頭。申泣哀號了起來:「絕不能攻打平壤!」

    「您知道嗎?鎮守平壤的是加籐清正。號稱是日出之虎的加籐清正!他不是人啊,是虎啊,老爺!平壤城內足足有守兵三萬,都是凶悍獰惡之徒,我們怎麼可能打得過?怎麼可能?」

    「倭兵太厲害了!十個高麗兵都打不過一個倭兵!他們都是地獄中的惡鬼!要想攻打平壤城,至少要三十?軍隊才行!大人萬萬不可不聽啊!」

    卓王孫笑了笑,道:「你累了,且下去休息吧。」

    幾個士兵上來,領著申泣下去更衣休息。申泣一面走一面還扭過頭來對卓王孫道:「大人千萬要聽小人的,小人熟讀兵書,是不會看錯的!」

    卓王孫環顧了眾人一眼,道:「你們怎麼看?」

    李如松笑道:「大人過慮了。申泣此人雖說熟讀兵書,但不過是紙上談兵,於用兵之道可以說是一竅不通。高麗將領若都是這樣的廢物,無怪乎會被倭兵打得一敗塗地。如此看來,不是日出之國太強,而是高麗太弱。但我大明則不同,諸位將領都是千錘百煉出來的?英,身經百戰,計謀精熟。從申泣的敘述來看,倭兵也不過是一味勇猛而已,並沒有什麼謀略。我軍作戰,只要智勇結合,倭兵算得了什麼?」

    此言一出,眾總兵紛紛附和。

    曇宏大師掀著鬍鬚笑道:「當日南海之上,傳言倭寇多麼剽悍,但還不是被我們全部剿滅?賊性是好則聚,壞則散,只要一開始將他們的氣焰壓下去,他們自然就氣餒了。不用我們打,自己就會瓦解。」

    正道群豪們點頭稱是。鎮海城外,南海飛雲島、暮雪島之戰,倭寇傳說多麼凶悍,還不是被他們打得一敗塗地?倭寇將領們的指揮更是亂七八糟,根本沒有計謀可言。哪?會是天朝各路文官武將的對手?

    牡丹峰上陣陣歡聲笑語,眾人初見平壤城時感受到的震撼,已經被對倭賊的蔑視取代。大家摩拳擦掌,準備大戰一場,將倭賊徹底從平壤城中剿滅。

    楊逸之無聲地歎了口氣。

    這件事絕不可能這麼簡單。誠然高麗官兵的確無能,但倭兵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佔領高麗全境,戰鬥力絕不可小覷。這些倭兵全都剛經過日出之國的戰國時代,每個人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不但武藝超群,而且意志堅定,格外耐戰。而大明官兵卻剛遭吳越王之亂,倉促募集而成,根本沒有經過系統的訓練。若是再這麼輕敵,恐怕要遭遇大?。

    只看平壤城裡的防禦這麼嚴密,就知道這座城絕不可能會被輕易攻破。

    他忍不住道:「申泣雖然屢敗,但畢竟曾剿滅女真,也有些真本事。高麗也不乏死戰抗倭的將領。倭兵猶能這麼快攻陷全國,戰鬥力之強勁,不得不防。而且倭兵擅長火槍,都是由紅毛國製造的,火力極強。近戰威力巨大,我軍裝備的火銃遠遠不能及。萬不可掉以輕心。」

    李如松笑道:「盟主多慮了。紅毛火槍就算厲害,它還是要發一槍裝一次彈藥。兩軍對壘,能夠讓他發幾槍?只要我軍衝鋒到近處,火槍就施展不開了,那時,倭兵豈不任由我宰殺?末將請將隊伍分?兩支,一支由末將率領,攻七星門;一支由李如柏率領,攻大同門。兵分兩路,殺倭賊個措手不及。請大人下令!」

    其餘的總兵也都豪情萬丈,跪倒在地:「請大人下令!」

    楊逸之深深擔憂。驕兵必敗,這個道理已被驗證了無數次,但,總有人不明白,必須要用鮮血才能證明。

    他輕輕搖了搖頭,欲言又止。

    卓王孫道:「好,我將朱雀軍分為兩隊,各一萬五千人。軍中所有的馬匹全都歸你支配,這樣便可裝備三萬騎兵,明日一早,你便可率領大軍,突襲平壤。」

    李如松、李如柏轟然答應。

    卓王孫笑道:「出兵不可?賞。這便是我的獎賞,你需要好好記住了。」

    說著,袍袖輕拂。帥帳旁邊的大石上,猛然一陣嗤嗤聲響,竟被他用指力凌空刻下了一個大字:「貝。」

    字下面,是一行小字:四千零七百。

    卓王孫道:「楊盟主,你的獎賞是什麼?」

    楊逸之沉吟著,長身而起。

    帥帳另一邊的大石上,也出現了一個大字:「文。」

    字下面,也有一行數字:五千零兩百。

    李如松李如柏對望了一眼,有些莫名其妙。但卓王孫跟楊逸之不解?,他們也不敢問。既然是獎賞,那麼「貝,四千零七百」就是賞金四千零七百兩嘍,那麼「文,五千零兩百」呢?是不是楊盟主兩袖清風,沒什麼錢,所以等他們獲勝之後,就寫一篇五千零兩百字的文章來讚頌他們?一定是這樣的。

    兩人這麼一想,立即又雄心萬丈,高昂著頭下山去。

    第一縷曙光照在牡丹峰上。青翠的山峰,像是美人頭上的一隻玉簪,直插碧天。連綿的雨終於停了,但陰雲仍密密地遮著天空,令人心中不由生出一股煩悶之感。

    迷濛的曙氣將平壤城裹住,這座城似是還沒有醒來。但偶爾閃爍的刀劍的鋒芒,卻讓人感覺到山雨欲來?壓抑。

    城中最高的萬景台上,擺了兩隻小小的蒲團。一人峨冠博帶,踞坐中間,面前擺著一隻小小的鐵釜,釜中茶湯正熟。千宗易跪坐在另一隻蒲團上,恭謹而寧靜地點著茶。

    濃茶。

    甲光向日金鱗開。殺氣彌野,大戰前夕的緊迫感壓著每個人的心,那人竟絲毫不在意,舉著手中的茶碗悠然一笑。

    正是廢寺之中,拜會卓王孫的平秀吉。

    卓王孫亦含笑點頭。

    他站著的地方,卻是平壤城正南方的七星門。

    一隻巨大的戰鼓擺在陣前,戰鼓鮮紅,韓青主手裡握著牛筋纏成的鼓槌,肅然立在鼓前。

    卓王孫抬頭遙?遠方,他身上的青衣卻像是一片雲。一片飛揚的雲。

    第一縷陽光射下來的時候,卓王孫的衣袖輕輕抬起,斜指戰鼓。韓青主的雙手立即揚起,鼓槌轟炸在戰鼓之上。

    悶沉的鼓聲,猛然響了起來。

    鼓聲撕破了清晨的寧靜。太過巨大的銅鼓經過韓青主真氣的轟擊,彷彿是九天落下的雷霆,連整座平壤城都震動起來。

    而與他相隔三里外的大同門,一身白衣的楊逸之身旁,清商道長也在一瞬間敲響了另一座銅鼓。

    一東一南,兩支戰鼓彷彿兩匹咆哮的上古巨獸,對著平壤城發出了一陣猛嘶。

    緩緩地,無數頂盔貫甲,手握鋒?雪亮的兵刃的士兵,從牡丹峰後轉出,在李如松與李如柏的帶領下,兵分兩路,越過卓王孫、楊逸之,向著城池進發。他們踏著激昂的鼓聲,要將自己的熱血灑在這座城頭,成就千秋不朽的傳說。

    一隻、兩隻、三隻……越來越多的鼓跟著響起,聲音越來越大。更大的,是三萬士兵齊步行進的踏步聲。這單調的聲音催生出炙熱的戰意,每個人都感覺到喉嚨一陣陣撕裂的痛疼,不由得緊緊攥緊了手中的兵刃。

    在即將到來的時刻中,他們或者殺死敵人,或者被敵人殺死。但無論如何,他們的生命都將會轟轟烈烈地燃燒。

    轟轟烈烈生,或者轟轟烈?死。

    黑壓壓的軍隊逼近了城門。猛然,同時停住。

    李如松騎馬立在隊伍的正前方,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沫。他是大將,本不應該沖在隊伍的最前方,然而對倭軍的輕視,讓他親自披掛上陣,決定用一場乾淨利落的勝利,揭開高麗戰爭的序幕。

    倭軍能夠這麼迅速地攻佔幾乎整個高麗,那只不過是因為高麗人太無能而已。我大明乃上國天兵,日軍陬爾小國豈能當?

    但,或許,他沒有想到,當時這個陬爾小國,竟然有四千萬人。而大明這個泱泱大國,也不過才六千七百萬人而已。

    兩國之間國力的差別,絕不是他想像的那麼懸殊。

    但此時的李如松,卻固執而簡單地相信,上國天兵一到,倭兵必定會瓦解。

    他抬起了手,準備用一個瀟灑的姿勢發起衝鋒的號令。

    城門,就在這一刻,驟然打開。

    一匹馬,像是狂風一樣捲了出來。馬上騎士大喝道:「加籐清正,前來領教!」

    狂風大作,黝黑的鐵槍被他舞成一團黑氣,轟然向李如松怒砸而下!李如松大吃一驚,本能地兩支手臂往上一抬,耳聽卡喇喇一聲響,他手中的兩柄精鋼大刀被砸得粉碎。胯下的戰馬一聲悲嘶,竟被這一槍砸得跪倒在地上!

    李如松駭得心膽俱裂,急忙就地一個打滾,滾到了軍隊?中。大聲慘叫道:「開戰!開戰!」

    但他的喊叫聲完全被狂風吞沒。漆黑的風,漆黑的騎士,漆黑的馬。加籐清正就像是漆黑的猛虎,一頭撞進了明軍陣營中。頓時,火星四濺,無論什麼沾到他,都被擊得粉碎!

    他身後,權右衛門、小早川隆景兩員猛將,手中的長槍宛如兩隻蟒蛇,狠噬明軍!

    良久,李如松才恢復了意識,他發現,自己已經逃出去了幾十丈遠了。沉雄的鼓聲在背後催促著他,使他意識到,他不能後退。他接過一把大刀,怒吼一聲,向陣前衝了去。

    一陣猛烈的火光,猛然在他眼前閃現。他身邊的士兵,立即倒下了一片。

    紅毛火槍!

    李如松一凜。但他瞬間就清醒過來,狂吼道:「上!不能讓他們有開槍的時間!上!」

    騎兵的威力,在這一刻發揮了出來。中央帝國的驕傲讓明朝官兵們沒有那麼容易被打垮,他們?聲咆哮,展開了衝鋒。

    火槍的距離,被一瞬間超越。悍勇的日出之虎加籐清正,也湮沒在了滾滾的騎兵鐵流中。

    但日本兵對火槍的熟悉,卻超出了李如松的想像。他們有條不紊地開火,填藥,上彈,再開火。流暢得就像是呼吸一樣。紅毛火槍的威力,也遠遠不是中原火銃所能匹敵的。竟能夠輕易地穿透明朝士兵身披的鋼甲。衝到陣前的騎兵們在成片地死亡,但,終於,他們成功地逼近對手。

    李如松揮舞著大刀,第一個衝入了日軍陣中。他感到,自己像是衝入了一片黏稠的血海中。刀切入人體的聲音,骨頭碎裂的聲音,慘叫咽在喉嚨裡的聲?,混雜在火槍的轟鳴中,讓他的聽覺迅速地衰竭。他的大腦也漸漸變得空洞一片,只剩下一個堅定的意志:衝鋒、殺!

    明軍人數雖多,但訓練有素,非常有規律地發揮了機動能力,各自完成任務,有人架梯子,有人運送傷員。有人負責防守,有人專注於進攻。不管是攻擊的時候,還是受到攻擊的時候,他們都維持著既定的陣型,堅守著自己的崗位。

    這在戰鬥的初期,令明軍取得了極大的優勢。倭軍的陣型迅速被四面八方湧入的明軍截斷。但他們並沒有恐慌,一面揮舞著刀槍與明軍展開肉搏戰,一面採取將明軍引入日方槍炮的射程之內的戰略。這,?他們緩慢地扭轉著戰爭的局面。

    李如松驚駭地發現,當自己的士兵體力幾乎透支,疲倦、恐慌幾乎將他們折磨得站立不穩的時候,倭軍仍然像瘋虎一樣衝刺、拚殺著。他心中感到一陣恐懼,他所與戰鬥的,彷彿不是人,而是鬼,是惡魔,是為戰鬥而生的殺戮機器。沒有人,能真正戰勝他們。

    在如血的殘陽下,他的士兵,也幾乎在同一時刻湧起了這樣的想法。

    這,幾乎讓他們的鬥志在一瞬間瓦解。他們彷彿是在與地獄中攀爬上來的惡鬼作戰,永遠無法殺死對方,永遠無法取得勝利。這念頭讓李如鬆手中的大刀變得那麼沉重,幾乎無法舉起。

    而倭兵,卻仍在發動著一次又一次瘋虎般的攻擊。

    他們,將用自己的鮮血,在武士刀上盛開一朵霜紅之菊。

    戰國時代積累下的經驗,讓他們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就修補好被砸爛的城牆。他們的陣型被一次又一次地衝散了,但他們極高的單兵作戰能力使他們即使在落單的情況下,也能有效地作戰。他們手中的火槍,即使在近戰之中,也能有效地發揮著威力,將敵人轟得血肉橫飛。

    不知什麼時候,明朝的士兵開始敗退。

    他們不再相信,自己能攻下這座城。他們不再相信,自己能戰勝這群惡鬼。

    騎兵的優勢,在這一刻再?發揮出來,他們調轉馬頭,瘋狂地向後奔去。殺紅了眼的倭兵,狂喊著,瘋狂地追趕著他們。

    沉悶的鼓聲,依舊轟炸著這座城池,但明朝人的心中,卻再也沒有了勝利的信念。

    逃!

    李如松的馬從卓王孫身邊狂奔而過。幾乎在同一時刻,李如柏也逃到了楊逸之身邊。青衣與白衣,頓時被戰場上的塵煙染滿。

    卓王孫緩緩抬起頭來。

    如血的殘陽照進他的眼睛裡,讓他感到了鮮血的暖意。他身子一錯,宛如一隻蒼鷹般飛了起來。

    「權右衛門!」

    一聲厲嘯怒發,卓王孫身子如電,掠過蒼茫長空!

    權右衛門正殺?了眼睛,手中長槍像是出水的巨蛟一般,不斷吞噬著敵兵的血肉,這一聲厲嘯才起,他不由得一凜。彷彿,林中的鳥雀,被龍蛇盯上了一樣。

    他不由得抬頭。

    長空中沒有一絲陽光,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這讓他感到一陣迷惘,本能地將長槍向上一舉。一股雷霆轟然自空中劈下。他手中的長槍,斷成了一截又一截。

    他一聲狂吼,身子倒縱而出,血光,瞬間在他眼前炸開。他坐下的戰馬,化成一團熱血,迸濺在他臉上。

    他的驚駭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一雙冰冷的眸子,已將他鎖住。青衣凜冽,就像是北海道冬天的海風,讓他冷?透骨。

    他死了,甚至,不知道死亡是怎麼來臨的。

    周圍的人忍不住狂喊道:「開火!開火!」

    倭兵一齊蹲下身子,手中的火槍噴出無數火舌,向著卓王孫轟擊。卓王孫的身影,卻在剎那間消失。

    「小早川隆景!」

    厲嘯聲宛如死神的追索,在倭軍上空響起。

    倭軍陣中,一名滿面黝黑的大漢手握一柄大鐵錘,厲喝道:「殺……」

    但,他只說出這一個字。

    他整個人?那間粉碎。

    就像是一蓬紅色的蝶。

    卓王孫靜靜地站在那裡,負手而立,就像是從來沒有動過一樣。他淡淡道:「還有誰?」

    呼啦啦一聲響,倭兵退下去十幾丈遠,竟沒有人敢靠近他半步!

    這個人,絕不是人,他是魔,是魔中之魔!他所說的話,是魔咒,只要喊出誰的名字,誰就必須得死!

    卓王孫冷冷一笑。

    李如柏瘋狂地抽擊著戰馬,風吹進他的嘴裡,無比腥鹹。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得了,倭兵的火槍就在他耳邊炸響,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倭兵追擊的速度遠超他想像,騎兵在倉促下並不能奔馳太快,?些倭兵已經搶進了明軍陣營中。他們糾纏在一起,無法逃脫。

    白衣一閃。李如柏被凌空提了起來。一閃,他的身影倏飛兩丈,落在另一匹馬上。楊逸之淡淡的聲音傳了過來:「棄馬。」

    李如柏猛然驚醒,大喝道:「後面的士兵,放棄馬匹!調轉馬頭!」

    這幫明兵本就是騎兵,雖然訓練時間並不長,但騎術已相當了得。聞令齊聲答應,前面的士兵伸出手,與後面的士兵握在一起。一用力,後面的士兵騰空而起,落在前馬上,跟著一鞭子將後馬抽得掉頭而跑。

    立即,幾十匹馬悲嘶著向後奔去。追趕的倭兵的陣型,立即被打亂。明軍抓?這片刻的機會,與追兵的距離拉開了幾十丈。但倭兵的反應也極快,一群騎兵立即從城中衝出,加入追趕的行列。

    李如柏大驚,連忙喝罵著下命令,更多的馬匹被放棄,向倭兵衝去。這稍稍打亂了倭兵騎兵的陣腳。但李如柏知道,即使如此,他也無法逃脫,因為馬匹馱著兩個人,絕對跑不快,倭兵早晚會追上來。

    他們的鬥志已完全瓦解,一旦被追上,必將全軍覆滅。

    怎麼辦?

    騎兵衝過山崖,向牡丹峰後奔去。

    白衣突然一閃。

    楊逸之凌空躍起,白衣就像是一枚利箭,直射蒼天!一聲清越的嘯聲,就像鶴鳴般在九天?響。

    追趕的倭兵,忍不住都抬起頭來張望。

    日光,倏然一暗,跟著,轟然炸開!

    九天上的白色,是那麼耀眼,幾乎讓他們的眼睛都花了。日光凝聚在一起,倏然射出。牡丹峰一陣猛烈的搖晃!

    懸在山頂的巨石,一陣劇烈的晃動,猛然向山下滾了下來!

    倭兵嚇得臉色蒼白,大喊道:「退!退!」

    他們紛紛掉轉馬頭,瘋狂地向城中奔去。巨石形成的黑影霎時將他們覆蓋,一連串骨肉碎裂的聲音像爆竹一樣傳來。大地上,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白衣如雪,楊逸之眉頭微皺,凝視著掌心逐漸淡去的光芒,臉?滿是悲憫。

    再沒有一個倭兵敢追趕。再沒有。

    於時,平秀吉飲完最後一杯茶,蕭然而去。

《梵花墜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