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三鏢客結伴探賊巢,九股煙懷妒甘落後

  (葉批:以喬茂的「單一觀點」貫穿兩章,所有故事情節全由其心中想、眼中看、耳中聽交代。洵為最上乘的現代小說技法。)

  店房中暑夜燈昏,三鏢客扯起濃鼾來。九股煙喬茂瞥一眼,恨恨不已;暗罵道:「你們這群東西,哼哼,你們不用裝著玩!你們背著我去?你們去就去吧,你們甩我就甩吧!……」忿然站起來,將門窗閂上,燈光撥小,心說:「我看著你們走!」

  紫旋風閔成梁和沒影兒魏廉在一個床上;喬茂最後睡,自然就睡在床外。臨就枕時,故意的長吁了一聲,自言自語道:「你們哥三個睡了,就剩我了……咳,這一趟差點沒把我嚇煞!弄得我渾身骨頭疼,娘拉個蛋!把我的鼻子也搗破了。……睡一覺吧,明天還得回去,怎的這麼乏!」唸唸叨叨,同伴一個答腔的也沒有,只有鐵矛周翻了個身,頭向裡睡去了。

  這時候也就在二更剛過,店裡的客人多一半剛才就寢;院中還有幾個人乘涼,嘈雜的聲音漸漸的寂靜下來。九股煙覷著眼,靜看三人的動靜。約摸有一頓飯的光景,這個裝睡的人竟漸漸瞌睡起來,心裡一陣陣的迷忽;再耗下去,要真個睡著了。

  朦朧中忽聽對面的板鋪上「呼嚕」的一響,似打了一個沉重的鼾聲。喬茂急將倦眼一睜,疲怠的精神一振,把頭略微抬了抬,雙眼微眇,往對面鋪上看時,昏暗的燈影中,果然見沒影兒魏廉伸出一隻手來,往紫旋風閔成梁一推。紫旋風閔成梁霍地坐起來,低聲道:「還早點!」

  九股煙暗罵道:「好東西們!」暗憋著氣,紋絲也不動,雙眸微啟,只盯住閔、魏二人的舉動。

  閔、魏兩人坐在床上,竟不下地,只聽叮叮噹噹的響,似正穿衣裳,又似鼓搗什麼。獨有鐵矛周季龍,在喬茂背後床上睡著,一點動靜沒有。喬茂想道:「是的,周老三這一回大概跟我一樣,也挨甩了。……咳,我不如把周老三招呼起來,我們兩個人合在一處,也下去。是這麼著,鐵拐把眼擠,你糊弄我,我糊弄你!」想得很高興,趕緊閉上眼,打算等閔、魏走後,立刻喚醒鐵矛周,跟蹤綴下:「你們夜探荒堡,我們也不含糊啊!……」

  不意閔、魏二人坐起多時,還沒下地,突有一物從他身後直伸過來,竟輕輕向他臉上一拂;九股煙吃了一驚,立刻省悟過來,忙作迷離之態,喃喃的哼了一聲,伸手亂拂落了一把,身子也蠕動了動。那拂面之物立刻撤回去,緊跟著身後瑟瑟的響了一陣;出乎意外,鐵矛周也悄沒聲的坐起來了。

  九股煙這一氣非同小可,暗罵道:「哼,好小子們!你們三個人全拿我當漢奸哪!……你們誠心跟我姓喬的過不去。你們合了伙,各顯其能,單拋我一個人;教我栽跟頭,沒臉回去見人。好!就讓你們拋吧。咱們走著瞧,還不定誰行誰不行哩!」

  九股煙惱恨極了。就在這時,聽紫旋風「噗嗤」一笑,霍地躥下地來。跟著沒影兒魏廉也躡腳下了地,悄悄過去拔閂。那鐵矛周看似忠厚,尤其可恨,他竟俯在喬茂臉上端詳,試驗喬茂睡熟沒有。九股煙沉住了氣,一任他查考。

  過了片刻,鐵矛週一長身,竟從喬茂身上,躥下地去。三個人湊在一起,低聲忍笑,附耳悄言。只聽沒影兒說道:「他怎麼樣?」紫旋風笑道:「別叫他了,當心嚇著他!」

  三個人輕輕的、急急的收拾利落。鐵矛周將長衫包在小包袱包內,打成了卷,往背後斜著一背;把那柄短兵器竹節鋼鞭抽出來,也往背後一插。紫旋風和沒影兒都空著手,一點東西沒拿;毫不遲疑,竟這麼結伴出房而去。倒是鐵矛周季龍,雖然惡作劇,臨行時仍到喬茂臥處看了看,又替他閂了門,熄了燈,然後開窗躥出去。

  三個鏢師結伴走下去了,把個九股煙氣得肚皮發脹。傾耳靜聽,知三人去遠,這才坐起來,點上了燈,在床鋪上發怔。一霎時思潮湧起,怨憤異常;搔搔頭,忙站起來,到閔、魏二人的鋪上一摸,哪知他兩人的兵刃早拿走了。

  喬茂這才明白,閔、魏二人是主動,早有準備,把兵刃先運出去,安心要甩自己的。九股煙賭氣往鋪上一倒,罵道:「你們甩我麼,我偏不在乎;你們露臉,我才犯不上掛火。你們不用臭美,今晚管保教你們撞上那豹頭環眼的老賊,請你們嘗嘗他那鐵煙袋鍋。小子!到那時候才後悔呀,咳咳,晚啦!我老喬就給你們看窩,舒舒服服的睡大覺,看看誰上算!」

  九股煙躺在板鋪上,於昏暗的燈光下,眼望窗前,沉思良久。忽然一轉念道:「這不對!萬一他們摸著邊,真露了臉,我老喬可就折一回整個的。明明四人一同訪鏢,偏他們上陣,偏我一人落後。教他們回去,把我形容起來,一定說我姓喬的嚇破了膽;見了賊,嚇得搭拉尿!讓他們隨便挖苦,這不行,我不能吃這個,我得趕他們去……」這樣想,霍地又坐起來。(葉批:一轉念。)

  但是,他又一轉念道:「不對,不對!綴下去太險。這一出去探堡,賊人是早驚了。事情挑明了,人家還不防備麼?哼!這一去準沒好,明知是陷阱,我何必還往裡頭跳呀?還是不去的好。」(葉批:二轉念)

  但是,他再一轉念:「不對!不去也不行,太丟人!」左思右想,猛然想起了最穩當的一招。還是立刻綴下他們去,卻不要隨他們上前,只遠遠的看著。「是的,訪出真章來,見一面,分一半;我在後頭跟著,自然也有我的份,我不是親身到場了麼?」但是,如果竟遇上風險呢?「那就任聽三個冤家蛋上前挨刀,我卻往後一縮脖,就脫過去了。對對,是這麼著!我不進堡門,只在外面著。」(葉批:三轉念。)

  越想越妙,這法子實在好。九股煙立刻站起來,把渾身衣服綁紮利落;立刻探頭向窗外一望,又抽身向房內一巡。停步搔頭再想:「這法子的確妙,不可猶豫了。而且,這得趕緊辦,別等著湯涼飯冷再上場!」(葉批:閱此拍案叫絕!古今描寫「開口跳」心理,殆無人能出白羽之右。真乃天下奇絕妙文!)

  於是他霍地一竄,重到窗前。伸手開窗,穿窗外竄;「嗖」的一溜煙,人已聳到店院中。閃目四顧無人,一抬頭,望到店牆,又一伏身,早已躥上牆頭。然後裡外巡視一下,刷地又竄回來。這時候天昏夜暗,正交三更。

  九股煙第二次穿窗入內,抄兵刃,插匕首,挎百寶囊,打小包袱,把一切斬關脫鎖的傢伙,都帶在身上。這才翻身,穿窗出屋,將門留了暗記,墊步擰身,躍上店牆。

  外面雖是鱗次櫛比的民房,此時早已家家熄燈入睡,悄然無聲。九股煙低頭看了看近處,然後一抬頭,手攏雙眸,往遠處一望;有一片片叢林田禾遮住視線,看不見古堡。他那三個同伴,紫旋風、沒影兒、鐵矛周季龍,早已走得沒影。苦水鋪全鎮的街道,內外空蕩蕩,渺無人蹤。

  九股煙立刻伏身往上一躥,跳落平地。又一擰身,施展輕功小巧之技,登房越脊,捷如狸貓,展眼間,飛竄到鎮口邊上。又立刻從民房上飄身,往鎮口外一落。腳才沾地,驀地從鎮口外牆根黑影下,跳出來一人,只差著兩三步,險些跟九股煙撞個滿懷。那人「哎呀」一聲道:「呵,嚇死我了!你是幹什麼的?」九股煙也嚇了一跳,料到這人許是蹲牆根解溲的,猝不及備,脫口答道:「我……是走道的。」拔步就要走。不想那人猛截過來,喝道:「不對!你是走道的,怎麼從牆上掉下來?你……你不是好人!」

  九股煙往旁一閃道:「你才不是好人呢!」扭頭仍要擇路道:「你是幹什麼的?」

  那人道:「我是打更的,你這小子一定不是好人,你給我站住!」

  喬茂一看不對,心說:「真糟,太不湊巧了!」彷徨四顧,陡起惡意;竄過去,冷不防,照那人「黑虎掏心」,就是一拳。那人只一閃,把喬茂的腕子叼住,順手一掄;「咕咚」一聲,摔了個狗吃屎。

  出乎意外,這更夫竟有兩手!喬茂立刻「懶驢打滾」竄起來,撥頭就跑。這更夫頓時大喊:「有賊,有賊!」驀然間,從牆隅街尾,應聲又竄出來一個人;短打扮,持利刃,一聲不響,飛似的奔過來截拿喬茂,掄刀就剁。

  九股煙吃驚道:「又糟了!」也虧他有急智,百忙中往四面一尋,外面是荒郊,這容易逃,不容易藏。又往鎮內一望,這層層的房舍,段段的街道,處處有黑影,自然不易跑,但比較易藏。立刻打定了主意,罵了一聲,抽刀一晃,回身一躥,立刻上了道旁的民房,心想:「這兩個東西萬一真是打更的,便不會上房,就逃開了。」

  但這才是妄想呢!一個更夫斷不會一伸手就把他摔倒一溜滾,這分明是勁敵、行家。這兩個行家齊喊:「拿賊!」倏分兩面,一齊躥上了民房;而且一齊亮出兵刃,苦苦的來追趕。

  這一來喬茂大駭,更不遑思忖,霍地騰身一掠,從一所民房躍上另一所民房;那兩人也一躥,越過一處民房。九股煙越加驚疑,慌忙的一躥一跳;連連逃出六七丈以外。略略停身,倏然伏腰,一頭縱下去,身落在平地小巷內。

  那個人「吱」的吹起一聲忽哨,霍然分做兩路。前一個跟蹤跳落平地,在背後急追;後一個身據高處,連連迸跳,仍從房頂上飛逐。一高一低,一跟蹤,一掠空,如鷹犬逐兔,星馳電掣;把個九股煙趕得望影而逃,寸步也不放鬆。

  九股煙一面逃跑,照顧四面;怕暗影中再有埋伏,受了暗算。心中說不出的驚惶、懊惱,尤其怨恨同伴無良。他本可與這兩人拚鬥,卻成了驚弓之鳥;莫說動手,連動手的念頭也沒有。而且江湖道的規矩,無論遇何凶險,也須避開追兵的眼目,方敢入窯。

  九股煙一開頭若奔荒郊,倒可以倖免;他卻驚惶失智,竟一溜煙的搶奔店房,才覺出不妥,這豈不是引狼入室?急回頭一看,還想把兩人調開。不料那房上的追者,用一種奇怪的調子,連吹了幾聲胡哨;聲過處,突然從集賢客棧房頂上,應聲也發出來低而啞的回嘯。

  這時候九股煙登高躍低,一路狂奔,已經斜穿小巷,躍上店捨東鄰的隔院。心想:再一跳,便入民房;斜穿民宅院落,可以障影攀牆,潛登店中的茅廁。再溜下去,便可以假裝起夜的人,潛入己室,就脫過追捕人之手了。

  再想不到忽哨聲中,猛一抬頭,瞥見集賢客棧,南排房脊後,驀然長出兩條人影來。緊跟著,東房脊後,也閃出兩條黑影。這四條黑影公然也口打微嘯,與追捕的兩人相為呼應。九股煙大駭,他的心思如旋風的一轉,立刻省悟過來,這兩伙人分明是一夥。並且立刻省悟過來,鎮口所遇的人,哪裡有什麼娘的更夫,分明是荒堡潛派來窺探鏢客的賊黨。

  九股煙嚇了一身冷汗,卻幸見機尚快,一見不是路,猛然抽身,撥頭再跑。登房越脊,飛似的改往鎮外狂逃去;一面逃,一面回頭瞧。果見那兩個巡更的,衝著店房上四條人影,也不知通了一個什麼暗號;四條人影忽地全竄過來,一聲不響,結伴窮追下來。

  九股煙把剛才與同伴慪氣的打算,早拋到九霄雲外,也不跟蹤了,也不探堡了,也不尋鏢了。兩眼如燈,急尋逃路;腳下一攢勁,直躥出數丈以外。頭像撥浪鼓般往回一瞥,便一頭鑽入一條小巷內,伏隅一蹲;但追趕他的人已電掣般趕到。

  九股煙心上一猶疑,暗道:「不好,這裡藏不住!」聽上面「颼」的一聲,似從高處又追來一人。九股煙竟沉不住氣,忙鑽出來,撥頭又跑,跑出數步,倏又變計,不再順路竄了;順路跑,未免看不見房上敵人的動靜。他就奔到一家民房牆根下,「嗖」的往上一拔,由牆根跳上人家屋頂。第二次把身形縱起,連連迸躍,從人家的一排排的房頂上,一路飛竄。

  但趕他的人立刻瞥見,立刻忽哨聲起,幾個人都上了房,依然前前後後合攏來包抄他。九股煙越慌,竟顧不得有聲音沒聲音,有動靜沒動靜的,踏得人家屋瓦嘎吱吱的山響。連踏過四五家宅院,到簷牆交錯、黑影遮掩處,九股煙就忙忙一伏身,還想藏躲。

  他既疑心生暗鬼,這院中不得人心的狗又猛然驚吠起來。跟著又聽得「唰唰」竄過來兩人,似已尋見他。九股煙害了怕,爬起來,躥上房又要逃。這可更糟!恰有一敵人,剛從房上趕到,兩個人幾乎碰了個對頭。九股煙慌不迭的一抽身,竄到鄰舍,敵人也立刻跟竄到鄰舍。

  隔院的狗大吠,九股煙急一頓足用力,敵人倏地打過一件暗器來,這卻是一座灰房,大概很失修了。九股煙閃身躲避暗器,往旁一竄,腳下一滑;「呼啦」的一聲,帶下一大片灰泥。一個「吊毛」,「撲通」一聲,整個翻下房來,掉在地上。(葉批:武丑身段。)

  這裡正是人家的跨院。那賊人不知怎的,也似一滑,也「撲通」的掉下來。動靜很大,敵人更毫無顧忌,「吱」的吹起一聲忽哨。

  兩個人相隔一丈多遠,九股煙霍地竄起來;賊人也霍地竄起來;冷笑一聲道:「哪裡跑?」摟頭蓋頂,趕過來一刀。九股煙哪敢還手?唰的往旁一閃。「嗚」的一聲,後面撲過一條狗,汪汪的對二人亂叫。那本家的人立刻在屋裡大聲咳嗽,拍山鎮虎,作出響動來。賊人毫無忌憚,吱吱連打忽哨。從東面、北面,首先竄過三個敵人,都掠空一竄,落到院中。這就要甕中捉鱉,擒拿喬茂。內中一個高身量的賊尤其兇猛,握著刀,兩臂大張,做出攫人的姿勢,道:「小子,來吧!」惡虎撲食衝上來,右手刀一晃,左手來抓喬茂。

  喬茂不敢還招,一晃小腦瓜,一個翻身走勢,竟沒躲閃開;被敵人一把,將包頭抓住,兩下較勁,各往懷裡帶,「嗤」的一聲,把包頭扯下一半來。九股煙恍被焦雷轟了一下似的,失聲銳叫,耳畔嗡嗡冒火。但是腳底下還明白,就勁往前一縱身,躥上西面民房,腳才著簷口,倏地又有一條黑影撲到。刀光一閃,斜肩帶臂,往外一揮。雖砍不著,九股煙卻已立不住腳,身軀又不敢往後閃;也虧他身法輕靈,倏地往左塌身,用力往旁一展,手中刀就勢照敵人掃了一下。

  敵人微微一閃,九股煙乘機竄出五六尺,已到了北山牆頭。回頭一瞥,就在院中本家房主人狂呼有賊的聲中,敵人已一個跟一個,跳上了房,齊往自己這邊擠來,單給他留出東北角一隅之地的退路。(葉批:一路寫喬茂逃竄,忽張忽弛,文情不測之至。)

  喬茂覷定了這東北面,似是一排小草棚;立刻腳下攢力,飛身縱起來,往草棚上一落,隨即騰身而起。卻真倒楣,這草棚也禁不住人跺,「嘩啦」的塌下去。喬茂忙一挪步,幸已拔出腳來,略一停頓,敵人「颼」的從三面撲到。

  九股煙喬茂百忙中一望前面,是一道矮牆,相隔一丈多遠。心似旋風一轉,料想還躥得過去。腳尖一點,登草棚邊牆,立刻的「旱地拔蔥」,騰身而起,往前面牆頭一落。腦後突有一股子寒風襲到;九股煙一低頭,一縮脖,「嗤」的打過一支袖箭來。九股煙嚇得一身冷汗,連回頭都不敢,頓時往下一飄身。但才一落腳,便覺得地勢不對;再想換力,如何來得及?「噗嗤」的一下子,腳踏入泥坑裡,大概是尿窩。身子便不由得往前一栽;趕緊的雙手抱刀,急一拄地,一拔身,又就勢往旁一竄。腳踏實地,這才用力一登,又一迸,跳出泥坑來了。

  緊接著兩個敵人跟踵趕到,也這麼一飄身,也這麼一落地,也這麼「噗嗤」一聲,照方抓藥,頭一個人掉在臭坑裡了。未容得叫喊,第二個賊也接著掉在臭坑裡了。九股煙絕大歡喜,賊人卻大罵倒楣。兩個賊人拔出腿來,忿怒之下,又吱吱的連吹忽哨。聲過處,外面也「吱吱」吹起忽哨,響應起來。(葉批:接連三個「也這麼」快筆如風,一齊落坑!)

  九股煙曉得賊人是聚眾。賊人不知有多少,就這麼幾個,便搪不起,何況再勾兵?九股煙喘吁吁脫出臭坑,跳上又一道短牆,努目急往外一望,心中大喜。這前面只隔著一條狹巷,便展開了一片曠地。這分明是一路狂逃,已經臨近鎮外了。敵人明目張膽,追擒自己,一點顧忌也沒有;像這樣總在鎮裡繞,決計脫不開他們的毒手,自然還是往鎮外荒郊逃跑的對。況且,賊人墜坑深陷,自己得以乘機先登,這真是運氣:「這可逃出活命來了!」

  九股煙既驚且喜,思潮萬變。殊不意樂極生悲,只顧前面,冷不防在這一霎時,聽背後「唰」的一聲。再躲已來不及,「嗤」的一下,硬硬的、尖尖的一件東西,直穿入九股煙的後臀。「呵,好疼!」喬茂連摸屁股拔刺的工夫也沒有,帶著這暗器,捨命的往外竄去。竟沒夠著對面牆,半空掉下來,落到平地。踉踉蹌蹌,急鑽入面前黑忽忽一道小巷內。然後藏身拔創。一支瓦稜鏢正打在右臀上,入肉四分,熱血隨鏢濺出來,弄了一手。

  「真他娘的倒楣!」九股煙喬茂恨罵了一聲,把這支鏢信手一丟,拔步往前奔去。出了小巷,有一道斜土坡當前;越過斜坡,便是曠野地。喬茂如同死囚遇赦一樣,心想:「這可逃出活命了。」精神一振,縱躍如飛。剛剛的往土坡上一躥;坡前大樹後,颼的竄出一條黑影,疾如飛鳥,掠到喬茂身旁,「饑鷹搏兔」,探掌便抓。

  九股煙嚇得一哆嗦,抽身便跑,但已稍遲;「刮」的一把,被敵人捋住左肩頭。喬茂一著急,「金蟬脫殼」,一俯身,一躬腰,按住敵手,拚命的一拱;立刻把這個敵人,從自己身後拱起來,猛然用力往外一拋,「彭」的一聲,立刻把這敵人從自己頭上拋出去;咕碌碌,正從坡上滾到坡下。

  喬茂頓覺得肩頭上被抓處,熱剌剌的生疼。也就顧不得,急聳身形,往坡下一縱,從敵人身旁竄過去。不管敵人如何狂嘯,立刻飛奔青紗帳。心中說不出的又驚又喜,居然被他打倒了一個敵人!(葉批:調侃得妙!)

  但是坡上挨摔的敵人爬起來,吱吱的連打忽哨,衝著苦水鋪高聲喊:「托漂子萬的點兒,往旋兀裡扯活了。併肩子,馬前團上他!」喬茂立刻聽明,這切語是說姓喬的往地裡逃跑了,催黨羽火速前往圍攻。

  九股煙心中害怕,一頭鑽入青紗帳裡面,將身順著田壟躺倒。心想:「我不動,你就搜不著。」側著耳朵,聽四面的動靜。果然工夫不大,外面竄過來,奔過去,似至少也有四五個人,圍著這青紗帳,來回搜尋。九股煙心說:「天氣熱,我老人家索性也不探古堡了,也不回店了,我就在這莊稼地睡一夜覺,有事咱爺們明天再說;好賊,看你有多大本領,能把我怎樣?」只是睡在這裡,地潮濕,氣悶點,屁股也疼點。「理他呢!我老人家是不到天亮,絕不出去了,哼哼!」九股煙在田中鬼念,直耗過半個更次,一點也沒動。夜靜聲沉,分明聽見那幾個敵人搜來搜去,搜了一陣,腳步聲越走越遠,大概又奔苦水鋪去了。九股煙一骨碌爬起來,往外看,竟然連半個人也沒有。「哈哈,兔蛋們,到底教我給耗走了!」仍不放心,又蹲下來,攏眼光,再往外偷看。

  看了東邊,又溜到西邊;看了北邊,又溜到南邊。饒他十分小心,可是黑夜中碰著禾稈,難免作響。費了很大的事,把外面都窺探清楚了。九股煙暗道:「好兔蛋們!你們全走了,我老人家可要回店了。」伸頭探腦往外走,鑽出青紗帳,四面都沒有動靜;又越過斜坡,四面仍然沒有埋伏。九股煙心中明白了,這群東西們一定搜尋紫旋風、沒影兒去了。把顆心頓時放下,一直的往苦水鋪鎮甸走去。

  不料剛剛望見小巷,忽從巷邊房脊後,冒出一條人影來;立刻「吱」的一下,吹起低低的一聲忽哨。九股煙大駭道:「不好,還有埋伏!」抽身就往回跑。也就是剛剛轉過身來,突從斜坡那棵大樹上,「撲登」的跳下一人。刀光一閃,哈哈一笑,把退路給截住。

  九股煙失聲叫了一聲,抹頭急往旁邊跑。只跑出三四步,立刻又從小巷房頭,躥下來兩個人影,箭似的奔喬茂背後撲過來。九股煙越慌,拚命往青紗帳鑽;更沒想到,這青紗帳剛才沒有動靜的地方,忽然有了動靜;竟也毫不客氣的竄出一個人來,縱聲狂笑道:「相好的,爺爺早等著你啦!」

  忽哨連吹,頓時前前後後,聚攏來五六個敵人,倏然抄到身邊。九股煙悔之不迭,急張眼四顧,尋覓逃路。苦水鋪鎮外,一片片不少田地;但只麥田豆畦為多,高粱、玉蜀黍地,近處只有兩三處,都被賊人扼住,闖不過去。

  九股煙二目如燈,伸手重拔下短刀,又一探囊,摸出石子,立刻拚命往前衝突。先奔到東面田邊,東面近頭站著一個賊人,抖手中兵刃,嘩啷啷一響,喝道:「姓喬的,咱們爺倆有緣!」九股煙不禁一哆嗦。黑影中注目急看,這賊人手中拿的正是一對雙懷杖;這賊人正是劫鏢也在場、探廟也在場的那個粗豪少年賊。這少年賊杖沉力猛,九股煙曾被他一杖,險將短刀磕飛。

  九股煙這時候哪敢迎敵,急急一抽身,又往回跑,改奔南面竹林。南面也站著一個少年賊,手提一把劍,把竹林阻住。九股煙側目一瞥,這個少年使劍的賊似曾相識,大概就是探廟時生擒他的那個人。九股煙倒吸一口涼氣,撥頭又奔西面,西面就是苦水鋪鎮甸了。

  他這一打旋,可就給敵人留下了合圍的機會,五六個敵人倏然的往當中擠來。內中一人喝道:「相好的,趁早躺下吧!你小子的夥伴,都教太爺們收拾了。只剩下你,還有什麼活勁?」

  九股煙急怒交加,便要與賊拚命。一雙醉眼一轉,忽望見北面那敵人,似乎手法軟點,也許就是剛才被自己摔倒的那一個廢貨。九股煙嗷嘮的一聲怪號,唰的往北一竄,掄手中刀,照那人便砍。那人霍地一閃,挺刀猛進;九股煙驀地又往旁一閃,揚手喝道:「看鏢!」把手中那塊飛蝗石子,照敵人劈面發去。這北面敵人慌忙往左一閃,九股煙一溜煙挺刀撲過來。

  那敵人卻也了得,雖往左閃,卻往右一擋,橫刀逼住喬茂。喬茂再往回退,已經來不及,刀鋒碰刀鋒,叮噹一聲響,激起一溜火星,那敵人依然把樹林擋住。九股煙手腕被震得發麻,竟倒退下來。猛回頭,四五個敵人,甕中捉鱉,悄沒聲的都掩到背後了,九股煙眼看就要倒楣。

  但九股湮沒有別的本領,還仗他身法輕快,手底下賊滑。一轉眼間,未容敵人近身,他怪叫一聲,就「唰」的一個「夜戰八方」式,用力打個盤旋,刀花往下急掃。看樣子好像要拚命,賊人為護下盤,齊往上一躥;九股煙趁這夾當,一伏身,「颼」的往東猛竄。

  使雙懷杖的敵人喝一聲:「打!」嘩啷啷一響,雙懷杖挾風當頭砸來。喬茂再不肯上當,這傢伙掃上一點,都受不得,決不能硬碰。喬茂就忽地一矮身,左肩頭找地,就地一滾;「懶驢打滾」,「黑狗鑽襠」,刷刷刷,直翻出四五步去。(葉批:不是驢就是狗,妙極!)

  這招術好漢子不使,喬茂倒不在乎,只求逃得了性命。

  這一下,果然出乎賊人意料之外,然而喬茂已翻滾到使劍賊的腳下。賊人喝道:「哪裡走?」挺劍便往下扎。九股煙「鯉魚打挺」,霍地翻起來,一揚手道:「著!」好像打出暗器來,但只是一句謊話。立刻往下一殺腰,刀尖反向敵人胸膛扎來。敵人往左一上步,九股煙刀走空著。背後的敵人又到;「嘩啷」一響,雙杖下照九股煙雙腿掃來。

  九股煙往上一擰身,把懷杖讓過,左手早摸出一塊飛蝗石子。身軀往下落,敵人前後夾攻已到;九股煙忙一抖手,怪喝一聲,照敵人打去。持杖賊人一閃,不防喬茂這又是一手空招;抹轉身,往斜刺裡急竄。敵人揮劍追蹤砍下來;被喬茂一旋身,一揚手,「唰」的一下,這一石子卻真打去了。相隔太近,持劍的賊人慌忙往下一撲身,幾乎頭點地,才把這一石子讓過。

  好喬茂,就這麼一疊腰,往上一拔,「唰」的從敵人頭上飛掠過去。果然身法輕捷非常,腳一落地,又一點,唰唰唰,連躥出四五丈遠。百忙中,又摸出三塊石子,回頭點手,厲聲大喝道:「俞鏢頭,我在這裡啦,教賊人圍上啦!」使劍的、使雙懷杖的二賊,不禁微一錯愕;順喬茂的手,回頭往身後一瞥。

  喬茂認定了使雙懷杖的賊,抖手又打出一塊飛蝗石子。「啪」的一下,似打中敵人後頸。敵人哼了一聲,身軀一轉,好像受傷不輕。九股煙更不緩手,運足了勁,再聳身,再抖手,另一塊石子又照那使劍的敵人打去。

  賊人一閃,厲聲大叫道:「好小子,敢使詐語傷人!活剝不了你!」立刻五個人各擺兵刃,齊追過來。(葉批:一路寫得快絕!)

  九股煙早趁著機會,一溜煙的奔竹林搶去。那使雙懷杖的敵人痛恨著喬茂,箭似的追來。大叫道:「併肩子,秧子奔你那邊去了,快出來圍上他!」

  九股煙已奔到竹林邊,相差還有六七步。猛聽竹林內,「嘩啦」的一聲響,不由吃驚止步。沒想到他會使詐語,人家也會使詐語。這竹林中的暴響,只是外面持刀敵人投進來的一塊石子。九股煙微微一怔神,後面使雙懷杖的、使劍的和另一個敵人已經趕到。

  使雙懷杖的賊趕上一步,悄沒聲的掄雙杖,照喬茂後背,狠狠一下,連肩帶背打來。只聽「嘩啷」的一響;喬茂猛回頭,雙懷杖竟到身後,嚇了一個亡魂喪膽,拚命往竹林一竄。到這時,也不顧林中的吉凶了。但是賊人雙懷杖「啪噠」的砸空,一趕步,旋身又一掄,照九股煙攔腰打來。「彭」的一聲響,雙懷杖竟打到九股煙的臀部,足足實實,正落在剛才鏢創傷上。

  這一下真疼,九股煙禁不住狂號了一聲:「哎呀!」直栽出兩三步,就勢往林中一撲。忍疼提氣,「懶驢打滾」,連滾帶爬,一頭鑽入竹林。可惜晚了一點,使雙懷杖的敵人惡狠狠的跳過來,痛恨一石之仇,喝道:「小子往哪裡鑽,二太爺定要把你掏出來。」竟搶上一步,跟蹤追入竹林。(葉批:或驢。)
《十二金錢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