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埋首青紗帳喬茂被圍,悵望紫騮駒盜焰孔熾

  喬茂大駭,狠命的向竹林急鑽。回頭一瞥,卻幸追進來的,只這使雙懷杖的少年莽漢一人。竹林茂密,夜影沉沉,其餘敵人心懷顧忌,不特沒有跟過來,反招呼少年莽漢作速退出,免得深入涉險。這少年莽漢竟不肯聽,將雙懷杖分竹枝開路,奮身一直追進來。

  竹林不比樹林,幾乎沒有立足的隙地。九股煙佔了身矮人瘦的便宜,只伏身低鑽數步,忽聽後面枝葉亂搖;九股煙身形陡轉,一抖手,用陰把反打,將一塊飛蝗石子,照賊人下三路打去。少年莽漢急忙一側身,一提足,停了一停。九股煙伏著腰,「啪啪啪」,不住手的照後面連打出三四個石子。

  到底林深影濃,處處阻障,那少年莽漢分拂打枝,往前趕了幾步,腦袋上挨了一下。他怒罵了一聲,依然不肯饒,拂枝猛進;忽然迎面又飛來一塊石子。少年賊急急的一閃身,竹枝反打回來,把眼角掃了一下;吃了一驚,撫著眼往旁一跳。九股煙趁勢,唰唰唰,伏著腰,用「蛇行式」,像狗似的又爬出數丈。冒險開路,竟繞出竹林頭處,爬在地上,往外探頭。「天不絕人!」外面竟接著一大片玉蜀黍地。(葉批:或狗。)

  九股煙大喜,一長身縱過去。「老子坐洞」,伏挺身軀,背倚玉蜀黍地,急遊目往四面一看:敵人漫散開,把住了竹林。九股煙暗道:「你喬太爺不玩啦!」一縮身,輕輕的鑽入玉蜀黍地內,擇深僻低窪處,趴伏下不敢再動。

  這使雙懷杖的敵人怒罵著,鑽出竹林,對同伴罵道:「喂,併肩子,這小子可會裝狗,別是被他爬走了吧?」使劍的敵人奔到竹林後、玉蜀黍地中間,道:「併肩子,這小子爬進這裡了,看住了他,別教他再溜了。」其餘兩個敵人奔前繞後,竄了一陣,也都湊到青紗帳邊。

  一個使刀的敵人呼喝道:「這小子真個又鑽進玉蜀黍地了。我說喂!咱們這就算了麼?我們快從四下裡,往當中擠。這小子眼睜睜沒離這塊地,我們一齊吧。可得留神這小子的暗器,剛才把我打了一下。」說話聲中,玉蜀黍地四面,腳步聲往返奔馳起來。

  玉蜀黍地中的九股煙卻也不住冷笑,抹了抹頭上汗,暗罵道:「兔蛋們想使詐語,把我嚇出來?,又想騙我發暗器,你們好讓我獻出藏身的地點來!嘿嘿,喬二爺惹不起你們,卻跟你們泡得起。我老人家不等天亮,再也不肯冒失了。」想著,這一回就死心蹋地的,往土地上一躺,再也不打算回店了。

  外面的四五個敵人,嘖嘖呶呶的密語。忽又分佈四面,呼喝道:「搜!趕快往那裡排搜!」跟著又一陣響動。九股煙心中一驚,但是轉念一想:「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你小子們不真搜到我跟前,我還是不動。」

  敵人又叫道:「拿磚頭砍個鬼種的!」立刻劈劈啪啪,從空地投進來一陣碎磚石塊;有的打空,有的落到跟前,有的險些打著喬茂。

  喬茂這回沉住了氣,心說:「瞎打吧!就是打破了老子的頭,老子還是給你一個不動彈。」遂將身子一蹲,縮小了面積,準備挨打;可是只打過一陣,石子又不投了。只聽另一個敵人道:「我去把咱們的獵狗叫來,將幾條狗放進去,看不把這個王八蛋叼出來。」

  立刻聽見奔跑之聲,由近及遠。這一著卻陰損,九股煙不由伸出頭,往外看看,當然黑忽忽任什麼也看不見。但是他想了想,又放倒頭,半坐半臥倒在地上。他想:「叫狗哇!嚇誰?轉眼天亮了,你們反正不敢明綁票。放狗來咬我,這回可不比那回了,老子還有手叉子哩,還有鏢哩,打死你們的狗!」

  外面敵人用種種話,誘嚇九股煙。九股煙裝作不聞不見,只不上套。竟耗了半個更次,突然聽遠處有一陣怒馬奔馳之聲,遠遠的似從西南,向這邊衝來,一霎時撲到苦水鋪鎮甸前。那扼守青紗帳、圍困九股煙的幾個強人,立刻吹起忽哨來。

  九股煙大大的吃了一驚,心說:「糟!狗賊又添人了,不好!」竟穩躺不住,情不自禁的爬起來,跪在地上,順竹根往外偷看,又側耳偷聽聲息。似有兩匹快馬,應聲奔逐過來,近處胡哨吹得越響。馬到田畔,騎馬的人把馬放緩,立刻也打起胡哨。跟著聽見下馬之聲,雙方的人湊合之聲,互相問答之聲。

  騎馬的一個人招呼道:「併肩子,是哪一個在這裡把合?」問話的聲口很生疏,答話的似乎就是剛才那個持劍的少年賊人。答道:「併肩子,念短吧!削碼兒托線被圍在大糧子裡了。」(意思說:「夥伴禁聲,有一個保鏢的被我們困在高粱地裡了。」)騎馬的人很高興的說:「併肩子,可轉細這托線的萬兒麼?」(是問他知道這保鏢的名字麼?)答道:「還是那個托漂萬(姓喬)的屎蛋,就只是他一個;其餘別個,我們沒見。」

  騎馬的人說道:「別看屎蛋,當家的就要的是他。別個點兒,現在有交代了,落在我們手裡了……」接著大聲傳令道:「併肩子聽真,瓢把子有令,不到五更以後,不准撤卡子。田里的屎蛋,務必拿活的;就耗到白天,也得拾了他。」答話的道:「那一定該這麼辦,饒不了他。不過這屎蛋鑽進田里,只不出來,怎麼好?併肩子,你把狗弄來吧。」

  騎馬的笑道:「我忙得很,集賢棧還伏著咱們六個人呢,我還得給他們送信。你們要幾條狗?五條狗麼?好了,回頭我立刻叫大熊帶來。」隨即飛身上馬,蹄聲「得得」,又奔馳走了。聽聲音,似奔入苦水鋪。

  飽聞賊語之後,把個九股煙嚇了個骨軟筋酥,「這些東西分明要跟我耗到天明,還不肯饒。他們真要弄出狗來,這些狗可惹不起,專咬他娘的腳脖子!更可怕的是紫旋風三個人,大概他們也跟賊人朝了相,栽給人家了。他們真個失了腳,他們是找死。無奈只剩下我一個人,更糟糕,只怕我就回不去了。店裡頭竟又伏著六個賊黨,怨不得我剛往店裡跑,就從店房上竄出好幾個人影來。這可真要命,店房也回不去,田地也逃不出來,我這可毀了!」

  九股煙喬茂從田窪裡爬起來,坐在那裡,搔頭,咧嘴,發慌,著急,要死,一點活路也沒有。他又害怕,又怨恨紫旋風、沒影兒、鐵矛週三個人:「這該死的三個倒楣鬼,他們作死!若依我的意思,一塊兒奔回寶應縣送信去,多麼好!偏要貪功,偏要探堡。狗蛋們,你媽媽養活你太容易了。你們的狗命不值錢,卻把我也饒上,填了餡,圖什麼!」

  喬茂一時又想起十二金錢俞劍平、鐵牌手胡孟剛;不禁發恨道:「這兩個老奸巨猾,我說大家一塊來訪,偏教我獨自冒這個險!這兩個老東西一死兒的拿話擠我,又拿面子拘我。現在眼看落到賊人的手心裡了,他們可不管了。怨不得人說,薑是老的辣,人是老的詐。俞劍平,俞劍平,你這個老奸賊,你害得我好苦……」(葉批:閱此忽歎:天下之妙文,無有出白羽之右者!而其刻畫心理之細、口語運用之精,即金庸輩亦將為之傾倒,望塵莫及!何況等而下之者乎!)

  喬茂正自埋怨天埋怨地,冷不防聽田禾外,有人哈哈的大聲狂笑起來,道:「姓喬的屎蛋在這邊啦!你們沒聽他自己個搗鬼,罵姓俞的麼?」

  這可真是倒楣加一翻,心中怨恨也罷,是怎的竟罵出了聲?一時鬼念,說走了嘴,竟被賊人尋聲猜出他的藏身之處。立刻劈劈啪啪,打進來一陣石頭子。九股煙棗似的小腦瓜,「啪」的被打著了一下。「哎呀,好疼!」又不止疼,玉黍稈猛然間紛紛搖動,四五個賊人忽從四面冒險進來。九股煙不由得倏然一竄,跳起身來。

  這一竄更壞,賊人已順著禾稈搖動之勢,拿著長竿,照他藏身處扑打過來。方向雖不對,可是相隔很近。九股煙越發心慌,竟藏不住了。其實他如果大膽,依然伏著不動,賊人還不至貿然追進來。賊人從兩側扑打,來勢盡猛,卻只探進來不多遠,便即止步;只將臨時拔來的長竹竿,照九股煙出聲的地點,東一下、西一下瞎打。

  喬茂害怕,慌忙又伏下腰來,擇那玉蜀黍稈深密之處,鑽逃過去;恨不得把身形縮成薄片,免得碰著了枝葉發響。賊人就好像料定喬茂的暗器已經打完,起初還試試探探,一步一停的往田地裡趕;隨後竟挺著長竿,一步也不放鬆,直追進來。順著玉蜀黍枝葉「唰唰啦啦」響動之聲,用長竿亂劃亂扎;竟有一根竹竿梢,紮著喬茂的後腰;幾根竹竿排山倒海似的衝入禾田。

  可憐九股煙,也是保鏢的達官,挨了窩心打,只得咬著牙爬起來;側身亂竄,連哼都不敢哼。幸而賊人只追動靜,沒見蹤影。九股煙橫鑽斜繞,奔逃出數十丈,長竹竿居然不再在屁股後頭耍弄了。可是敵人的動靜依然很大,忽然在背後,忽然在身旁,劈劈啪啪,亂扎亂劃,像趕羊似的,撲著黑影追打。

  這一來,倒給九股煙造成躲閃的機會。避著這龐雜的聲音,九股煙踉踉蹌蹌,越逃越遠,居然把賊人追趕的聲音甩出十幾丈以外。

  九股煙這回已把主意拿定,再不敢伸頭探腦,自找倒運了。任聽賊人往來排搜,狂呼亂罵;任聽敵人使詐語,拋磚石瞎砸;九股煙彎著腰躲避著,一味往青紗帳黑暗無聲的地方鑽。一霎時急鑽到田邊,側耳聽了聽,往外探頭;趁賊人不見,猛然竄出來,越過田邊一條小道,鑽到偏西另一片竹林內。四顧穩當,一頭放倒;躺在地上,再不敢妄動。連自己吁吁喘息都嫌聲大,極力的閉著氣,為的是怕賊人聽見,再尋聲找來。

  竹林內時有爆裂的聲音,喬茂聽人說,人在竹林中,千萬不可蹲著出恭。因為竹筍是暴長,往往從地裡面向上一鑽,就滋長出半尺來;也許蹲的地方太巧,紮著屁股。喬茂曉得這個,躺在地上,用手摸了摸地皮,心想:「萬一身子底下,就是竹筍,竹尖兒萬一往上一鑽,扎我一下,可不是玩的。」

  他也不曉得竹筍是在什麼時候才暴長;他也不曉得長成竹竿,便不暴長了。他只想:「我現在倒運,可留神教竹筍紮了屁股。」摸了又摸,挑了塊自以為穩當的地方,這才重複躺下,只慢慢的喘息側耳聽。

  外面賊人奔來跑去打著忽哨,往返搜尋;夜靜了,喬茂聽得真真的。可是他拿準了主意,再不要挪窩了。挨過半個更次,外面動靜漸寂。忽然又聽見快馬奔馳之聲,自遠而來,經過這竹林,似又奔苦水鋪去了;隨又聽見忽哨聲。九股煙像狗似的趴在地上,心想:「躲避賊人最好是睡一覺,哪怕外面天塌了,我喬二太爺給他一個不聞不見。」

  可是想得盡好,他如何睡得著?苦挨了很久很久的時候,只盼望天亮。不知怎的,這一晚分外夜長;自覺耗過三四個時辰,依然聽不見收更,聽不見雞叫;只遠遠聽見群狗狂吠,似在西北。

  九股煙暗說:「得!紫旋風這三個狗蛋一定吃虧了,准教插翅豹子活捉著;教他們也嘗嘗被俘的滋味,那才解恨哩!挨到天明,我老爺子不管別的,回店扛起行李卷,就回寶應縣交差。胡孟剛、俞劍平兩個老奸賊,再教我一個人出來呀,哼哼!給我磕頭,我也不幹了。真要再擠兌我,我不保鏢了,告退行不行?」

  九股煙閉著眼鬼念,聽竹林這裡一響,那裡一響,很是吃驚。蚊子又多,把個小腦袋瓜和兩隻手,都咬起大包來了。而這蚊子也真歹毒,隔著衣衫竟咬肉,很癢癢,喬茂兩隻手不住的搔。外面的動靜,這時居然一點也沒有了。

  九股煙站起來,往四面看,可喜可賀,東邊天空已露魚肚白色。他忙往東試探著走了幾步,隔竹林又張望了一回。東邊天空下方,分明透映紅霞,似朝日將升了;竹林內依然朦朧,有些黑暗。九股煙吁了一口氣,索性溜到竹林邊,向外探頭。還沒有走出林外,便嚇得一縮脖,急忙抽身回來。他隱隱約約看見外面樹後,似正蹲著一個人。

  九股煙溜回竹林深處,暗罵:「賊羔子們,還在外頭憋著我哩!咱爺們倒要耗耗看。」卻不知自己乃是疑心生暗鬼,那樹後不過是塊土堆。又耗過一會,朝暾已上,天色大明,遠聞田野已有推車走路的人、荷鋤上地的人。九股煙心頭猶有餘悸,只是不敢出來。「賊人趕盡殺絕,就在白天,賊羔子們也許隱在偏僻角落裡,等著我哩。我老人家還是吃穩的好。」

  但他用什麼方法吃穩呢?第一,他要躲著苦水鋪和古堡兩面的道路不走,要從別處繞著過去。第二,他就站起來,先換衣裳。喬茂自問夜行的伎倆,比紫旋風、沒影兒、鐵矛周都在行。他們夜行,未必把白天穿的衣服帶出來。喬茂臨出店時,卻防到夜出晝歸,應該脫換夜行衣靠。遂一回手,把腰間繫著的小包袱解開,照例先向四面瞥了一眼。近處的確沒人偷瞧,便忙忙的打開包袱,把那件長衫提出來。臉上塵汗,就用包袱角拭了拭。

  一夜露宿,身上夜行衣被露水打潮。喬茂就脫下來,包在包裹內;還有兵刃和百寶囊、夜行用具,也都打在包裹內。脫下軟底靴,換上便鞋,然後把長衫披在身上。這樣打扮,已然不是夜行人,可也不是小工打扮了;這樣子,他扮成一個出外跑腿的人。手提這小包袱,裝做良民,一步步往竹林外面。敵人居然一個也沒有了;果然把他們都耗走了。

  九股煙依然不放心,將出竹林,卻還是急急探出頭來,往竹林外一瞥。林邊一條土路,土路南頭正有兩個農夫扛著耕具走來。九股煙心一動,急忙縮進來。直等到農夫走過竹林,看清了農夫的面貌舉動,這才兩手提著長衫襟,裝做入林出恭才罷的神氣,悄悄的溜出來。

  九股煙心虛膽怯,總疑心過路農夫是賊人的探子,惴惴的不敢傍著人走;單擇僻徑,往苦水鋪走來,那意思是要回店。他才走了幾步,忽想:集賢棧內顯見窩藏著賊人的底線,紫旋風三個人結伴探堡,僥倖若已平安回店;那麼自己回去,自然不要緊。倘若三個倒楣鬼竟被一鍋煮,落在賊人圈套裡了;自己貿然回店,一個仗膽的人也沒有。萬一賊人使壞,甚至於硬綁票,豈不是又糟了?「回店不對!」

  九股煙眼望苦水鋪,悵然搔頭。一狠心,就要翻回寶應縣交差,不管紫旋風三個倒楣鬼了。但是四個人一同出來,只自己一個人回轉,被俞、胡問起來,又真沒話答對。九股煙想到這裡,探頭又往四面看了看。

  原來昨夜一陣亂鑽,距離鬼門關很近了;隔著一片片的青紗帳,那座荒堡距此也不很遠了。九股煙心道:「我要是往荒堡附近看一看呢?」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長衫,既已改了裝,賊人也許認不出自己來,也許認得出來。但是,只不靠近古堡,只在外面巡繞,也許能掃聽出一點動靜來。譬如遇見了鄉下人,探問探問……

  九股煙盤算了一陣,拿不定准主意。旋即打了個折衷的主見,趁著早晨農人下地的多,不妨遠遠的到古堡附近望望;挨到辰牌,便進苦水鋪街裡,看看風色,這樣辦倒很穩當。於是乍著膽子,往荒堡那邊。只要路上負載的行人,不像鄉下土著,喬茂就遠遠的躲開。大路不走,專擇僻徑;貼著竹林青紗帳,一步一步往下,自以為這決出不了錯。

  但是,凡事不由人料。九股煙走出不遠,突然間,聽見十數丈外,另有一片青紗帳的後面,「吱」的響了一聲忽哨。九股煙吃了一驚,慌忙張眼四顧,竟是什麼岔眼的事物也沒有。他卻從骨子裡覺得不妙,更不猶豫,急急的一個箭步,又竄入近處青紗帳內,蹲下來,側耳聽動靜。

  過了一盞茶時,果然,西邊青紗帳也聽見「吱吱」的響起一陣忽哨,聲音斷續,有低有昂。九股煙吐舌道:「呵!這裡多少埋伏,幸虧我小心!」隔過工夫不大,驀然聽見蹄聲,竟從西北飛奔來兩匹馬。

  九股煙喬茂頭上出汗,容得馬跑過去,急探頭往外偷看了一眼,又是兩匹紫騮馬。馬上的人,短衣裝,背長條小包裹,面目沒看著,只這包袱顯見裹的是一把刀。更可怪的是這兩匹馬不是過路的,盡只圍著附近鬼門關一帶,打圈奔繞。緊跟著又從東邊青紗帳後,一片樹林內,「颼颼」的凌空發出一片響亮的銳音。九股煙不禁抬頭一看,任什麼也沒看見。但已猜出:這是兩支響箭。好大膽的賊,公然在這村落夾雜的曠野地,任意玩這綠林的把戲,他們竟一點顧忌都沒有麼?土路上三三兩兩的農夫,果然聞聲仰面,疑訝著看天。

  九股煙心驚膽戰,賊人竟白晝出沒了。這不用說,是衝自己幾個人來的;賊竟在這裡布卡子,放哨巡風。「哎呀!他們三個人一定逃不開,看來性命難保了!可是我怎麼辦呢?我還是趕緊扯活為妙,能逃出苦水鋪,便是我的造化!」九股煙越想越怕,在莊稼地繞來繞去,簡直白天也不敢走了。

  挨過很久,青紗帳中的忽哨聲漸寂。九股煙心中依然懸虛,直到辰巳之交,這才試探著往外。他料到由苦水鋪到古堡一帶,那疏林田禾裡,都有賊黨所下的暗樁;便大寬轉,緊往遠處繞。由一片荒草地繞過去,慢慢的曲折趨奔苦水鋪。又特意找到一處高崗,登高向荒堡那邊眺望;相隔太遠,林木掩映,當然什麼也看不著。

  九股煙此時的心情,恨不得拔起腿來,立刻返回寶應縣。但他想紫旋風等既然吉凶不明,回去之後,自己可對俞、胡撒什麼謊呢?要說紫旋風栽在荒堡了,萬一他們三人平安回去,豈不又受他們誹笑?抓耳搔腮想了一陣,還是進苦水鋪,到店房內,先看一看好。

  卻喜此時野外一點風吹草動也沒有,田地上,大路邊,往來的農夫行人越來越多,九股煙加倍小心,把百寶囊中帶著的薑黃拿出來,往臉上一塗,化妝好了,這才又往前走。只走出不多遠,忽聞迎面快馬奔馳。抬頭一望,又是兩匹紫騮馬,抹著苦水鋪鎮外,如飛的由南往前兜過來。

  九股煙一哆嗦,回頭四顧,旁邊有一葦坑,急忙鑽了進去。這兩匹馬好像不為找九股煙,剛繞到北面,霍地又兜轉馬頭,直穿入苦水鋪去了。過了半晌,九股煙從葦地鑽出來,只是吐舌。剛走了半段路,兩匹馬忽又從苦水鋪奔出來,緊緊加鞭,直向古堡那邊奔去。九股煙出了一身熱汗,心說:「我的娘,一步比一步緊了!」

  九股煙只是皺眉,搔著頭;提著那小包裹,左思右想,一步一看的,由巳牌直走到近午時,才離開青紗帳。乍著膽子,摸到苦水鋪鎮口。賊人如此張狂,九股煙很怕他們青天白日,硬來綁票。卻不想他一直走入苦水鋪鎮甸內,從小巷又鑽入大街,只遇見幾個打魚的人。

  這苦水鋪依然熙熙攘攘,不帶一點異樣,倒又是九股煙多疑了。可是九股煙仍然不敢冒失,進了苦水鋪,竟不敢入店,盡在大街上徘徊了一遭。忽然找到一家山貨店,買了一頂大草帽,頂在頭上,腦袋小,草帽大,幾乎罩到眼睛上。

  喬茂自己想著:這也很好,本來為的是遮人眼目,低著頭走,在帽子底下找人,人家認不出自己來了;但是他走在路上,人們直拿眼看他,倒看得他發毛。不由得自己打量自己,是不是身上有可疑的地方?他卻不知道自己臉上抹的薑黃,並不很勻,成了鬼臉了,人們自然要看他一眼。

  喬茂心中嘀咕,把大草帽扣了一扣,把大衫又扯了一扯,這才來到集賢棧前;不由腳步趑趄起來:「進去好呢?不進去好呢?」這店一定有臥底的賊人,雖已改了裝,他還怕賊人認出來。在店門口一打晃,他主意還沒打定,店伙卻從門道走了出來,道:「客人是住店哪,是找人呀?」

  喬茂乍吃一驚,卻又暗暗歡喜;這個店伙居然沒認出自己來。喬茂把眼看著地,變著嗓音說道:「我找人。」店伙道:「你找哪位?」

  喬茂道:「七號屋裡住著四個做活的,有一個姓梁的,還有一個姓龍的,姓趙的……」那店伙「哦」的一聲,頓時把喬茂打量起來,道:「你找他們什麼事?」

  喬茂忙道:「我找他們沒什麼事。……我跟你打聽打聽,你費心,進去看看,他們在屋沒有?我找他們只打聽一點閒事。」店伙帶著驚詫的神色道:「你老貴姓?跟那四位客人是怎麼個交情?」

  九股煙忙道:「我不認識他們,我是他們找來做活的。費您心,把那位姓龍的叫出來。」

  店伙依然上眼下眼打量喬茂,還是不答話,反而盤問喬茂。喬茂這時明白了一半,竟突然直問道:「到底他們四個人在屋沒有?你領我進去找找。」

  店伙道:「您先等等,我向櫃房問問去。」店伙便留住喬茂,往櫃房裡讓。

  喬茂只往後退,道:「這裡沒有,我往別處找去了。」店伙越發猜疑,忙說:「你老別走,這幾位客人倒有,從昨天就出去了。您進來,等他們一會。」

  九股煙心下恍然,立刻變了一種腔口道:「掌櫃的,你別拿我當扛活的。我告訴你,我找的就是他們四個人。這裡頭很有沉重,你大概也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自然也不知道他們四個人是幹什麼的。相好的,放亮了眼珠子,這四個人既然落在你們店裡,你們多留點神。你等著,我找我們頭兒去。」說罷,翻身就走。把店小二倒唬得丈六羅漢,摸不著頭腦,急忙溜到內院去了。

  九股煙撤出身來,急急走出兩三步,回頭一看,店小二竟沒有暗盯他。他就急急的往鎮外走;一面走,一面心中猜想道:「是了,三個冤家蛋一鍋煮,都掉在人家手心裡了。我是趁早回寶應縣。我的姥姥,好險呀!多虧了我隨機應變,弄不好,這個集賢棧就得找我要人,我喬老二沒白吃三十八年人飯!」自己慶幸著,低頭急走。

  忽然看見一雙雙臉皂鞋,從對面走來。九股煙往左一閃,雙臉皂鞋也往左一閃;九股煙急往右一閃,這雙臉皂鞋也往右一閃,直往九股煙身上撞來。九股煙急忙退步道:「咳咳咳,怎麼往人身上走?」不想那雙臉皂鞋的主人吆喝道:「咳咳咳,怎麼淨低頭走路,也不抬頭看一看?」

  說話時,九股煙早一仰臉,看見對面那個人滿面含著古怪的笑容,把右手比著嘴唇,九股煙不禁失聲道:「是你!」

  那人道:「當家子,可不是我,又是誰?一天沒見面,想不到你的黃病犯了,還是真不輕!來吧,欠我的帳,還我的錢吧!」一伸手,捋住九股煙的手腕子,便往小巷裡揪,九股煙一點也不掙扎,跟了就走。

  這個穿雙臉皂鞋的主人,正是那沒影兒魏廉。魏廉提拉著九股煙,曲折行來,到一小巷;內有一家小店,把九股煙引領進去。紫旋風閔成梁、鐵矛周季龍兩人,全都在那裡了。三個人一個也不短,並沒有死在荒堡。

  九股煙見三人無恙,心裡先一寬鬆;跟著一股怨氣又撞上來,向閔、周兩人一齜牙,便要發話。還沒說出來,他那副薑黃臉色,倒把閔、週二人弄得莫名其妙,齊聲問道:「喬師傅,你怎麼了?」

  九股煙氣哼哼,往凳子上一坐,半晌才說:「怎麼也不怎的,我倒楣就完了。你們三位溜了,就剩下我一個人。可見我老喬無能,哪想到賊大爺偏偏來照顧我……」

  閔、周互相顧盼道:「怎麼!喬師傅昨晚又遇上點兒了?」喬茂只是搖頭,說道:「那是閒白,不在話下。我先請問請問三位,昨天探堡到底怎麼樣吧!一定是很得意的嘍?」一夜掙命,枯渴異常,九股煙伸手端起茶壺來,嘴對嘴灌了一陣。

  三個鏢師打聽九股煙昨夜所遇的情形,九股煙鉗口不說,反而盤問三個人昨夜探堡的情形。不想三個人昨夜出去這一趟,也並不比九股煙露臉。九股煙一直問,沒有問出來。又繞脖子問他們,為什麼搬在這個小店內。紫旋風依然調頭不答。

  周季龍托著下巴說道:「現在我們的人都湊齊了,趕快商量正事吧。劫鏢賊人的下落已經摸準,我們四人到底誰留在這裡盯著,誰先翻回去報信呢?」

  九股煙道:「哦,劫鏢的賊准在古堡麼?」

  沒影兒道:「那也難說。喬師傅,你就不用問了,我們昨晚上反正沒白忙。」遂衝著閔、週二人道:「現在有眉目了,就請週三哥辛苦一趟,回寶應縣送信,我和閔大哥留在這裡。喬師傅隨便,願回去就回去,願留在這裡就留在這裡。」紫旋風答道:「就是這樣。」

  三人居然擅作主張,竟把喬茂丟在一邊了。九股煙氣得肚皮發炸,卻又不敢惹他們三人;實在忍耐不住,纏住了周季龍,直叫週三哥,道:「到底你們三位踩探的結果怎麼樣?費您心,先告訴我一聲成不成?若不然,我回去怎麼交代?」

  鐵矛周「嗤」的笑了,說道:「可是喬師傅你昨晚上的事,也可以對我們說一說麼?你這一副尊容,又是使什麼東西,弄成這樣?」

  九股湮沒法子,只得把昨夜跟蹤遇賊之事,挑好聽的說了一遍,仍求周季龍把探堡之事告訴他。周季龍看了魏、閔兩人一眼,這才說出昨晚間犯險探堡,被賊環攻,一路上輾轉苦鬥之事。(葉批:喬茂主戲落場,此人言行,可謂妙絕天下!)
《十二金錢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