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巧植梅花樁大豪競渡,輕揮吳鉤劍蘇老凌波

  眾鏢客三五成群,倏地奔湊到淺塘邊。百忙中,姜羽沖只叫出「陷坑」二字,大家都往陷坑這一面來;一個個繞塘而走,搜尋暗坑。他們一邊想:「就有陷坑,賊人能走,我們就不會陷下去。」他們再想像不到,賊人在泥塘裡,竟是暗擺梅花樁。這梅花樁非有絕頂輕功,不能在上面遊走。

  俞劍平、姜羽沖雖已猜知賊人的詭計,心中也很疑訝,怎麼賊人個個都會走梅花樁呢?卻不知泥塘內的百十根梅花樁,長短不齊,粗細不等,而且栽得深淺也不一樣。雖按梅花樁的擺法,卻在水窪中另有捷徑,搭著跳板,四通八達,設著粗而穩的木樁,只要稍會提縱術的,都可登樁飛渡。另在實樁旁,虛設著許多浮樁,把人引到絕路,只要一登便倒。這些浮樁本非比武用的,乃是飛豹子用來騙阻追兵,便利撤退而設的。

  葦塘沿岸,鏢客們越聚越多,紛紛繞尋,互相指問:「哪裡有伏樁?哪裡有陷坑?」忽然間,馬氏雙雄瞥出幾根木樁,露出水面尺許來長,只是與短葦混雜難辨。二馬頓時大吼道:「這裡有木樁!狗賊登著這個進去的!」

  長衫客輕登巧竄,沒入葦叢;猛然間又登著梅花樁,探頭出來,面對二馬,縱聲高笑道:「不錯,這裡是有木樁,算你有眼睛!朋友,你可以上來玩玩麼?」往水裡一根木樁上一跳,「金雞獨立」,右足著樁,左足輕提,把全身現出來。他昂首四顧,旁若無人。

  眾鏢客嘩然大叫,「唰」地一陣暗器,奔長衫客亂打出來,只聽叮噹、嗆啷!長衫客舞動短兵刃,把暗器一一打飛。然後他翻身一跳,跳到水塘深處,距岸數丈,暗器打不著了;然後冷笑著譏誚道:「相好的,這就不夠格了!亂打暗器,有什麼意思?喂,俞大鏢頭,何不請上來遛遛?還有姜大劍客久仰你是銀笛晁翼的高足,你也可以登萍渡水,往我們這架現成的浮橋上走走嘛?」

  此時智囊姜羽沖正在打疊精神,割亂草,墊泥灘,搭救奎金牛、李尚桐、阮佩韋三人;另有幾個鏢客幫著他。在長衫客現身處的塘邊,聚著馬氏雙雄、鐵牌手胡孟剛、單臂朱大椿、飛狐孟震洋等一群鏢客和九股煙喬茂、沒影兒魏廉、鐵矛周季龍三個嚮導。

  長衫客鵠立水上,仍在公然叫陣:「喂,俞大劍客哪裡去了?怎麼著,聽見沒有?可肯上來麼?」眾鏢客一陣傳呼,十二金錢俞劍平如飛地來到水窪面前,炯炯雙目,忙將水面的形勢一看。

  十二金錢生平倒也練過輕身太極拳,也走過青竹樁,只是多年未用,也不過是在平地上立樁,在白晝蹈行罷了。像這泥塘木樁,又在黑夜間,並且敵暗我明,若果上去,分明吃虧上當。若不上去,又明明教敵人較量短了。

  俞劍平哼了一聲,叫道:「朋友,不要張狂!你等著吧!」立刻,左手將劍訣一指,右手把利劍一提,抱元守一,凝神一貫,雙眸精光往泥塘上一瞬,頓時將長衫客落腳處的部位認準。但是木樁的部位被葦草混淆著,只能認出近岸浮出水面的幾根來。俞劍平心中為難,事迫臨頭,不能不冒險;於是一作勢,便要飛身上樁。

  忽然,馬氏雙雄叫道:「俞大哥,你要做什麼?」一把將俞劍平拉住。鐵牌手胡孟剛、歐聯奎也趕過來,一齊攔阻道:「大哥,大哥!你素日把穩,怎麼今日竟要受賊人的騙?你一個人上去,就不怕他們暗算麼?」

  俞劍平未及答言,長衫客哈哈大笑,把雙掌一拍,劈拍響了兩聲道:「鏢行朋友,不要小瞧人!這裡只有我一個人,還有兩個夥伴。我們絕不在暗處暗算你們,我們也不像你們亂發暗器。我說俞大劍客、胡老鏢頭,還有姜大劍客,我們就只三個人,專請你們三位。誰要是施暗算、發暗器,誰是匹夫。在下受朋友的邀請,單要會一會俞、姜、胡三位高賢;別位武林朋友,我們改日再會。請上來吧,三位!」

  十二金錢俞劍平怒生兩肋,哈哈大笑道:「你們不必說大話,你們是三位,我們這邊對不住,就只我俞某一人,要會會你們三位高賢。你們三位有這等好功夫,請報個萬兒來!」

  長衫客仍然怪笑不答道:「算了吧!俞大劍客怎麼又把話說回來了。我乃是無名小卒,給人幫忙抱粗腿的。」俞劍平心知胡孟剛不會梅花樁,姜羽沖雖聽說練過,無奈這乃是凌塘樁鬥,萬一失足,一生威名掃地。俞鏢頭因此把牙一咬,自己一個人應承下來。

  鐵牌手胡孟剛在旁聽得真切,心中慚愧,急得大叫道:「好你個飛豹子,不要胡吹!你左騙一回人,右騙一回人,你說的話遠不如屁響。我們就上了木樁,你不過輸了一跑。閒話少說,你敢賭輸了不跑,把鏢銀交出來麼?」

  賊人不答,只是狂笑;轉向俞劍平叫道:「俞大劍客,我只問你,一個人真敢上來麼?」

  智囊姜羽沖在那邊,也聽見賊人指名叫陣,要他登木樁,他固然不肯示弱,無奈救人要緊。現在割草墊灘,忙得剛有頭緒,這也要施展「登萍渡水」的功夫,才能把金文穆救出來。賊人指名叫俞、胡、姜三人上樁,現在只有俞劍平一人可上。

  俞劍平把劍一領,就要單人獨闖;卻把蛇焰箭岳俊超惹得動火,大喝一聲道:「狗賊,你又要說謊騙人!你倚仗一片臭水坑,幾根木頭樁,就能逞強麼?看箭!」「砰」的一聲,把蛇焰箭發出去。唰地一道火焰,照得葦塘霎時一亮。

  眾鏢客歡然大叫:「對!快拿燈來吧。」賊已淨退,不怕他打燈亮了。鏢客們立刻提過來數盞孔明燈,把燈門打開,發出一道道黃光,雖然看不清泥坑內的虛實,可是塘外浮出水面的木樁已顯露出來。

  單臂朱大椿忽然逐燈亮過來,厲聲叫道:「俞大哥,來來來!我單臂朱大椿微能末技,我願替我們胡二哥上樁走走。」俞劍平回頭一看大喜,他倒聽說朱大椿會而不精。朱大椿若不借火亮看清情形,也還在猶豫;於是跳過來,和俞劍平駢肩而立。俞劍平未曾登樁,先退後數步,暗暗向身旁馬氏雙雄,關照了幾句話。二馬點頭會意,急急地轉告其他鏢客,又急急地握著鞭,袖藏暗器,以防賊人意外的詐謀。

  然後俞劍平來到朱大椿身邊,一拍肩說道:「朱賢弟,你稍後一步,你我不可駢肩齊上;要一先一後,互相策應著。」俞劍平這才重凝浩氣,目閃精光,把利劍一展;腳尖點地,施展開「蜻蜓三抄水」的絕技,看準塘邊一根木樁,「颼」的一聲,輕輕奔騰上去。俞劍平真格是身輕如葉,往上一起一落,左足單找木樁;卻才腳尖一點木樁,覺得木樁微微一晃,立根處竟然不穩。反觀對面敵人,長衫客在那邊木樁上,站了好一刻,不倒樁,不換勢,竟安若泰山!

  十二金錢俞劍平毫不介意,仍輕身提氣,預先尋好了前躍旁竄的木樁,燈影中認清樁高樁低,樁粗樁細,只覺腳下這頭一根樁似往外滑,卻仍不肯挪地方,立刻「金雞獨立」,把身子一展,這根要傾側的木樁竟被他凝住。

  那邊單臂朱大椿,也將單臂一張,提著左臂刀,叫道:「朋友,我可要上樁了;要發暗器,可就在這時候!」這一句話罵人不帶髒字。於是朱大椿也輕輕一躍,登上木樁。

  塘前坡上,閃照著孔明燈的黃光。在俞劍平、朱大椿身後,一左一右兩道光;另外一道光照射敵人,直投入葦塘。夜暗天黑,這三道黃光不啻暗室明燈,給鏢行添了不少聲勢,減去不少的危險。

  那一邊,姜羽沖身旁也有兩盞孔明燈,照耀著救人。飛抓已抓牢了金文穆和阮、李二人;鐵牌手胡孟剛奔到這邊來,插牌握抓,和兩個青年鏢客,拔河似的,兩手揪著一個人。在泥塘上高墊草捆,鋪成草橋;姜羽沖挺身踐草,先搶救陷溺最深的金文穆。金文穆像泥猴似的,居然被拖出來;抓著姜羽沖的手,「忽隆」的一竄,身登彼岸。姜羽沖卻被他一帶,腳下的草捆直陷下去兩三尺;泥水橫流,沒過腳脛。姜羽沖百忙中一提氣,飛身躍上旱地。還有阮、李二鏢客,竟不能就勢拖救,至少須重墊一回草。

  九股煙喬茂、歐聯奎、於錦、趙忠敏、葉良棟、時光庭,凡是用刀劍的鏢客,一齊動手割野草,再打捆,往泥塘裡投下去。金文穆已出陷溺,渾身都是臭泥,氣得不住口大罵。胡孟剛不嫌髒,挽手道勞道歉,忙給金文穆脫衣。各人撤出衣衫來,給他換上。只有兩隻泥腳,重有十六七斤,滿靴口都是泥漿,一時沒處替換;竟脫下來,只穿光底泥襪子。金文穆又好氣,又好笑,不住口地罵街。姜羽沖緩過一口氣,忙著再救阮佩韋、李尚桐。

  當下,十二金錢俞劍平和單臂朱大椿,一先一後,登上了木樁。葦塘中敵人那方面,只有長衫客往前一探身,揮手中短兵刃,叫道:「好,俞大劍客的功夫果然不同平常,請上招吧!」葦草簌簌地一響,忽又另現出兩條人影來,各登一根木樁,竟候鏢客們來攻。

  俞劍平一提氣,由第一根木樁,往前一竄,輕輕落到第二根木樁上。這第二根木樁比第一根木樁更不穩;單腿才往上一落,立刻樁身一傾。俞鏢頭便知這木樁不能著力,忙運丹田之氣,往右腿上一貫,氣復往下一沉;腿尖用力一登,身軀騰起,腳下這根木樁竟往淤泥中倒去。

  但是俞劍平已飛落到左邊第五根木樁上,離長衫客只隔著一樁;頓時「寒雞拜佛」,青鋼劍往外一展,喝聲:「朋友,你接招!」劍鋒直奔長衫客的中盤,用的是虛實莫測的招術。雙雄就在梅花樁上開了招。

  長衫客登樁待敵,一見劍到,急凹腹吸胸,往回一縮;俞劍平的劍尖差半寸沒得挨著身。隨將手中的鐵煙袋往下一壓,雙臂分張,向外一展;「蒼鷹展翅」,煙袋鍋甩到十二金錢的「丹田穴」。

  燈影裡,十二金錢俞劍平見劍走空招,敵招反遞過來,忙分左腳往旁邊木樁上一跨,跨出六七尺。右足一蜷,左足登樁,順勢將劍柄微提,劍尖下垂,「唰」地往左猛掛長衫客的兵刃,長衫客驟然收招。

  俞鏢頭不容敵招再變,身形左俯,左手劍訣上指,指尖直抵左額;右腕倏翻,「金龍戲水」,青鋼劍直如電掣般猛奔下盤。長衫客喝道:「好快!」騰身湧起,斜身下落,如饑鷹撲地,斜落向後側第七根木樁。腳尖一找樁頂,俞劍平跟蹤追來。

  長衫客濃眉一挑,「颼」地又竄起來,卻將腳尖用力一登,另換了一根樁,急回頭伺敵。孔明燈燈光一閃,俞劍平果然跟蹤又到。不想迎面木樁已被敵人登歪,才往上一躍,險些落水。急急往旁一閃,「嗤溜」的一聲木樁倒了。十二金錢早躍在另一根樁上,單足鵠立,如金蜂戲蕊,晃了又晃,可是到底沒有掉下來。

  俞劍平和長衫客一照面,是三招兩式。那單臂朱大椿早已攝氣雀躍,奔上水窪,連點四根木樁,試出這水上短樁,決不容反覆點踏,只宜一掠而過。孔明燈從背後射出黃光,給他開路;葦叢中也燈光一閃,奔來兩個敵影,各揮兵刃,雙戰單臂朱大椿。

  朱大椿側目打量來人。一個是四十餘歲的中年,手提一柄三梭透甲錐,三尺來長,瓦面如鑭,頭尖似鑽;另一個年約三十,身形瘦矮,手提一對外門兵刃青鋼日月輪。只看這對兵刃,就知是個勁敵。

  單臂朱大椿一順左手雙龍折鐵刀,往前復一縱身,連躍過三根木樁,趨近使錐的賊人的面前,右腳點穩了。朱大椿喝道:「朋友,你們有多少人,儘管上!姓朱的大江大浪,還見過許多,沒把你們這點陣式放在眼裡。朋友,你就一齊招呼吧!」話方脫出,往前一探步,左腳一找木樁,照那使三稜透甲錐的摟頭蓋頂就是一刀。雖是左臂刀,卻是力大刀沉;往外一撒招,挾著股勁風劈下來。

  那使日月輪的賊人腳登木樁,巍然不動;使透甲錐的卻上前迎敵。一見刀猛,不肯硬接硬架;往旁一閃身,讓過刀鋒,三稜透甲錐「巧女穿針」,照朱大椿胸前還扎。

  單臂朱大椿往左一跳,左邊木樁「嗤」地斜下來,朱大椿急急又一跳,跳到另一木樁上。聽背後風聲撲到,一個翻身反臂,疾向賊人斜肩帶背的劈去。敵人竟往下一塌身,縮項藏頭,刀鋒倏地擦頭皮過去。

  賊人一長身,三稜透甲錐「橫掃千軍」,復照朱大椿的下盤掃打,朱大椿腰上一疊勁,「颼」地又竄到另一根木樁上;卻在抬腿時,把腳下木樁使力一登。他身移別樁,凝身不動,喝道:「相好的,你來!」

  那賊人剛才輸了一招,不由動怒,竟跟蹤踏樁追來。不知這木樁已被朱大椿登活蕩了,不由身形連晃,急急竄過三根木樁,才穩住身形。朱大椿哈哈大笑道:「這樣的身法,還要擺梅花樁的陣勢,不怕丟人麼?」

  那使日月雙輪的叫道:「不要張狂!」竟一掄兵刃,與同伴來夾攻朱大椿。

  朱大椿應付一賊,綽有餘力;照顧兩敵;便覺閃架不迭;只可連連換樁,閃、展、騰、挪。但是賊人連連換樁,並不要緊;鏢客連連換樁,可就險得很了。木樁有穩有不穩的,賊人有時還認不准,鏢客犯險試踏,倍見危險。朱大椿連踏數處,幾乎樁倒身陷。多虧岸邊鏢客用孔明燈照著,多少看出一些虛實來。饒這樣,仍苦應付不暇。朱大椿被二賊雙雙纏鬥,十分急迫。

  那一邊,俞劍平和長衫客一味游鬥,未分勝負。俞劍平一起初,連點六七根木樁,只覺腳下岌岌可危。立刻改攻為守,不求有功,只求無過。登定一根實樁,任敵人左右衝擊,一味堅守不動。敵人的兵刃打到,只揮劍抵攔。

  長衫客屢從浮樁上謊招誘敵,俞劍平不肯上當,絕不追趕。長衫客正想改計決戰,俞劍平忽一張目,看看朱大椿那邊吃緊,自己再難袖手;急急拋敵登樁,奔過去接應。

  長衫客怪笑一聲道:「別走!」唰地一竄,快閃飄風,追趕過來。俞劍平只得卻步凝樁,回身應戰。敵人來勢很猛,俞劍平恰往旁邊木樁上一跨,「嗤溜」的一下木樁被登倒,看看要掉在水裡。十二金錢俞劍平二目一張,雙臂一抖,忽地作勢,順勁往左邊木樁跳去。這長衫客好不猾險,竟搶先一步;把俞劍平要竄過去的那根木樁站住。

  俞劍平腳下木樁已倒,前竄無路,旁跨又隔離稍遠,後面雖有木樁,卻沒有反顧之暇。到此時,俞劍平急運太極門的氣功,提起一口氣,倒背身,往後一擰;就著擰身之勢,把身形縱起來,一個「野鶴盤空」,倒翻回來。眼尋木樁,身形下落,剛剛著落在後面木樁上。同時「噗嚓」一聲,把先前的那根木樁登在水中了。

  那長衫客振吭喊了一聲:「好輕功!」「颼」地追蹤過來,道:「俞鏢頭,腿底下穩著點呀,木樁沒多大勁!」長衫客蹈瑕抵虛,總想把十二金錢閃下水去才罷。手中短兵刃一揚,趁著俞劍平身形乍穩,鐵煙袋鍋探出來,點到俞劍平的後背。

  俞劍平被敵譏笑得十分難堪,含嗔冷笑道:「朋友,休要張狂,落下樁才見輸贏!俞某今夜不跟你閣下見個強存弱死,不能算罷!」腿下輕輕一點木樁,往旁一轉身,把鐵煙袋讓開。左手劍訣一領,青鋼劍才待發招還擊。那長衫客陡然往回一竄,連躍出四五根木樁方才站住。忽聽長衫客冷然發話道:「這又是哪位高人?」說話時,長衫客眼向東北面葦塘尋看。十二金錢俞劍平也不禁愕然側目。

  突然聽見東北面蘆葦「唰啦」地一分,立刻湧出一個人。這個人長身扎臂,手挺一把吳鉤劍,用「一鶴沖天」的輕功,倏然從葦草叢中冒出來,輕輕一落,落在長衫客與俞劍平的當中,腳找木樁,單腿凝立,劍往懷中一抱,厲聲道:「俞賢弟,給我引見引見,哪一位是力劫二十萬鹽鏢的好漢飛豹子老英雄?我夜遊神蘇建明,要會一會高賢。」

  說罷,坡上的孔明燈已然對他照來。跟著土坡上起了一片歡噪之聲,齊叫道:「蘇老英雄來了,那個穿長衫的就是飛豹子。」蘇建明往坡上一看,道:「呵!眾位都在這裡了?」一扭頭,把長衫客盯了一眼,又把圍攻朱大椿的兩個賊黨看了看,單足輕點,往前挪了一根樁。

  蘇老英雄重凝雙眸,把長衫客上下打量,捋鬚笑道:「你!豹子頭,赤紅臉,鐵煙袋桿。不錯,不錯,我老夫乃是三江夜遊神蘇建明。想當初老夫年輕時也曾走南闖北,浪蕩東西,卻恨緣法薄,眼皮淺,沒有和你閣下會過面。想不到今日幸會,使我老蘇垂暮之年得遇名手,真乃是一生幸事。,你手裡使的是什麼傢伙?哦,原來是外門兵刃,鐵煙袋桿。我聽說你會用鐵煙袋桿打穴;現在,你閣下又擺這梅花樁,真乃多才多藝,可欽可佩。綠林中竟有你這位名人,蘇某居然不認得,算是眼拙之至了。聽說你老兄一手劫取二十萬鹽鏢,還不肯埋頭一走,居然傳下武林箭,定了約會,教我這幾個兄弟在這鬼門關與你相見。以武會友,足見你閣下英雄做事,不肯含糊,只可惜這鬼門關犯了地名,好像不大客氣似的。不過,這鬼門關到底不知是誰的關?我蘇建明外號夜遊神,夜遊神在鬼門關前闖闖,倒也有趣得很!」他遂將吳鉤劍的一指,道:「呔!飛豹子,請過來!」

  長衫客乍見蘇建明,不由一愣。聽完了這一席賣老張狂的話,怒目一盯,旋即桀桀地大笑數聲,道:「我倒不認得這位夜遊神!我乃是山窪子裡的土包子,只聽說江南有個十二金錢,沒聽說這麼一個夜遊神。足見我井底之蛙,少見多怪。你既要替俞大劍客壯腰出頭,足見你家門有種,就請你趕快上場。可留神老胳膊老腿,掉下來沒地方給你洗澡換衣裳。」

  話都夠挖苦,蘇建明只當耳邊風,哈哈笑道:「手底下見功夫,爺們沒跟你比舌頭!來來來,咱爺們湊合湊合吧!」兩個人立刻往一處湊。坡上的孔明燈閃前照後,給蘇老英雄助亮;葦叢中的燈也照上照下,給長衫客增光。

  蘇建明這一上場,旁人都歡喜,俞劍平和姜羽沖都有些嘀咕。蘇老武師本是責守在留守店房;集賢客棧房間內,雖沒有什麼要緊的東西可守,但有海州調派的兩個捕快。這兩人固然不是多麼要緊人物,究竟是奉官調派的官差。倘若賊人狂妄大膽,真個從捕快身上出點岔錯,莫說殺官如造反,就讓兩個公差也教賊人擄走,那案情便要更熱鬧了。

  這一番赴鬼門關踐約討鏢,兩個捕快本要跟來,姜、俞二人尚不放心,故此在店中留下鏢客,名為留守看「堆」,實在專為保護這兩個累贅物。但是,蘇武師現已露出相,別人只顧歡喜,可以搶上風,與賊人賭鬥梅花樁了;姜、俞二人卻心中一動,這老頭子只顧來湊熱鬧,可把兩個累贅物收藏在哪裡呢?閃眼四顧,不見吳、張二捕快。兩人心中打起鼓來,可是現在又不遑明問。

  俞劍平叫道:「蘇大哥,多留神,樁子不穩。店裡怎麼樣了?」

  蘇建明哈哈一笑,立刻應聲道:「沒錯!俞賢弟,擎好吧。爺們沒把這陣仗放在眼裡。」究竟薑是老的辣,不等俞、姜明問,復又安慰道:「諸位放心,店裡很消停,有人看『堆』,我把那兩塊料掖起來,放在穩當地方了。」

  說完,腳下一換步眼;蘇建明人老眼不花,立刻往前點過一根木樁,手中吳鉤劍一舉,「舉火燒天」式,向長衫客叫道:「好朋友,上呀!你把我掀到泥坑裡,我立刻回家抱娃娃。我把你請下樁來,沒有旁的話,二十萬鹽鏢,一桿鏢旗,請你賞給我。如要輸招變臉,拔腿一跑,我這個老臉皮也替你家裡的老娘臊得慌。」

  長衫客雙眼一瞪,忽復大笑,也把手中煙袋桿一舉,也學著蘇建明,亮出一個「舉火燒天」式,口中說道:「你年紀大,吃的飯多,輸了贏了,只值一笑。你打算要真章,相好的,距此不遠,有個撈魚堡;撈魚堡有個撈魚將。……」

  長衫客說來說去,又是這一套話;看這意思,不活捉他們,討鏢事總沒有指望。蘇建明還要用話擠,俞劍平早已大動無名怒火,厲聲叫道:「蘇大哥,你這是對牛彈琴!這一夥朋友一舉一動,把人貶成腳底泥;什麼道理的話,他們滿不懂。蘇大哥,只有手底下明白,閒話休同他們講,我和他們鬥了這半夜,他們只和我裝渾!」

  蘇建明愕然道:「豈有此理!」

  長衫客桀桀一笑道:「真是這話。」

  蘇建明立刻一順劍道:「好,打你這東西!」「唰」地一縱身,輕如飛塵,飄飄地又從這一樁竄起,到那一樁落下;再往前一進,夠上部位。長衫客立刻也把短兵刃一順,叫道:「打!」兩個人都穿長衫,長衫飄飄,頓時在泥塘木樁上,動起手來。

  十二金錢俞劍平便一伏身,登樁進步,轉奔那使三稜透甲錐的敵人,使錐的敵人還身招架。那使日月輪的人便一擺雙輪,單盯著單臂朱大椿。到此時,三個鏢客正斗三個劫鏢賊。使日月輪的賊人直揉朱大椿;朱大椿單臂一揮,奮刀相迎。

  使輪的賊人忽然叫道:「相好的,我聽說白天在雙合店,有一位插標賣首的單臂鏢客,想必就是足下。我今日得遇插草標的高手,真乃幸事!只可惜我用的是一對輪子,沒有帶割雞的牛刀。單臂朱鏢頭,你就將就著點賣吧。」

  朱大椿勃然恚怒,罵道:「呸,無恥之徒口舌勝人,看刀!」立刻往前一縱身,單腳登樁,左手照敵人削來。敵人一擺日月雙輪,往上疾迎。一輪對敵,一輪護身,右手輪往外一展,先捋左臂刀;左手輪「孔雀剔翎」,向朱大椿腰部便劃。

  單臂朱大椿斜跨木樁,往左一邁,橫刀撤鑽,往下一沉,犀利的刀鋒倏照敵人的右臂切去。敵人往回收轉日月雙輪,斜身輕縱,右腿後登,點一點背後的木樁;身形旋轉,快似風飄。右腳退回去,一個「怪蟒翻身」,忽復攻上來;右手輪閃一閃,一塌腰,下斬朱大椿的雙足。朱大椿左右也往後一跨,腳尖點樁,左臂刀「夜叉探海」,刀尖壓輪刃,唰地抹過去,削切敵人的脈門。

  賊人忙撤單輪,「颼」地往回竄退過去,直踏出四五根木樁,凝身立穩。單臂朱大椿喝道:「別走!」一下腰,腳點梅花樁,身似驚蛇竄,「唰」地跟蹤追過去。「惡虎撲食」,迫近敵背;「金針度線」,刀點敵腰。一股寒風撲到,敵人早已覺察。只容得朱大椿人到,便左腳一提,右腳一捻,猛翻身,擺雙輪,舌綻驚雷道:「砸!」輪鋒直照朱大椿的左臂狠拍下去,這一下拍著,刀必出手。

  朱大椿這一套「六合刀」,削、砍、攔、切、吞、吐、封、閉,運用起來深得秘妙。他為補救單臂的缺陷,運用左臂發招,稍微含糊的敵人,實在不是他的對手。敵人的雙輪才往外一送,朱大椿早唰地把刀收回來。只一領,唰地發出去;應招換招,迅疾非常。

  使雙輪的敵人慌忙倒竄,才得躲開這一刀。朱大椿用刀的手法好,敵人登樁的身法巧,因此兩人打了個平手。但是相形之下,當不得久耗;那敵人大概是初次和左手對敵,漸漸地顯出不利來。朱大椿刀光揮霍,專攻敵人的要害;那敵人一味閃、轉、騰、挪,想往浮樁上誆誘這左臂刀,左臂刀不肯上當。

  老拳師夜遊神蘇建明,這時和長衫客長衫飄飄,東閃西竄,也打了個難分難解。

  老拳師蘇建明年歲高大,身手矯健,梅花樁的功夫更經過數十年的幼工精練,在當時堪稱江南一絕。只見他把吳鉤劍一展,不慌不忙,老眼無花,先把長衫客立身處連盯幾眼;於是劍訣一領,單腿點樁,「金雞獨立」式一立,喝道:「過來吧,相好的,我這裡守株待兔哩!」

  長衫客喝罵道:「我就打你個老烏龜下河!」腳尖一點,飛身竄起,急如掣電,已撲到蘇建明的面前;往前一探身,鐵煙袋桿「白猿獻果」,當做點穴橛,向蘇建明的「中府穴」打來。蘇建明身形微晃,上半身僅僅地往右微偏,腳未離樁,略避敵招。吳鉤劍一扇劍峰,貼敵刃進招,「玉女穿梭」,扎扁頭,劃右臂,照長衫客反攻過去。

  長衫客將短兵刃往下一沉,往回一帶,從左往右,唰地一個「怪蟒翻身」,腳下輕點木樁,身隨勢轉,「蒼蠅盤樹」,掄鐵煙桿,鞭打蘇老拳師的右肋。

  蘇老拳師單腿立柱,紋風不動,只憑丹田一口氣,巍然矗立於泥塘木樁之上。他見敵刃又到,勁風撲來,喝一聲:「去!」左手劍訣斜往上指,右手劍峰「白鶴亮翅」,猛然一撩,「唰」地截斬長衫客的脈門。這一手險招,況當昏夜木樁之上,真是驚險異常。只爭瞬息的時間,不勝則敗,一敗必危。

  三江夜遊神是人老招熟,拿捏時候不遲不早,剛剛湊巧。長衫客本采攻勢,現在反得急救自己這條右臂;全身攢力,急急地往左一傾,大彎腰,斜插柳,硬將撒出去的力氣捋回來,掙得赤面一紅,不由暴怒。

  蘇建明這老兒哈哈大笑,道:「慢著點,這下面是泥塘。」長衫客如蜻蜓點水似的,避過敵劍,「颼」地一竄,連越過四根樁,凝身立好。豹子眼閃閃放光,把蘇建明一看。蘇建明依然穩立樁上,身形未動。長衫客心想:「想不到這蘇老頭梅花樁的功夫竟這麼穩!」

  長衫客叫道:「老傢伙名不虛傳,來來來,在下再請教幾招!」旋轉雄軀,微提短袍,把衣襟掖了掖;復閃目往四面一看,四面並無異動。然後,奮身一躍,掄兵刃二番進搏,又搶到蘇建明的左側;鐵煙袋「封侯掛印」,往蘇建明「太陽穴」一點。這一招用得虛實莫測,可實則實,可虛則虛。

  蘇建明吳鉤劍「偷天換日」,往上一封,順勢削斬長衫客的肩臂。長衫客不是易與者,這時候含嗔爭鋒,鐵煙袋往上微點,化實為虛,「唰」地翻回來,一個「毒蛇尋穴」,「颼」地一縷寒風,反打蘇建明的下盤「伏兔穴」。蘇建明撤劍來不及,救招趕不上,「吁」的一聲長嘯,唰地往左縱身,右腳點樁,飛身躍起,直竄出六七尺外才躲過這一招,懸身於空中,急急地尋找落腳處,老眼無花,閃眼俯窺,坡上孔明燈也正追逐著他的身影而照射;這才輕飄飄落在另一根木樁上。

  這一個木樁偏偏是浮樁,「嗤溜」的一聲,頓倒下來。老英雄道得一聲:「好……糟!」百忙中,雙臂一抖,立刻又踏上另一樁。他禁不住放聲大笑道:「好損!飛豹子,你真缺德!」德字剛說出口,鐵煙袋陡然乘危急攻,直追到肋下。「叮噹」一聲響,吳鉤劍劍花一繞,橫劍猛格。長衫客霍地竄向右邊樁。

  兩人扭項張眸,互相注視,然後腳尖一捻,把身形擰過來。

  又面對面,各展兵刃,封住了門戶。兩個人都暗叫了一聲:「慚愧,真是險得很!」
《十二金錢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