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黑砂掌調包計換密信,盜信號按圖文測埋贓

  這時候,小村中潛藏的人果然已經警覺,知道黑砂掌是來踩探什麼的。不過他們為首的人,自信身上任什麼犯歹的東西都沒有,埋贓之處又距此尚遠,因此並沒把黑砂掌看在眼裡。同時也是因為接到了飛豹子的信,知道十二金錢俞劍平大集鏢行群雄,在北三河與豹子比鬥。當此時,他們還沒有比武,更沒有官兵剿火雲莊,情勢並不那麼緊張。這幾個看贓人,料想黑砂掌四個人,不過是當地道兒上的朋友罷了,再不然就是鷹爪、吃葷飯的;沒想到他們竟是俞劍平的朋友,所以忽略了。

  那為首的人說:「教他們來偷看吧!就讓俞劍平本人進來搜搜,我們這裡,連個屁也沒有;他反正不能找咱們要鏢。」

  說這話、做這樣看法的,正是一豹三熊第三熊,沙河顧夢熊,和凌雲燕手下一個副頭目,名叫霍元桐的。他兩人率領六個同黨,在此地守贓,內中還有子母神梭的盟弟,名叫羅宜朋,新近才派過來的。他們八九人中,真正知道贓銀埋藏之處的,僅僅顧夢熊和豹黨一人。其餘的人全是凌雲燕、子母神梭撥來幫忙的,只曉得埋贓的大概方向罷了。外面還有幾個人,專管傳消息,凡火雲莊和燕巢、豹窟,以及鏢行的動靜,隨時報給顧夢熊知道。

  黑砂掌父子潛綴他們,他們已然警覺。他們這些人沒把黑砂掌等看在眼內。黑砂掌陸錦標遇見的那兩個生客,就是他們派出來就近沽酒買肉、採辦糧台的夥伴。他們在此地借房覓寓,全由飛豹子轉煩子母神梭托情設法;本來早給他們備足食糧,諄囑他們埋頭潛蹤,無事少在街上逛。他們江湖人物久居無事,口讒意懶,不禁要喝酒遣興,賭錢消閒。他們的飯量又大,吃吃喝喝,嫌起不足來。又見形蹤隱秘,似無人注意他們。他們便推舉了本地口音的兩個同伴,出來添辦糧台。濱湖多魚,他們都不喜吃魚,把鮮肉、果藕、紹酒買得很多。殊不知在此僻靜漁村,多是漁戶小農,誰也捨不得如此肉食豪飲。他們的外表沒有惹人打眼,他們的大吃大賭,先招得行家側目了。

  伏地豪客金士釗,頭一個得到采盤夥計密報,近幾天蛇頭塢地方,似有合字腿子潛伏。緊跟著陸嗣源父子,也從肉鋪酒館,掏得這一條線索。豹黨三熊顧夢熊縱然小心、戒備,縱然晝伏夜不出,可也弄得「唯口興戎」、「禍從口出」了!

  好吃好喝好耍,正是豹黨、燕群、子母神梭三撥人的通病公好。委因潛藏一個來月,一無事事,未免得歷久疏忽,膽子越弄越大。起初還到遠處沽酒買肉,後來索性在近處也買起來;他們仍存戒心,今天在這家買,明天准改別家。這法子用來哄瞞不留心的人,未嘗不可。偏偏金士釗、夏永南之流,正在擔心官府清鄉緝盜;今見小小漁村忽寓豪客,他們怎能不動駭疑?既然駭疑,就要試摸。飛白鼠便來調線,陸嗣源也來撈合,不先不後,黑砂掌陸錦標也趕來了!

  街頭一碰,雙方就此對盯上。沽酒的二客急忙報告了豹黨,到晚上黑砂掌夜探漁村,已然認準了他們潛伏的民房。黑砂掌做得很小心,潛躡豹黨,略辨方向,並不貿然來搜,只在外邊打圈暗摸稜角;因為他還斷不定這潛伏的豪客,是否豹黨?豹黨卻也趁機觀望,不再出門,要看看這個絡腮鬍子到底是不是鏢行?

  這天豹黨守贓的九個人,全隱在草舍內,連那採辦酒肉的人也沒露面。如此對峙,到了次日夜間,豹黨這才有人提議:「我們靜等人家刺探,太不是事,我們也該搜搜他們去。第一,我們總先探探他們的來路。到底是尋鏢的密捕,還是鏢行的走狗,還是不相干的官面,要吃外快。我們把他們的來意認準,該擺迷魂陣,就照這樣擺下去。若看情形不對,還是一面給頭兒送信,一面想法把他們收拾了。」霍元桐也說:「昨夜他們的確是進了村,只是一走而過,沒敢亂探頭罷了。究竟他們是衝我們來的不是,至今還是料不透。他們究竟有多少人,這也得看明。」

  遼東三熊顧夢熊道:「我是不願意輕舉妄動,我們這事沉重太大,不能浮躁。我臨來時,我們家師再三告誡我,說是膽要大,氣要沉得住,千萬不可自起毛骨。我們王師叔還告訴我一個訣竅,看守窖藏的人最容易犯嘀咕,看見生人多瞧他一眼,就起疑心。」他說:「就是真有鷹爪和托線尋上門來,你只敞著門睡大覺!他不會來敲門的。可是點子還沒來,你嚇得撥頭就跑,回窯就忙,那時准壞。王師叔的主意,就是以靜制動。現在真有人摸來了,小弟打算就照家師的主意,盡讓他們進村,只要不敲門,咱就別答理他;只要他們不上房入院,你就別跟他挑簾動手。我們要守如伏兔,呆若木雞,不知諸位意思怎麼樣?」

  燕黨霍元桐、武黨羅宜朋,處在幫忙的地位,聽三熊如此說,便道:「大主意還是顧三哥琢磨。不過,若據小弟看,來人什九是摸咱們來的。」

  那採買糧台的兩個夥計也說:「昨天露面的,他們是兩三個人。一舉一動全像武林道,決不是打野食的官面,這一點我哥倆敢保。顧三哥你要仔細揣摩揣摩,他們露面的是兩三個,敢保暗中就沒有人了麼?那十二金錢俞劍平和鐵牌手胡孟剛,就許此刻全都來到,潛藏在近處呢。」

  旁邊傳信的武黨插言道:「這倒不然,俞、胡二人現在正跟我們武莊主訂約,就在這幾天,要在北三河比武,與袁老英雄見面呢。」

  旁邊又有一人發話道:「咱們可得防備人家聲東擊西呀。他們大撥人明著在火雲莊、北三河,或許主事的人暗搜到此處哩。」巡風的人忙說:「這決不能,小弟巡得很嚴,近幾天沒有大批人上蛇頭塢來的。」

  商量的結果,還是再看一兩天,大家暫且不必聲張。只煩子母神梭的盟弟羅宜朋,化裝飾貌,乘夜溜出,去踩探這突然而來的生客。仍煩巡風的人,小心戒備。有人主張,先給飛豹子送個信去,顧夢熊等全不以為然;一點影子沒有,就喧騰起來,恐怕無益有害。顧夢熊的主意倒很持重,但不料大局就壞在持重上了!

  羅宜朋化裝出探,居然找到黑砂掌落宿的客店。向店家繞彎子詢問。店家說:「不錯,有兩個客人,一老一少是一撥,今天早晨走了。聽說他們是替鄉親尋找媳婦。他們老鄉的女人,教人拐走了,托他們出來找。他們一落店,就很問了我們一會子:看見一個細高挑、大眼睛、三十多歲的男人沒有?看見一個小腳、大盤頭、二十多歲的女人沒有?現在知道這裡沒有,就全走了。」店家說著笑起來,道:「他們說是替鄉親找老婆,據我們猜,準是那個絡腮鬍子自己的老婆丟了;老夫少妻,不跑等什麼?那傢伙瞪大眼睛打聽,急頭暴臉,唉聲歎氣。您看吧,十成十是他自己丟了媳婦。」

  羅宜朋覺得稀奇,忙又到沿路詢問。真是湊巧,一個開小鋪的,也說有這麼一老一少,是追尋拐帶的。說著也笑起來:「丟了老婆,滿街上問人;沒等人問,自己就說可不是我的老婆,我是給旁人找老婆。那樣子顢頇極了,天生是個王八頭像。」

  羅宜朋連問兩三處,異口同音,都說有這麼一個絡腮鬍子,圓眼黑臉,四十多歲的人,逢人打聽小腳、大盤頭女人,順口掃聽近處的路徑和孤廟荒園、堤津野店。看模樣,聽口氣,分明是追躡逃妻。羅宜朋聽了,不由相信,忙回去報告三熊。三熊等半疑。

  過了半天,巡風的人也回來報告,蛇頭塢地方不大,遍搜更無眼生之人。只有這一老一少,還有兩個學生模樣的少年,大概是兩碼事。那一老一少懸賞緝逃:「如果仁人君子知其下落,願意謝犒五十串錢。那是鄉親的老婆,我們替他尋人。」

  這就對碴了。遍搜漁村,既不再見面生之人,並且有人眼見那虯髯半老漢子和黑面長身少年,追尋拐帶,已然離開此地。異口同聲,有眉有眼,顯見是不相干的人了。豹黨群豪漸漸又放了心。

  哪曉得上了黑砂掌一個老當,故意地杜撰這一段「呆漢尋妻」令人發笑的故事。引誘得人人競傳,灌入豹黨之耳;豹黨果然一笑置之了。黑砂掌潛引二徒一子,驟離此地,然後入夜重翻回來。不辭辛苦,不敢宿店,竟在荒林廢宇、竹叢敗棚下,好好歹歹潛伏過晝。一到昏夜,便分頭出來潛搜冥索,手臉上被蚊蟲叮起老大疙疸,到底認準了三熊的潛伏之穴、常去之處。

  可是還有一樣為難,黑砂掌確已勘知這小小漁村隱伏著道上朋友八九人之多,整日玩錢飲酒,無所事事,當然有別的勾當。卻還保不定必與鏢銀有關,也不敢說飛豹子就在此處。黑砂掌又把一子二徒調開,分頭勾稽;同時還要提防著飛白鼠、夏永南攔腰打岔。人少不夠用,久留無所得,欲走心不甘,黑砂掌急得暴發火眼。

  忽然這一天,雲破月來,真相大白。江紹傑眼見一個夜行人,由打火雲莊那條路上,繞奔蛇頭塢而來。臨近漁村,忽發暗號,漁村小舍內驀地走出一人。兩方接頭,低聲密語;一霎時,兩人並肩沿溪而行;一霎時又分開,一個回村舍,一個北上,奔向徐北大道。徐北大道正近燕巢。黑砂掌見狀,忙命兒子陸嗣源,專力盯綴下去,要勘明他的去向。

  到次日,漁村內外風聲轉緊。楊、江二徒奉命望小村的動靜,在白晝瞥見村中走出數人,散開來往四面道。兩人的行蹤險被撞破;一個嚇得遠遠躲開,一個忙藏入青紗帳,不敢動彈。

  直耗到天黑,餓得肚皮叫,村中巡風人撤回去用飯。楊玉虎方得趁此機會,溜回送信,把這情形告訴黑砂掌。黑砂掌道:「他們為什麼掛起緊來?莫非我們把他弄驚了!」陸錦標忙提早接班,親往漁村窺勘。上半夜沒動靜,只聽見一聲聲狗叫;下半夜村舍中忽遣出數人,繞著全村布卡。隨後便有兩個夜行人奔往西北,折向西南。

  黑砂掌到此恍然,他們這是往來傳信。但他們潛伏多日,何故今天才傳信?那就因為近日風聲忽緊。近日風聲何故一天比一天緊?那就因為俞劍平、飛豹子已然見了面,北三河決鬥已然定了期。這一來,火雲莊一帶登時劍拔弩張,小小漁村當然受波及。這一來,袁、俞的決鬥,子母神梭的幫場,凌雲雙燕的助拳,倒間接地助成了黑砂掌的訪鏢!他們各不相謀,彼此並不曉得異途同歸,「相濟相成」。

  黑砂掌目送奔影,當時心中很作難。陸嗣源跟綴北行之人,尚未返轉,依然是人少調度不開。陸錦標想了想,沒辦法,留二徒小心監視漁村;他自己騰身而起,箭似地親去追逐這二人。這二人緊裝短褲,果走上火雲莊的大道,卻非直抵火雲莊地界。他們曲折而行,穿湖渡水,忽舟忽陸,緊貼射陽湖、寶應湖,又到達一處小村。這兩人健步飛奔,將到地頭,回身一望,這才投入村口。

  黑砂掌望塵卻步,欲要綴入,怕弄驚了;欲要遠瞟,又怕對方繞影壁,弄丟了線索。仰面看天,驕陽當午,黑砂掌臉上冒汗;忙投入青紗帳。解下小包袱;急急地改裝。他本是鄉下做短工的打扮,只這一改,變成了搖串鈴、走百戶的賣野藥郎中。他備有兩件長衫,一新一舊,一綢一布,如今披上褪了色的布長衫,一步一晃,假裝斯文,走入村邊。

  兩個夜行人也都是喬裝,先一步進了村,黑砂掌不敢逼綴。當他鑽禾田、改行裝之時,這兩人早已投入民舍。

  黑砂掌遲一步趕到,繞村巡視,寥寥三五十戶人家,到底他倆投奔誰家,這就該用江湖上的機智了。挨門審視,揣度形勢,暗暗認定有兩家可疑。陸錦標便在這兩家附近吆喝起來:「頭疼,牙疼,肚子疼,紅白痢疾,小腸疝氣!」怪聲怪調,賣野藥沒有串鈴,話頭裡帶著調侃。這一誘,果然在這兩戶民家中,有一家突然閂開門響。

  門閂微響,可是門扇沒開;半推門縫。有人探頭往外偷瞧。黑砂掌眼角一眨,早已看明,更不逗留,抽身便走。出了村口,仍不回頭;道裡人就像背後有眼,已然覺出脊背後有人盯著。黑砂掌故意一鬆手,小包袱墜地;他彎身來拾,藉著低頭折腰之勢,眼往後。這正是自己跟綴的一個。黑砂掌罵道:「娘個蛋,爺們晚上見!」飄然走開了。其實沒有走遠,擇青紗帳外高崗地方,倚樹潛蹲,遠遠瞄住小村的出入路口。

  黑砂掌要等到轉瞬天黑,天黑才好辦事。但竟沒到天黑,約摸著只隔過一頓飯時,自己所綴的那兩人,竟從村中徜徉出來。往四下裡一望,也鑽入青紗帳;眨眼間,從田地那邊鑽出,已然換了行頭,掩變短裝,也穿上長衫了。兩人並肩而行,再上征途;路程所指,恰和火雲莊相反,也不是往回走,也不是往前奔,走的是歧路。

  黑砂掌猶豫起來,忙脫長衫,起身跟綴。綴出不遠,回眸一望,從小村悄悄溜出來另外兩個人,急裝緊褲,提短棒背小包,繞穿青紗帳,從斜刺裡趨向火雲莊大路。

  黑砂掌道:「唔!娘個蛋,飛豹子好詭的舉動!」登時恍然,飛豹子公然貫串著射陽、寶應、洪澤三湖,潛設著臨時的驛站。這兩人到,那兩人走,一站一倒換,來往傳遞急報。黑砂掌搔頭吐舌,多虧仔細,才沒上當。立刻抽身回轉,放棄了前綴的二人,一心跟綴這接班的兩個人。

  黑砂掌腳下加快,先找到附近小鎮小鋪,買些乾糧;又到人家井邊,尋喝涼水。療饑止渴,立刻斜兜大路,繼續跟綴不捨。這兩人似比前兩人更在行,更擅飛縱功夫,腳程也很可以,只是比較疏忽。先前兩人一面走,一面東張西望,閉口不說話。這兩人一味緊走,毫不顧瞻,有時還喁喁講究。這就因為前兩人中有豹黨,眼下這兩人全是凌雲燕撥來的同夥,一個叫李郁文,一個叫宋田有。態度也就截然不同;那是當事人,這是幫忙跑道的;再加上「藝高人膽大」。黑砂掌自然揣測不出,只覺得古怪罷了。

  此行彼綴,一口氣跑出一百多里。這一站比那一站長,而且這二人不走大道,不穿行市鎮,落荒而走,專擇捷徑。當午不打火,入夜不宿店,一味趲程。把黑砂掌遛了個滴嘀咕咕,惟恐上了當,人家故意往遠處遛他。直到第二天太陽銜山,這才到達了他們私設的站頭,兩人投入另一小村莊。黑砂掌這才說:「罷了!」大概還沒有上當。

  這小村莊不是蠶桑之鄉,不是漁村,是田莊,地名叫小舒家園,旁有小樹林。黑砂掌來到村前,恰當飯口,農婦們就場院上,潑水去塵,鋪破席,設矮桌,端飯共吃;東一堆,西一堆,散聚著男男女女。生客遠來,他拿眼珠子盯瞧。黑砂掌深知此情,不願趕在這時候入村。他略一逡巡,又退回去,只遠遠瞟著。

  直耗到天黑,未見那兩人出村;自己尋食已飽,這才溜溜躂達,蹭進村巷。樹下還有納涼的人,正議論闖入村中的生客。側耳聽去,正講的是自己所綴的那兩人,並非說自己。便摸黑挨過去,要聽個所以然;忽然背後「噓」的一聲響,回身急尋,「巴達」一響,又落下一塊問路石。

  黑砂掌道:「不好!」人家警覺了。閃目四望,人影杳然。暗下決心道:「就是漏了餡,我也再啃口!」陸錦標抽身退開,負隅觀望,不想這一石子只是一個疑問記號,投石之人只覺得有生人氣,似乎可疑,還未能斷定准有綴頭。這一下是打草驚蛇,不是尋蛇撥草。

  這一來黑砂掌陸錦標有點沉不住氣了,在黑影裡蹲了半個更次,直耗過二更,村民睡覺關門,他這才擁身而出。把小村前街後巷,略略淌了一陣,「嗖」的躥上民舍。在後巷人家,發現了閃爍的燈光透出紙窗竹籬;這地方似乎可疑,趕緊湊過去。

  時近三更,像這樣飛簷起壁,私窺民宅,在夜行上最為險難。除了做賊,實無大用。黑砂掌只為單身一人,不得已才出此策。黑砂掌腳下換穿剔邊毛布底鞋,蛇行鹿伏,從人家草舍上慢慢挪動,漸次傍到燈影當窗的這人家。他想溜下平地,尋了過去;卻又持重,在房上藏好身形,傾耳先聽。突然間,遠在村北大道上,隨風吹來一陣蹄聲,由遠而近,似正由西向東疾馳。

  黑砂掌大疑,忙直起腰,遙打一望。一片片青紗帳,一片片濃影,看是看不清,聽卻越聽越真,蹄聲越來越近。黑砂掌道:「唔?」趕忙挪地方,攀伏在房脊後,借房掩形,只露出半個頭,定睛凝視。眨眼間蹄聲忽緩,騎影顯現在村前路邊。此地並非通行要道,單騎夜馳,不能無故。當下,出乎意外,入乎意中,蹄聲「得得」,居然投向舒家園田徑小道來了。

  黑砂掌暗暗點頭,心說:「有譜!」猜想這匹馬必然投奔有燈亮的村舍。哪知不然,反馳到前巷,距他伏身處還有十七八丈,在一曠院草舍前,騎馬人翻身離鞍;走近門口,舉鞭輕輕叩門。

  黑砂掌慌忙地滾向房後簷,伏腰急行,攀牆過垣,也翻到前巷。在鄰舍照樣隱好身形,攏住目光俯察。這草舍沒有燈光,疏疏七八間房,騎馬人行急匆遽,叩門數下,不見應聲,立刻從身上取出石子。「啪」的一聲,投進院內,打入窗中,又「吱」地吹了一聲口哨。

  石子穿窗,如投駭浪,草舍正房驀地火光一閃,倏然又滅,「吱」的一聲窗開,「嗖」地竄出一人來,繞院一晃,就要從前面翻牆。院外叩門的人急急地隔門縫,遞過幾句暗號。同時屋門也開了,出來兩個人,急遽動問:「來的是誰?」穿窗出來的人正是那個宋田有,倉促不暇置答,忙著開街門;那騎馬之客牽著馬驥,進了庭院。屋中燈火也驀然重明。

  這騎馬客似帶來驚耗,草舍中人紛紛圍攏,詰問聲、回答聲,嗡成一片。黑砂掌居高臨下,居暗窺明,從側面窺看,騎馬客將到屋門,回手褪解背後的一隻小包。捨中人代為拴馬解鞍,邀入舍內。隔窗而望,人影憧憧,語聲喁喁,一字也聽不出。忽又奔出一人,給馬上料,跟著又上槽,另備上一馬,便急急回身進了屋。

  人全進捨,看不見了。黑砂掌決計冒險一試;從鄰舍後簷騰身而下,身落平地,急趨後房,躡足來到草舍房根下。這裡瓦房全有後窗,窗小如斗,懸在後簷下。黑砂掌不敢施倒捲簾,忙從百寶囊中,取出雙釘,慢慢用力,插入牆縫。先展眼四望,用壁虎游牆功夫提一口氣,貼牆一拔,腳躡雙釘,手攀窗坎,伸一指微沾唾津,戳穿窗紙,側一目往屋裡張看。

  正趕上機會,捨中人十分忙亂,沒人覺察。這騎客帶來了驚人一報:北三河比鬥無結果,官軍來剿,連累了武莊主,害得火雲莊焚宅傾巢。捨中人把一盞燈放在方桌上,四五個男子圍著這燈,騎客渾身塵土,滿臉熱汗;黑砂掌只一打眼,便已斷定,對面兩人便是自己跟綴的李郁文、宋田有。還有兩人,一個像是屋主,形容很瘦;一個是豹黨這段驛站的頭目曹五。聽動靜,屋內像有許多人,其實寥寥五個,也沒有女眷村婦。

  屋主人忙著找撣子,打面水,泡茶。騎客似是要緊人物,揮一揮手,拭去臉上汗;眾人圍著他,盯著他的嘴。他唇吻開闔,低聲講說;眾人都瞪直了眼,發出叱吒之聲,帶出震駭之容。騎客把小包放在桌上打開,取出四封信,一個黃布卷。

  這騎客指點吩咐道:「宋大哥、李大哥,你帶回這一封,轉告三熊,打點著獻贓抽身。這兩封可教人搔頭,曹五哥,你辛苦一趟,把它轉到前站。務必囑咐前站,妥派膽大心細的夥計,小心在意一遞,可別露出馬腳。這不是鬧玩的,最好得三兩位合辦,一人巡風,二人投遞,遞出去,趕緊翻回,給頭兒復一個信,好教他們幾位放心。」又對屋主人說:「勞你駕,飲飲我的馬,我還得連夜翻回去。」

  騎客手中共有四封信,一封自己留下,一封教宋田有、李郁文帶轉蛇頭塢。最要緊的兩封,竟沒人專送到地頭。這小舒家園的驛站頭目忙道:「四爺,這兩封信,我只送到前站麼?」

  騎客答道:「正是,你可以交給葛大麻子。葛大麻子一來膽大心細,二來懂得六扇門的規矩派頭。做這虎口裡探頭的把戲,非他不可。」

  這樣一講,驛站頭目曹五怫然不悅,隨說道:「葛麻爺前天剛派出去,他至早也得明天過午才能回來。前站沒有人了。我們就死等他麼?」

  騎客皺眉道:「沒法子,王、魏二老是這麼再三囑咐的。」曹五奮然道:「事情緩不得吧,與其一勁兒專等他,我看還不如由我一直投送了去。」宋田有也說:「您要是因為一個人,不放心,我可以跟隨曹五爺,一同專辦這件事。回蛇頭塢,有我們李爺足夠了。我們決不生事,決不和六扇門照面。何必非等葛大麻子呢?差半天,其實就差對頭六個時辰哩。」

  騎客低頭沉吟,敲桌子核計道:「這麼辦,明天過午還不算晚,你們二位姑且候他一候。葛麻子若是過午還不回來,你二位就替他去。」

  曹、李二人哼了一聲。騎客忙道:「我可不是瞧不起二位。你二位擔當的事更要緊。宋大哥,你得折回蛇頭塢;你要曉得獻贓更是險事。你的武功很好,何必捨其所長,做這鬥心路、玩眼色的把戲?還有曹五哥,你也有更沉重的擔子。現在咱們頭兒都已退往淮北,咱們這裡的伏線全沒用了;你得給各處卡子送信,教他們預備收。我這裡有一張圖,畫著應退應送的線路地名,你可以看看記下來。現在官軍雲集,鏢行在各處排搜。咱們的人得躲著他們走。曹五哥,這得看你的。」

  曹五點了點頭道:「不過這個還可以緩。」騎客道:「那自然,還是送信告密獻地圖緊要。」

  騎客把四路投書,大致派定,又將那黃布卷拿在手中,指告眾人道:「這東西是隨著北路這封信的,二位記住了,千萬別弄錯。」曹五道:「這是什麼?」

  騎客隨手打開,就燈光一展。黑砂掌一看,不由瞪了眼;這分明是一桿鏢旗;黑漆桿、紅綢底、青色飛火焰、金錢刺繡,環列金錢,分明是十二金錢鏢旗。

  騎客指這金錢鏢旗道:「這旗跟這一封信同遞,別弄擰了。」眾人忙道:「信裡說的是什麼,我們看看行不?」

  騎客道:「這個,……諸位看了,得跟沒看一樣才行。我們必得照計行事,誰也不要獨出心裁。誰要是掉花招,另要露一手,大轍一錯,咱們可就對不起人了。我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教咱們怎麼辦,就得怎麼辦。他們老哥五個認定此時非獻贓不可,咱們就得隨著大流走。」言外的意思,是怕眾人見財起意,不肯獻贓,倘或發書見圖,挖包抵盜,就不夠江湖道了。

  眾人對燈起誓,決遵公意。立刻燈影一晃,騎客向屋主要了一根簪,把已封的四封信,輕輕拆開,把那可以傳觀的,與眾傳觀了。至於埋贓密圖,仍扣在信筒內,請大家不必索看。誰看了,誰倒多擔一份責任。

  捨中四個人齊看這封告密信,喃喃地罵鏢客:「這群鏢行真不是東西,是怎的明訂決鬥,暗結官兵,把武莊主傾在裡頭,太不夠格了。對,對,這麼獻贓嫁禍,不算咱們狠毒。他既不信,我就不仁,到哪裡也說得過!」

  傳觀已畢,騎客對屋主說:「勞駕,有糨糊沒有?」屋主道:「沒有。」宋田有道:「有白面沒有?可以現打點。」屋主道:「白面倒有。」

  屋主開面缸,取小勺,就火打漿糊。騎客把已拆開的四封信,重新用糨糊封固。又叮嚀道:「諸位可記住了,千萬別投錯了地方。」原來這四封信全有副封,外面多包著一層,沒標上款地名,所以怕投錯。這時茶已泡好,夜餚也做熟,騎客匆匆吃了些,立即告辭。重囑同伴,多加小心;飛身上馬,投奔他要去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李郁文打點小包,也頓時步行上路,折回蛇頭塢。五個人走了兩位,屋主一位,還剩二位,把密信、鏢旗打包包好,關門上閂,熄燈上床。曹五和宋田有決計挾書自投,一獻身手,何必苦等葛大麻子?葛大麻子有何本領?兩人商商量量,不很服氣。又罵了一回俞劍平和鏢行,漸漸瞌睡蟲來到,兩個人呼天扯地,枕包而睡,不覺東方已白。

  等到次早辰牌已過,兩人起床,打呵欠,揉眼睛,渾身酸懶似的。催屋主做早飯,吃飽改裝,立刻提包上道投書。卻不知上了大當,包中書信已被人調換了!他二人仍不信葛大麻子比他兩個加在一處還強。他二人上了當,誤了事,到了還不曉得。他們為警報所震撼,他們沒留神隔垣有耳,附窗有黑砂掌一隻眼睛。

  他們走的走了,睡的睡了,窗外窺視的黑砂掌不客氣,抽出火折子,點著薰香,把薰香吹入草舍。然後現身,撥窗入捨,公然點亮了燈。由宋田有枕下抽出那個小包,掣出那兩封信。就燈影下,公然坐在椅子上,拆封疾讀。讀畢吐舌:「好厲害的豹子!他竟倒打一耙,獻贓給官府,反咬鏢行一口,告發同謀!」黑砂掌眼光四射,心思像旋風一樣,盜書而走是不妥的,豹子還可以再寫。黑砂掌要竄改書辭,而又時有不暇。他頓時決計:「這兩封信,爺爺應該給他調換一個過!」

  這兩封信,一封投給淮安府,是獻贓嫁禍的告密書;一封投給胡孟剛,是示威洩忿的公開信。按次第,告密書先發,公開信後投。上款不同,內容迥異。黑砂掌呵呵一笑,偷梁換柱。告密書更附地圖,黑砂掌抽出來,草草過目,疊好、揣在自己身上。從草舍尋取一方白紙,裁得一般大,先納入原信封。信上說到埋贓的地名,匆遽中也用指甲給挖下來。

  桌上有現成的糨糊,黑砂掌罵道:「娘個蛋,小子們給爺爺預備得倒齊全!」遂把兩封信辭重讀了一遍,照樣納入封筒。卻將告密書裝入公開信封中,將公開信裝入告密信封中。這一來陰差陽錯,豹黨陰謀頓成虛牝!

  黑砂掌軒眉一笑,照樣用現成糨糊封好。又提起那桿十二金錢鏢旗,想扣留,轉想不妙;大件易被察覺,恐洩機謀,仍用黃布裹好,和信件打入原包。收拾完畢,直一直腰,閃眼往床頭一掠,盯了三個睡漢一眼。三個睡漢如同死狗,中了薰香,鼻息咻咻。

  黑砂掌做了一個鬼臉,挨過去輕輕給宋田有一個耳光;一搬脖頸,把原包仍塞在睡漢枕下。又作了一個揖,嘲道:「對不起,爺爺走了!」

  陸錦標躡足回身,滿屋搜尋了一回,探驪已然得珠,無物值得回顧;熄滅了燈,輕輕溜出。穿窗進來的,照樣穿窗出去。出了屋,出了院,出了村,立刻一伏腰,如箭脫弦,奔向蛇頭塢,要先一步趕到李郁文前頭。

  黑砂掌精神百倍,如肋下生翅,如足底生雲,一點不勞累,果然趕過李郁文,先一步到達射陽湖蛇頭塢。

  一到蛇頭塢,黑砂掌急命俞氏二徒楊玉虎、江紹傑,分兩路尋找俞、胡,說是:「豹子埋贓之地已得。」催俞、胡趕快率眾來,「何須逐豹,起贓最直截。」
《十二金錢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