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洗腦大法愈洗愈清醒 摩尼教經愈聽愈入魔

    五人有哭有笑的走離水榭,摸黑來到前廳門外,往暗處一站,只聞一個尖尖細細,恍若隨時都會斷氣的聲音道:「本教極有誠意與貴堡合作,但秦堡主似乎興趣不大,若然如此,當初何必多事找我們來商量?」

    又聽一個蒼勁有力、威嚴異常的聲音道:「韓教主此言從何說起?秦某人既請各位前來此地,自然是要大家一齊想個法子,誅除奸賊朱棣,以正天下人心……」

    鐵蛋暗道:「原來這兩幫人馬竟想合作造反?」悄悄探頭一看,只見大廳左首一張太師椅上坐著一個身著黃袍的老者,長相成厲,氣概非凡,頦下一部帝王須,額頭正中生著一顆杯口大的肉瘤,惹眼得很,「獨角金龍」之名想必就是由此而起;身後立著「龍仙子」秦琬琬,滿臉意興闌珊的樣子,一逕低著頭,腳尖在地下撥來撥去;她背後一字排開七條壯漢,正是除了「振鱗龍」張淵之外的「金龍八將」——「展翅龍」單飛、「躡雲龍」韋騰、「掉尾龍」李躍、「鐵背龍」楊潛、「赤須龍」石隱、「張牙龍」薛聳和「舞爪龍」狄升。

    大廳右首則坐著一名身材矮小的白袍老者,面容枯槁,隱隱泛出青紫之色,顴骨高聳,雙目凹陷,幾乎看不見眼珠在那裡,正是白蓮東宗教主「萬朵運往」韓不群,身後高高矮矮的立著一些人,有「病貓」林三、唐賽兒、羅氏兄弟和兩名不曾見過的中年漢子。

    帥芙蓉悄聲道:「較矮的那個是大師兄,姓王名弘道,世居灤州石佛口,另一個則是二師兄簡金章。」

    但聞韓不群發出一聲鋸片也似的尖笑:「秦堡主『正天下人心』的意願正與本教相同,但如何『正』法,恐與本教頗有歧異。」

    秦璜沉聲道:「以目下情況而言,建文太子實屬眾望所歸……」

    韓不群立刻截斷話頭:「聽說秦堡主已打算將令嬡許配給朱允汶?」

    鐵蛋心臟一提,忙向秦琬琬看去,只見她霍然色變,圓睜杏眼望著父親,顯然大不願意。鐵蛋看在眼中,不知怎地,竟覺她從來沒有這麼可愛過。

    秦璜左眼下的肌肉跳了幾跳,趕緊故作驚訝之狀:「那有這回事?況且江湖傳言,建文太子已被『飛鐮堡』劫走,老夫縱有此意,也難如願……」

    鐵蛋暗忖:「可真會睜眼說瞎話,自己的姨太太剛才還在逼建文太子念『往生咒』哩。」猛個想起方定、方慧兩位師伯俱死於「金龍八將」之手,不由怒火上衝,就待搶上廳去,卻吃帥芙蓉一把按住,低聲這:「休得莽撞,慢慢再找他們算帳。」

    但聞韓不群桀桀笑了兩聲,這:「且不管朱允□在誰手中,請間秦堡主,貴堡是不是打算重新擁立朱允□,以正天下人心?」

    秦璜點點頭這:「本堡正為此事,想與貴教合力攻破『飛鐮堡』救出太子……」

    左雷低笑這:「這老傢伙還在扯蛋!他竟不知你們『白蓮教』耳目眾多,消息靈通,那還有資格在江湖上混?」

    帥芙蓉這:「『金龍堡』個個自大狂妄,總以為天下沒有人能大得過他們秦家,其實三堡之中,最閉塞無能的就是他們。」

    只見韓不群藏在眼眶深處的眼珠忽然鼓突出來,閃出兩道似灰似藍的光芒:「秦堡主可知朱家是本教的死敵?」秦璜哈哈一笑:「朱元璋背叛『白蓮教』已是幾十年前的事了,韓教主念念不忘這筆舊帳,如何能廣納豪傑,稱雄天下?」

    韓不群面容抽搐了幾下,尖聲這:「秦堡主胸襟寬宏,氣魄蓋世,好生令人佩服,只是智計大有缺失。」

    秦璜微哂這:「此話怎講?」

    韓不群道:「要干就自己幹,搞來搞去仍然是朱家的人當皇帝,於你我又有何好處?既有朱元璋濫殺開國功臣的前車之□,難道秦堡主還想重蹈覆轍不成?再說,朱允□根本是個禍根,先別提朱棣那龜兒子正派人到處捉拿他,即連武當也想抓他邀功,少林寺更不知存著什麼心!據說已有兩名少林和尚為此身亡,試問世間有誰能抗拒這兩大勢力?秦堡主尚冀望用他來號召天下人心,只怕未蒙其利,先受其害,倒不如把他交給本教,一刀殺了,稍慰千千萬萬『白蓮』冤死之靈。」

    秦璜眼神閃爍,嘴上卻冷笑著說:「『飛鐮堡』既敢殺死少林和尚,咱『金龍堡』自也不懼什麼少林、武當,就算他們把帳全算到老夫頭上,老夫也決不皺半下眉毛……」

    正說得眉飛色舞,陡聞廳外一聲大喝:「你不皺眉頭?今日卻叫你皺骨頭!」

    一條圓滾滾的身影繡□般蹦將入來,早撲到秦璜跟前,劈面就是一掌,罡風勁疾,有若巨斧怒斫,刮得廳上燈火亂晃。

    秦琬琬失聲叫道:「阿旦!不可以!」卻那還來得及!

    「獨角金龍」單掌一翻,「澎」然一聲大響,左面一扇窗戶竟被震飛,鐵蛋腳下止不住連退五步,面色煞白,幾乎透不過氣,心下暗自駭異:「這老傢伙的掌力可真夠霸道!」

    秦璜身不晃,頭不搖,只有胸前長鬚不停飄動,喝這:「大膽狂徒,你是幹什麼的?」

    暗裡也自驚奇:「這小表看樣子不上二十歲,勁力居然如此之強!」

    心上頓時殺機浮動。

    薛聳、狄升二人面如土色,互望一眼,都不敢答言,倒是「展翅龍」單飛在洛陽城內見過鐵蛋一次,大略知曉他的來歷,連忙高聲應這:「啟稟堡主,此人乃少林弟子,且極可能是『魔佛』岳翎的徒弟,前些日子害死武當『摩雲劍客』徐蒼巖的那個什麼鐵蛋,大概就是他!」

    秦璜面色一冷,還未說話,秦琬琬卻先搶這:「你這幾天都跑到那裡去了?」

    鐵蛋便朝「張牙」、「舞爪」二人一抬下巴。薛聳、狄升立刻連打寒噤,他倆在「金龍八將」之中排名最末,功夫也最不濟,為了鞏固自己在堡中的地位,乃選擇靠攏秦璜最寵愛的姨太太「醉花娘子」蘇玉琪,兩人在暗中替蘇玉琪物色能征慣戰的年輕男子,已不止一回,蘇玉琪用過之後不中意的,也都交由他倆「處理」乾淨。這次奉命捉拿鐵蛋,本還只當他是個尋常和尚,不料此刻一聽單飛之言,他竟是大名鼎鼎,近日來鬧得江湖雞飛狗跳的「鐵蛋惡僧」,不禁都在心中暗喊不妙,既怕他日後找自己算帳,更怕他當著堡主的面把蘇玉琪的醜事全部抖露出來。

    卻聽秦琬琬又這:「我到處找你,你躲到那裡去了嘛?」

    鐵蛋見她真個發急,心中大感安慰,暗忖:「這樣就夠了,其他的也別管啦!」原本瞧向薛聳、狄升的眼光便收了回來。

    秦璜冷冷一瞥女兒:「小琬,你怎會認識此人?」

    秦琬琬半晌答不上話。她本是為了好玩,才偷帶鐵蛋進入「三堡聯盟」,不料竟捅出這麼個大紕漏,實在難以向父親交代,不由把鐵蛋恨入骨髓,好不容易囁嚅道:「他……他不過……女兒本想他……」

    秦璜陡一沉臉,喝這:「什麼『他他他』?記住你自己的身份,怎可和這賊賤奴平起平坐?」

    鐵蛋連日盡聽這些傢伙「身份」來「奴才」去,使得這原本並不存在於他心中的詞兒,竟逐漸凝結成一根尖刺,撩撥得他肝火熾旺,若非看在秦琬琬的面上早已再度撲上前去。強嚥下一口怒氣,一指秦璜喝這:「我師父的帳和方定、方慧兩位師伯的帳,看你要怎樣跟我算?」

    秦璜冷笑一聲,微一扭頭,早搶出「展翅龍」單飛,也不打話,狠命一掌擊向鐵蛋胸口。

    鐵蛋那還客氣,運足真力,豎掌硬架,「砰」地一聲脆若敲鈸,單飛竟拿樁不住,硬生生退出兩步,兀自無法站穩,又搖了好幾搖,才算止住退勢。

    他不禁大為詫異,暗這:「前些日子才和他交過手,尚遜我一籌,隔沒幾天卻怎地變得這般厲害?」

    他那知鐵蛋「賤骨頭神功」神妙無方,每挨一下揍,功力就增強幾分,近一個月來,鐵蛋連挨高手的揍,功力自然非昔可比。

    鐵蛋心中明白,膽氣不由大壯,「呼呼呼」連續三拳擊出,猶若三記旱地悶雷,打得單飛閃躲不迭。

    秦璜面罩寒冰,又一扭頭,「躡雲龍」韋騰,「掉尾龍」李躍雙雙搶出,四隻肉掌分襲鐵蛋左右四處大穴。

    鐵蛋縱聲長笑,不閃不避,左手一記「鐵撞鐘」,震得韋騰雙臂骨節亂響,右手一記「伏虎羅漢拳」,險將李躍掀了個四腳朝天。

    旁觀眾人盡皆失色,都不明白江湖這上怎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功力拔尖的高手。

    唐賽兒卻拍手笑這:「好一招『野龍分須』,這套『伏龍拳法』果然厲害!」她早看不慣「金龍堡」上下盛氣凌人,此刻便故意將「野馬分鬃」說成「野龍分須」,「伏虎拳」又說成「伏龍拳」,好氣他們一氣。

    韓不群沈臉喝這:「休得胡說:他們打他們的,沒我們的事!」轉向秦璜一拱手。「道不同不相為謀,就此別過。」扭頭吩咐弟子:「準備上路。帥老四呢?又跑到那裡去了?」

    帥芙蓉一直躲在廳外暗處,聞得師父叫喚,不得不閃將出來,應這:「弟子在此。」

    韓不群嗯了一聲:「就會亂跑。快去備馬!」

    帥芙蓉連忙領命而去。

    唐賽兒又笑道:「鐵蛋,別打啦,讓他們曉得厲害就好!」

    鐵蛋那肯放鬆,依舊展開全副本領,將韋騰、李躍二人逼得陀螺般滿廳亂轉。

    唐賽兒大拍著手,咭咭呱呱的道:「嗯,這就叫做『一龍搶二珠』,你們看這兩顆珠子又大又圓,可真會滾!常聽人說龍珠龍珠,我還不知是什麼玩意兒,不想今天卻在這兒親眼目睹,真是三生有幸!」

    秦琬琬正在氣頭上,又聽這小泵娘滿嘴胡說八這,口口聲聲「鐵蛋」叫得好不親熱,心中竟衝上一股莫名怒氣,反手掣出長劍,一指唐賽兒喝道:「小丫頭,嘴巴恁碎?再要說話帶刺,小心本姑娘教訓你!」

    唐賽兒這幾天在路上,自然聽得帥芙蓉提起「金龍堡」刁蠻公主的種種事跡,當下一吐舌頭,委委屈屈的這:「好姐姐,我那敢嘛?姐姐既不讓我說他倆像龍珠,那我就說他們像豆豆好啦。兩顆小豆豆滿地亂滾,小心別滾到人家臉上去,人家可會發火的喲!」

    秦琬琬聽她竟用自己最恨的「小豆豆」出言嘲諷,不由暴怒如狂,飛身上前,劍如電卷,斜斬唐賽兒腰肢。

    小泵娘咯咯輕笑兩聲,袖中綢帶水蛇般游出,逕自纏向對方持劍手腕。

    鐵蛋見她倆竟打了起來,忙撇下韋騰、李躍,一個虎跳,跳在二人中間,喊這:「你們打個什麼勁兒?」

    秦琬琬尖叫這:「都是你!都是你!」手臂一圈,回劍疾剌鐵蛋胸口。

    鐵蛋嚷嚷:「你又打我?」忙抽身後退。

    不料唐賽兒收手不及,綢帶恰正纏住鐵蛋脖子,勒得他喉管咕嚕一響,腳下一個踉蹌,眼看秦琬琬劍勢來若閃電,鐵蛋萬萬無法避過,唐賽兒情急之下,左手一把抓住綢帶中段,卻將握於右掌之內的綢帶另一端脫手甩出,飛捲秦琬琬手中長劍。

    秦琬琬一則並不想傷到鐵蛋,正待撤招,二則完全沒有防到這著,竟被綢帶緊緊纏住手臂,唐賽兒趕忙運勁一拉,將綢帶這一端的鐵蛋和那一端的秦琬琬拉得撞了個滿懷,俱覺七葷八素,小鳥亂飛。

    唐賽兒笑這:「不是冤家不碰頭,頭頭相碰生個瘤……」

    韓不群喝這:「賽兒,別胡鬧,上路了!」

    唐賽兒抖手鬆開綢帶,這聲「得罪」,跟著師父就往外走,秦琬琬緩過手來,先給了鐵蛋一個大巴掌,罵道:「都是你!人精!」

    鐵蛋已被她打慣了,也不覺得痛,笑這:「你只會拿我當出氣筒,看我長得胖是不是?」

    卻見韓不群師徒走到大廳門口,猝然一片火光層疊亮起,上百名「金龍堡」眾手執火炬,早將大廳團團圍住,箭上弦,刀出鞘,殺氣直透夜空。

    韓不群楞了楞,回轉身來厲聲這:「秦堡主,這是什麼意思?」

    秦璜緩緩由太師椅上站起,鬚眉恍若剌□,戟張得筆直。「姓韓的,你當我秦某人是三歲孩童?你們『白蓮』東宗和少林寺暗中勾結,企圖對付本堡,還以為我不知曉?」

    韓不群愕然這:「那有此事?」

    秦璜冷笑連連:「『白蓮教』彌勒降生之說,本就屬於佛教一支,你韓教主座下子弟又與少林和尚牽連不清,你還敢說你與少林寺毫無關係?」

    原來剛才「展翅龍」單飛一眼瞥見帥芙蓉被韓不群叫上大廳,猛然想起那日在洛陽城內,曾經見到他和鐵蛋等七個小尚在一塊兒,便趕緊稟告堡主。

    秦璜自從派人襲殺方定、方慧,劫走建文太子之後,就一直把少林寺當作即將面對的頭號勁敵,此刻一聞單飛之言,頓時疑心大熾,暗萌殺機,立刻命令單飛召集堡眾,把大廳包圍得水洩不通,欲將韓不群師徒一網打盡。

    鐵蛋見狀,忙一拍胸脯道:「咱們少林寺從不與人家暗中勾結,你莫胡說……」卻那有人聽他?秦璜右臂一揮,韋騰、李躍、楊潛、石隱、薛聳、狄升立刻分由六個方向奔出大廳,一人守住一角。

    秦璜踏前兩步,臉色一片莊嚴肅穆,震聲喝這:「韓不群,你假意與本堡合作,其實真正的目的都是為少林做內應,是也不是?本堡上承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商鞅韓非,向以聖道待人,不料今日竟被汝等邪教刁民算計,實乃可恨!兒郎們,統統給我拿下!」

    韓不群江湖閱歷何等豐富,心知此刻辯也無用,當即雙目一張,眼珠灰藍閃爍不定,嘴裡發出一串老鼠也似的嘰嘰笑聲,霍然轉過身軀,兩隻寬大袍袖「噗」地向外一甩,落雨般灑出兩大片詭異銀光,只聞「滋滋」聲響不絕,方圓五丈之內的火把全數熄滅。

    「病貓」林三動作更快,單手圈轉,吐出一股起起伏伏、迴旋不已的掌力,剎那間便將廳中燈火逐一掃滅,裡裡外外頓時黑成一團。

    鐵蛋還在那兒亂嚷:「咱們少林寺怎會與人勾搭?」卻忽覺秦琬琬一個肘□子頂在肚皮上,悄聲這:「還不快跑?討厭鬼!」

    鐵蛋哼這:「我帳還沒算完哩……」

    秦琬琬又一拱他,急這:「你給我惹出這麼大個漏子,等下我爹不揍死我才怪,你還想算帳呢,有良心沒有?」

    鐵蛋細細一想,果覺自己太對不起人家,心中歉然,一點頭這:「我走我走,那你怎麼辦?」

    秦琬琬這還是今生首次代人受過,不知怎麼搞的,眼睛暗裡一紅,竟不覺得委屈,反而感到些許欣悅,柔聲這:「你不用管我啦,只要你能逃得掉就好……」

    鐵蛋聽她語意懇切,充滿關心之情,胸中不由一陣激盪,卻又不知如何表達,便只用肘拐子去拱了她兩下。

    正牽腸掛肚得沒完沒了,不防秦璜在暗處聞得女兒兀自和那野和尚嘰哩咕嚕,止不住怒火中燒,聽聲辨位,猛個搶前五步,豎掌疾劈而來。

    鐵蛋心緒雜亂之餘,全無防範,胸口結結實實的挨了一記,猶若隕石一般倒飛出廳外,恰正摔入把守大廳正面的金龍堡眾之中,「咿呀」怪叫聲裡,一路壓翻了十幾個傢伙。

    單飛見機不可失,拔身而起,朝鐵蛋落身之處撲下,準備再補上兩掌,將他打個透死,不料人還沒尋著,卻覺迎面衝來一股大力,勢這之強,簡直生平未逢,忙運足全身真氣相抗,卻如同江浪撞著海浪,連半點招架的餘地都沒有,整個人摔出三、四丈這,又滾了五、六個大觔斗,灰頭土臉的爬起一看,不禁毛髮倒豎,原來出掌之人居然還是那個小尚!

    他這輩子可還沒碰過這等怪事,暗暗尋思:「這小子挨了堡主一記重手不死,已屬不可思議,這一掌的勁力竟比剛才在廳內所對的那一掌還要強出幾倍不止,究竟是何這理?」

    秦璜和韓不群眼見鐵蛋露了這麼一手,也都怔住了,忖這:「莫非世上真有什麼『劍古投神功』不成?」

    唐賽兒拍手笑道:「怪不得人家叫你鐵蛋,蛋殼兒真厚!」

    秦璜怒不可遏,喝聲:「上!」「金龍七將」便立刻催動堡眾,層層圍殺過來。

    韓不群又嘰嘰怪笑兩聲,袍袖雙展,抖出兩團金閃閃的物事,火球般在大廳石階前滿地亂滾,著夜風一吹,金煙騰湧,轉眼就漲大了數十倍,「劈劈劈」一陣脆響,金煙之中竟現出兩條巨大無比、青面獠牙的猙獰人形。

    把守正面的金龍堡眾驚呼如雞,紛紛後退。

    韓不群喝道:「走!」身如強弩,早躍至右側廂房屋頂之上,餘人更不怠慢,一群蝙蝠也似尾隨而去。

    鐵蛋記起左雷根本不會武功,忙搶過來將他扛在肩頭,縱身而起,左腳剛踏上屋頂,已聽身後爆發一片驚疑、憤怒、不屑的叫嚷:「紙剪的!原來是用紙剪的!」

    鐵蛋回頭一看,果見金煙也沒了,脆響也沒了,只剩兩張人形白紙軟趴趴的躺在地下。

    但聞尖厲銳急的破空之聲,恍若厲鬼齊哭,發自院中各個角落,幾十隻羽箭已當面射至。

    鐵蛋掏出缽盂,四下一兜,將飛到身周的九隻疾箭格擋開去,卻因肩上扛著個人,行動不便,手又生得太短,竟未能撥掉打從斜剌裡飛來的一箭,直奔左雷頸項。

    好個「搏命三郎」,獨掌一探,硬生生將那飛箭綽在手裡,那箭乃強弓硬手所發,勢這何等勁急,立將他手掌剌了個對穿,箭尖直從手背貫出五寸來長,筋斷肉綻,鮮血如注。左雷竟連哼都沒哼半聲,張嘴咬住箭桿,用力一扯,「哧」地將箭拔出,吐在地上。

    看得鐵蛋齜牙咧嘴,心頭直冒疙瘩,連聲道:「你難道從來不覺得痛嗎?」

    左雷笑道:「當年我一刀砍掉自己的右臂,乖乖,那可真是痛。但經過那次之後,這種小痛簡直就跟蚊子叮一樣。」

    但見韓不群揮掌擊落來箭,又一展袍袖,朝大廳射出十幾這青光,只一聲「轟」,沖天大火頓時沿著房舍迅速延燒開來。

    「金龍堡」上上下下不由得方寸大亂,秦璜才吼了句「傳水救人」,所有的堡眾便都往水井那方向亂跑,秦璜又吼了聲「別讓賊子走了」,一整群人便又回轉頭來搜尋敵人蹤跡,氣得秦璜跳腳大罵:「都是些豬狗不如的畜生!」

    正亂哩,卻聽「噗噗噗」十幾聲放屁也似的輕響,漫天大火剎那間竟化為烏有,連窗條兒都沒燒掉半根,秦璜不禁目瞪口呆,怔立當場,金龍堡眾一向聽一句命令、做一個動作,見堡主發楞,便也跟著發楞,站得滿院子都是泥人。

    鐵蛋等人早輕輕鬆鬆的穿房越脊,跳出院牆,只見帥芙蓉已牽著馬匹在外守候,大夥兒毫不停留,躍上馬背向東飛奔。

    鐵蛋和左雷共乘一騎,眼見愈走愈遠,心中竟愈是記掛秦琬琬的安危,不住心忖:「小豆豆她爹本來就不怎麼喜歡她,這回不把她揍得半死才怪!」想要回去幫忙,可又怕把事情弄得更糟,不由煞費踟躕,左右為難。

    卻聞身後李黑向唐賽兒笑道:「你師父的那幾手把戲,倒真唬人,改天唐姑娘也露一手『撒豆成兵』的本領給咱們見識見識。」

    唐賽兒四下一望,確定師父領著王弘道、簡金章遠遠走在前面之後,才撇了撇嘴角,低聲道:「甭提了,還撒什麼豆呢,連最普通的剪紙人兒,師父都不肯教,無論怎麼求他都沒用……」

    赫連錘笑這:「那可是你師父為你好哇,姑娘家亂學什麼剪紙人兒,萬一剪個老公藏在房裡,怎麼辦?」

    唐賽兒紅著臉啐了他一口,左雷哼這:「總比剪個娘子藏在房裡,弄得雙腳發軟好得多吧?」

    赫連錘一經提醒剛才與「醉花娘子」蘇玉琪的那段旖旎時光,立刻心亂如麻,只差沒大哭出聲。

    唐賽兒不知他們胡說些什麼,兀自咭咭呱呱的道:「師父不但不肯教我,連師兄都不肯教呢,只教他們武功,卻把法術藏著當寶……」言語之間頗有不滿的意思。

    羅奎馬上接這:「那天我們跟師父說,有個張三豐公公能把咱倆分開,那知師父還沒聽完就大發脾氣,說那張公公沒安好心,以後再也不許別人碰我們……」小兄弟倆同騎一馬,羅全手控韁繩面向前方,羅奎便非得面向後方,伸手扶著馬屁股,一顛一顛的甚是難過。

    左雷又連聲冷笑:「你師父當然不准人家把你們分開,他根本是把你們兩個當成……」

    突聞唐賽兒一聲驚呼:「四師哥,你肩膀怎麼了?」

    眾人藉著微弱星光凝神看去,只見帥芙蓉左肩鮮血淋漓,顯是他剛才牽馬出院的時候,曾與金龍堡眾有過一番格鬥。

    帥芙蓉一聳肩膀,笑這:「沒什麼,小傷。」

    唐賽兒氣急敗壞的馳近他身邊,將身一躍,落在他的馬臀之上,從懷中掏出一方絲巾,仔仔細細的把他的傷處包裡起來。

    鐵蛋偶一扭頭,卻見「病貓」林三正策馬奔馳在自己身旁,怔怔望著唐賽兒的一舉一動,滿臉都是落寞黯然之色。

    鐵蛋心中一緊,尋思道:「這個喜歡那個,那個卻偏不喜歡這個,偏要喜歡另外一個,為什麼人世之間老有這許多糾纏不清的事兒?」

    待要向心中搜尋佛經上的解答,卻連半句也想不起來,反而憶起自己和秦琬琬在一塊兒時的種種情景,不由暗忖:「小豆豆可又喜歡誰呢?桑夢資?建文太子?還是……」他有點不敢住下想,卻仍然忍不住想了出來:「還是喜歡我?」

    念頭這麼一轉,就好像立時破除了心中的一道障礙,所有隱藏在背後的東西全部一古腦兒流洩出來,使得他心頭又甜又酸,明知是妄念來襲,卻偏不想逐去,忖這:「來時自來,去時自去,一心想要離相,豈不也是著相?」當下理直氣壯的繼續尋思:「若說我不喜歡那妖怪,可真是騙人,喜歡就喜歡,即便是佛祖又能拿我怎麼樣?」

    想到如此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秦琬琬的面,心中不禁大痛如絞,一咬牙關,勒住馬□,翻身下地,朝徒弟們揮了揮手。「我回『三堡聯盟』去了,你們要上那兒?」

    大夥兒只當他又想去和秦璜拚鬥,都面有難色,唯獨左雷毫不猶豫,帶轉馬頭,這:

    「我跟師父一齊去。」

    鐵蛋皺皺眉毛,還未答言,卻見一條白影猝然落在自己面前,陰森森的哼這:「小子,想走?先把事情弄明白了再說。」卻是「萬朵運花」韓不群。

    鐵蛋剛才眼見這老頭兒連施邪法,對他全無好感,老大不客氣的這:「你愛怎麼弄就怎麼弄,與我有何關係?」

    韓不群嘿嘿冷笑兩聲:「你故意挑起咱們『白蓮』東宗與『金龍堡』之間的嫌隙,究竟有何圖謀?現在卻想不做交代,一走了之,世上那有這麼便宜的事?」

    鐵蛋一楞,道:「我怎麼曉得泰璜會懷疑你們?我剛才不是一直在說,咱們少林寺從不與人暗中勾搭?」

    白蓮三宗,以東宗實力最弱,而「金龍堡」也是三堡中最弱的一堡,雙方早就有意合作,是故那日在「九子娘娘廟」,秦琬琬一聽白蓮東宗「天上佛地上佛」的連絡暗語便即放他們一馬。

    不料今日雙方首腦初次會面,不但未能談妥合作條件,又被鐵蛋糊里糊塗的一攪,反而結下了冤仇,直氣得韓不群半死不活。

    帥芙蓉在旁瞥見韓不群眼中殺機浮動,心知不妙,忙道:「師父,他不過是誤打誤撞,恰碰上罷了……」

    唐賽兒也道:「這個小尚呆呆笨笨的,那想得出這麼聰明的主意?您老人家也大多心了。」

    韓不群仰天長笑不絕:「想那『魔佛』岳翎何等精明厲害,詭計多端,教出來的徒弟怎會又呆又笨?你們自以為聰明,其實統統都被這小子的外貌騙了,難道沒聽說過『大智若愚』這句話嗎?」

    眾人俱皆一凜,都覺得他這番分析頗有點道理,帥芙蓉尤其心驚,暗忖:「莫非真上了他的鬼當?」

    韓不群冷冷這:「老四,當初你是怎樣拜他為師的?」

    帥芙蓉忙將始末備細敘說了一遍,又這:「弟子見他武功高強,本想藉機拉攏他加入本教,甚或由此混入其他少林子弟之中,宣說本教教義……」

    韓不群點頭道:「我曉得你的用意。但這小子為何如此輕易就收你為徒?收徒傳功乃大事一件,豈有人這般草率?可見這小子早就明□你的底細,想要利用你來擾亂本教!」

    帥芙蓉朝鐵蛋望了一眼,竟覺得他呆笨面相之下滿藏詭詐,愈信韓不群所言不虛。赫連錘、李黑雖都是自動拜鐵蛋為師,卻也開始懷疑鐵蛋的居心,一個尋思:「難道他想霸佔咱的『黑風寨』?」一個則忖:「他可能是想利用我來打擊『武當派』的威名吧?」

    鐵蛋見他們臉上都流露出疑懼之意,不禁大為憤慨,然而轉念又想:「信不信我,都隨他們的便,又何必多費唇舌?」把臉一抹,掉頭就走。

    韓不群悠悠這:「你若一定要走,也沒什麼不可以,不過,先讓你看一件東西。」

    鐵蛋明知老傢伙又要耍花招,卻仍忍不住過頭來,只見他袍袖一開,抖出一片白濛濛的粉末,鐵蛋立覺異香剌鼻,腦中一陣暈眩,彷彿跌入了一個黑暗無底的大洞之中,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摸不著,只有耳朵還能聽到一些遙遠飄忽的聲音,好像從另外一個世界傳過來似的。

    馬蹄?車響?日月交替時的悉嗦之聲?

    他隱約覺得時間緩緩由皮膚上面擦過,宛如細砂一般,引起持續不斷的酸痛之感。

    細砂漸漸淹沒了他的身體,嵌在他的毛孔之中,摩擦著他的關節,滲入他的血液,積聚在腎臟、肝臟裡面,而後順著喉管進入腦海,黏喀喀的附著在整顆頭顱之上。

    他覺得腦袋愈來愈重,也愈來愈大,活似一個腫脹的膿庖,一些稠密的膿汁在底層翻攪蠕動,上方則是一片濁暗,只偶爾有幾顆金黃色的星星,跳蚤般堂而皇之、劈劈啪啪的從左邊跳到右邊,再躡著腳,賊頭賊腦的溜回來。

    其中唯有兩顆星星一直懸在那兒不動,澄澈、晶瑩、亙古常明,好像南極北斗,又好像牛郎織女,他到後來才發覺那竟是師父岳翎的眼睛。

    他還看見一些臉,有秦琬琬、有「怕癢鬼」無喜等六個師兄、有長老空觀、還有自己的四個徒弟……他又聽見一些聲音從洞口飄進來,似乎是「小熊」赫連錘在那兒大驚小敝:

    「什麼?我下輩子會投胎變成一條四腳蛇?我的媽喲,我最怕蛇了!」

    又聽「李白怕」李黑疑惑著問:「加入你們『白蓮教』真的會有用?其實,就算我來生是頭犀牛,也沒什麼了不起,無憂無慮,悠哉之至……充其量,自己銜些野果子回來釀酒□……」

    然後就聽到「搏命三郎」左雷的聲音,滾炮一般響進洞來:「什麼狗屁的『來生水鏡』?都是些騙人把戲!有種再把那鏡子給我看!」

    鐵蛋被這吼聲震得整個人向上浮起,只覺洞口距離自己愈來愈近,大片天光迎面灑落。

    他隱約瞥著一座香煙繚繞,佈置得極端怪異的大廳,又模模糊糊的瞅見赫連錘、李黑正望著一個銅盆發楞,左雷則叉手站在一邊噴冷氣。他想張嘴說話,卻又看到了韓不群,小而灰藍的眼睛恍若毒蛇湊近他面門,暗紅色的舌信似乎就要舔上他的鼻子。

    「你師父把天書神劍藏到那兒去了?你是他的徒弟,他一定會告訴你的。」

    韓不群反反覆覆的就是這幾句話。「乖孩子,告訴我,天書神劍藏在那兒?那本來是我的東西,他卻把它們偷走了,那個殺千刀的狗賊……乖孩子,告訴我,天書神劍藏在那兒?」

    鐵蛋想要說:「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天書神劍!我師父更不會偷你的爛東西!」然而他說不出口,只好一個勁兒的搖頭,於是他看見韓不群氣呼呼的擺了擺手,自己便再度跌入洞底。

    又不知過了多久,洞口慢慢傳進一種冗長平板的喃喃誦經之聲,宛若一根逐漸加粗的長針,緩緩伸入他的耳朵,起初他只覺得有點癢酥酥的,到了後來,竟變成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直欲將他整個頭顱都撐裂開來似的。

    他猛然搖腦袋,想要躲掉這根長針的穿刺,終於把自己搖醒過來,眼睛一睜,首先就看見一大群牛頭馬面、半人半獸的怪物,手持鋼叉,作勢欲朝自己身上挺剌。

    鐵蛋大駭之下,不及起身,雙掌先奮力推出,只聞「噹」地一聲巨響,當面怪物立刻迅捷無比的退閃開去。

    鐵蛋翻身跳起,只見前後左右、上下四方全都佈滿了妖怪,不停的繞著自己打轉,手中抓著各式各樣的古怪兵刀,卻並不刺下,彷彿在等待更好的機會。

    鐵蛋渾身直冒冷汗,雙掌一提又待揮去,卻忽見對面一個體型乾瘦無比,五官又細又長、盡向上下伸展的小尚也將雙臂平舉,似要推擊過來。鐵蛋忙向左一閃,不料地面竟是圓凹形狀,頓時滑了個四腳朝天,卻見頭頂上也出現一個同樣嘴臉的小尚,趕緊爬起朝右一跳,右面卻早攔著另一個一模一樣的小尚。

    鐵蛋穩住腳步,飛快旋轉半日,才弄清楚那些奇形怪狀的小尚其實全都是自己,屋頂上也有,地面上也有,一屋子不下百來個,夾雜在迅速奔走的怪物之間,顯得說不出的詭異。

    鐵蛋眼看鏡中的自己,好似彼人用鐵錘打扁了一般,簡直像根大木棍,不由暗吃一驚,忖這:「昏了幾天,昏得肥肉都不見了?這麼乾巴巴的,可真見不得人!」忙一摸自己面龐,可沒感覺出什麼不對,定下神來細細一瞧,才發現自己被關在一個通體用黃銅鑄成的圓球之中,一片眩目光亮不知從何處透入,照得四周光彩絢爛,猶若明鏡,只因房間整個都是圓的,故而把自己映成了這副怪相,連那些牛頭馬面也都只是映在鏡面上的影子而已。

    鐵蛋鬆下一口氣,可又覺得不對勁兒,暗暗尋思:「這房裡別無他物,妖怪的影子卻是打從那兒來的?又怎地會動?」

    滿屋緊瞅半日,只看見一個尺許來高,表面上彷彿糊了層什麼東西的小圓筒子,嵌在圓屋底部不住旋轉,卻瞧不出有何道理。

    鐵蛋心想:「又是『白蓮教』的邪術,且不管他,先找出路再說。」

    豈知這圓球房間竟連個門都沒有,搞得鐵蛋毛了,狠命一拳打去。他自挨了秦璜一掌之後,功力又大為增強,孰想一拳碰個結實,銅壁紋絲不動,自己卻被一聲巨響與無數回音震得雙耳欲聾,心中愈火,脫下僧袍包住頭顱,揮掌亂打,直如迎神賽會上鑼鳴鼓噪,好不熱鬧。

    打了的莫半個時辰,手也酸了,腳也酸了,耳朵也聾了,銅屋卻無半分損壞,那些妖怪依舊齜牙咧嘴的滿屋亂跑,自己的影子也仍然做出一副細鼻豎嘴的可笑樣相。

    鐵蛋頹然抹了把汗,盤腿坐下,運氣調息,這才發覺昏迷之時所聽見的誦經之聲一直未斷,只是剛才心浮氣躁,沒能聽進去而已。

    鐵蛋暗暗冷笑:「從前在寺裡一聽長老講經就打瞌睡,不料今日卻被白蓮教主關在這兒聽經,真是報應。」

    凝神聽去,竟乃一段聞所未聞的經文:「……其五類魔,黏五明身,如蠅著蜜,如鳥被□,如魚吞釣,以是義故,淨風明使以五類魔,及五明身,二力和合造成世界,十天八地,如是世界,即是明身醫療藥堂,亦是暗魔禁繫牢獄……」

    聽得鐵蛋皺眉不已:「這是什麼鬼經?倒把人世說成由妖魔鬼怪和神佛菩薩一齊組成的一樣。『白蓮教』行事邪門,連經書都是邪邪的。」

    然而望望四周,鏡中有鏡,影中生影,往復映照,將自己化成了千千萬萬個,每一個的身邊又都有一大群妖怪環繞奔馳,倒真有點像經中所述一般。

    「……其彼淨風,取五類魔,於十三種光明淨體,囚禁束縛,不今自在。魔見是已,起貪毒心,以五明性,禁於肉身,為小世界,亦以十三無明暗力,囚固束縛,不今自在。其彼貪魔,以清淨氣,禁於骨城,安置暗相,栽蒔死樹;又以妙風禁於筋城,安置暗心,栽蒔死樹;又以明力禁於脈城,安置暗念,栽蒔死樹;又以妙水禁於肉城,安置暗思,栽蒔死樹;又以妙火禁於皮城,安置暗意,栽蒔死樹……」

    鐵蛋又忖:「妄念起自自心,世上那會真有妖魔鬼怪這種東西?這『白蓮教經』大大不通!」

    再往下聽,無非是說世間本有明暗二力,永相爭鬥,善神要人為善,惡魔則不斷的鑽入人體,誘人為惡,因此世界乃一大戰場,每個人的人身則是一個小戰場,人一生下來就非得作戰不可,直到他死為止。

    「……如是五種極大鬥戰,永無休歇,明暗二力,永相對峙。勝者為聖,敗者為魔,人生在世,非聖即魔,若無鬥心,永墮魔道……」

    鐵蛋又想:「這經的用意其實不壞,只不過與咱們佛教大不相同……」

    鐵蛋從小由長老處學來的處世之法,不外忍讓謙和、與世無爭之類,他還記得有一次典座「靈光」師祖向他們七個師兄弟講故事,說古天竺有一善王,勤政愛民,鄰國國王則是一個貪王,暴虐無道,又覬覦善王的國土財富,因而興兵攻打。善王得報,召集大臣商議,大臣都主張抵抗,善王卻說:「兩軍相戰,不知要犧牲多少人命,貪王不過貪圖我國的財帛而已,不如我立刻退位,將國土財富都送給貪王就沒事了。」

    於是善王當真退位出國,讓貪王毫不費力的佔領了自己的國土,結果貪王橫徵暴斂,弄得民不聊生。

    筆事的結尾則是敘說善王歷經一籮筐的奇遇,貪王卻得暴病身亡,於是善王重登王位,從此大家都過著快快樂樂的日子。

    鐵蛋當時就嗤之以鼻:「這善王根本是個笨蛋,假惺惺、假仁慈,弄得大家倒楣。」

    為此,鐵蛋不僅挨了靈光師祖一頓臭罵,且被全寺長老公認本性愚□,難成大器。

    鐵蛋年事漸長,有時雖然覺得長老所教的處世之道根本行不通,卻也從未真正細加考量。師父岳翎傳功之餘,對這方面則很少發表意見。

    「這種事兒怎麼能教?你們自己看著辦吧。」他每次都這麼說,「獅子永遠學不會羊的那一套,羊也學不會獅子的那一套,再怎麼教都是白教。」

    鐵蛋明白師父心底決不贊同眾位長老的作法。「或許師父會比較喜歡這『白蓮教經』吧?」

    正想間,忽聞頭頂「喀喇」一聲,竟現出個一尺見方的暗門洞來,一很長繩吊著一隻竹簍緩緩墜下,鐵蛋接過掀開一看,原來是幾碟粗菜、兩碗粗飯,較諸先前被囚禁於「金龍堡」地牢時的酒菜,可謂天差地遠。

    鐵蛋抬頭「喂」了兩聲,卻見韓不群的臉出現在洞口,陰森森的笑這:「小子,想通了沒有?」

    鐵蛋怒道:「你究竟想幹什麼?」一邊動著脫逃的念頭。

    韓不群冷笑這:「你別裝傻!只要你告訴我天書神劍藏在那兒,我馬上就放你走。當然啦,如果你想加入本教也不是不可以,咱們『白蓮』東宗專收些沒人要的廢物……」

    鐵蛋猛個跳起,雙掌推出兩道狂飆,擊向頭頂小洞,眼看就要擊中韓不群面門,不防一片灰色粉未兜頭灑下,五官頓惑一陣麻辣,嗆得眼淚鼻涕齊流,耳中間得韓不群嘰嘰大笑:

    「老夫面前豈容得你耍花樣?再跟你師父學十年再來!」

    說完,砰地把暗門關上了。

    鐵蛋揉了半天眼睛,險將眼珠子都給揉破,才稍稍舒服了些,氣得破口大罵,轉目望見鏡中被妖怪圍困的自己,忽然發覺最近自己的遭遇一直都是如此。「大家都欺負我、陷害我、笑話我、背叛我、欺騙我,難道還要我跟那善王一樣,一味退讓不成?」

    愈想心頭怨氣愈旺,不禁暗暗詛咒:「我他奶奶真成了人家的出氣筒,隨便什麼人都可以踢我一腳、踩我一下,我鐵蛋難道真是賤骨頭?混帳王八羔子!以後誰敢再欺負我,非把他腦袋都摘下來不可!」

    胸中斗性勃發,真氣竟隨之縱橫澎湃,往復激盪,好似海潮被日月牽引一般。

    鐵蛋暗自訝異,忙收攝心神,低念佛經,鼓蕩的真氣便立刻平伏下去,頓覺□腸轆轆,將飯菜亂吃了一回。但耳聞「白蓮教經」一遍又一遍的喃喃念誦,眼見鏡中妖怪不停的在身周蹦來蹦去,筋骨皮肉血脈之中竟彷彿真有許多惡魔在蠢蠢欲動,體內真氣便又不由自主的起而抗爭,猶如千軍萬馬奔騰馳驟,勢莫能禁。

    鐵蛋驚忖:「莫非走火入魔了?」忙又大唱佛經,此時方恨自己平日沒在經上用功,腦中所記的佛經實在太少,只得將「金剛」、「伽楞」、「六祖壇經」反覆諷誦,但那「白蓮教經」仍然得隙就鑽將入來,攪得真氣七沖八撞,幾乎都快要破體流出。

    鐵蛋一向喜愛體內充滿活力的感覺,這也是促使他埋頭練武的原因之一,但此刻充塞於四肢百骸的狂暴力量卻把他嚇壞了,只怕稍一控馭不住,就使自己墮入萬劫不復的境地,當下摒除一切雜念,全神與「白蓮教經」相抗,心中認定這番爭鬥凶險的程度遠遠超過先前幾戰,那敢有絲毫大意,連吃飯、睡覺、拉屎拉尿的時候都不鬆懈,鎮日價背誦佛經以抵禦邪經入侵,一面細察體內真氣的消消長長,長長消消。

    兩種經書牽扯起兩種力道,馴控之力照常運行,並無異狀,但另一股狂野之力,卻順著「白蓮教經」週身亂竄,經文念到那裡,真氣便動到那裡。

    「貪魔以此五毒死樹,栽於五種破壞地中,每令惑亂光明本性,抽彼客性,變成毒果。

    是暗相樹者,生於骨城,其果是怨……」

    鐵蛋便覺骨會「大杼」大動特動。

    「是暗心樹者,生於筋城,其果是嗔……」

    筋會「陵泉」立刻氣脹如鼓。

    「是暗念樹者,生於脈城,其果是淫……」

    真氣便又潮湧般擠向脈會「太淵」。

    鐵蛋竭力想要平伏這股胡衝亂撞的力道,支使馴控之氣四處堵塞,卻反令自己疲於奔命,正感危急,又聽經文念這:「若有明使出興於世,教化眾生,令脫諸苦,先從耳門降妙法音,後入故宅,持大神咒,禁眾毒蛇及諸惡獸,不令自在,復智斧斬伐毒樹,除去株桿,並余穢草,並令清淨,嚴飭宮殿,敷置法座,而乃坐之,猶如國王破怨敵國,自於其中,□飭台殿,安處寶座,平斷一切善惡人民,其惠明使亦復如是。既入敵城,壞怨敵己,當即分判明暗二力,不令雜亂。先降怨憎,禁於骨城,令其淨氣俱得離縛……」

    鐵蛋立覺骨會「大抒」一陣鬆脫,全身骨節都泛起一股舒暢之意。

    「次降嗔恚,禁於筋城,令妙風即得解脫……」

    筋會「陵泉」亦立獲展放。

    如是經文循環不已,鐵蛋全身經脈骨血也不停的鬆鬆緊緊,作著有生以來最劇烈的運動。

    他逐漸覺得這一馴一野兩力之間的爭鬥,竟似早就安排好了一般,若兩軍佈陣操練,進退收放,井然有致。他不禁忖這:「這『白蓮教經』根本是個練功的法門嘛!難不成那韓不群是在誘我練功?」心中疑慮漸去,愈發迷醉於體內兩股真氣的攻防,竟渾然不覺歲月之流逝。

    其實鐵蛋根本猜錯了韓不群的用意。這經文既非什麼練功法門,圓屋、銅鏡更非為了練功而設。韓不群對鐵蛋施展的乃是「白蓮教」不傳之秘——「洗腦大法」——將人禁閉在圓屋之中,成天念誦教經,輔以鬼影,把教義強行值入其人腦內,使之生根發芽,永遠拔除不掉。經過此法鏈制之人,終其一生供「白蓮教」驅策,永無貳心。

    那知鐵蛋這個渾頭,畢生腦筋全用於武術之上,任何東西都會被他牽強附會,七扯八拉的加到武術裡面瞎攪一氣,這在平時雖妨礙了他的進展,但此刻卻大起意想不到的作用,隨任「白蓮教經」反覆念誦,腦袋非但絲毫不受影響,體內功力反而大為增強。

    忽一日聽到經文:「人生在世,非聖即魔」處,心胸中驀然一動:「什麼是聖?什麼是魔?又何必執著聖魔之分?這可還是六祖說對了,『不思善,不思惡,自在無礙』,聖也好,魔也好,一腳踢開了帳!」

    如此一想,體內頓時圓滿通達,了無牽掣,兩力剎那間合成一力,直向頂門衝上,只覺渾身舒泰,不由大發一聲吼叫,雙掌向上一推,但聞轟隆一聲巨響,黃銅圓屋竟整個變了形狀,頭頂暗門向外掀開,透入一片耀眼異常的銀光。鐵蛋縱身一跳,由洞中穿出,好像一個大黃蛋吐出了一個小蛋,腳踏實地,立刻打個寒噤,結結實實的楞住了。他分明記得自己被韓不群迷昏之時,乃是仲秋時節,不料此刻竟置身於粉□玉琢的琉璃世界之中,白雪皚皚,落得他滿頭滿臉,他也不伸手拭去,只一逕疑惑著想:「我到底被關了多久?」

    舉目四望,見這圓屋建在一個院落中央,四周俱是木造房屋,一名身著白衣的「白蓮教」徒仰面躺在雪地上,似是被剛才那一掌震暈了過去。

    鐵蛋見他手中兀自捏著一本薄薄的書籍,俯身抽出一看,正是「白蓮教經」。「原來成天給我唸經的,就是這傢伙。」

    想把他弄醒,一問端倪,卻見左首木屋中跑出幾個人來,眼見院中情形,都嚇變了臉,亂叫著躲回屋裡去了。

    鐵蛋大步搶入,一把抓住其中一名,喝間:「今日是幾月初幾?」

    那人結結巴巴的道:「正月都快……快過完啦!」

    鐵蛋掐指算了半日,因是跨年,很難算得清楚,好不容易才算出自己竟被關了五個月,又間:「你們教主在那兒?」

    那人道:「都……都走了……不干俺事,俺只是個火家……」

    鐵蛋聽他口音怪異,詫這:「這裡是何州府?」

    那人這:「青……青州……」

    鐵蛋嚇了一跳,暗忖:「怎地把我弄到山東來了?」

    撇下那人,滿院找了一轉,果然除了幾個低等職事人員之外,再也不見半條人影,不由站在屋前大廳的彌勒佛像前面發楞,忽見大門口黑影一晃,鬼鬼祟祟的閃進一人,卻是韓不群的大徒弟,位居東宗「四大傳頭」之首的王弘道。

    鐵蛋喝聲:「來得正好!」張開右手五指,直抓他肩頭,王弘道忙退開一步,面露驚訝之色,嗄聲這:「小師父已經脫身出來了?岳……岳大俠的徒弟果然不凡!」忽地伏拜下去,「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回身便走。

    鐵蛋一頭霧水,橫身攔在他面前:「你幹什麼?」

    王弘這面露苦笑:「小師父又何必多問?」吃鐵蛋逼急了,方道:「在下只是敬仰岳大俠為人,但十幾年來一直見不著他的面,這三個頭就算聊表心意。日後小師父若能代我向岳大俠磕去,在下感激不盡。」說完,又要閃身出門,鐵蛋卻仍然攔住不放。

    王弘道不禁發急:「我瞞著師父偷溜回來救你,再不趕回去,萬一被師父發現,八顆腦袋也沒了!」伸手就去撥鐵蛋。

    鐵蛋自然而然的隨便抬手一架,卻將王弘道架得整個人飛起老高,撞在一個靠牆而放的壁櫃之上,櫃上數十隻「來生水鏡」紛紛墜落,「匡匡啷啷」散了一地,淋得王弘道渾身透□。

    鐵蛋萬沒想到自己的功力竟增強這麼多,驚呆了老半晌,方才趕過去把王弘道扶起,連道「得罪」。

    王弘這更是驚疑不定,心忖:「任何人被關在圓屋裡受過『洗腦大法』之後,都會頭腦昏亂,四肢發軟,從此死心塌地的皈依本教。這小子卻怎地絲毫不見影響,反而愈關愈厲害?」

    他那知鐵蛋傻頭傻腦,嗜武成狂,誤把「白蓮教經」當成內功心法,整整聽了五個月,不但沒被經義改造,反而練出了相當於常人二十年的功力。

    鐵蛋間道:「你們都上那兒去了?」

    王弘道見他神力驚人,心知無法脫身,只得飛快應道:「師父探聽出天書神劍的下落,已於昨日率領總壇教眾連夜趕往北京……」

    鐵蛋又問:「我的四個徒弟呢?」

    王弘道道:「硬給師父帶走了。」

    鐵蛋皺皺眉頭,沉吟半晌,忽道:「韓不群把我關起來,究竟是不是為了教我練武?」

    王弘道不禁大大的楞了一下,好似聽見世間最稀奇的話語一般,然而仔細一想,卻又尋思:「這小子功力增進如此之多,莫非師父真傳了他什麼我們沒學過的內功不成?」心中懷疑,面上卻不顯露,搖頭這:「不會吧?師父他老人家自己的勁力,都沒有你這麼深厚呢。」

    鐵蛋暗忖:「韓不群行事詭譎,他的徒弟恐怕也未必知道他的用意。」順手抓過一隻「來生水鏡」向裡一看,笑道:「怎麼,我來生還是當和尚?真要命!」

    王弘道笑道:「你若站在這裡照,再怎麼照都是你自己,必得要站在大梁之下,才能在鏡中看見自己下輩子的際遇。」說時,卻把手往大梁背面一指。原來上頭畫著各式各樣的圖案,有蛇、有牛、有乞丐,有富人、王公、將相、嬪妃等等。

    王弘道笑道:「說穿了,只就是光影的作用而已。」

    鐵蛋暗暗點頭:「圓屋中的妖怪,大的也是此理。『白蓮教』樣樣古怪,連練功法門都怪得出奇。」口中問道:「那『白蓮教經』上的功夫,你們都學過沒有?」

    王弘道啞然失笑:「那有什麼功夫呀?這經就好比你們的『金剛經』、『法華經』,無非是敘說一些教理罷了。」

    鐵蛋不禁一呆,卻又忖道:「是了,他們的功夫還沒練到這裡,當然不曉得經中載有練功法門。」自以為揣度正確,頗有點洋洋得意,全不知自己根本都是胡猜瞎想,誤打誤撞。

    但聞王弘道兀自滔滔不絕:「而且此經並非什麼『白蓮教經』,乃是師父韓不群和本教從前的副教主岳不黨,合力由『摩尼教經』轉化而成……」說到這裡,忽然頓了頓,疑惑的望著鐵蛋。

    鐵蛋皺眉這:「什麼『摸泥教』?有沒有『捏土教』?」

    王弘這眼中的疑惑之意愈發濃重,嘴裡卻乾笑了兩聲,這:「『摩尼教』又稱『明教』,發源於古波斯,於唐時隨回紇傳入中國,曾昌盛過一段時間,但回紇於武宗會昌初年敗與黠戛斯之後,日漸勢衰,『摩尼教』也大受影響,終於會昌三年被朝廷下令禁斷,只得轉入市井小民之間秘密發展,南北宋之交一度曾有復興之勢,但終究沒能成大氣候……」

    鐵蛋聽他滿嘴古里古怪的詞兒,不禁一個頭兩個大,忙岔道:「總而言之,後來就併入了你們『白蓮教』?」

    王弘道卻一板一眼的搖頭這:「世人多以『明教』與本教相混,其實並不盡然。大凡秘密教派都有互相吸收、互相倣傚之習,本教因向『明教』經典『大小明王出世經』借用了『明王』一詞,致被世人誤以為『明教』即是本教,甚至疑心朱元璋及其手下元老重臣俱為『明教』教徒,故而國號稱『明』,未免太高估了『明教』的勢力。元末本宗祖師爺韓山童倡言『彌勒降上,明王出世』,明王其實指的是『佛說彌勒下生經』中的『餉怯』國王,亦即彌勒座前的月光童子,而非『明教』之明王。彌勒降生之說,自晉朝以後即深入人心,元末義軍蜂起,所憑藉的就是這股力量,使得朱元璋掃平群雄之後,也不得不稱自己為明王,因為根據傳說,必得明王出世,天下才能永久太平,朱元璋若非明王,則天下尚未太平,將來必定還會再出一個明王統有天下。其實朱元璋自取金陵之後,接納劉基、宋濂等儒生之建議,逐漸脫離本教,以正統自居,屢次痛斥彌勒降生之說為『妄誕不經』,但民心之力量何等強大,朱元璋為了朱家的萬世基業,不得不屈從此說,建國號為『明』。」

    嚥了口唾沫,續道:「師父有□於朱元璋之成功,乃因棄旁門而歸正統之故,於是也想引入正道,廢掉本教諸多愚民伎倆,但他這輩子最恨儒術儒生,又不喜法家,又不愛道家,更討厭中土佛家,最後竟把腦筋動到『明王』這個詞兒的根——『摩尼教』上頭去。」

    說時,大搖其頭:「依我看,『摩尼教經』雖然不壞,師父和岳不黨把它改得也不壞,但終究難合老百姓的脾胃。」

    鐵蛋暗這:「說的也是。萬一將來韓不群當上皇帝,把天下人統統都關到那圓屋子裡去聽經,有誰受得了哇?」口中道:「既用了彌勒降生之說,何不一直用到底?咱們佛教經書那會有假?」

    王弘這一拍巴掌:「我也是這麼想,幾百年來,彌勒降生之說就一直是這反作亂的最好藉口,任何說法部趕它不上。師父不喜此說,可能是因為依此說法,就不能凡事一把抓——

    彌勒歸彌勒,明王歸明王,各有各的管轄範圍。本教自彭和尚始,也是教主歸教主,人王歸人王,向不相混,西宗至今如此,北宗也承襲此制,高福興稱彌勒,田九成稱『後明皇帝』,唯獨咱們東宗,師父什麼事都要管,十幾年前就惹得副教主岳不黨心生不滿,終於叛去……」

    他幾次說到「岳不黨」時,都眼望鐵蛋,露出疑惑的神情,鐵蛋卻未覺察,只在心裡想:「看樣子,東宗的人都不滿意韓不群,這老兒倒也可憐得緊。」

    王弘這抬頭望望天色,見鐵蛋不再發間,便立刻告辭而去。

    鐵蛋又在大廳內兜了一轉,正想到後頭去討吃的,卻見韓不群的二徒弟簡金章又偷偷摸摸的溜進來,看到鐵蛋也是先吃了一驚,然後就趴在地下大磕其頭,磕完就走,連屁部不多放一個。

    鐵蛋這回也不攔他,只高聲問道:「這是給我師父的嗎?」

    簡金章邊走邊應:「還會是給誰的?」話尚未說完,人早已去遠了。

    鐵蛋不禁好笑:「人家比我大了幾十歲,難道還會給我磕頭不成?真是多此一問。」

    尋到後院,逮住一名伙夫索飯吃,卻才吃了兩口,又見一名年老教徒躡手躡腳的走進來,倒身便拜,拜完就走,片刻都不耽擱。

    短短一頓飯,鐵蛋就受了八名年長教徒的叩拜,攪得鐵蛋胃如硬塊,眼見天光已暗,便尋了個房間休息,不料年紀四十以上的「白蓮教」徒仍然絡繹不絕的前來磕頭,鐵蛋只得端端正正的坐在床上,擺出一副活佛嘴臉,直鬧了大半夜,方才清靜下來。

    鐵蛋吁出口長氣,將身臥倒,以手枕頭,望著窗外沉沉夜空,忽地尋思:「師父退出江湖十多年,卻仍有這麼多人恨他、怕他、尊敬他、崇拜他,師父影響了這許多人的一生……

    我呢?世上有沒有我這個人好像根本無關緊要,我要是今天就死了,恐怕沒有半個人還會記得我,跟死了條狗差不多。提起『鐵蛋』,人家一定都說:『鐵蛋?沒吃過。是不是混蛋那一類的東西呀?』

    人生在世,像我這樣簡直是白活了,總得跟師父一樣,才不枉來世間走過一道。然而他立刻又想起另一個問題:「師父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師父岳翎的面貌,原先在他腦海中再也明白不過——愛開玩笑,凡事滿不在乎,專會捉弄別人,一派老不正經的模樣。但自從師父「死掉」之後,師父竟逐漸變成了一個謎。

    鐵蛋知道愈多有關師父的事情,反而愈不瞭解師父,愈覺得師父陌生。師父的容貌在他心中亂成一堆,他極力想把他重新組合起來,卻終於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辦到。

    「也許世間沒有人能瞭解師父吧?」

    他並不覺得師父十幾年來一直都在他們師兄弟面前裝假,在他看來,師父顯現出如此眾多截然不同的面目,幾乎是應該的。

    「人若只有一面,那才可笑呢。」

    多半因為師父的影響,鐵蛋從未對人類懷有任何美麗的幻想,卻持著一種豁達容忍的態度,他不認為師父騙他,就好像他並不真正認為四個徒弟背叛他一樣。

    他忽然憶起日間王弘道奇異的眼神,不禁用力拍了一下腦袋。「他們所說的『白蓮』東宗副教主岳不黨,莫非就是師父?」

    許多斷枝碎節猝然集湊到一塊兒,又組成了另一副面相,鐵蛋不由苦笑搖頭:「師父的化身簡直比觀音大士還要多些。他當初為何要入『白蓮教』?為何又要脫離『白蓮教』?他真的偷了韓不群的天書神劍?『三堡』是不是為了天書神劍才追殺師父?天書神劍和『三堡』又有什麼關係?」

    一連串問號被鐵蛋帶入夢中,轉化成一陣陣頗不安穩的磨牙之聲。迷迷糊糊睡了一晚,清早起床,信腳走至「白蓮教」總壇大門外,只覺天地茫茫,無處可去,復又踅將入來,逼著伙夫弄了一頓好飯,吃飽摸摸肚皮,又走到大門口去張望,忽聽得連珠馬蹄,降雹一般直從右首滾來,不及眨眼,一團黑墨的旋風已搶至面前,馬上一人,正是「搏命三郎」左雷,見到鐵蛋,歡呼一聲,高叫:「師父,果然有你的!走吧!」

《少林英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