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奴家手持大刀,關公是也! 奇俠指捏泥團,面子賣乎?

    鐵蛋大喜過望,翻身躍上馬背,二人一騎如飛向西馳去。

    鐵蛋直勁拍著左雷的腦袋,笑道:「你怎麼又跑回來?」

    左雷哼道:「韓不群得知天書神劍的下落,都快樂瘋了,對我的管束便鬆了些。我一直不吃他『來生水鏡』那一套,他本還想把我弄去受『洗腦大法』呢。」

    又恨聲亂罵赫連錘、李黑兩個笨得像豬,竟被小小邪術迷得暈頭轉向。

    鐵蛋笑道:「什麼『洗腦大法』?腦袋又不是衣裳,怎麼洗?」

    左雷楞了一下,轉又笑道:「原來師父還不知曉。師父這五個月來,受的就是『洗腦大法』。」

    鐵蛋卻笑得前仰後合。

    「你莫胡說!其實韓不群這老兒還不壞,他把我關在那圓屋子裡教我練功哩。」

    左雷暗暗叫苦。

    「完了完了,看來師父的腦袋已經被洗得不成樣子了!」

    嘴上試探著問:「你還記得你師父是誰吧?」

    鐵蛋不由大皺其眉。

    「你說話怎麼瘋癲癲的?莫非也被『白蓮教』的邪法給迷昏了?」

    狠狠朝他後腦上一拍,喝道:「醒來!往何處亂走?」

    左雷這才放心,笑答:「師父還不知外間消息,據稱『飛鐮堡』要在正月月底舉辦『人頭大會』,邀請『金龍』、『神鷹』二堡去參觀『魔佛』岳翎的首級……」

    鐵蛋聽得渾身一震,險些倒撞下馬背。

    左雷忙道:「師父休得驚慌,依我看,這只不過是『飛鐮堡』耍的障眼法罷了。聽說『三堡』有約在先,誰能取得師祖岳翎的首級,便為『三堡』之盟主,『飛鐮堡』暗中搗鬼自是理所當然。」

    鐵蛋對師父的生死一事早已沒了主意,人家說什麼,他就聽什麼,當下點點頭,加力催馬前行,恨不能立刻趕至「飛鐮堡」一窺究竟。

    那馬腳力甚健,不出三日便已來到冀州地面,沿路隨時可見佩刀持棍的江湖漢子向西北而行,有的神色匆忙,緊抿嘴唇,眉目間現出沉思兇猛的神氣,有的卻笑口大開,好像要趕赴喜慶宴會一般。

    左雷低聲道:「根據傳回『白蓮』東宗總壇的消息,各路好漢都已向『飛鐮堡』聚集,其中一半曾經受過師祖岳翎的大恩,特地趕來找『飛鐮堡』的碴兒,另一半則是師祖的仇人,專為『飛鐮堡』捧場來的……」

    話還沒說完,就聽前頭金鐵鳴響,四、五個人正揮動兵刃鬥成一堆,頗有生死相拚的架勢。

    一邊罵道:「好人不長命,岳大俠就是被你們這班無賴逼死的!」

    另一邊則道:「岳翎那狗賊死有餘辜,如今已無法找他算帳,卻好拿你們撈本!」

    語音黏搭搭的好像鼻涕,卻是「萬事通」丁昭寧。

    與丁昭寧同行的一名手使鴛鴦雙刀的中年妖嬈婦人更嘶喊著道:「十六年前,我的孩子才只有三歲,和岳翎那狗賊會有何冤仇?他竟狠得下心來把他殺害!我找這狗賊已經整整找了十六年,非把他碎屍萬段方消我心頭之恨!」

    鐵蛋勃然大怒。

    「師父怎麼會幹出這等兇惡之事?真是滿嘴胡言!」

    正想下馬助拳,那擁護岳翎的兩名漢子已一腳把那婦人踢翻,喝道:「再要血口噴人,小心老子取你狗命!想你『九尾狐狸』水性揚花,連老公都數不清楚,又怎麼知道自己到底生過幾個孩子?」

    丁昭寧忙舞動兵刀上前救援,雖吃了兩拳一腿,總算將「九尾狐狸」救起,兩個人夾著十條尾巴逃之夭夭。

    鐵蛋哼哼:「說師父好的人,個個本領高強,『飛鐮堡』這下有得好看了!」

    左雷卻搖頭歎息:「這一場腥風血雨,不知要壞掉多少條人命?」

    一路行去,果然處處都有人在廝殺鬥毆,鐵蛋心弦不由愈來愈緊,尋思道:「師父若親眼看見這種情形,不曉得有何感想?大概總不會高興吧?」

    又向前行了十幾里,忽見一大堆人擠在一個村口邊的打麥場上,喧嘩笑鬧聲中,鑼鼓板苗催魂價響,竟似有沿村串場的戲班子在唱野台戲。

    左雷精神一振,策馬上前,只見戲台居然搭建得有模有樣,台上單只一角,面色如血,身穿戰袍,手舞關刀,口中咿咿呀呀的唱道:「俺哥哥稱孤道寡世無雙,我關某匹馬單刀鎮襄陽,長江今經幾戰場,卻正是後浪催前浪……」

    中氣完足,琅然遏雲,引得台下人眾喝采不迭。

    左雷昔日身為財主時節,三天兩頭請戲班子來家裡演戲,自是個識貨行家,只一聽這幾句,便不由暗自驚訝:「這角兒的唱功雖非一流,但音量之宏,卻真是萬中無一。」

    抬頭只見戲台上方懸著幅大紅橫布,上寫「半畝秀在此作場」,又自忖道:「這樂名耳生得緊,大的是個剛出道的路歧。」

    鐵蛋這輩子還沒看過演劇,圓睜雙眼跳下馬背,把腦袋當成一根針,一扎就扎進人叢堆裡,偏又生得太矮,只好按住旁邊人眾的肩膀,將身撐起,朝台上亂瞄。

    卻見那路歧唱了幾段,便閃入後台,只剩鑼鼓板苗還在那兒敲敲打打。

    鐵蛋不由皺眉。

    「這是什麼鬼戲?沒頭沒尾的!」

    圍觀群眾也有些意興索然,喉管中發出不滿意的咕嚕之聲。

    卻聽左首一人大聲道:「只這幾段,可就把關老爺的神韻演活了,餘下的不唱也罷。」

    另一人馬上接道:「寥寥數筆,強勝滿紙錦繡,這留白留得妙極!」

    鐵蛋瞥眼望去,暗吃一驚,原來「摘星玉鷹」桑夢資和「中條七鷹」全部聚在戲台左方,有說有笑、一面大拍其手,似是十分欣賞剛才的演出。

    鐵蛋放開那兩個被自己按得皺眉苦臉的莊稼漢子,尋著左雷,兩人偷偷摸摸的挨靠過去。

    但聞戲台上出谷黃鶯般囀出一串清音:「碧雲天,黃葉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台下觀眾的神兒又回了些,紛紛叫好,桑夢資和「中條七鷹」尤其興奮,直著脖子亂嚷。

    只見一個旦角嫣嫣娜娜的走上台來,眉如新月,頰泛嫣紅,乍看之下還頗有幾分姿色,但細細一瞅,才發覺她體態魁梧,肩寬膀粗,不但是個男人,而且還是個會家子。

    左雷眼尖,早瞧出這旦角和剛才扮關公的乃是同一人,暗暗尋思:「那群公子哥兒如此大捧特捧,不知是何道理?」

    又聽那旦角唱道:「恨相見得遲,怨歸去得疾,柳絲長,玉驄難系,恨不倩疏林掛住斜暉。馬兒□□的行,車兒快快的隨……」桑夢資和「中條七鷹」又拍手高叫:「要得要得!

    桑半畝,硬是要得!即使崔鶯鶯再世,也做不出這麼肝腸寸斷的模樣!」

    鐵蛋聞言,不由一愕,低聲道:「聽說『神鷹堡』堡主喚做『美髯公』桑半畝,難不成就是這個唱戲的?」

    左雷也大楞一下,狐疑道:「不會吧?江湖數一數二大幫會的龍頭,怎肯幹這低賤勾當?」

    青樓妓女兼演雜劇,元代已然,明時更有樂戶制度,將罪臣妻女沒入教坊,迎官員,接使客,應官身,喚散唱,坐排場,做勾欄,伶人的地位幾與娼妓相埒,難怪左雷會作如此猜疑。

    卻聞「翹遙鷹」秋無痕道:「桑半畝這麼會做戲,三月間本堡推舉堡主,定非他莫屬。」

    桑夢資卻搖了搖頭,笑道:「未必見得,我自有辦法對付他。」

    聽得鐵蛋摸不著頭腦,左雷悄聲道:「據說『神鷹堡』的規矩十分離奇,堡主一職非任何人所能終身佔據,且非世襲,而是由全體堡眾推舉產生,自今年三月開始,每隔四年推舉一次,聽說桑夢資已準備出馬和他老子競爭……」

    鐵蛋暗道:「這三個堡真是各有各的古怪,卻不知當初是如何起家的?」

    但見桑半畝唱了幾段,又閃入後台,觀眾這下可都不耐煩了,噓聲四起,逼得桑半畝趕緊跑回台上,卻又扮成了李逵,黑衣黑帽,手持板斧,粗著嗓門哼哼:「蓼兒□裡開筵待,花標樹下肥羊宰。酒盡!拚當再買,涎瞪瞪眼睛剜,滴屑屑手腳卸,磣可可心肝摘。餓虎口中將脆骨奪,驪龍領下把明珠握,生擔他一場利害……」

    鐵蛋拍手道:「這頂黑帽子可戴對了。」

    左雷愕道:「此話怎講?」

    鐵蛋一聳肩膀:「反正就是覺得他戴黑帽子恰當。」

    台下觀眾看了老半天,始終看不到一個完整的故事,紛紛打著呵欠走散了,只剩下三、四十名「神鷹堡」眾有一搭沒一搭的為堡主喝采。

    桑半畝也覺無趣,脫掉戲服,把臉一擦,露出一張五十左右,輪廓分明,猶然稱得上英俊的面龐,本應及時就往台下跳,偏又捨不得,比個手勢,多哼了幾句:「大江東去浪千疊,乘西風,駕著那小舟一葉,才離了九重龍鳳闕,早來探千丈虎狼穴……」

    這才稍顯滿足的跳下台來,邊走邊罵:「都是些鄉巴佬!一定要看故事!筆事有什麼看頭?不外悲歡離合,生老病死,那還變得出新鮮玩意?土包子!鄉巴佬!村俗之至!」

    桑夢資和「中條七鷹」都忙安慰道:「唉!那些愚夫愚婦懂些什麼?犯不著跟他們計較。」

    桑半畝氣猶未息,手比腳劃,忽地瞥見一名小尚雜在人叢中往旁亂走,又不由喉嚨發癢,把手一指,唱道:「違條犯法,臥柳眠花,偷佛賣罄當袈裟。抵著頭皮兒受打,光乍光乍光光乍,繃撲繃撲繃繃撲……」

    桑夢資順眼一望,立刻臉色大變,挨在父親的耳朵旁邊說了幾句話,桑半畝也是一怔,父子兩個急急忙忙的趕將過去,同時一揖到地。

    「小師父遠來此地,敝堡有失迎,恕罪恕罪!」

    桑半畝更添道:「適才小師父觀戲良久,於在下有何指教?在下必洗耳恭聽,不勝惶恐……」

    鐵蛋本還以為他二人來尋打架,拳頭都已經舉至胸口,不料他倆竟擺出這等架勢,反將鐵蛋唬了個不知如何是好,摳摳腦門,扯著左雷掉頭就走。

    桑半畝、桑夢資趕緊綴在後面,疊聲道:「小師父請留步,且受敝堡誠心款待,萬勿推辭……」

    左雷悄聲:「禮多必詐,休上他們的當!」

    鐵蛋大有同感,見桑家父子腳下追得愈緊,嘴上說得愈客氣,他就跑得愈快,直繞過大半個村莊,才把二人甩脫,抹把汗珠,惡狠狠的道:「當我鐵蛋是笨蛋?曉得他們自己明的不行,就來暗的,呸!我可變聰明啦!」

    走至東面村口,忽見一堆小兒拍著手朝路旁亂跑,邊嚷:「買面子去?買面子去!」

    鐵蛋不由皺了皺眉,舉目只見前方一棵大樹底下早圍上了一圈小表頭,有的喊「我要張飛的臉」,有的叫「給我一個宋江」。

    鐵蛋好奇心起,順腳挨近,當面一塊白底大招牌,正中間寫著「賣面子」三個大字,兩旁兩行小字:「問天下英雄,面子幾何?」、「塑古今豪傑,一文一個。」

    一名老頭兜坐在樹下,左手從一隻破錫盆裡抓起一把黏糊糊的玩意兒,右手一頓揉捏,就變成了一張五官俱全的面皮,再加上眉毛、鬍鬚,簡直跟真人一模一樣。

    每做好一張,便往插在身邊的招牌上一掛,晾乾了,隨任小表拿去,也不管給了錢沒有。

    左雷低笑道:「這面子賣得可真虧本。」

    語聲雖細,仍被那老頭兒聽見,立刻嘻嘻一笑。

    「世人總道面子值錢,豈知面子就如同這些泥巴一般,一捏一張。老夫開價一文,實在太昧良心,多送一些給小兒,也好彌補一下罪過。」

    口裡說話,手上已捏出了一張鍾馗臉,朝招牌上一搭,抬起頭來,卻正是名滿天下的奇人張三豐。

    鐵蛋楞了楞,想起「武當派」和自己的一筆冤枉帳尚未了結,不由心虛,把頭一低就想走開。

    卻聞張三豐輕咳一聲,道:「那位小師父,不想買張面子嗎?出家人多欲好嗔,真該弄張面子遮遮醜。」

    鐵蛋忽然福至心靈,猛個回過身來點頭道:「好!我買一張『魔佛』岳翎的面子!」

    張三豐眼神有若利劍斬過般刷地一閃,哈哈大笑兩聲,順手抓起一團面泥。

    「岳翎的大名,我倒是久仰了,但卻沒見過面。你且說說看,他長得什麼樣子?」

    鐵蛋邊說,他就邊捏,那消片刻,竟真的做出一張岳翎的面皮。

    鐵蛋取餅,撐掛在左手手指之上,愈看愈覺得像,不由悲從中來,暗忖:「師父若真的沒有死,真得就在這兒,可有多好?」

    張三豐將招牌上已干未干的面皮統統分給小兒,把隨身傢伙收拾妥當,擺擺手道:

    「今天不賣了,明日再來。」

    小表頭嘟起嘴巴撒了一頓賴,終於還是漸漸散去。

    張三豐見鐵蛋兀自對著岳翎的人皮面具發怔,輕輕咳嗽一聲,道:「一張面子本來要賣一文錢……」

    鐵蛋慌忙應「是」,伸手向懷中一掏,卻無分文,左雷見他神色尷尬,趕緊搶道:「我有!」

    從袋中取出一枚銅子兒遞了過去。

    張三豐笑道:「小叫化倒真有錢。」

    面色突地一扳。

    「但這張面子可不止這個數目!」

    右掌倏探,抓住左雷肩膀,把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

    「一面換一面,這交易可沒虧本。」

    身形微晃,竟向樹叢外倒射而去。

    左雷急得大叫:「師父!」

    想要反臂去打張三豐,卻只覺渾身酸麻,根本動彈不得。

    鐵蛋也顧不了自己是不是這當世奇人的對手,喝道:「那裡走!」

    右掌狠命拍出,頓將身周樹木掃平了一大片。

    張三豐哈哈大笑。

    「小傢伙,真有兩下子!單論功力,將來天下非你莫屬!」

    單掌一吐,迎向鐵蛋來勢,雪地之上立起一陣龍捲風,刮得鐵蛋退開七、八尺,定睛一看,張三豐已挾著左雷掠出三丈遠近,不由怒急攻心,將面皮收入懷中,縱身搶上,雙拳雷電震擊,勢賽吼天。

    張三豐喝道:「小子愚頑,開是不開?」

    一股排山倒海的勁力壓頭湧至,鐵蛋只覺喉頭一甜,四肢都快脫體飛出,整個身子沿著樹林邊的斜坡滾下,好死不死,正滾入一列馬隊之中,將馬腿滾斷了好幾根,直到一個馬屁股跌坐在他頭上,才總算煞住了勢子。

    翻身爬起一看,竟是「金龍堡」的人馬,大驚之餘,忙提掌護胸,只待有人出手,便即拚命。

    不料秦琬琬高叫了一聲「鐵蛋」之後,「獨角金龍」秦璜居然策馬馳近,眉開眼笑的抱了抱拳,道:「小師父,別來無恙?」

    周圍的「金龍堡」眾見堡主如此客氣,更忙不迭滾鞍下馬,垂手肅立,好似在迎接什麼貴客一般,弄得鐵蛋恍若一頭伸進了雲霧裡,怎麼想也想不通。

    「醉花娘子」蘇玉琪渾身翠綠,竟也催馬上前,軟柔柔的笑道:「這位可就是近日名動江湖的鐵蛋小師父?賤妾久仰大名,今日初見,果然不凡!」

    鐵蛋不禁暗裡皺眉。

    「又搗什麼鬼?莫非還想騙我去念『往生咒』不成?」

    想起那夜情景,再眼望蘇玉琪,竟覺得她現在好像也沒穿衣服一般,止不住心臟東歪西倒,險些暈厥過去。

    秦璜又說了一大堆客套話,最後才道:「小師父大約也是要上『飛鐮堡』吧?咱們正好做一路行。」

    鐵蛋抬眼望了望秦琬琬,還未答言,秦璜已扭頭喝道:「單飛!把你的馬讓給小師父乘坐!」

    單飛心中雖然老大不願意,卻死也不敢違背堡主的命令,忙將座騎牽到鐵蛋面前,尚卑躬屈膝的彎下腰去,捧住鐵蛋右腳,把他送上馬背。

    秦璜用馬鞭一指前方。

    「離『飛鐮堡』還有五里遠近。」

    鼻中哼了一聲,策馬緩行,眼裡閃出火灼一般憤怒的光芒,喃喃道:「不過是個由人渣集成的爛堡,竟想稱雄武林?除非我秦家『金龍堡』不復存在於天地之間,否則……」

    鐵蛋那有興趣聽他嘟嘟囔囔的罵人,正想勒轉為頭去找秦琬琬說話兒,秦璜卻又道:

    「小師父,待會兒進到『飛鐮堡』,須仔細認清他們拿出來的首級,是否真是你師父岳翎的首級。依我看,『飛鐮堡』根本沒有殺死岳翎的能耐!」

    鐵蛋聽他竟也作如此揣測,心下大感寬慰,另一方面又暗覺奇怪,尋思半日,方才瞭解:「是了,『飛鐮堡』若真的殺死師父,其餘二堡便都要聽他們號令,『獨角金龍』自然不希望事態演變成這般地步。」

    頓了頓,又接著忖道:「這老傢伙一心想親手殺死師父哩,好個老王八蛋!」

    秦璜見他沉吟不語,還以為他心存畏懼,笑道:「小師父不必有所忌憚,到時候只管實話實說,『飛鐮堡』若敢對小師父不利,本堡必全力相助。何況小師父,嘿嘿,還有彭大教主撐腰,諒那些『飛鐮』人渣決無膽量行險僥倖。」

    鐵蛋暗暗好笑。「可又來了!我跟彭和尚那有什麼屁關係?」

    不過,聽他語氣,似乎「三堡」都對彭和尚既敬且畏,可見「白蓮」西宗勢力之龐大,與韓不群那批人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本還想出口辯解兩句,轉念卻忖:「這老傢伙什麼都不知道,偏要自以為是,就讓他去亂猜好啦。」

    當下不加理會,逕自回過馬頭,馳到秦琬琬面前,皺鼻噘嘴的做了個鬼臉,笑道:「小豆豆,是我哩!」

    秦琬琬依舊遍體雪白,只在外面加了件猩紅色的披風,紅白相映,分外耀眼,脂玉般的面頰被嚴寒氣候凍得紅通通的,像極了個娃娃,眼見鐵蛋嘻皮笑臉的挨近前來,面色可更紅艷了幾分,啐道:「你就你,稀奇什麼呀?」

    擺過頭去不看他。

    鐵蛋的毛手可又伸過來扭她的腦袋。

    「招呼也不打一個?來來來,打招呼!」

    秦琬琬吃他不消,且又當著眾多堡徒之面,豈能不維持公主尊嚴,忙抽了他一馬鞭,縱騎向前馳去。

    鐵蛋策馬趕上,低聲笑道:「你爹上次還當我是賤奴才,今天卻怎地對我這麼客氣?」

    秦琬琬也覺迷惑,搖了搖頭道:「他什麼事都不告訴我……唉,誰曉得他又搞什麼花樣?」

    眉目間頗為黯然。

    鐵蛋情知又觸著了她的傷心之處,忙扯開話題,將自己在「白蓮」束宗總壇的遭遇細細敘說了一遍。

    秦琬琬沉吟半晌,皺眉道:「『白蓮教』也在爭奪岳翎的天書?這可奇了!」

    鐵蛋卻更是驚詫。

    「難道那本天書和你們三堡也有關係?」

    秦琬琬又一搖頭。

    「好像如此,我也不太清楚……」

    鐵蛋愈想愈覺離奇。

    「師父到底在搞什麼把戲?」

    須臾來到「飛鐮堡」前,只見牆矮溝淺,並無森嚴華貴之氣象,堡內建築更普普通通,無非是些土造房屋,外表糊上一層灰泥罷了。

    「金龍堡」眾不由大噴冷氣。

    「『飛鐮堡』竟這麼沒有氣派,還敢號稱江湖第一大堡?」

    遠遠聽得另一些聲音也嘲笑著道:「『飛鐮堡』恁地寒酸,居然窮到這種地步?」

    原來「神鷹堡」眾也從另一方向緩緩馳近,三、四十個人穿著了三、四十種花色的衣裳,恍若一團繡球濺起雪花貼地滾至。

    秦璜立刻冷哼一聲,哂道:「這群專好爭妍鬥勝的紈胯子弟,也成不了什麼大氣候。」

    「金龍七將」趕緊附和:「啟稟堡主,遠遠來了一堆繡花枕頭,照得人好生眼花!」

    秦璜獨自大笑了一陣,笑容忽斂,把手一揮,「金龍七將」這才匆忙率領其餘堡眾哈哈乾笑起來。

    「神鷹堡」眾卻不待堡主指揮,先自指著這邊笑成一團:「看看看!那裡來的一隊黃衣奴才?又不是泥俑木偶,怎麼所有人都是同一副德性?」

    秦璜聞言大怒,喝道:「大膽狂徒!竟敢在老夫面前出言不遜?」

    卻見「美髯公」桑半畝單馬馳出,比個手勢,咿呀唱道:「我這裡猛睜眸,他那裡巧舌頭,是非只為多開口,但半星兒虛謬,惱翻我怎干休?一把火將你那草團瓢澆成腐炭……」

    「神鷹堡」眾紛紛喝采,氣得秦璜臉皮發青,冷嗤道:「老匹夫不求長進,只愛幹這種低賤勾當,真正傖俗不堪!」

    略一定神,不禁噴笑出聲。

    「老匹夫,你那把引以為傲的鬍子怎麼不見啦?」

    「美髯公」桑半畝一摸光溜溜的下頜,□道:「你這人真是外行!老夫集生旦淨丑末於一身,怎能再留鬍鬚?有誰見過長髯三尺的崔鶯鶯,滿面于思的王昭君?」

    「梳翎鷹」柳翦風立刻接道:「桑半畝為劇藝犧牲的精神,真個是天下無人能及!」

    桑半畝益發得意,搖頭晃腦的道:「無論妓女、無賴、壞蛋,我都肯演,那還在乎幾根鬍子?」

    秦璜哈哈大笑:「自甘下流,莫此為甚!」

    桑半畝哼道二「你這人狂妄自大,自鳴清高,號稱什麼『獨角』,以為天下就只有你一角而已,殊不知世間人個個都是要角,絲毫不比你差。」

    兩幫人馬愈走愈近,罵得愈凶,「飛鐮堡」大門卻已在眼前,五、六名身著短衣的健壯大漢,毫無表情的打開堡門,迎面一大片紅土廣場,似是平日操練堡眾所用,廣場方橫建一座大廳,構造甚為樸實,廳前立著「飛鐮堡」中的首要人物,俱著粗布衣裳,當中一人生得圓臉胖腮,細目厚唇,永遠掛著滿面笑容,正是以生活嚴謹著稱的「公平大俠」馬必施。

    身後四名四十出頭的雄健子,不消說,必是當年為「飛鐮堡」立下無數汗馬功勞的「飛鐮五雄」其中之四——「覆海太保」東方厲、「困火大保」尉遲絕、「伏風大保」令狐超和「騎電太保」獨孤霸。

    「金龍」、「神鷹」二堡堡眾紛在廣場下馬,邊向大廳走去,邊仍互相詈罵不休,桑夢資卻翹著屁股,鑽入「金龍堡」眾堆裡,呢聲呼喚:「賢妹!琬琬賢妹!」

    把「金龍堡」眾噁心得個要死,又不敢明言,便都暗中伸出腳尖去絆他。

    桑夢資磕磕跌跌,仍賈勇前進,好不容易追上秦琬琬,卻猛見鐵蛋跟在她身旁,不由一怔,半晌說不出話兒。

    ,秦琬琬冷冷瞟了他一眼,忽然一把牽起鐵蛋的胖手。

    「咱們到裡面看看去。」

    鐵蛋只覺心頭一甜,迷迷糊糊的跟著她走入大廳,但見此廳面積大得有若陝北高原,正中高懸一塊黑底金字大匾額,上書「公正平等」四個大字,除此之外,並無任何花俏擺設,只在左方角落裡堆放著幾十具神佛雕像,有玉皇大帝、南極仙翁、純陽真君、如來、觀音大士、四大天王、孔子、孟子,甚至古天竺風格的菩薩雕像,幾將世間神佛搜羅殆盡,奇怪的是,每座神像俱被腳鐐手銬箍得像個粽子,脖頸之上更都套上了一面大枷。

    鐵蛋怪道:「這是什麼意思?」

    秦琬琬冷笑道:「『飛鐮堡』從不信奉任何神明,馬必施一向以為自己就是天地間唯一的神明,卻偏還要裝出一副謙和嘴臉,彷彿所有人都可以和他平起平坐,真是有史以來最最卑鄙齷齪的偽君子!」

    鐵蛋不禁暗笑。

    「偽君子多著咧,豈止這麼一個?」

    正想間,忽覺一隻手掌搭上肩膀,回頭一看,卻是「鐵面無私」馬功。

    鐵蛋本對他頗有好感,但自「飛鐮堡」宣稱殺死師父之後,便不由得憎恨起他來,當下並不給他好臉色看,冷冷道:「幹什麼?」

    不料馬功卻不放手,身後四名鷹目大鼻的驍健少年更不著痕跡的朝他身週一圍,硬把他和秦琬琬分作兩處。

    馬功笑道:「且與小師父敘敘舊。」

    五人挾著鐵蛋就往廳後走。

    以鐵蛋現下功力,想要脫困並非難事,但他心中卻忖:「看他們要搞些什麼把戲?」

    便不抗拒,隨著他們穿過前廳,進到「飛鐮堡」的腹地。

    只見廳後竟是一片廣闊無比的平原,雖被大雪覆蓋,仍可依稀看出春夏時節阡陌縱橫,金穗遍地的景象。

    無數名衣著單薄樸素的「飛鐮堡」徒正沿著空地邊緣挑土築牆,嚴寒氣候儘管凍得他們直打哆嗦,每個人卻依舊面容平板,彷彿任何事都引不起他們的關心。

    馬功一指他們,感喟道:「這些人歷來受盡地主財主的壓迫,本堡創立之後,號召他們加入本堡,大家無分彼此,工作相同,報酬相同,即連家父、在下與『飛鐮五雄』亦不例外,確可當本堡堡訓『公正平等』而無愧!」

    那四名年輕漢子便也極口頌揚「飛鐮堡」的種種好處,活像人世間一切的欺凌、壓搾、迫害、冤屈、黑暗污穢,全都被大廳上的那塊匾額敉平了一般。

    鐵蛋心主動:「他們這套和咱們禪宗叢林有何差別?咱們寺裡還不就是這樣,那值得這麼大驚小敝?」

    一聳肩膀,並不接腔,隨著他們東走西走,卻走到一間木屋之前,馬功把嘴一努,那四名少年便各自守住木屋一方。

    馬功推開房門,領著鐵蛋走了進去,屋內四壁蕭然,連棉被都只是薄薄的一塊。

    馬功拉過唯一的一把椅子,請鐵蛋坐下,自己就只好坐在床邊。

    「寒舍簡陋,萬勿見笑。」

    說時昂首挺胸,彷彿十分驕做。

    鐵蛋暗忖:「倒也跟咱們僧捨差不多。」

    又一聳肩膀,仍不作答。

    馬功乾咳兩聲。

    「五個多月前在汝州客棧,本已和小師父相約同來敝堡……」

    鐵蛋尋思:「這可是我爽約了。」

    連忙夾夾纏纏的道歉了幾句。

    馬功笑道:「自從那夜和小師父深談之後,也覺事有蹊蹺,回返堡內,即向家父探詢此事的前因後果。家父於本堡與岳翎結仇一節,仍未明言,但卻告訴在下一個極大的秘密……」

    忽然斜著眼睛朝四面望了望,微傾上身,壓低嗓門道:「『魔佛』岳翎根本沒被本堡殺死!等下捧出來給大家觀看的根本是個假人頭!」

    鐵蛋一楞之後,高興得跳起老高,卻又狐疑著間:「你告訴我這個幹什麼?」

    馬功站起身來,一拍他肩膀,懇摯異常的道:「咱們『飛鐮堡』雖不敢說每件事都做得光明磊落,但自創堡以來,可從未幹過半樁見不得人的勾當。家父年歲已高,難免有點老糊塗,這騙局設計得實在不夠漂亮,但為人子者,又能說什麼?」

    重重歎了口氣。

    「等下『金龍』、『神鷹』二堡若要小帥父上前認人頭,小師父就把人頭丟給他們,讓他們自己去□定,其餘的,」又大力歎了口氣。

    「只好到時候再看情形收拾這個爛攤子……」

    鐵蛋心中不禁又泛起一片感激之情。

    「這『鐵面無私』到底不壞,我卻還沒看走眼。」

    嘴上又問:「那你知不知道我師父現在在那裡?」

    馬功一攤雙手。

    「『魔佛』來去無蹤,變幻莫測,天底下有誰能探得他的行跡?」

    鐵蛋暗忖:「師父若曉得這『人頭大會』,可一定會來的,說不定早就已經藏在『飛鐮堡』裡了。」

    想到立刻就能和師父見面,連日來的苦苦思念繫掛,全都一掃而空,不由得雀躍萬分。

    馬功似也替他高興,眉開眼笑的在旁連連點頭。

    忽聞堡門那方向人聲沸騰,叫罵不休,馬功微一撇嘴。

    「咱們到前頭看看去。」

    出了木屋,繞過前廳,只見堡門大開,數以百計的江湖漢子浪潮般捲上紅土廣場,都是得知岳翎死訊,趕來哀悼或慶賀的各路好漢。

    這麼一大窩子人,看似雜杳,豈知一入堡門,竟自動分作兩處,不少人揮動兵刃和敵方纏鬥,餘人則臉紅脖子粗的大叫大罵,局面頓時亂得不可開交。

    鐵蛋不由心想:「『飛鐮堡』把這些人全部放進來幹嘛?可不是自找麻煩?」

    猝聞大廳內衝出一聲暴喝:「肅靜!」

    宛如巨峰崩頹,震得場上千餘名身經百戰的江湖豪傑,個個面無人色。

    但見「公平大俠」馬必施緩步由廳內走出,立在廳前石階頂端,圓團團的臉上雖仍是一片和氣,目中芒焰卻令人不寒而慄。

    「諸位遠來『飛鐮堡』,敝堡本該竭誠相待,但此次『人頭大會』原是為咱們三堡而設,說得難聽一點,並不干各位的事……」

    立刻有人大聲攔道:「姓馬的,你說得倒挺輕鬆!你們『飛鐮堡』如果真的殺死了岳大俠,咱們就跟你們沒完沒了,還敢講什麼不干咱們的事?先別提岳大俠對我有恩與否,岳大俠人中之龍,如今居然被一幫惡棍暗算,我姓童的第一個看不過去!」

    此言一出,當即牽起了數百個同意之聲,鐵蛋聽那嗓音頗覺耳熟,踏足望去,原來是那日在少林武當大會上見過的湘南形意門「一撞先鋒」童湘雄,此人性烈如火,傲氣逼人,不想竟也對岳翎這樣尊崇。

    馬必施臉上和氣之色絲毫不減,笑道:「本來嘛,各人有各人的立場,各位若執意要為岳翎復仇,敝堡自然無法干涉……」

    與岳翎有仇的一方馬上有人接道:「『飛鐮堡』是當今江湖上最了不起的幫會,殺了岳翎那狗賊,造福武林,嘉惠蒼生,功德非淺,誰敢找他們的碴兒,就跟找咱們的碴兒一樣!」

    也立刻贏得了一片轟然附和。

    「一撞先鋒」童湘雄冷笑道:「我就不信『飛鐮堡』有殺死岳大俠的能耐!你們盡捧『飛鐮堡』的屁眼,只怕到頭來吃不著屁,反弄了一身躁。」

    「萬事通」丁昭寧也正雜在人堆之中,嘴巴早已癢個不住,那管三七二十一,逮著機會就大發高論:「咱們捧『飛鐮堡』的屁眼,好歹是個熱屁眼,不像你們這些呆瓜,卻去捧岳翎那死人的冷屁眼!」

    他這話說得無恥粗鄙至極,使得與他站在同一邊的人都覺得刺耳非常,不由紛紛怒罵:

    「不會講話就不要講話!什麼熱屁眼、冷屁眼,你那張嘴巴才真是個大屁眼!」

    有那脾性暴躁的更忍不住提拳就打。

    「九尾狐狸」忙橫身攔在丁昭寧面前,倒挑衰柳眉,圓瞪熟杏眼,嚷道:「你們想幹什麼?仔細老娘的鴛鴦雙刀,一捅兩對窟窿!」

    這下更惹得大夥兒爭相笑罵:「喲喲喲,金銀珠,什麼時候又姘上新伴兒啦?也不請咱們喝喜酒,好歹讓咱們送副『同歸於盡』的喜幛嘛!」

    「俗謂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豈非『二虎和鳴』也歟?」

    「這就叫做郎乾柴女火冒,直燒得珠老璧黃,魂魄于飛,卻正好同棺共槨,雙宿雙歸。」

    丁昭寧趕忙一本正經的擺手道:「各位大哥說笑了,我與這位金大嫂素無瓜葛。我丁某人有妻有妾、有兒有女,向不作興幹這等苟且勾當!」

    可把「九尾狐狸」金銀珠氣得半死,返身一個大巴掌,將丁昭寧已然腫爛的面頰打得更加腫爛。

    「你這沒良心的豬狗!昨兒晚上還在大叫『夠勁』,今天卻變成『苟且』了?」

    場上眾人頓時樂不可支,大哄大噪,卻聞一縷清音由廳內直透而出:「有人在那裡,人在那裡,裝模作樣,言言語語,譏譏諷諷。咱這裡,氣氣憤憤,怒火洶湧……」

    唱腔雖然婉轉悠揚,卻如一根尖刺,狠狠戳進每一個人的耳中,都不由伸手摀住雙耳,自也無法再繼續吵鬧下去。鐵蛋暗裡吃驚:「這『美髯公』桑半畝倒真有兩下子,卻非浪得虛名。」

    馬必施微微一笑,點點頭道:「各位若要□定岳翎的人頭是真是假,便請入廳。不過,在未得出結論之前,切勿喧嘩吵嚷,否則休怪敝堡不懂待客之道。」

    說完,逕自返身走入廳內。

    他舉止言語之中自有一股威嚴,竟似在上千名各路龍蛇的額頭上貼了一帖符咒,使得他們乖乖閉上嘴巴,自動排列成串,默然走進大廳。

《少林英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