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揮毫飛墨彈 筆掃群凶 煮酒論英雄 語驚四座

    其時,燕凌雲正怔怔的,目送他們遠離,忽然耳傍又響起一句清脆的嬌聲道:「書獃子!

    走呀?」

    原來紅綾女葛飛瓊,不知何時,上了桃花馬,已來到自己身後了啊!

    此際,燕凌雲也只好硬起頭皮,撥馬相隨,經過一陣風馳電掣奔跑後,很快的就接近微山湖草澤。

    途中二人也曾彼此互通姓名年籍,雖然我們的小書生,始終冰冰冷冷,但紅綾女,可像個大姊姊似的,邊走邊溫言淺笑,提示許多江湖竅訣和禮數。

    頃刻目的地在望,但見鐵家堡,乃是定居在湖心一座大島之上。四面環水,一片清蔥,景致倒是十分優美。

    並且葛飛瓊輕車熟道,一馳近岸旁,口中微一清嘯,便有兩隻快艇,從蘆葦中出迎。

    恰好一艘載馬,剛剛合式。

    誰知一到艇上落坐,忽地燕凌雲又大搖其頭,自言自語道:「不妥,不妥!主人今日雙重喜慶,一份賀儀都沒有,這成什麼話哩?」

    本來也是事實,一個賀喜的人,白手上門,確屬失禮之至!

    可是紅綾女,卻聞言噗嗤一笑道:「書獃子!放心吧,我早就替你有了計較了。鐵老前輩,平生最高興的是愛受讀書人的稱讚,堡中有的是現存貢紙,只要你擬個聯兒,大筆一揮,就比什麼禮物都出色了。」

    這種話,說得燕凌雲半信半疑,一時劍眉緊皺,側面放目湖心,似答非答的道:「如此寒傖,真符了俗話,秀才人情紙半張了。」

    不想他此言一出,登時又聽葛飛瓊興奮的接口道:「金銀珠寶,有的是呢!只要你不見怪,不嫌俗氣,那倒是極為方便嘛?我代你重重的送一份如何?」

    試想燕凌雲,自幼耿介,豈肯無端受人之惠,是以馬上就急急答道:「葛姑娘盛意心領,說不得,只好秀才人情紙半張了?」

    照說,他不肯接受,是早在葛飛瓊意料之中,但人心總是肉做的,自己百般順從意旨,卻只落得人家一句冷淡的客套,這是何等使人心寒啊!

    不過紅綾女,聞言僅秀目微有幽怨之色,一閃即無,且處處顧慮周到,惟恐小書生到時受窘,又將鐵家堡底細略告。

    她說此間主人,姓鐵名英,人稱鎮八方。乃是昔年南七省黑道上總瓢把子,自從金盆洗手以後,便退隱微山湖,安亭田園之樂,為人正直不阿,極講信義。並且晚年學佛,自號微山居士,膝下男女各一,子名虎臣,女名玉蘭,全是家學淵源,一身武技,十分了得,明日吉期,便是他們兄妹二人同時婚嫁等語。

    這時艙中只有他們二人相對,葛飛瓊嫵媚大方,娓娓而談,反是身為男子漢大丈夫的燕凌雲,侷促不安,木訥不勝應對,正襟危坐,信口唯唯,對人家不敢平視。

    還好在舟行迅速,十幾里路水域不久就到。

    只見鐵家堡莊院頗大,臨湖背山,座北朝南,三面環饒翠竹蒼松,門前廣植綠柳垂楊,聚山光水色於一爐,端的是清幽絕俗,美不勝收。

    他們相率登岸,雖然堡內早有接待的人守候相迎,但紅綾女,因為自己是常來之客,所以仍一逕親引燕凌雲入莊,並且神態十分親切。

    請想他們,一個是綺年玉貌,溫文儒雅的少男,一個是如花似玉,窈窕風流的少女,如此在大庭廣眾之下,糯鶼蝶鰈,相偕並走,在別人眼中看來,顯然不是未婚夫婦,也是一對情侶呢!

    是以一進堡門,便有許多人矚目,投以訝異和讚美的眼光,尤其耳聞大廳上,爆起一陣如雷的采聲。

    並且此時,堡主父子已得報來迎。

    老遠紅綾女,就向那位赤面蒼須,軀幹修偉,神彩飛揚的老人,嬌呼道:「鐵伯伯!這位淮南才子燕相公,慕名來賀,侄女替府上充當許久知賓了呢?」

    同時燕凌雲,亦緊走數步,長揖為禮道:「晚輩燕凌雲,久仰鐵老英雄仁義滿天下,特藉葛姑娘之介,趨府一瞻風範,並領教益。敬請賜恕唐突之罪是幸!」

    馬上鎮八方鐵老,趕忙抱拳答禮,且巨目一掃葛飛瓊,樂得呵呵大笑道:「老朽一介武夫,承小相公如此抬愛,實生平快事!咱們請都請不到,那有什麼唐突不唐突之理?」

    隨又將愛子相介,便肅客入室,並邊行邊向紅綾女笑道:「賢侄女截鏢邀戰於老兒父女,雖然是武林中常事,可是假如他們不講江湖規矩,驚動官府,這名聲卻不大好聽咧?」

    這種話,恰好證實葛飛瓊前言不誣,是以她,迅即向燕凌雲嫣然一笑,無異是說:「我該不是女盜魁真的攔路打劫了吧?」

    然後又柳眉微蹙,向鐵老道:「事已至此,說也無益,他們大概還不會這等膿包吧?」

    此際,主客已相偕走到中廳,堂上來賓已到了不少。有僧有道,有老有少,大都是三江五嶽,黑道上成名英雄,如嶗山孔靈子、鷹游無名大師、東台五傑、長江七雄、河朔三英、薛家寨老少山主等。

    這些人對紅綾女,都十分看重,尤其那東台五傑,更逢迎巴結。

    可是葛飛瓊,連正眼也不看他們,只附耳向鐵老微語,然後妙目一瞟燕凌雲,道聲:

    「暫時失陪。」便翩若驚鴻的,一陣香風飛入後堂。

    從來江湖上人,敬的是英雄好漢,如今燕凌雲,以個文士後生的身份插足其問,自是得不到彼輩青睞。

    還好在,鎮八方鐵英,果然例外獨敬讀書人,剛剛茶罷,就向我們的小書生微笑道:

    「適聞我世侄女相告,小相公有意親題喜聯,以使舍下蓬蓽生輝,實至感榮寵。現在紙筆已備,就請令老朽一開眼界是幸!」

    於是燕凌雲,紅著臉,趕忙起立歉稱了幾句「不成敬意」,就在莊漢引導下,走到堂右一所東花廳。

    別看鐵家長幼都是武人,可是文房四寶,還全十分講究呢!只見一座又長又大的金漆桌上,早鋪陳好,一幅裱工精緻,淡紅底,灑金空白長聯,旁置一枝玉管新開的羊毫巨筆,一盆胭脂水墨,芬芳撲鼻。

    因此燕凌雲,不由十分心喜,馬上就握管飽蘸墨汁,構思聯語起來。

    不料正於此時,突見那東台五傑中的老大沙元亮,也跟了進來,且目露凶光,入門就沉聲低-道:「小窮酸!葛家那丫頭是你什麼人,快向沙太爺實說!」

    這真是一件想不到的事!登時燕凌雲聞言一愕!隨又犯起了書獃子脾氣,傲然答道:

    「你不會自己問她去,大家同是作客怎的這般無禮?」

    但那位沙老大,卻似乎是存心找岔,馬上又臉色一變,嘿嘿一笑道:「狗小子!給臉不要,我就試試你骨頭是不是真硬?」

    同時一趨身,駢指便惡狠狠的,向燕凌雲肩井穴點到。

    請想這樣變起倉卒,我們的小書生那能不慌!

    是以忙不迭,閃身就向側方飛躲,並且本能的,握管右手一揮一架。

    照說,對方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綠林道,再不濟,燕凌雲也不是敵手哩!

    那知事實可真怪!沙元亮在他無意一揮之下,頓時猝感被一股無比的勁氣,直震出廳外,並覺右眼一陣劇痛,胸中熱血翻騰,立即昏然倒地。

    這種事,簡直離奇到了透頂,連燕凌雲自己,也茫茫然驚呆了。

    更是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詫愕困惑之際,沙氏老二老三,又雙雙撲入,一聲不響,便身隨掌進,捲起兩股勁風,一左一右的襲到。

    因此燕凌雲,尤其驚慌忙亂,逃又無門可逃,說不得只好又是如前振筆一揮手,並身形向上一縱閃讓。

    不想他這樣一來,忽然眼前又產生了怪事!

    但見沙氏兩弟兄,在他順手連筆一推之下,馬上如燈草人一般的,向後直線倒飛,連廳牆都撞得一聲大震,想得到,又是倒地爬立不起了。

    是以燕凌雲,目睹現狀,不由愈加困惑!並恍疑手中那枝玉管筆是件寶物,所以能克敵致勝。

    於是心膽立壯,怔怔的低頭仔細審視。

    當然花廳內發生這樣變故,外方那能毫無所聞,尤其肇事的東台五傑,還有沙老四沙老五,現時仍然色厲內荏的,又在花廳出口叫陣了。並且連他們好友長江七雄,也勃然大怒,厲喝:「小窮酸!有種的到外面場上去,讓爺們看看你是什麼變的?」

    此際,最驚訝的,恐怕要數主人父子,和聞訊出堂的紅綾女了,他們就萬沒想到,這位年輕小書生,竟是一個深藏不露的高人?尤其葛姑娘,芳心又驚又喜!暗忖:「怎的自己一點都沒有看出呢?」且惱恨別人不該招惹。

    是故一到,就柳眉隱含煞氣,杏眼威稜稜,向正在叫陣的沙氏兄弟,和長江七雄嬌喝道:

    「你們這班狗賊,我早知道全不是好東西,只是礙於先人情面,不便懲處罷了。今天連姑娘的朋友都敢欺侮,那就好說了,走!練功場上去,一切皆由我承當。」

    本來這東台長江兩路人馬,先期到此,就是和她暗中大有過節,沒有安著好心,連主人都微有所聞,只是人家以禮而來,上門祝賀,不便拒絕而已。

    現在既是事已爆發無異彼此已經挑明,正好作個了斷。

    所以鎮八方鐵老英雄,頓時挺身而出朗聲道:「咱們武林中人,講究的是有恩報恩,有怨報怨,正大光明,一刀一槍搏鬥,你們既結有樑子,不妨自去了斷,只要恪守江湖規矩,老朽對誰也不袒護。惟有燕小相公,本是事外人,現在舍間作客,我可不准有人動他毫髮咧?」

    可是那知他語音剛落,忽然我們的小書生,氣定神閒的,仍是手握玉管筆,由花廳內走出,並俊目一掃鐵老與紅綾女,昂然接口道:「老英雄和葛女俠都不必動怒,小生一人作事一人當,我正求師訪友,要會會盛名的高人呢?」

    隨即不待答言,就掉頭大踏步追上長江七雄與東台沙氏弟兄,同走到練功廣場。

    也許讀者要問,他這有深厚功力而不自知的小書生,怎的現在就不膽怯了呢?

    說來極為可笑,他適才又對掌中那管玉筆,一試再試,只覺信手一揮一點,連那座堅實梨木長桌,都宛如薄紙,迎筆而分,迎筆而穿,已確信寶筆有神,毫無所懼了哩!

    請看他,這時身立場中,神態安詳,卓立如山不慌不忙的,俊目環顧對方九個敵人道:

    「諸位是一個一個的來,還是一齊上,請吧!」

    這種話,在他來講,本是一句實言,可是聽在武林人的耳中,就認為是大大的蔑視了!

    因之那位素有賽元霸之稱的沙老四,頓時虎吼一聲道:「狗小子,你四太爺來了!」

    而且掌瞪聲發,如疾風迅雷一般的,推出兩股勁氣,直向燕凌雲當胸擊來,既凌厲,又威猛,確然名不虛傳。

    但見我們的小書生,眼見來勢,不閃不讓,只右手翻腕用力揮筆一迎。

    說也奇怪,立刻賽元霸沙老四,如同斷線風箏一般,被震飛七八丈以外。

    這真是一種奇事,不止是長江七雄心神皆悸,連觀戰的人,也驚得目瞪口呆!

    同時他也因此而信心愈增,所以又向對方點點頭道:「免得多耽擱時間,大概各位本事都差不多,還是一齊上吧?」

    試想群賊都是江湖上響噹噹的腳色,耳聽這種話,臉上那能掛得住哩!

    不過前車之鑒,單打獨鬥又絕無幸理,是以全都一咬牙,厲聲齊喝道:「這可是你這小狗自願的,不是爺們不守江湖規矩咧?」

    馬上各掣刀劍,宛如一陣狂風,寒光四射,勁氣如潮,齊向我們的小書生,惡狠狠的攻到。

    他們八個人,八掌齊施,八件兵刃並舉,這一次的威力,那就不用再說有多大了啊!

    因此,只慌得一旁觀戰的紅綾女,花容變色!趕忙一飄身就飛到燕凌雲身側,準備合力對敵。

    可是那知它這一份情急,實在多慮,只見人家小書生,雙手迎著來攻的群賊,只一揮一推,便將對方八個凶漢,掃得翻翻滾滾,亂成一堆。倒飛出三四丈遠近,連樁都拿不穩,這還有什麼忙可幫的哩!

    且在如此情形下,這些五傑七雄,全心膽皆裂,凶威毫無,一齊皆變成狗熊了。

    更是此際,主人鎮八方鐵老,亦對他們不假辭色,立下逐客之令,派人備艇,連傷帶死的一齊送走。

    自然而今全堡主客,不管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對小書生燕凌雲,已是觀念頓改,又敬又羨了!

    只是他們摸不透,這位小少年,是什麼來路,所施展的,又是一種什麼功夫?

    是故當他剛與紅綾女,相偕回到廳上。那位最年長的,嘮山老道孔靈子,便欲解疑團,相迎哈哈一笑道:「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英雄出少年!貧道對燕小俠超人的功力,十分敬佩。」

    隨即伸掌握住燕凌雲的右腕,暗用勁力相試。

    本來我們的小書生,還只當人家真是善意,所以趕忙將玉管筆交到左手,彼此親近。

    可是那知對方掌一相觸,便如同一道鐵箍,像在塗山上被怪老人挾持一般。

    因此他馬上電光石火一動念,心神一收攝,腕臂微微用力一掙。

    誰知這樣一來不要緊,可登時將老道孔靈子虎口震裂,一連後退四五步,才站穩身形,驚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因為他,為嶗山派有名的高手,一身內外功,十分精純。尤以練有金剛掌絕技,能開碑碎石,化鐵融金,這一回卻栽在一個十八九歲的小書生手中,這那能不驚哩!

    並且在場大家都是明眼人,誰不個個心中一震!

    更是紅緞女葛飛瓊,迫不及待的,藉打開尷尬局面之故,先向孔靈子代致歉意道:「孔道長千萬別介意,我這位燕兄弟,實在是對江湖規矩一無所知。」

    接著又妙目向燕凌雲一瞟嬌聲道:「東花廳上,你的賀禮還沒寫成呢?隨我去吧!」

    同時,此際燕凌雲,已對這位處處關切翼護的葛姑娘,大有好感,是以不由俊臉一紅,也學作江湖上人禮數,向孔靈子一抱拳道:「晚輩確非有意,敬請恕罪。」

    然後立隨紅綾女,步入花廳。

    那知二人一進門,他還沒有來得及放下玉筆,便見葛飛瓊小嘴一撅,滿臉嬌嗔道:「我只當小兄弟,是一位誠實君子,原來你卻是個假癡假呆,心機極重的人啊!早上說我當面騙人,事實現在證明,騙人的人是誰嘛?你說?」

    而且目蘊淚光,面含幽怨,神情似乎極為不快!

    本來嘛!她是一見鍾情,處處推心置腹相告。那經得意中人,守口如瓶,所說的,全是一篇假話哩!

    如此情形,一時只慌得我們的小書生,連忙亟口分辯道:「葛女俠請勿見疑!小弟委實隻字無欺……」

    不想紅綾女,一聽他這句話,頓時接口又小嘴一撇道:「好動人的隻字無欺!我倒要請教,你是一個不會武技的人,這一身神奇的功力那裡來的?」

    這一問,可馬上把我們的小書生問愕住了!心想:「自己有什麼功夫呢?不過適才退敵可又不假啊?」隨又偶然矚目手中的玉管筆,不由恍然大悟,一抬手向紅綾女笑道:「小弟確無功夫,可能這枝玉管筆是件法寶?」

    他說話神色十分誠摯,一點不像欺人之談。

    是以葛飛瓊,也不由將信將疑,伸出纖手接過,低頭細看,並信手向桌上劃了幾劃,不想竟是毫無異處,一點效用都沒有!

    而且她又猛然想到,適才孔老道受挫情形,似乎心上人確然身有異稟而不自知。

    因此即放下筆,搖搖頭問道:「剛剛你震傷孔靈子,難道也是這枝寶筆的作用嗎?」

    燕凌雲聞言,又心中一怔!暗忖:「這句話問的不錯呀?適才果真沒有拿筆哩?難道自己真有什麼功夫不成?」

    於是也搖搖頭道:「小弟亦正是不解嘛?今天確然忒也古怪!」

    這時紅綾女,一雙妙目,不停的在燕凌雲週身滾來滾去,深鎖娥眉,陷入沉思。

    半晌,忽然一抬螓首,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最近無意中,可曾吃過什麼奇草異葉沒有?」

    自然她這種想法,是極有道理,因為一個人在生理上產生奇跡,決不是偶然,尤其學武的人功力火候,苟非積年苦練而成,便是得了什麼靈丹異寶之助,所以她有此一問。

    但見燕凌雲,略作思索之後,又搖搖頭答道:「葛女俠所說的,大約是指本草上靈芝仙果一類物事了,小弟那有這等福緣啊!」

    不過他口裡雖然如此作答,但內心對日前塗山上那一幕,也不無可疑,只是一方面想不出所以然來,另一方面乃因人命關天,兩個老怪人之死,不明不白,僅有自己在場,說出徒然背嫌哩!

    同時也因心有所疑,是以本能的,信手在身旁太師椅背上按了兩按,希望求個解答。

    可是不料這回的試驗,竟毫無奇處,雖然亦頗覺有力,但這僅不過是較未練武以前略勝而已。

    並且他一眼瞥見面前梨木桌上幾處洞痕,忽憶起這都是適才和沙氏弟兄相鬥間,暗試神筆的功效

    於是又不由伸手接過紅綾女掌中的玉管筆,立刻下勁向桌上一劃。

    照說他這番的動作該可如一個時辰以前,同樣產生奇跡了。

    那知事實卻大謬不然,不但桌面依舊除留下一道墨跡外,分厘未損,更是神筆在他手上,現時也不靈起來了!

    這種結果,不止燕凌雲自己是百思不解?心頭咄咄稱怪!恍疑今日是有高人暗中相助?

    尤其,一側冷眼旁觀的紅綾女葛飛瓊,更愈加困惑!

    心想:「看這位小書生的神情舉動,似乎所言並非虛語,可是剛剛許多經過,又是鐵一般的事實一點不假,真叫人太想不通嘛?」

    是故他們雙方,一時全不禁相對愕住了!

    其實這種現象,並不離奇,目前所以成為疑團,乃由於他們二人,一個是身得奇遇,因昧於武學原理,而不自知。一個是深通武學原理,又不明對方已有奇遇之故。

    因為任何內家功力皆必需集精氣神為一體,始能發揮,所以各門各派,都有他們獨特的行功運氣秘方,也就是所謂「心法」,請想如今的燕凌雲,雖是各脈俱通,已達練武人極高境界,稟賦十足。

    但唯一所欠缺的,是還沒有得到行功運氣這把「心法」的鑰匙,因而縱有雄厚的本錢,仍是無法自由運用。

    也許讀者要問,然則他今日又何以能發揮這大的威力呢?

    這道理亦極簡單,大凡一個人,身臨生死邊緣,為求免難孤注一擲,或者是對某種事物,具有極大信心時,那就無形中立即全神貫注,心無旁騖,自然而然精氣神合而為一,氣動功行了,燕凌雲之所以能揮毫克敵,力震孔靈子,便是此理。

    所以他此刻,上項刺激因素一經消失,神筆之謎又為紅綾女揭破,於是就功力難以集運了。

    半晌,葛飛瓊忽地秀眉微揚,向燕凌雲嫣然一笑道:「燕兄弟!不管你說的話是真是假,我全相信就是,別發愕了,快寫賀聯吧,外面堡主和來客,還等著咱們呢?」

    她這種話,含蓄頗深,第一為表示自己乃掏誠相交,無異是說:「儘管你不信任我,我總還是相信你的!」第二如此怪異的事,若非對方確不自知,便有難言之隱,設或硬要查根追底,那就不免要招致人家不快,反不如適可而止,暗中點明,彼此心照不宣,顯得柔順知趣了。

    但是燕凌雲,卻一面本然的隨口答道:「葛女俠若然不信,小生亦是無法。」

    一面就手中的玉管筆,蘸飽了香墨,心神甚是不屬的,在空白灑金線上,僅大書:「花好月圓」四字,題了上下款便即了事。

    不過饒是如此,他那幾個字,仍寫得龍飛鳳舞,鐵劃銀鉤,力透紙背,剛勁已極。

    只看得一旁紅綾女,不住的點頭讚許。

    同時此際外廳主客,正在紛紛議論,大家話題都一致集中在這位神奇怪異的小書生身上。

    尤以嶗山孔靈子,幾十年英名,一旦栽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娃兒手中,暗中極為惱恨,但嘴裡卻對燕凌雲備極譽揚。

    更是他歸座以後,立刻壓低嗓音,目視鎮八方鐵老,和無名大師,向花廳一努嘴悄聲道:

    「二位千萬留神,這娃兒來頭準是極大,貧道可疑他,就是昔年黑白道聞名喪膽,火燒少林寺,獨闖武當山,那位苗疆魔王門人,否則如此年青,何能有這等精純不可思議的功力哩!」

    隨又故作悲天憫人的歎道:「加果貧道所料不差,不久江湖上恐又將難免一場劫數了啊!」

    他這幾句話,原本只是信口胡柴,以抬高燕凌雲身價,來掩飾自己適才之羞,也無異是說:「我老道並不是栽在一個平凡之手,昔年連武當少林都不在他們眼下呢?」

    可是鎮八方鐵老,卻聞言一捋蒼髯,搖搖頭笑道:「孔道長所見,雖不無道理,但以老朽看來,此子氣度謙沖,溫文儒雅,毫無江湖經驗,絕不類老魔王所調教的門人,我可以斷言!」

    並且立又壽眉一蹙續道:「只是這位小相公功力如此神奇,又和我葛侄女所說他的行藏極不相符,真使人不解?」

    自然燕凌雲這種離奇古怪的表現,連他本身都無以自解,試想別人豈能不疑。

    故而孔靈子,頓時便微笑插言道:「這就是了!」

    接著更目視鐵老低聲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句古話,難道鐵大哥都忘了不成!而且我還得提醒你一句,那位老魔頭昔年神出鬼沒,不也傳聞常常是這般行逕麼?」

    同時一旁半晌默坐不語鷹游無名老和尚,也突然三角眼微張,先一掃座上眾人,然後接口輕聲道:「孔道兄所料有理,確然這位小娃兒太也神秘了!別的不論,只談老衲適才細察沙氏弟兄傷情,竟然大半要穴,都是被他凝墨成彈所制,不但這種內功火候已極少見,尤其恰與當年苗疆那位魔王同一路數,這豈不就是明證哩?」

    他二人一吹一唱,像煞有介事的越說越真。

    一時使得微山居士鐵老,亦信心動搖,不禁沉吟起來。

    加上他不久曾領袖綠林,現雖洗手息影於此,一個江湖上人,總難免有恩仇嫌惡在身。

    且常言道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是以鎮八方老英雄,也立刻大感徬徨,不知這位來歷不明的小書生,上門是禍是福了?

    也唯其如此,所以嶗山老道孔靈子,一見主人神色陰晴不定,便愈益乘機張大其辭,兩隻小眼斜睨鐵老,手捻黃須,冷冷的笑道:「府上明兒一日雙喜,鐵大哥哥可得多留些心才是啊?」

    這也就是說:「人家可能便是衝著你們喜事來搗亂的呢。」

    不過微山居士鐵老,儘管暗中不無懷疑,但囚他近年一心學佛,性情已不似過去易於衝動,並深信紅綾女葛飛瓊,事己如父,絕不會為本堡引禍上門。

    因而聞言便側面答道:「謝謝孔道長闊懷,老朽自當留意。」

    並隨又濃眉一揚,笑道:「東台長江這幾個小子,也太不量力,竟然生心在我微山湖弄鬼起來,實在倉人著惱!說真個的,還多虧燕小俠為咱們趕走,要不然,明日吉期,可大煞風景呢?」

    而且此際,適值燕凌雲與紅綾女,雙雙由花廳走出。

    只見葛飛瓊,蓮步盈盈,接口便向鎮八方嬌笑道:「鐵伯伯!您還沒謝謝我這為府上迎來福星的侄女嘛!趕走賊徒,做主人的如今該清淨了啥?」

    接著更返身妙目一瞟燕凌雲,柳眉一揚,又向鐵老續道:「您老人家快到花廳去賞鑒一番吧?燕相公的一枝神筆,字寫得也像適才退敵,一樣驚人呢!」

    當然,她這幾句話,也有些阿私所好,並不盡然。

    是以我們的小書生燕凌雲,頓時極感忸怩,馬上趨前急急向微山居士拱手道:「小子初學塗鴉,只是聊表賀忱,不成敬意,尚祈老堡主海涵是幸!」

    同時鐵老也一面抱拳連答:「多謝,多謝!燕小俠不必過謙。」

    並一指紅綾女,向燕凌雲呵呵大笑道:「老朽雖然僅是一個附庸風雅的村夫,可是我這位葛侄女卻是文武兼資的法眼呢?能得她心服,那還能不好哩?」

    更立即肅客入座,然後自己忙不迭手攜紅綾女,告便親往觀賞。

    這時廳間諸客,對燕凌雲亦禮貌有加,尤其老道孔靈子,更諂媚的大拇指向同座一翹道:

    「燕小俠文武雙全,實在為咱們武林生色不少,真不愧少年英雄。」

    眾人亦隨聲附和,稱道不已。

    不過這種諛辭,在燕凌雲來說,卻是頗不受用。

    因為他學書不成,才棄而學劍,如今連一個練武明師卻還沒有求到,怎能當得什麼英雄之稱!

    更是這半日經歷,使他恍覺江湖上儘是些胸無實學,欺世盜名之輩!

    過去沖天炮吳能如此,適才什麼東台五傑,長江七雄之流,亦是如此,連眼前這位號稱嶗山名宿的孔老道,也似乎並不例外?

    且暗忖:「自己迢迢千里,出外訪友投師,一生成敗,在於此舉,可千萬再上當不得了!」

    是故耳聽大家讚譽,內心尷尬,除了連聲謙遜外,也別無他法。

    頃刻,微山居土與紅綾女相率復出。

    二人全是滿臉含笑,而且鐵老一邊大踏步入廳,一邊手捋蒼髯,聲如宏鐘的哈哈大笑道:

    「果然燕相公奇人奇筆,不同凡響,老朽今日拜領墨寶,幸何如之!」

    並立命家人備酒安席。

    加上此時,早間出湖遊玩的外客,都已絡繹回轉,濟濟一堂,頓形熱鬧。

    紅綾女葛飛瓊,亦迅即傍燕凌雲落坐,神態十分親切。

    雖說那年頭,江湖兒女不比大家閨秀,可以脫略形跡,但他們相識不過半日,一個女兒家,在大庭廣眾之間,便如此大方豪邁,卻也頗逾常情。

    尤其燕凌雲,生長詩禮之家,又年輕面嫩,所以反而面紅頗為不安。

    更是肆宴開後,兩人同被主客堅推列坐上席,比肩相倚,薌澤微聞,一時使得我們的小書生,心頭愈感杌隍。

    幸好正於此際,又有遠客新到。

    來者乃是太湖兩山大寨主,人稱赤髮靈官韓猛,及其掌珠九尾狐韓香。

    但見這父女二人,一個是赤髮黃須,巨眼濃眉,身材宛如一座黑塔,長相既威猛又兇惡,一個是秀髮雲鬢,鵝蛋臉,水蛇腰。五官姣好,媚目流波,體態婀娜,巧小玲瓏,一身翠綠羅衫,顯得十分風流俏麗,更恰好他們長幼相形之下,妍丑極是分明。

    此際滿廳賓客,悉皆起立相迎。

    主人鐵老,更急忙搶上前連道失禮,並即肅客入席。

    那位韓大寨主,亦抱拳呵呵大笑答道:「豈敢!豈敢!鐵大哥雙喜臨門,小弟拜賀來遲,敬請恕罪!」

    並向全廳人眾,作了個羅圈揖,道聲:「幸會!」然後等待乃女拜見主人,才相偕入座。

    也適巧他父女二人,正與燕凌雲同席。

    是以赤髮靈官韓猛,目睹一個年輕小書生,竟然也高倨上坐,不由面帶鄙視之色,掃了一眼,立向孔靈子和無名和尚,哈哈一笑道:「咱們老弟兄許久不見,二位似乎也豪氣全消了啊!」

    顯然他這句話,是內含骨頭,暗有所指。

    試想孔老道,是何等人物,那能不立即聞絃歌而知雅意。

    因而頓時瞥了燕凌雲一眼,然後目視韓猛,微笑答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如今是少年人的時代啦!貧道那能和韓兄比擬哩?」

    隨又一指我們的小書生相介道:「這位燕相公,現身背黃包袱,到處求師訪友,正要如韓兄這樣見聞廣博之人多所指點呢?」

    他言外之意,頗有挑撥之意。

    不過赤髮靈官韓猛,身為綠林魁首,也並非無知之人,且聞言忽有所憶,心中一動。立刻避重就輕,因話答話,向燕凌雲點點頭笑道:「說文才老朽是一竅不通,如論對天下英雄見聞,咱老韓,確能提供一二呢!」

    隨又一捋黃須,將面前芬芳四溢的一大杯滿酒,一飲而盡,砸砸嘴續道:「昔年江湖上曾有一篇口語是:『南宮柳,江南白,一見魂銷苗嶺闕,三陰六陽稱二絕,五鬼興波四海愁,七老八怪九仙客』,這些詞兒上的混名,全是宇內奇人異士,只要投到他們任何一位門下,都可稱雄武林,燕相公何不去訪哩?」

    尤其他嘴裡說話,二目更凝神直視,好像要從燕凌雲瞼上看到心底一般。

    而且接著又點點頭道:「以上全是海內外老一輩的人物,要不然?老朽曾聽說,最近江准之間,出現一位少年怪俠,據聞也是如燕相公這等書生模樣。功力神奇高不可測,連適才聽說詞兒上,素稱『江南白』金陵白老太公,以及『南北二絕』的三陰羽士錢倫,六陽老人萬方,都於日前相繼傷在他的掌下啊!這種奇人,正是學武人絕好的對象哩!小相公何不去江淮一行?」

    本來這位韓大寨主,搬出武林英雄譜,一口氣說許多江湖異人,燕凌雲便動心意欲求教,以備尋訪。

    可是無如對方忽又提起兩個怪人錢倫萬方之死,使他不由有些心虛!

    故而立刻面上神色微變,也不便再問,僅拱拱手致謝道:「多承指教!小生自當如命留意這些武林高人,以符雅望。」

    同時滿座主客,耳聞赤髮靈官之言,不禁全各大驚失色!一齊偷眼向燕凌雲側視。

    無疑在眾人目中,韓猛所稱江淮新起的年輕怪俠,必是座上斯人了。

    最是嶗山老道孔靈子,馬上臉色驟變,急急向赤髮靈官問道:「韓兄所言是否屬實!尚祈詳告。」

    自然韓猛也是一個老江湖,目睹大家的神色,以及由主人尊崇同座的小書生看來,胸中便已有數。

    因之且不答理孔靈子問話,先舉杯向燕凌雲肅容道:「老朽恭祝小相公必能如意。」

    顯然他也是認定,此書生必是所聞的那位怪俠,惟恐稍有失禮,惹禍招災。

    這也就是所謂江湖人的「照子亮」了。

    並且他直待燕凌雲也照過杯,才滿意的又道了一聲謝,然後轉面向孔靈子哈哈一笑道:

    「小弟幾曾有過虛語!說來話長,咱們先別辜負了主人的美酒佳餚,此事還是留待晚間慢慢再敘吧!」

    加上孔老道,亦是明眼人,聞言立知其中定有不便,所以也不再追詢,馬上強作鎮定,隨眾暢飲起來——

《逍遙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