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筵前雙鬥智 二女爭風 月下獨傷情 一人失意

    惟其如此,所以滿堂群雄,此際越發竊竊低議,不時側目偷瞧我們的小書生燕凌雲,尤以新來的九尾狐韓香為然?

    本來她適才初到時,也和乃父一樣想法,更是眼見紅綾女葛飛瓊,對自己漫不為禮,與小書生並坐那副親暱之狀,不由心中泛起一種莫名的妒意。

    因而立時暗中想道:「久聞紅綾女大名鼎鼎,今天我九尾狐非鬥鬥這丫頭不可?」

    自然這也是女人通病,尤其韓香生性淫蕩,由幼為父母寵慣,加上又出身綠林,耳染目濡,朝夕過從的皆非正人君子,所以更此別人不同。

    請看她,人既風流,又蓄意賣俏,始則一雙水汪汪媚目,不時向燕凌雲含情送笑,表面卻扮成一副婉麗嫻雅模樣,靜聽乃父高論,與葛飛瓊不交一言,連正眼都不一瞧。

    繼而當眾人暢飲時,又立刻盈盈起立,面對燕凌雲和紅綾女嬌笑道:「小妹借花獻佛,恭敬二位一個雙杯。」

    並且立又假作沉思,瞟了隔坐的小書生一眼,向葛飛瓊咯咯一笑道:「葛姊姊!您說小妹當著您,該稱呼燕相公什麼好呢?是不是應叫一聲姊……」

    想得到,她下面一個遲遲不吐的字,必是「夫」字了。

    在她,一則是不知對方相互關係,故作如此采試,再則也有心取笑紅綾女,無異是說:

    「你這丫頭!在這大庭廣眾之中,和一個年輕相公並坐熱絡,是什麼關係呢?是小兩口兒嗎?」

    請想葛飛瓊,曾讀詩書,深明禮義,雖是闖蕩江湖,不拘小節,一向大方朗爽。

    但今日這種情形,也還是頭一遭,因為她芳心傾慕燕凌雲,深知伊人初入江湖,惟恐應對不周,所以一心相隨維護,並不自覺有什麼越禮招人非議之處。

    加上九尾狐韓香,聲名狼藉,素為她所不齒。

    是以耳聽對方之言,頓時粉面飛紅。

    還好在她機智過人,立刻一定心,先不理睬韓香,馬上柳眉一揚,轉面向赤髮靈官微笑道:「貴寨山規,大約素無男女同席這一條吧?」

    這也就是說:「聳駕寶貝女兒,怎的如此沒見過世面嘛?」

    而且赤髮靈官韓猛,不比乃女,他深知葛飛瓊藝業頗高,尤其她那身後之人極難招惹。

    因而聞言也不從正面作答,頓時呵呵一笑道:「葛姑娘年來名揚南北,老朽還忘了問令師好呢!小女此次相隨前來,尚盼多予教誨啊!」

    他這樣話,在場面上來說,總算暗中能令紅綾女下台了。

    可是偏偏九尾狐韓香,心中仍不甘服,立刻大眼珠兒一轉,計上心來。

    但見她,臉上毫不顯露,反兩隻小酒渦微揚,目視紅綾女,俏笑道:「喲!倒是小妹失言了,原來葛姊姊也是和燕相公初識啊?」

    隨即側轉粉面,在婢女手中要過銀壺,暗運真氣,玉掌牢牢緊握,一雙拘魂攝魄的媚眼,向燕凌雲一瞟道:「小妹先敬相公!」

    試想在這種情形下,雖是我們的小書生,暗地極度不安,也對韓香言詞輕佻,態度浮薄,頗為厭惡。

    但人家既以禮來,自己又安能不理。

    何況目前狀況,對方顯在有意挑逗葛女,如若設詞推脫,勢將亦招致料纏,反不如乾脆受她一杯了事。

    於是他,馬上目不斜視的,趕忙起身雙手捧杯,一面口中連稱:「多謝,多謝!」

    一面便照往常在家參與宴會時儀注,相迎接酒。

    這在他來說,原是極自然的舉動,絕想不到,江湖人相見,連敬酒都有花樣?尤其料不到,對方是為欲解疑,乃存心試他的功力。

    所以一經杯口與壺嘴相觸,就陡感一股大力,使雙掌向下一沉。

    同時酒也傾瀉而出,半灑在席上。

    更立聞九尾狐韓香,咯咯一笑道:「喲!小妹一時失手,務請燕相公勿罪!」

    這時滿廳賓客,全不禁大感詫異!最是適才親見燕凌雲,舉手投足之間,殺得東台五傑,長江七雄卸甲丟盔那種神威之人,絕不相信他們目中的怪書生,連一個小姐兒的「霸王酒」

    全招架不下,恍疑或是別有他故,甚至人家乃是不屑與九尾狐相較都是可能。

    只有赤髮靈官韓猛,看在眼中,立刻滿心不是滋味!暗忖:「今天自己可大大的走眼了,原來這小子還是個雛兒哩!」

    不過儘管眾人如此,而當事人燕凌雲,卻似乎仍不以為意,僅略有窘態,微作謙遜,便夷然安坐。

    其實這也難怪,因為他初入江湖,毫無此道經驗,又心地純潔,不善應對,處處愛人以德,以恕己之心恕人。何況對方乃是一個婷婷裊裊的女郎,隔座敬酒,不慎失手,也在情理之中,這又何足為異啊!

    可是這種事兒,看在一旁紅綾女葛飛瓊眼中,卻頓時怒上心頭,不由胸中暗罵:「狗丫頭!竟敢在姑娘面前放肆,如不讓你吃點苦頭,也不知我葛飛瓊的厲害呢?」

    是故,她一待九尾狐敬酒前來,立刻功行右臂,力透五指,單掌擎杯,粉臉上扮起一副毫不為意之色,傲然相接。

    當然此際韓香,也明知對方非易輿之輩,早氣納丹田,運足十成暗勁,口中並嬌笑道:

    「這一杯該敬葛姊姊了。」

    在她初意,認為彼此年歲相當,功力定相差無幾,筵門較力,又僅點到為止,反正已勝過一場,大不了雙方拉直,這又何樂而不為。

    不想事實可並不盡然,只覺壺嘴一搭人家杯口,任自己一再加力,對於始終如一座生根的鐵柱,分厘不搖。

    更是最奇的是,壺中卻點酒不出,恰像有物封口了一般。

    並耳聞紅綾女,冷冷的笑道:「敢情韓姑娘是為主人惜酒,何以遲遲不肯露出一滴呢?」

    顯然,葛飛瓊是棋高一著了。

    而且正當九尾狐掙得香汗淋漓,欲圖最後一逞之際。

    猝然壺嘴又似黃河決口,酒流奔瀉而出。宛如一股水箭,直衝杯內。

    這時滿堂主客,全都大張著兩眼,出神的注視,尤以小書生燕凌雲,覷得最真,也恍悟適才九尾狐對自己原是出於有意,不禁深感尷尬!

    同時眼見現狀,更只當紅綾女不敵,頗覺遺憾!

    不料他念頭正轉到這裡,驀見杯中注滿後。余酒又如有靈性似的,便不再入,反立刻激射而出,像雨打梨花一般,濺得韓香滿臂滿臉。

    且葛飛瓊,馬上返臂收杯,若無其事的微微一笑道:「謝謝你啦!」

    如此情形,無疑得勝的是紅綾女了。

    所以登時滿廳暴雷似的,-起一陣采聲。

    是故九尾狐韓香,一時竟臊得面紅耳赤,並感臂臉火辣辣的生痛,只好恨在心頭,含怒一言不發歸座。

    還好在武林中人相會,這種事兒在所難免,大家司空見慣。除燕凌雲有些稀罕新鮮之感外,別人並不過份重視。就是赤髮靈官韓猛,也認為愛女栽在威名遠振的紅綾女之手,乃理所當然之事,並不為辱。反大拇指向葛飛瓊一翹,呵呵大笑道:「果然葛姑娘名不虛傅!今天這一手『化酒生花』絕技,老朽開眼了,難得!難得!」

    並且同席僧道二人,也滿口讚譽。

    可是紅綾女,卻毫無得色,反秀目斜睨著一旁韓香,口中緩緩的答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薄技實不值識者一笑,何敢有當諸位稱道嘛?」

    顯然,她弦外之音,是在暗諷適才的對手九尾狐了。

    請想女人心地,原本就窄,何況一個身為盜魁掌珠,驕縱成習的韓香,那能甘心忍受人家譏辱哩

    是故,她口中雖不言語,暗裡即決心非找機報復一回不可。

    這時天已入暮,全堡一片通明。燈綵輝映,喜氣洋溢。雖是吉期前夕,但亦熱鬧非凡了。

    不一刻,大家酒醉飯飽。又各尋新知舊雨,相聚高談闊論。

    反正他們十九都是黑道上人士,氣味相投,自是十分融洽。

    只有燕凌雲,身在其中,頗是尷尬!

    因為他乃一介書生,原本就和這班江湖豪客難以同流,格格不入。

    何況又心有成見,認為綠林中絕無好人,恥與攀交。

    加上燕凌雲此來,系因一時為紅綾女所激使然。

    如今舉目滔滔,除主人與葛飛瓊外,似皆粗鄙庸俗之輩,試想他,那能不落落寡合呢!

    當然微山居士鐵老,身為地主,賓客甚眾,也不能多作周旋。

    此際唯有紅綾女,深知小書生心情,所以仍然無視於他人非議,相隨不離,奉陪斯人娓娓清談。

    而且在她,認是理應如此。

    可是這樣情形,看在韓香眼中,卻滿心不是滋味,無形中有一種意念作祟,也不由默默在一旁獨坐,不時向燕凌雲暗送秋波。

    照說她既生得柳媚花嬌,一顰一笑無限風情,又素有九尾狐之稱。要想獲得一個男人青睞,豈是難事。

    不料今兒可偏偏怪,我們的小書生燕凌雲,儘管她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卻絲毫無動於衷,連正眼都不一瞧。

    因此愈激發了她,生出一般人類微妙的特性:「越是摘不著的葉子,越渴望」,更在生心如何謀求達到目的了。

    時間一幌就是深夜。

    燕凌雲雖與主人非親非故,但在禮遇上,實較他人更受重視。

    是以特別為他,在東花廳之側,收拾了一間精美書室以為寢處。

    其間錦衾繡枕,羅帳牙床,十分豪華?應有盡有。

    並與隔院花香,窗外明月清風,匯為一種最富麗又清幽的境地,端的能使賓至如歸。

    尤其燕凌雲,初出茅廬,半月來長途跋涉,備歷風塵之苦,一旦有這等安適美好之所,豈能不得其所哉!立即恰然入夢。

    也不知是他過於鞍馬勞頓,沉睡未醒,還是一枕黃梁,美夢太酣,一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兀自仍未見他起身開門。

    自然鐵堡婢僕,因此客非他客可此,主人一再嚴囑加意侍候,不敢驚擾。

    連紅綾女葛飛瓊,晨間屢來探視,耳聞室內恬靜無聲,也未便催請。

    大約又過了頗久,新客續到,早宴已備,只專等我們的小書生入席。

    故而葛飛瓊姑娘,惟恐意中人失禮,又親往叩門嬌呼道:「燕兄弟!時候不早了,該起身啦?」

    同時暗忖:「一個走江湖的人,如此貪眠,真是少有?究竟年歲太青,少不更事啊!」

    可是誰知連呼數聲,房中仍寂然毫無動靜,不由立使紅綾女心生疑竇?

    馬上用了一個解鍵法,推門而入。

    不想一入目,頓令紅綾女,宛如冷水澆頭,愕得話都說不出來!

    室內衾枕依然,那裡還有她心愛的小書生蹤跡哩?

    這種事,是任誰也猜想不到,更是大出地意料之外。

    一時廳前主客,亦聞報大惑不解,趕來察看。

    原本燕凌雲的行藏,便已令人撲朔迷離。

    現在這一來,益發使大家愈增困擾,惶惶不安,議論紛紜了。

    不過只有葛飛瓊,愛之切,也知之較深。

    且細察書齋,微聞似有一種不尋常的異香氣息,頗覺生疑,並就衾枕散亂看來,伊人極像匆匆出走,設非中人暗算被擄?便是發現敵蹤追去?

    更證之自己所知,也絕無不告而別之理。

    加上紅綾女,已對燕凌雲,茁生愛苗,一往情深,所以一想到事有蹊蹺,便不由極度關切。心想:「別的不說,只就人由自己引來,若有三長兩短,那又問心何安?」

    雖然她對九尾狐韓香,不免動念,但目睹對方父女二人,仍安坐前廳,並無可疑之處。

    於是暗下一決心。立刻命人喚來屬下東海雙龍魔家兄弟,吩咐即速分途往西北追尋。

    並又急急向微山居士道:「鐵伯伯!此事大有蹊蹺,燕相公八成是遭人暗算。侄女義無反顧,必需要查個水落石出才成,府上的喜慶,只好心到先辭,請恕失禮了。」

    如此情形,在鐵老來說,也是非常納悶!

    不過照他推想,憑自己威望,客在堡中,絕無人敢動,何況姓燕的小相公,又一身神奇武功,是眾所周知之事,誰可奈何哩?

    是以聞言,不禁霜眉緊皺,緩緩答道:「賢侄女慮的也是!本來堡中失客,責在主人。

    無如恰巧今日伯伯又不能分身,只好有勞你啦?」

    隨又搖搖頭續道:「燕相公奇人奇行,也許別有他故,賢侄女也不必過份耽憂!憑他那種身手,有誰敢捋虎鬚呢?」

    而且九尾狐韓香,這時也隨眾前來,臉帶一副幸災樂禍的神色,撇撇嘴,自言自語的道:

    「走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小窮酸,也值得這等大驚小怪,真是愛*閒心!」

    因之紅綾女,不由側面瞪了她一眼,才接口目視鐵老答道:「但願如伯伯所料!只是客人乃侄女所介,眼前江湖道上險詐之徒又多,這也說不得了?」

    接著更趨近微山居士,附耳密告數語,然後方匆匆換了來時裝束,帶馬離堡。

    論理鐵家堡四周環湖,客人出走絕難飛渡。

    所以葛飛瓊,首先便從湖中查起。

    好在她常來此地,也無異是半個主人,平素又極得島上男女莊漢敬仰,甚是方便。

    故而不多久,就查遍全湖,依然毫無線索。

    因為正值喜期,湖上日夜渡舟川流不息,尤其頗多由運河而來的賀客,大半自帶船隻,往返極眾,無從查考。

    唯一所得的,是堡中舟艇,昨夜今晨,並未送渡燕小相公出湖。

    顯然,或有可能的,當是客人經由運河來此的,回程船隻了。

    於是紅綾女葛飛瓊,迅即渡湖單騎直奔韓莊,準備沿運河南搜尋。

    她認定燕凌雲,純潔誠厚,雖對劫鏢行徑不無誤解,但經昨日一場患難相共,已大改初見時那種格格不入之態,最是由晚宴後清談,語言親切,神情甚密,對自己與眾不同看來,萬無仍懷有厭棄之心,不告而去。

    惟其如此,所以她愈想愈惶急,越發一個勁的,縱馬在烈日下飛馳,一心只為意中人安危競憂,也顧不得自己滿身累得香汗淋漓了。

    並且不到正午,就抵達目的地韓莊。

    本來這所魯南運河口岸,與微山湖相距匪遙,僅不過幾十里路途程,也在鎮八方勢力範圍以內。

    加上販夫走卒,澧運船幫,都和鐵堡聲息相通。

    是以在紅綾女心想:「意中人不論人擄自走,只要前往東南,這種交通孔道,都是必經之處。亦絕難逃出本地人耳目,自己一到,定可獲得一些線索。」

    可是事實,卻並不盡然。

    她從午到晚,查遍韓莊,檢視了所有的船隻,都一無所得。

    同時這一整日,紅綾女茶飯無心,此刻也不由神志頹然,飢渴難耐了。

    不過她並不灰心,仍對此處寄有希望。

    所以當日落西山以後,便走上臨河的一家迎賓樓,點了一些菜飯裹腹,要了一壺清茶,憑窗品茗,藉以暗察來往行船。

    這時月白風清,酒客甚少,放眼運河,波光如鏡,水天互映,上下交輝。

    不論是長天星月,或是水中舟艇,悉皆與倒影成雙,啟人遐思。

    因之我們的紅綾女葛飛瓊,不禁觸景生情,自感年華不再,愈益心懷伊人!

    不想也就適於此時,卻偶然瞥見一艘快艇,衝破波光,向下流急行。

    更月光下覦得分明,艙前憑牆獨坐一個綠衣麗人,赫然乃是太湖的那位九尾狐韓香。

    且目睹這淫娃,面向己方,若有意,若無意口中曼吟道:「昨日雙雙,今日形單,憑欄底事獨悲傷腸斷情郎。

    月兒彎彎,流水悠長,伊人已去太湖鄉枉費思量……枉費思量……」——

《逍遙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