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快刀和湯

    不是吹牛,王絕之出道以來,只有他盯別人的梢,從來沒有人盯過他的梢——他的輕功這樣高,誰盯得了他的梢?

    可是如今他領著八十輛大車,猶如拖著八十塊又大又笨重的絆腳石,再也沒有更容易被盯上的目標了。

    他們在出發的第二天,就給盯上了。

    盯梢的一共有四拔人。

    第一拔只有一個人。那是一名老得頭髮眉毛和鬍子牙齒統統掉落一乾二淨的老人,額上的皺紋多得幾乎到了頭頂心,誰也猜不出他的年齡——因為誰也沒有見過像他這麼老的人。

    王絕之總覺得老人有點眼熟,不知從何處見過。誰都知道王絕之記性超群,否則也練不成一身絕世睥睨的武功,況且這樣老的人,只消見過一次,是決計不會忘記的。偏偏王絕之卻半點也想不起來。

    老人雖老,身手卻是半點也不老,四拔人之中,倒以他的身手最為矯捷。

    王絕之一夥人不停行軍十二個時辰,輪流在車內休息,老人卻一身甲胃武裝,健步如飛,連鳩杖也不用,連跑十二個時辰,精神卻半點倦容也見不著。

    第二拔是兩名妙齡少女,長得一模一樣,一看就知是雙生姊妹。王絕之對她們的興趣最大,多次從車後仔細查看過她們的容貌,發覺一姝頰下有一顆小痣,另一姝則沒有,這便是兩女面目唯一的分別。

    至於她們的髮髻服式,相差可就大了。一個梳著凌雲髻,一個梳著隨雲髻;一個額貼鎏金花黃,一個耳掛珍珠耳環;一個衣裳雜裾垂膝,趕車時下罷飄帶,翩然若似仙子,一個被服褂裳,趕車時陽光掩映衣衫,曜耀目光,有如游龍乘雲。衣飾爭妍鬥麗可說是難分軒輊。

    兩女也雇了大車,輪流趕車、輪流休息,趕車時還不忘取出荔枝、檳榔、桑椹、石榴、薄桃、柑桔諸零食來吃,看她們優閒的神態,活像出門郊遊的名門淑女,哪裡有半分盯梢的模樣?

    第三拔是一個人,也是兩個人、三個人、四個人、五個人——這一天來,已經換了五次人。先是乞丐,再是儒生,跟著是農民、道士,此刻跟著王絕之的,卻是一名奴僕裝束的少年。

    盯梢的四拔人之中,似乎以他們最是認真,也最是偷偷摸摸——其餘的三拔人,簡直盯得光明正大,簡直唯恐王絕之不知道似的。

    第四拔的人數最多,前面三拔加起來也不及他們的零頭:一共有三十九人,但都身穿勁裝,劍在腰、弓在背,個個騎著快馬,就算是盲人,也聽得出他們來意不善。

    王絕之坐在最大的一輛車裡頭,用最舒適的姿勢躺著,品著茗茶,瞇著眼,讚歎道:「好菜好茶,想不到金季子如此體貼,大車之中也預備了如此好茶,真是待我不薄。前天那頓拳,似乎打得太重手了,如今想來,倒真的應該留一點力才是。」

    琅琊王家來自北方,北方人向來不習慣品茗,南下江左之後,依然不懂茶道。然而王絕之從小不羈狂傲,吃喝玩樂無不精通,早在他十三歲初下江南時,已愛上品茗這玩意了。

    伏飛鳥身輕如燕,飄進了王絕之的大車,問道:「王公子,我們何時下手?」

    王絕之愕然道:「下什麼手?」

    伏飛鳥道:「下手把那四技人馬殺個片甲不留啊!」

    王絕之品了一口茶,悠悠道:「我們相處無事,這樣很好啊,為什麼要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伏飛鳥不知王絕之是真的不明,還是裝傻,急道:「這四拔人跟蹤了我們整整一天一夜,絕非善意,我們若不先發制人,給他們先一步下手,恐怕便會落了下風。」

    王絕之道:「你沒有跟他們說過一句話,怎知他們來意非善?或許他們只想河水不犯非水,跟我們和和平平、快快樂樂的一起上路哩?」

    伏飛鳥為之氣結,竭力解釋道:「王公子,這四拔人大有可能是石勒的人馬,也有可能是殺胡世家、李雄、祖逖、慕容、段匹單、拓拔猗盧、文莫圭派來的高手,他們跟蹤我們,意味咱們行藏已露,情況大是危險,若然不把他們盡早剷除,後患無窮。」

    王絕之懶洋洋道:「咱們既然行藏已露,還殺他們幹什麼?」

    伏飛鳥愣了一愣,大聲道:「這些人隨時會下手來攻擊我們,先發制人,才是用兵的上策。」

    王絕之道:「他們跟蹤我們這麼久了,如果要動手,早就動了多時,何用等到如今?」

    伏飛鳥張口結舌,無話可駁。

    忽聽得馬蹄達達急響,三十九匹快馬越過八十輛大車,回轉馬來,成一字排開,攔住來路,車隊前無去路,唯有停下。

    伏飛鳥頓足道:「早說過要先發制人,現在反給人家先動手了。」如一支燕子般,飄出車外。

    為首的漢子是一名昂藏八尺的匈奴人,高鼻深目,容貌極是威風,戟起佩刀虛指,大聲道:「誰是你們的首領,快叫他出來!」

    伏飛鳥身形一展,擒賊先擒王,正欲捉住為首漢子,猛地發覺身子不能移動半分,卻是給人捏住了脈門。

    捏住他脈門的卻是王絕之。不知何時,他也已跳出了車外,打著呵欠,說道:「這些大車都是我的。英雄高姓大名,有何賜教?」

    漢子惡狠狠道:「咱們就是橫行無忌的太行一窩賊。大爺正是他們的首領、江湖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的鐵拳神刀俏郎君江七斤,你聽過我的大名沒有?」

    王絕之差點失笑:「你這副樣子也叫作俏郎君,由此看來,你的鐵拳神刀所謂的『鐵』和『神』,只怕也是跟你的『俏』差不多的貨色。」

    江七斤瞪眼道:「你在說什麼?」

    王絕之趕緊道:「沒,沒說什麼,我不過說,在下孤陋寡聞,沒有聽過大爺的名字。」

    江七斤呵呵大笑:「你連大爺的名字也沒有聽過,真的不是江湖中人了!」

    此言一出,身後群賊哄堂大笑起來。

    老實說,王絕之闖蕩江湖多年,閱歷甚廣,倒是真的從沒聽過太行一窩賊和鐵拳神刀悄郎君的名字,說道:「閣下是太行一窩賊,這裡既不是太行山,為何居然碰到閣下?」

    江七斤忽然問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石虎身旁有老虎?」

    王絕之道:「沒有。」

    江七斤道:「石虎的身邊既然沒有老虎,太行一窩賊自然可以不在太行山出沒了。」

    王絕之禁不住莞爾,點頭道:「這也倒也有道理。」

    江七斤道:「這些車子裝的是什麼貨物?」

    王絕之實話實話:「都是些糧食雜物之類。」

    江七斤道:「大爺見你如此順從,給你一點便宜,你帶著十輛車子走路,餘下的,便當是留給大爺的買路錢吧。」

    王絕之苦著臉道:「這些車子是我替人保管的,只怕不能留給大爺。」

    江七斤瞪眼道:「你不給,我便把你的人一古腦兒宰光了!」

    王絕之道:「你就算把我們宰光了,也不能給。因為……」

    江七斤道:「因為什麼——」話沒說完,咽喉已被割斷,好快的出手!

    王絕之反倒呆了,出手的並不是他。他本擬戲弄江七斤一番,然後露一手神功,把他們嚇走,誰知還未動手,已有人「為他」殺死了江七斤。

    出手的也不是伏飛鳥、絕無艷,而是那名老人!

    老人使一把奇薄如紙的短刀,殺入群盜之中,運刀如飛,每出一刀,必有一人倒下,刀法之高,委實駭人聽聞。

    轉眼之間,群賊死了十七、八人,嚇得四散奔逃。

    老人沉聲道:「一個也逃不了!」脫手飛出短刀,喀嚓喀嚓喀嚓,切開了三人的脖子,短刀直飛向第四人。群賊策馬奔走,四散追逃,卻也逃不開他的飛刀奪命。

    他擲出短刀,出招不停,掌劈腳踢,又有三人死於他的手下。

    群賊見他殺得凶狠,其中一人心知逃不掉,索性拉馬奔向老人,拉起韁繩,馬頸仰起,前足立起,便要蹴碎老人的頭顱。

    那賊突然臉頰濺上數滴,卻是馬血。老人的掌刀穿過馬頸,鏟到那賊的面門,忽然硬生生頓住。

    王絕之不知何時,到了老人身前,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根手指虛點老人脈門,老人只須掌刀再進一寸,脈門便得撞上王絕之的指頭,是以老人不得不止住掌勢,幸好他的內力到了收發由心之境界,撤回招數,也是輕而易舉之事。

    那賊逃過大難,嚇出了一身冷汗,連忙跳下死馬背,飛也似的逃跑開去。

    王絕之拾起短刀,刀尖向已,遞回給老人。他在截住老人掌刀之前,先截獲了短刀,否則以短刀的急勁勢道,至少得再殺五、六個人,最後再一個大回轉,回到老人手上。

    老人道:「江湖傳言,琅琊狂人王絕之的脾氣比石頭還要硬,心腸比豆腐還要軟,果然不錯。這班小毛賊攔路截劫於你,你居然還要保住他們的性命。」撤回掌刀,接過短刀。

    王絕之道:「我不明白。」

    老人道:「你不明白什麼?」

    王絕之道:「你跟蹤我,我明白;你要殺我,我也明白。可是你為什麼出手助我擊退這班毛賊?」

    老人咧嘴笑道:「這班毛賊的武功稀鬆平常,買鹽不鹹,買糖不甜,既殺不了你,白白阻了老夫的光陰,你說該不該死?」

    王絕之歎了口氣,說道:「和塢主,你要為兒子報仇,這便來吧。」

    這老人赫然是江右連橫塢的老塢主和湯。當今時世大亂,官兵與盜匪不分,百姓無以自保,遂紛紛築起保塢,抵官抗賊。當今江湖群塢之中,以江右連橫塢勢力最大,連合了江右二十三個大塢,相互呼應攻守,集結軍民四十七萬餘人,自成一國,既不投胡、也不聯晉,獨善其身,王敦、祖逖多番邀他們共戰胡虜,也是不果。

    和湯便是手創江右連橫塢的和塢塢主,快刀之狠之速,一步殺十人,八十年前已享譽武林,當真是誰個不知、哪個不曉。如今年歲雖已過百,刀法其快大減,然而功力更純,觀乎剛才一戰,已知他雄風仍在,不減當年!

    一年前,王絕之手刃了和湯的小兒子和攻,自此之後,和湯上天入地,到處追尋王絕之報仇,可是王絕之行跡飄忽,直到今時,他方才找到了王絕之。

    和湯嘿嘿道:「攻兒作惡多端,死在你的手上,也是罪有應得。只是老夫為人父親,心痛愛兒之死,卻不得不殺你,以慰他的在天之靈。」

    王絕之道:「我明白。」

    他要殺石勒,豈非也是為著同樣原因?他父親王衍手握權柄,誤盡蒼生,本來是死有餘辜,但是他為人子者,不殺石勒為父報仇,就是不孝!

    和湯道:「但是今日我不殺你。」

    王絕之道:「哦?」

    和湯道:「我不殺你,因為你的武功比我高出太多,我殺不了你。」他說的確是實話。

    王絕之道:「江右連橫塢高手眾多,單是你的四名兒子、十名孫兒、四十六名曾孫,至少有二十人的武功可以臻身一流高手之列,如果一起上來,保險我死無葬身之地。」

    和湯歎道:「攻兒惡貫滿盈,他們個個額手稱快,感激你差點來不及,哪會答應找你報復?只有我這老頭子,心疼於愛兒被殺,方會巴望著找你報仇啊!」

    王絕之道:「嘿嘿,那你來幹什麼?」

    和湯咧嘴笑道:「我查知,你此行是要運送糧食給迷小劍,是不是?」

    王絕之苦笑道:「連你也知道了。看來江湖之中,真的全無秘密可言!」

    和湯道:「別忘記我曾經是江右連橫塢的塢主,如今雖因年老而退位讓賢,江湖上的眼線還有不少的。」

    王絕之道:「殺胡世家、石勒、祖逖的眼線,恐怕也不會在你之下。」

    和湯一拍大腿,大聲道:「正是如此!你為金季子頂上了這個黑鍋,此行必死無疑。我跟在你的後面,看著你給各方而來的高手圍攻而死,還可以撿你的屍身——就算你的屍身不全,總可撿得一塊半塊——去祭攻兒在天之靈,也算是給他一個好交代。」

    王絕之道:「就算那些人殺不了我,一戰再戰之下,不免兩敗俱傷,你便可大收漁人之利,趁我受傷,取我性命。」

    和湯拊掌大笑道:「舉一反三,孺子可教!」

    王絕之悠然道:「難道我不懂得先殺了漁人,漁人死了,又如何得利?」

    和湯道:「你不會殺我的。」

    王絕之道:「為什麼?」

    和湯傲然道:「我是江右連橫塢的手創人,當今塢主和玫是我的兒子,如果你殺了我,整個江右連橫塢四十七萬人跟你誓不兩立,追到天涯海角,也得殺你為我報仇。你敢殺我嗎?」

    王絕之淡淡道:「我連石勒和殺胡世家也敢得罪,難道會怕了區區江右連橫塢嗎?我今日便把你宰掉,首級送回連橫塢,看看我敢不敢?」

    和湯怔住,冷汗涔涔流下,忽又大聲道:「老夫今年一百有九,你的狂傲天下聞名,必然不會以少凌老,殺了我這位老人的,對不對?」

    王絕之道:「我是琅琊狂人,是一名瘋子,一名瘋子發起瘋來,不管你是老人小孩、女人孕婦,也是照殺無誤,對嗎?」

    和湯麵如死灰,大聲喝道:「王絕之,你要殺我,這便來吧!我武功雖不及你,還可跟你一拚!」短刀遞出,像切肉一般切向王絕之。

    王絕之退後數步,三指成鷹爪之形,斜勢劃向和湯的脈門。然而和湯的短刀比他的手指快了一步,堪堪避過了這記精妙的接掌抓法。

    和湯情知武功不及對方,一招不守,拚死搶攻,就算殺不了王絕之,把他砍個重傷,或者砍下一手一足之類,也算是為兒子報了仇了。

    王絕之面對刀卻是只守不攻,凝神觀看刀招來勢,心下讚歎:無怪乎和家快刀名譽江右,每一招、每一式皆是簡單樸素,所有花巧招式盡除,連破空的方位路程,也是走至最短,怪不得刀招可以使得如此之快!

    再看數十把,又有了新的領悟:老頭子這把刀既薄且短,破空最少,對於刀法之快大大有利。若然接上一柄較重的長刀,刀勁雖然較大,其快始終有所不及了。

    又想:這短刀薄而不脆、剛中帶韌,也是一柄上好寶刀。尋常短刀縱是鑄造得輕薄有餘,快是夠快了,與人兵器相交,卻是一碰使斷,也沒有多大作為。

    這時他對於和湯刀法大致瞭然,曉得了三、四分,情知要將三、四分提升至五、六分,非得再過上數萬招、耗上三、五、七天不可;要想明白七、八分,更非親睹和家刀譜不能達致;要想將這套精微奧妙的刀法明白到九分十分,更必須十多年修練,不能睹其真義。

    王絕之長嘯一聲,腳踏九卦方位,雙掌左右連出不斷,每一掌均是使得轟轟發發,內力十足,和湯的刀勢給蕩得東歪西倒。

    和湯受挫,卻是不屈不撓,橫切十九刀,一刀比一刀快,自上而下將王絕之由眉心削至腳踝。

    王絕之雙手不停,或擋或抓、或拍或彈,將十九刀消解於無形,短刀斷成兩截。

    這樣一來,和湯沒有了使得稱手的快刀,武功勢必大打折扣,況且王絕之對他的武功大致明瞭,便是以後另遇強敵時,和湯上前來攻,也已不懼。

    王絕之一彈得手,退後七丈,問道:「和塢主,我再三想清楚,決定不殺你了。你還打不打下去?」

    和湯捧著斷刀,情知武功跟對方相差太遠,再打下去,也是枉然,咬牙切齒道:「老夫還是要跟著你,看你怎樣被敵人撕成一條條、一段段!」

    王絕之道:「隨便。」

    八十輛馬車超過和湯,誰也沒再看上和湯半眼。

《五胡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