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念 佛

    小舟極小,僅能乘坐兩人。舟上坐了一名沙門,眉毛低重,雙目炯炯有神,卻是高鼻深目,顯然是來自西域。

    以王絕之的武功眼力,竟然待他把小舟划到身前,並出聲相邀,方才驚覺有人來到。莫非這沙門竟能與自然融成一體、莫之能分?

    王絕之聽見沙門之請,說道:「大和尚所言,哪敢不從?」想也不想,跳上了小舟。

    通常世人只稱沙門為「僧人」,只有得道高僧,方被稱為「和尚」,叫「大和尚」者,更是絕無僅有。如今王絕之一口尊稱這沙門作「大和尚」,難道他已認出了沙門的身份?

    沙門道:「公子認出了我的來歷?」

    他盤膝合什,手上無柱無櫓、無篙無槳,小舟卻自自然然順水滑開,仿如有人在船底推動。

    王絕之道:「在下實在不敢相信大和尚就是我心目中想到那人,可是卻又不得不信。」

    沙門道:「何解?」

    王絕之道:「我心目中的那人,今年已是八十有六的高齡,可是大和尚的樣子看來頂多不過四十歲。然而若非竺佛圖澄大和尚,世上又有誰人可以撐舟來到我身前三尺,而我猶自懵然不覺?」

    沙門道:「王公子眼力驚人。不錯,我就是竺佛圖澄。」

    王絕之雖然猜到了他的身份,然而聽他坦然承認,還是不禁震驚!

    竺佛圖澄,龜茲人,九歲在烏萇國出家,妙悟佛法奧義,能誦經數十萬言,甚至有許多天竺名僧跋涉數萬里,來聽他講佛,被譽為西域第一神僧。

    七年前,即是永嘉四年,他見中國大亂,不忍心生靈塗炭,遂一人來到洛陽,企圖拯救天下蒼生,時年七十九歲。

    當時石勒的軍威已然震懾天下,屯兵葛陂時,更專門以殺戮為樂,除了百姓外,沙門亦死傷枕藉。竺佛圖澄遂投身於石勒麾下七大將軍的郭黑田,略施神通,郭黑田忙不迭向石勒推薦竺佛圖澄:「將軍天生神武,有神仙庇佑、幽靈相助。黑山近來結識了一位沙門,佛法甚深、武功更是出神人化,深不可測。將軍以為近日黑田智謀、武功大進,其實均是此沙門教導之功。」

    竺佛圖澄在石勒面前大展神通,百丈取水、以氣燃香、掌心生光,石勒為之震驚。其後石勒大戰鮮卑酋首段末波,兵力不及,極是煩惱,竺佛圖澄以一人一身,闖入敵營,生擒段末波,從此石勒將他奉若神明,事事與他相議,尊稱為「大和尚」。

    石勒本來殺戮甚盛,每到一地,必定盡屠百姓、盡搶其莊稼財物,自從收納了張賓作為軍師後,學會了減少殺戮、收服民心,由於張賓是漢人,他亦給予面子,少殺了漢人。石勒從而信奉了竺佛圖澄之後,每天受到佛法熏染,更少胡亂殺人了。

    江湖有四大奇人,僧、道、狂、醫,正是竺佛圖澄、葛洪、王絕之、醫神和毒神——後者據說是孿生兄弟,只能算作一人。

    竺佛圖澄道:「是大將軍叫我來的。」

    王絕之道:「來殺我?」忖道:「據聞大和尚有莫大神通,如能今日與他一戰,倒也是一件痛快的事。至於戰敗的後果可能是喪命,他倒不大放在心上。」

    竺佛圖澄搖頭道:「佛家有好生之德,如何能夠隨便殺人?大將軍叫公子聽我念一席佛經,念完之後,立刻走路,絕不食言。」

    王絕之道:「就是這般容易?」微感失望。

    他固然很想跟竺佛圖澄打上一架,切磋武功,可是對方是得道高僧,年來活人無數,他性格雖狂,卻不至於狂到不分青紅皂白,妄然向大善人挑戰的地步。

    竺佛圖澄道:「就是這般容易。」

    王絕之笑道:「大師佛法高妙,名揚中西,王絕之得聞高義,實乃幾生修到的福氣,不要說只聽一席,便是連續七天七夜,不眠不休,聽上千段萬段,又有何妨?」

    他這話並非吹牛。當年他聽聶護生論道,就是不眠不休,聽了七天七夜。

    竺佛圖澄道:「王公子既然同意,那我就說了。」

    這時小舟已然漂到湖中心,四周漆黑,月光泛射水影,如鱗生光。遠遠望見一衣白影,絕無艷還在湖邊守候,沒有離開。

    王絕之忽然想起昔日給姬雪拉下水底,差點淹死,心下不由一凜,又想:大和尚佛名著者,又是得道高僧,絕對不會對我施此暗算。

    竺佛圖澄道:「佛言:『眾生以十事為善,亦以十事為惡。何等為十?身三、口四、意三。身三者,殺、盜、淫;口四者,兩舌、惡口、妄言、綺語;意三者,嫉、恚、癡。如是十事,不順聖道,名士惡行。士惡若止,名土善行耳。』」

    這一段是佛門常談,王絕之早聽聶護生講過,點頭道:「人犯上了惡行,就得息心、悔過,否則惡行越積越重,就像水流歸於大海,變成又深又廣了。如果他自知有過,改惡行善,罪孽自然去得無影無形,就像大病後出了一身大汗,以後便會漸漸痊癒了。」

    竺佛圖澄道:「正是如此。王公子妙悟佛法,可見慧根夙程,可喜可賀。」

    王絕之暗暗好笑。這番佛理,卻是聶護生說過,他照辦煮碗,照搬過來的。他雙手合什道:「多承大師謬讚。」

    竺佛圖澄續道:「佛言:『惡人害賢者,猶以天而唾,唾不至天,還從已墮。逆風揚塵,塵不至彼,還施已身。』」

    王絕之本欲答上一句,以示明白。可是竺佛圖澄語音平和,聽之如奉仙音,舒暢無比,哪裡有心另說他話,打斷他的話柄?

    竺佛圖澄續道:「佛言:『夫人為道,務博愛博哀,施德莫大施,守志奉道,其福甚大。睹人施道,助之歡喜,得福甚大。』質曰:『此福盡乎?』佛言:『此如一炬之火,數千百人,各自炬來,取其火擊,熟食除冥,彼火如故。福亦如此。』」

    他信口說來,句句義理淺白,不用咀嚼,直至心中,聽得胸口一片和平安樂,竟有懨懨欲睡的安詳之感,什麼事情也無暇想及了。

    竺佛圖澄道:「天下有二十難:貧窮佈施難,家貴學道難,判命不死難,得睹佛經難,生值佛世難,忍色忍欲難,見好不求難,被表不真難,有勢不臨難,觸事無心難,廣學博究難,除滅我慢難,不輕未學難,會善知識難,見性學道難,隨化道人難,睹境不劫難,善解方便難,心行平等難,不說是非難。」

    王絕之聽得昏昏差點睡去,忽然驚覺,自己的內力竟自四肢百骸慢慢散去!

    他要待不聽,但竺佛圖澄的佛句依然一字一字鑽入耳內:「沙門問佛:『以何因緣,得知宿命,會其至道?』佛言:『淨心守志,可會至道,譬如磨鏡,垢去明存,斷欲無求,當得宿命。』沙門問佛:『何者為善,何者最大?』佛言:『行道守真善,志與道合者大。』沙門問佛:『何者多力?何者最明?』佛言:『忍辱多力,不懷惡故,兼加安健。忍者無惡,必為人尊。心垢滅盡,淨無瑕穢,是為最明。未有天地,逮於今日,十方所見,無有不見,無有不知,無有不聞,得一切智,可謂明矣。』」

    王絕之感覺丹田內力正自一點一滴消失,情知再聽下去,內力將會越化越快速,很快便會消散得乾乾淨淨。他想用手掌掩耳,然而此刻全身疲軟,要待動一根頭也是無力,焉能抬起手臂來?只得收斂心神,盡力凝聚丹田的內力,不令外洩。

    竺佛圖澄越念越快:「佛言:『人懷愛慾不見道者,譬如澄水致乎攪之,眾人共臨,無有睹其影者,人以愛慾交錯,心中渴興,故不見道。我等沙門,當捨愛慾,愛慾垢盡,道可見矣。』」

    念至後來,竟爾毫不停頓:「佛言夫見道曾譬如持炬入冥室中其冥即滅而明獨存學詳見佛無明即滅而明常存矣佛言吾法無唸唸行無行行言無言方修無修修會者近矣迷者遠乎言語道斷非物所拘差之毫釐失之須臾……」

    王絕之本已收斂丹田,止住內力外洩,聽到此一番快讀,心跳陡地加速,內力不可遏止,如洪水決堤出去,如此下去,不出多久,他深厚無比的內力便會消逝得蕩然無存。

    竺佛圖澄念得快如迅雷,每一字每一句依然聽得清清楚楚,字字不差:「人隨情慾求於聲名聲名顯著身已故矣貪世常名而不學道枉功勞形譬如燒香雖人聞香香之燼矣危身之火而在其後佛言財色於人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兒舐之前有割舌之患也人擊於妻子會宅之患甚於牢獄牢獄有散釋之期妻子無遠離之念情愛於色豈憚驅馳雖有虎口之患心存甘伏投泥自溺故曰凡夫透得此門出塵難……」

    他念得快,王絕之的心也跟著他的一字一句猛烈跳動,當真是驚「心」動魄,無法壓抑內力自丹田迅速消散,卻如沉溺在噩夢之中,雖然明知是噩夢,卻怎樣也無法從噩夢中驚醒過來!

    竺佛圖澄繼續念道:「佛言愛慾之人猶如妨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天神獻玉女於佛欲懷佛意佛言革囊眾穢爾來何為去吾不用天神愈敬佛為解釋即得須陀漚果……」

    眼看一身辛辛苦苦練來的功力即煙消雲散,王絕之大急,驀地咬破舌頭,噴出一濺血花,劇痛之下,精神一振,丹田之氣重新凝聚,猶如磁石吸鐵,牢不可脫,再也不被外力吸走一分一毫。

    王絕之「死」裡逃生,正欲長身而起,再也不受說經之聲所擾,忽然想及:我既已答應大和尚聽完他一席說佛,怎能言而無信,因為怕了危險而半途退出?這豈是大丈夫的所為!

    他剛剛逃過大難,明知再聽下去,必定多生危險,可是琅琊狂人是何等執拗之徒,既已決定了、答應了,別說是繼續將這驚心動魄的說佛聽下去,便是上刀山、下油鍋、落入十八層地獄,也是絕不退卻、絕不反悔的!

    竺佛圖澄見到王絕之再次凝聚丹田,固守元氣,念佛的聲音忽然由快變慢,緩緩得有如老牛拖車:「佛,言,有,人,患,淫,不,止,欲,自,斷,陰,佛,謂,之,曰,若,斷,其,陰,不,如,斷,心,心,如,功,曹,功,曹,若,止,兩,者,都,嗯,邪,心,不,止,斷,陰,何……」

    他說的每一個字,猶如一枚千斤大鐵錐,重重敲擊王絕之的心窩。然而王絕之既已從噩夢中醒了過來,集神叩齒,觀鼻觀心,竺佛圖澄的誦經雖重,他始終抱神守一,內力再不洩出半點。

    竺佛圖澄見慢誦無效,誦聲再度一變:忽快忽慢,快如閃電、慢似星移,緊弛完全捉摸不定,緊緊馳馳、緊緊緊馳、弛弛弛緊、緊緊緊緊、弛弛弛弛,這種忽快忽慢的讀法,比諸先前中的極快或極慢,何止難了十倍?

    這竺佛圖澄的神通,委實是超凡入聖、深不可測!

    王絕之抱神守一,任由念佛聲音無定,引領他的心跳時快時慢,難以自持,然而一口元氣始終緊守丹田,分毫不移,正如驚濤駭浪中的一片浮木,任憑如何滔天浪打,始終沒有沉下水裡。

    「佛言:『夫為道者,如牛負重,行深泥中,疲極不敢左右顧,出離淤泥,乃可蘇息。沙門當觀情慾,甚於淤泥,直心念道,可免苦矣。』佛言:『吾視王侯之位,如隙塵;視金玉之寶,加瓦櫟;視紈素之服,如敝帛;視大千界,如一珂子;視阿褥池水,如塗足油;視方便門,如化寶聚;視無上乘,如夢金帛;視佛道,如眼前華;視禪定,如須彌枉;視涅磐,如盡夕寤;視倒正,如六龍後退;祝平等,如一真地,視興化,如四時木。』」

    佛理說完,王絕之如獲大赦,心道:「幸虧大和尚恰好在這時說完,要再多支持一刻,我也非得崩潰不可。」

    竺佛圖澄也是累得滿頭大汗,然而神色卻是如同先前,談定平靜,說話的聲音也沒有半分不同:「公子,內力深湛,年紀輕輕已有這等修為,佩服佩服。」

    王絕之從不謙虛,卻不得不衷心道:「大和尚的神通法力才算厲害,我的內力功差點便給你輕輕這一席話廢得完完全全、乾乾淨淨了。」

    竺佛圖澄道:「廢不了,廢不了,我已出盡全力,還奈何公子不了,真是慚愧得很。」

    王絕之哈哈大笑道:「大和尚廢不了我的武功,卻說慚愧,假如我真的給你毀了,你又可會對我說一句慚愧?」

    竺佛圖澄道:「大將軍答應過我,只需我此行成功,他攻破天水之圍後,只殺迷小劍一人,其餘十三萬羌人的性命,盡皆饒過。如今我殺不了你,一場生靈塗炭,勢所難免,我這一聲慚愧,卻是向天水的羌人說的。」

    他合什道:「至於王公子,請恕我多言,你的慧根早有,只因武功太強,蒙蔽了慧根智慧,也許失了武功,更有利於你通悟大道。」

    王絕之道:「然則依大和尚所言,我該廢去武功才對?」

    竺佛圖澄道:「正是。」

    王絕之想起適才竺佛圖澄所言佛理,喃喃道:「人隨情慾而求於聲名,聲名顯著,身已故矣。貪世常名而不學道,枉功勞形。財色於人,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兒舐之,則有割舌之患也。人繫於妻子舍宅之患,甚於牢獄,牢獄有散釋之期,妻子無遠離之念。愛慾莫甚於色,色之為欲,其大無外,賴有一矣。若使二同,普天之人無能為道矣。」

    竺佛圖澄道:「正是如此。你學武功,是為了爭強鬥勝,其沉溺尤甚於錢財色慾,如果你放不開武功這一道枷鎖,仍然身處牢獄之中,至死也不能散釋。」

    王絕之沉思良久,驀地站起身來,仰天長嘯,聲若龍吟,傳出百里之外,一水皆驚,魚蝦跳躍水面,此起彼落,彈出無數水花,無波水面泛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輕浪,唯獨小舟依然平穩不動,猶如岸上一塊矗立千年的巨石。

    他足足嘯了一位香的時間,方才止歇嘯聲,說道:「大和尚所言,確含至理。只是王絕之乃系凡夫俗子,焉能拋開名利情慾之枷鎖。」慨然歎道:「此事恕我難以辦到!」

    竺佛圖澄道:「只可惜了那十三萬羌人的性命。」

    王絕之自然也想及了這一點。只是一個人無論多麼慷慨疏狂,要他捨棄一身高絕天下的武功,換來十三萬名毫不相識、甚至連漢人也不是的百姓的性命,卻始終是為難到了極點。他緩緩道:「殺不殺羌人,權在石勒之手,你不勸石勒乾脆退兵,卻來叫我自廢武功,豈非本末倒置,這又豈是大慈悲之心?」

    竺佛圖澄道:「這十三萬羌人黨,跟大將軍對峙多年,父母子女死了不計其數,其對大將軍恨之入骨。大將軍早就下令,這班羌人一個也留之不得,攻入天水之後,必定盡戮羌人,以除後患。我勸告大將軍多時,也未得果,適逢他收到消息,知你押糧前去相助迷小劍,他才跟我許下諾言。這一言既出,已是最大讓步,大將軍是決計不會再退的了。」

    王絕之咄咄搖頭:「難!難!難!如今我能做的,只有盡力相助羌人黨,不讓石勒殺光他們而已!」

    竺佛圖澄忽然飛身離舟,腳尖沾著水面,冉冉下沉,猶如沙漏,念道:「夫為道者,譬如一人與萬人戰,掛鎧出門,意或怯弱,或半路而退,或格鬥而死,或得勝而還。沙門學道,應當堅持其心,精進勇銳,不畏前境,破滅眾魔,而得道界。」

    說到這裡,他的身體完全沉下水中,再也不見。

    王絕之心下駭然:躍起之後,無論輕功多強,也勢須落下,他的身體落得如此之慢,這究竟是內功輕功,還是神通妖法?

    他凝目觀察良久,也不見竺佛圖澄伸頭換氣,更是驚駭。忽然見到極遠水面凸出一小截子如小指頭的物事,一凸即落。那截物事凸出之位足足在數百丈以外,而且黑暗之夜,只是凸出眨眼一剎,如非王絕之這等超人眼力,也無法看得見。

    王絕之心下恍然:原來他藉著小管換氣,如此而已。

    然而竺佛圖澄在水中行走,在這短短片刻,已走出數百丈外,而且只換氣一次,這身神功,也足以傲視當今了。

    而且剛才他手不抬足不動,只憑念佛,差點便化去王絕之的全身內力,還有身形慢慢下墜的那身輕功,王絕之卻是始終也想不通其中奧妙。

    王絕之心想:「據說佛家的武功,多源自一門叫作瑜珈的行派,摧殘自身、詭奇莫測,猶如神技鬼工,頗類於中原的雜耍奇藝,而其理更高百倍,可謂深不可測。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他沒有竺佛圖澄以氣御舟那身本領,然而以掌擊水,小舟飛快如箭,不多久便回到了岸邊。

    岸邊杳無一人。絕無艷不知何時,已然走了。

    王絕之漫步走回大車,心頭只是縈繞著竺佛圖澄先前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徹夜也未能入眠。

《五胡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