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刀強,智更強

    刀光劍光全斂,四周寂靜如死。

    祖逖、劉琨挺立,腰幹挺得筆直。

    石虎還沒有死,委頓坐倒地上。

    石勒持著刀,血沿著刀鋒,滴滴流在地上,噠噠有聲。

    先是叮叮兩聲,三截斷劍掉落地上,祖逖,劉琨勢道無雙的三柄劍,已給一分為二、三分為六,繼而啪啪兩聲,掉落在上的,赫然是兩條緊緊握著另外半截斷劍的手臂!

    祖逖牙齦吐出字來:「石家神刀,果然是天下第一刀!」

    他和劉琨右肩鮮血直出,赫然已被石勒一刀砍斷了右臂!

    以二人三劍的無敵威力,竟也擋不了石勒的一刀!

    王絕之長長的吁了口氣,歎道:「石勒,你的刀法達到了武學的權限,二人三劍的招式雖然更勝於你,卻還是一招敗在你手,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石勒望向王絕之,說道:「哦!」目光大有興趣,似是鼓勵王絕之說下去。

    王絕之道:「你的刀法固然是天下無雙,但戰術的運用,更是厲害十倍,你趁著祖逖,劉琨舊招已撤,新招未生之際,猝然大吼窒住他們的勢道,使他們無法再布新陣,再以石虎出刀來引出兩人的劍招,趁著他們劍勢用老,繼以雷霆萬鈞之勢,全力出刀,一舉破敵。」

    石勒道:「還有沒有?」

    王絕之道:「自然,如果沒有你那柄削鐵如泥的石氏昌刀,一刀砍斷他們的三劍,或許你依然能夠一刀破敵,然而刀勢遲了一剎,恐怕石虎的命卻得不保。好寶刀呀好寶刀!」

    據傳石勒少年在上黨武鄉務農之時,在田中耕出一柄寶刀,吹毛立斷,其利無比。他恐防此刀惹禍,便把寶刀獻給官府,該刀輾轉上繳,終於落到并州刺史司馬騰的手上,後來石勒歷遭大變,練成絕頂武功,活殺司馬騰,奪回寶刀,並索性在刀身刻上「石氏昌」三個篆字,以示明此刀是他天命所歸的明證。

    他憑著此刀,縱橫江湖無敵手,二十餘年來斬敵逾萬,從此石氏昌刀之名威懾天下,無人不知,亦被認為天下第一的利器,祖逖,劉琨的劍雖是寶劍,劍上更是貫注了數十年的深厚內力,然而劍雖利,利不過石氏昌刀,力雖強,強不過石勒的天生神力,等得警覺三劍均被寶刀像砍瓜切菜一般的削斷,刀鋒及臂,已然太遲了。

    石勒道:「你錯了。」

    王絕之道:「我錯在何處?」

    石勒道:「二人三劍是天下第一的劍法,縱然我手有寶刀,再加上阿虎的合力,也絕不是他們的對手。」

    他頓了一頓,又道:「至於你說我趁著他們撤招時猝然出招,那的確是最好的時機,但也不過是佔了一絲絲的便宜而已。而這一點點的便宜,卻不能使我戰勝兩位將軍的無敵劍法。」

    王絕之道:「那你為何能勝?」

    石勒淡淡道:「因為他們怕了我。」

    王絕之不明,「他們怕了你?」

    石勒突然反問了一句奇怪的話:「你知不知道你父親為何死在我的手上?」

    王絕之聽見石勒提起殺死他父親之事,連眉毛也不抽動一根,淡然道:「我父親本已答應歸降於你,但你的部下孔萇認為,我父親身為晉室三公,不會為你忠心盡力,是以非殺不可。」

    石勒道:「我並非問你這個,你父親的易學神功,已到達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就算是軒轅龍,也未必勝過他多少。而我的神刀雖已大成,畢竟是自創武功,不似易學神功集合多年的累積,足以純至化境。我的刀法運轉之際,霸道有餘,然而難免瑕疵,對付旁人有餘,比之王衍,還稍有不及,何以他非但不敵於我,還連我的一百招也接不住?」

    王絕之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番話,愕然道:「我不知道。」

    石勒道:「王衍為我所殺,是因為他怕了我。」

    王絕之細細玩味這句話,一時答不上來。

    石勒解釋道:「我石勒縱橫天下,軍威所到,漢人盡皆披靡,王衍率領十八萬大軍,卻為我七萬軍隊所敗,對我早存了畏懼之心。他武功雖強,卻是日夕唾壺塵尾、養尊處優,實戰經驗甚少,更無際通過生死俄頃的戰鬥,當日與我一戰,不勝則死,心中不免存了怯意。加上我應允只須他接滿我一百招,便饒他不死,使他存了僥倖之心,只盼接我一百招,敢和而不敢勝,敢守而不敢攻,氣勢為我所壓,招式更為我所制,焉能不敗?」

    多年來,王絕之一直不明白,以父親武功之強,何以竟連石勒的一百招也接不住,如今方才恍然大悟,「人皆說你的武功無敵,實則你以兵法運用在武功之上,虛虛實實,存乎一心,方是無敵的原因所在!」

    石勒頷首道:「祖逖和劉琨對我早有忌憚之心,我先以一聲大吼,震懾他們心神,他們氣勢為我所奪,出招之間,不免有所猶疑,本來圓轉無缺的劍法,也就為我輕易所破了。」

    祖逖厲聲道:「石勒,我們所以敗給你,是因為兄弟多年不見,不知對方功力是到哪一地步,雙劍合壁時未能知彼,劍法生了些微缺口,方給你有機可乘。如果多給我們三天的時間練劍,不論你使用甚麼詭計戰術,也必死於二人三劍之下!」

    石勒默然半晌,說道:「你說得對。只可借你們劍已斷、手已斷,再也無法勝我了。」

    劉琨大聲道:「我們既已戰敗,無話可說,你快快過來把我們一刀了斷吧!」

    石勒道:「我要殺你們,剛才已殺了,何用等到如今?」

    劉琨道:「你不殺我們?」

    石勒道:「我答應過讓你們平平安安的進來天水,再平平安安的離開,你們雖然背約,要殺我和阿虎,我砍斷你們一條胳臂,也就夠了,要連性命也取掉,未免太狠了一點,也失信於天下。」

    劉琨哼道:「殺人如麻的石勒,也有自認太狠,饒人性命的時候?」

    石勒淡淡道:「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殺人者不得民心,要成大事,就得以德服人,是以近年來,我聽從右侯所勸,已然減少殺戳。」

    他咧嘴一笑,又道:「更何況,劉將軍當日救進我母和虎兒,算是於我有恩,今日放你一命,也算是還了恩情。」

    祖逖笑道:「我呢?我於你可沒有半點恩情,而且與你交戰七年,還是你的最大敵人,你不乘機殺我,更待何時?」

    石勒道:「天下英雄當中,唯一能與我石勒在戰場上交戰的,只有你祖將軍一人,今日我放你走,就是為了日後在戰之中,堂堂正正的將你擊敗,方才取你首級!」

    祖逖盯著石勒,說道:「放了我,可不要後悔,或許取你首級的人,是我也不一定。」

    石勒道:「想取我石勒首級的人多如沙數,我早就等人來取多時了。」

    祖逖道:「很好,很好。」和劉琨對望一眼,迎著太陽,迎著風,展步離開,頭也不回,他們傷口流出的血,滴在地上,形成一條血路。

    石勒目送二人離去,一聲不吭。

    太陽中天而掛,映照得石勒的身形閃閃發光,有如一尊天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王絕之,內心竟然無故勃生恐懼之意,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噤:我,真的要跟他一決生死嗎?

    無敵的人、無敵的刀、無敵的武功,王絕之要與他決戰,有一線一毫勝的希望嗎?

    王絕之緊緊握著拳頭,用很堅決很堅決的聲音在心頭對自己道:「有些事情,就算必敗,必死,也是不得不去做的。」

    望著太陽,陽光刺目,暖意溫遍全身,心頭忽又恢復了勇氣。

    石勒微微一笑,咯出了一口鮮血,把黑鬚染成了鮮紅。

    石虎連忙扶著他,關切道:「從父,你沒事吧?」

    石勒若無其事道:「要毀掉祖逖和劉琨兩柄名劍,總得付出一點代價的。」

    說完這句話,他掌心的寶刀忽地碎成七片,散落地上。

    適才他一刀斷掉三劍二臂,不啻與祖逖、劉琨十成功力硬拚,這記舉世無雙的內力碰擊,便算是一百個大鐵錘,也得給擊成碎裂,石氏昌刀雖是世上無對的利刃,究竟亦由凡間之鐵鑄成,如何禁受得住?

    三人的內力一直在刀身來回碰擊,石勒本以內力護住刀身,企圖逐點逐滴化去刀中內力,令其不至折斷。可是他咯出鮮血,真氣一洩,刀身蘊含的內力立刻把這柄天下第一的石氏昌刀震成片片。

    石勒凝視掌中僅剩下的刀柄,歎息道:「只可惜了這柄跟了我二十三年的絕世寶刀。」

    王絕之道:「你一舉毀掉了當今兩大名劍的手臂,難道不值得犧牲區區一刀嗎?」

    若是換了石虎,聽到這句話,定然豪情大笑,哈哈說句:「不錯,不錯。」

    可是石勒只是低低嗯了一聲。

    石勒隨手一掌,不見他提氣運勁,地上忽然無故多了一個三尺見方、一尺見深的坑來。

    如果要一掌隔空擊出一個洞穴,雖然大大不易,可是在一流高手的眼中,還是不難做到。然而這一掌勁力內蘊,沙石不飛,無聲無息地印出了一個深坑,這份功力委實是曠古爍今,駭人聽聞,王絕之是明眼人,暗暗為之咋舌。

    只見石勒一塊一塊拾起石氏昌刀的碎片,整整齊齊堆放在坑內,再用雙手撥沙埋掉刀的碎片。

    然後,石勒走到一塊比他還高的巨石前面,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王絕之吃驚不已:這塊巨石怕不有超逾千斤之重,他雙手環抱也還抱不到巨石的一半,他不是想……

    石勒正是要要搬動巨石。他雖抱不住石頭,雙掌一拍,如同摧枯拉朽般,深深陷進石內,仰天吐出了一口長氣,低沉喝了一聲,竟把這塊逾千斤的巨石托起來!

    他走了數步,把巨石壓在埋刀處的上面,輕輕放下。巨石極重,這一壓登時陷地逾半尺之深。

    王絕之見石勒食指草草數「筆」,在石上刻了一柄刀的形狀,再印上一記掌印。他明白石勒不識字,這一「刀」一掌,正是說明此石是「石勒埋刀處」的意思。

    饒是石勒神武蓋世,搬動了這塊巨石,也不禁微微喘氣。

    石虎提起內力,想貫輸一點真氣給從父穩住內息,他才舉起手來,卻給石勒捉住了。

    石勒道:「不用了,區區小事,不礙事的。」

    他走到王絕之的身前,問道:「一個月,你的傷可好了沒有?」

    王絕之道:「十天也儘夠了。」

    石勒點頭道:「很好,十五天後的任何一天,你隨時來找我決戰。」

    王絕之道:「在哪裡戰?」

    石勒道:「你喜歡在哪裡死,就在哪裡戰。」

    他說得平平淡淡,就像跟他動手,死亡是天經地義的事。事實也的確如此!

    王絕之微笑道:「十五天後,我到哪裡找你,你會留在天水,還是不在?」

    到了這地步,王絕之居然還笑得出來。他跟石勒決鬥,能有一分半分的勝算嗎?十五天後,便是他的死期!

    石勒道:「我今晚便會離開天水,回到襄國。無論我在甚麼地方,你總會找得到我,是不是?」

    王絕之道:「是。」

    的確,像石勒這種「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的大人物,去哪裡都造成天下震動,隨便在途胡找任何人一問,都能知道他身在何方的。

    石勒道:「你可知我為何答應與你決鬥?」

    王絕之道:「不知。」

    這三年來,他千方百計約戰石勒,始終不得回覆。他實在想不通張賓究竟用了甚麼方法,使得石勒應承與他一戰。

    石勒道:「你一定以為是右侯勸我與你交手的,對不對?」

    王絕之想不到石勒居然連張賓的事也知道了,只有點頭道:「是。」

    石勒道:「事實卻並非你所料。是我決定了跟你一戰,才叫右侯通知你的。」

    王絕之又點了一記頭,他可想不通為何石勒要告訴他這件事?不管是石勒的決定還是張賓的決定,究竟有何分別?

    石勒道:「我終於答應跟你決戰,你可知是為了甚麼原因?」

    王絕之道:「不知道。」

    天水位處高地,天低雲低,石勒遠眺悠悠飄過的白雲,回憶著許多許多年前的往事。

    「這個故事我從來沒向任何人提起過。十四歲那年,我跟鄉人到洛陽行販,離城時,在往東門的路上,一直放吭長嘯而走。後來過了很久,我方才知道,當日王衍聽到了我的嘯聲,曾經大遣人手,搜捕發嘯之人。」

    王絕之靜靜聽著石勒說著故事。他知道石勒說出這段陳年舊事來,定有深意。

    石勒續道:「後來過了很久,我才知道,當日王衍碰巧路過,無意聽到我的嘯聲,曾經遣人搜捕發嘯之人,你道是為了甚麼原因?」

    王絕之搖頭道:「我猜不到。」

    石勒道:「王衍命令手下,尋到發嘯之人如果是胡人,必將其殺死,如果是漢人,便千方百計也得收歸麾下,如果其人不肯歸順,也得立殺之。嘿嘿,這王衍當真是一代人傑,當時我未習武功,只是隨意長嘯,他已聽出我是武學奇才,恐怕我為將來天下之患,立時下了不招攬我便得殺我的命令,幸好你父識見雖強,行事卻是拖泥帶水,成事不足,致令我大命逃過了這一劫,否則焉有今日的石勒?」

    王絕之道:「怪不得你如此推崇我父,原來還有這樣的一童故事存在。」

    石勒續道:「你父親智慧非凡,眼光更無人能及。然而他犯下的錯,我石勒卻是絕不會重蹈覆轍!」

    王絕之道:「哦?」

    石勒道:「王衍畢生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有在我十四歲的時候殺掉我。而我絕不會重蹈覆轍讓你活到殺我的一天。」

    石勒又道:「你是屬虎的,今年該是二十四歲吧?」

    王絕之道:「虛齡二十四,過了臘月才整整的二十四歲。」心裡暗自佩服:石勒真是厲害,據說他目不識丁,居然把我的年齡也調查得這般清楚。

    石勒道:「你已得了你父親的九成火候,放眼當世,也只有寥寥三五人而已。便是我在你這個年齡,也決計不及你這份修為。」

    王絕之道:「那不過是因為你太遲習武而已。你拜汲桑為師的那一年,是十八歲還是十九歲?」

    石勒沒有回答,卻道:「我殺了你父親,這仇你是非報不可的。我今年四十有三,再過二十年,我六十三歲,精力已衰,而你卻正當盛年,到了那時,我必然不是你的對手。」

    王絕之道:「所以,你便不如趁今天精力尚盛之際,先殺了我,對不對?」

    石勒道:「正是如此。」

    王絕之道:「那你為何不趁我受傷,現在就殺了我?」

    石勒道:「你既是王衍的兒子,又是當今的少年英雄,我既給了你父親一個公道,也該給你一個公道才對。」

    王絕之縱聲長嘯,嘯聲清越激拔,聲傳百里之外。

    足足嘯了一盞茶時分,王絕之才止住嘯聲,說道:「十五天後,我王絕之當來求見大將軍,討教閣下神刀刀招,並且領死!」

    以王絕之的驕傲,竟然說出「領死」之詞,可見得他對石勒一戰,連半分把握也沒有。

    但他是王絕之,連半分把握也沒有的送死之戰,還是不得不戰的!

    石勒正欲回答,腳步一軟,差點踉蹌跌倒。

    王絕之正自奇怪:莫非祖逖和劉琨的劍上內力凌厲至斯,石勒的傷勢遠比想像更重?頭腦一暈,竟也覺得站立不穩。

    同一剎那,石虎坐倒地上。阿月在他的身旁,掌中多了一把刀子,無聲無息地插在石虎的肚子。

    石虎大吼一聲,反手一掌,打在阿月身上。阿月居然武功極高,身形挪移,大是精妙。然而石虎又驚又痛之際拍出這掌,使盡了全身功力,阿月無論如何躲閃,始終無法避過,給打得飛出丈外。

    石勒,王絕之知道遇上了暗算,驚疑交集,忽然又見到了一頭鳳凰。

《五胡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