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西窗殘月

    費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時間,木筏終於編紮成功了,凌茜已經三日不言不食,神情顯得十分困頓。但她並不稍事休息,又忙採了些椰子搬到木筏上,用一根直木做成帆桅,將一些整片的樹皮草索,結成一張破陋不堪的風帆。

    陶羽無法勸阻,只好幫著她準備,心裡卻訪惶無主,困惱萬狀。

    等到一切都齊備了,凌茜將木筏推人海中,躍上筏去坐好,卻第一次開口叫道:「來吧!

    動身了。」

    陶羽遽聞她招呼自己,心頭一跳,簡直說不出是喜是愁,怔了-下,才道:「這木筏如此脆弱,怎能渡得大海?」

    凌茜舉目望天,幽幽說道:「反正不過一死,你要是害怕,我就一個人走了。」

    陶羽熱血一陣沸騰,毅然道:「能得同死,也算緣份,我幾番承你救得殘命,縱死何足為惜。」

    說著,也忙躍到木筏上,盤膝坐在凌茜對面。

    這木箋本己不大,坐上兩個人,便已半浮半沉,而實際已浸在水中,但他們都存了就死之心,倒也無甚恐懼,凌茜掛起那張樹皮織成的風帆,木筏順風而行,竟逐漸遠離了那座小島。

    離岸稍遠,浪潮漸次加劇,飛舞的浪花,不多片刻便濕透了衣衫,凌茜滿頭秀髮,全被海水沾貼在一起,鬢角眉梢,水珠瑩瑩。

    陶羽坐在她對面,怔怔凝視著她明顯憔悴的面頰,不禁又憐又愧,取了個椰子剖開,遞給她道:「你已經三四天未吃一點東西了,瞧你瘦得這樣厲害,把它吃下去吧!」

    凌茜只是茫然搖搖頭,兩眼仍舊凝視著遠處天際。

    陶羽廢然把椰子放回筏上,長歎一聲,道:「唉!真設想到,你會恨我恨到這般地步……」

    凌茜喃喃道:「我不恨人,只恨自己,為什麼要到中原去?為什麼要遇見你……」

    說到這裡,眼眶了紅,淚水紛落。她用力揮著手,聲嘶叫道:「別再提這些事了,我恨它,恨它,恨它……」

    陶羽黯然道:「唉!不提也罷,唉」

    簡陋的木筏,緩緩在大海中飄流著……

    這時候,遠處海面上,突然出現了一片淡影。

    陶羽連忙攏目一望,竟是一艘三桅大船,連忙告訴了凌茜。

    凌茜僅淡淡掃了一眼,既無驚異,也沒有喜容,彷彿對這一線突然出現的生機,絲毫引不起興趣似的。

    帆影漸近,陶羽心裡也漸漸生起疑雲來。

    敢情那艘大船,雖然揚帆疾駛。艙面上除了幾輛篷車,見不到一個人影,乍望之下,直如一艘無人的空船。

    不多久,彼此已駛近到十丈以內,陶羽揚手大呼,那船上毫無一點反應,竟擦著木筏近處疾掠而過。

    陶羽急叫道:「蕾妹,快跳上去,船上沒有人……」

    此時船筏相距不過丈餘,如果凌茜即時縱身,不難輕易地登上大船,可是,她卻只淡漠地掃了那空船一眼,身子紋風未動。

    良機一瞬便逝,陶羽不禁廢然歎了一口氣,眼睜睜看著那艘三桅大船越去越遠。

    不料就在他失望懊惱的時候,那艘遠去的大船,竟突然斜斜轉了個急彎,又駛了回來!

    陶羽駭然,不由站了起來……

    果然,那船掉過頭以後,速度頓時減緩了許多,遙對木筏,第二次駛近,船尾舵艙上,忽然探出一顆光頭,叫道:「公子!公子……」

    陶羽一見那光頭,登時欣喜欲狂,忙也揮手叫道:「辛弟!快停下來,辛弟……」

    辛弟巍巍從艙頂站起,搖搖晃晃行了幾步,突然兩腿一軟,又跌倒艙板上,愁肩苦臉地叫道:「公子,我只有一個。人,連落帆的力氣也沒有了。」

    陶羽猜他必是受了傷,只不明白因何偌大一艘船上,怎會只剩下他-個人?眼看船筏又己接近,急得猛吸一口真氣,雙掌對著海面,-連劈出十餘掌。

    這十餘掌乃是他全力而為,勁風起處,轟然不絕,那刁震之力,果然木筏推得向大船迫近了十來丈距離。

    凌茜冷冷說道:「你這樣蠻幹,也許還沒靠近大船,木筏倒先給你震散了。」

    陶羽道:「可是我不會提縱之術,躍不上大船,這怎辦呢?」

    凌茜歎了一口氣,緩緩站起身來,取了一隻椰子,揚手向海面上擲,蓮足輕輕一點筏面,身形已箭射而起。

    那大船與木筏之間,相隔約有十六七丈,凌茜一口真氣將盡,已飛越了十丈左右,恰巧那椰子正落到水面,只見她足尖在椰子上略有借力,二次騰身,便輕盈地落在大船之上。

    陶羽大大鬆了一口氣,見凌茜匆匆解了帆索,當中主帆一落,船速登時又減了大半。

    她隨手在艙面上找了一根長繩,拋給陶羽,將木筏移近船邊,陶羽也攀上了大船。

    兩人在船尾舵邊尋到辛弟,但見他有氣無力地躺在艙板上,冗自望著二人咧嘴傻笑。

    陶羽扶他坐起,急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船上只剩下你-個人?」

    辛弟齜牙笑道:「人倒還有五六個,只是她們也四五天沒吃過東西,不知現在死了沒有?」

    陶羽更詫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啊?她們是誰?這船又是誰的?」

    辛弟喘了一會,才道:「那天夜裡,咱們的船被宮天寧那廝撞沉,我在水裡不見你們,胡亂就爬上了這艘船上。」

    陶羽插口問道:「這是誰的船?船上的人呢?」

    辛弟笑道:「這條船,就是桃花島五艘大船中的一艘。大約他們只裝了幾輛馬車,所以無人守護,除了船伙,就只有五六個婆娘守軍。我趁著大黑人亂,悄悄把船上水手宰了,自己轉了舵,可笑桃花神君那老糊塗竟沒發覺,還在一個勁兒滿海裡撈你們的屍首哩!」

    陶羽搖搖頭,又問道:「那麼,船上那些桃花島女侍呢?你也把她們殺了?」

    辛弟道:「我辛弟堂堂男子漢,怎會殺她們婆娘家,但我怕她們出來鬼叫,就把那五六個婆娘全一起趕進底艙,把艙門鎖住,現在不知是死是活?」

    他嚥了一口唾沫,接著又道:「這些日子,我一個人駕了這艘大船滿海亂轉,也沒找到你們。船上雖然有米有水,可惜我又不會煮飯,餓了四五天,現在連一點力氣使不出來了,你們可有吃的?快給我一些……」

    陶羽聽他一番愣話,又好氣又好笑,連忙奔到艙中,劈落鐵鎖,掀開艙蓋,果見有五六個桃花島侍女,東倒西歪,躺了一艙。

    原來這些女侍,都是桃花神君帶往中原粗使的丫頭,雖有幾分武功,卻不很精,被辛弟鎖在艙裡四五天,皆已餓得奄奄一息了。

    凌茜只好親自動手,煮了一大鍋米飯,可餵給辛弟和女侍們飽吃一頓,但她自己卻粒米未進,獨自在艙中發怔。

    陶羽也無心飲食,囑令那些女侍們好生侍候著凌茜,鬱鬱踱出船艙,準備叫辛弟張帆駛船。

    辛弟笑嘻嘻走過來,道:「人是鐵,飯是鋼,吃飯這件事,當真是省不得的;現在肚子飽了,咱們也該張帆上路了,先往那兒去呢?」

    陶羽沉吟半晌,答道:「咱們先去桃花島,再回中原。」

    辛弟一怔,問道:「去、桃花島做啥?」

    陶羽道:「送凌姑娘回去。」

    辛弟頓時跳了起來,瞪著一對眼,左右張望一陣,沉聲道:「你瘋啦?好容易搶到手,不帶回去,又給老頭子送回去?」

    陶羽揮揮手道:「唉!你不懂這些,不許你胡說,只管給我駕船到桃花島去就是了。」

    辛弟不住搖頭,嘀咕道:「我真的不懂,追的時候只恨少生兩條腿,捨死忘生追到了,又要送回去了,我真的不懂這道理。」

    陶羽一面拉起風帆,一面歎道:「懂也罷,不懂也罷,為了竺姑娘一生名節,我又能怎樣呢?」

    辛弟是個粗人,接口道:「竺姑娘有什麼關係,在我們無毛族,-個男人,討上四五個婆娘,也算不得一回事。」

    陶羽臉色一沉,喝道:「辛弟,你怎麼越說越不像話了,凌姑娘是什麼身份,這些話被她聽見,那還了得?」

    辛弟伸伸舌頭,笑道:「只當我放屁好啦,可是桃花島在什麼所在?你和我誰也不知道,這船如何駛法?」

    陶羽想想這活也對,便去悄俏喚了一名侍女出來,暗地問她去桃花島應該在那一個方向?

    那侍女膛目許久,搖搖頭道:「婢子從未出過海,那弄得清方向。」

    陶羽無奈,只得向辛弟道:「咱們都不知水路航道,錯了方向,反而不好,只好先向北駛,待返抵中原以後,再另雇海船送她們回去。」

    辛弟依言揚帆向北,逆風駛了一天一夜,前望一片蒼茫,海大無際,左近雖有不少島,卻俱無人跡,這一來,連他自己也迷失了方向了。

    陶羽心神交瘁,酣然沉睡,清晨醒來,見辛弟無精打采地撐著舵,極目碧濤千里,連一線陸地的影子也看不到,不覺詫道:「記得那天夜裡追趕大船,不過半夜時間便能追上,後來船沉落水,避到那個小島,也必然不會很遠,怎麼現在回駛一天一夜,還見不到陸地?」

    辛弟聳聳肩,道:「我也不知道,或許逆風北駛,行得特別慢些,公子,我肚子又餓了一夜,求你去叫那些婆娘弄點東西吃行嗎?」

    陶羽點點頭,站起身來,忽然揉了揉睡眼,叫道:「辛弟,你瞧!艙板上那兩隻小艇怎麼不見了?」

    辛弟睜眼一看,果然艙面上原先架放著的兩艘小艇竟己不翼而飛,餘下兩塊空地。

    陶羽又問道:「昨天分明還在,過了一夜,怎會忽然不見?昨夜你沒有發覺什麼動靜?」

    辛弟尷尬地笑道:「不瞞公子說,昨夜你睡了以後,咱也睡了,想不到大海裡還會鬧賊,實在叫人難防。」

    陶羽心念一動,連忙飛步奔進艙裡,拉開艙門,頓時呆住……

    原來船中不但沒有凌茜的人影,連那六名侍女,也一齊失去蹤跡。

    他已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只覺一陣暈眩,扶著艙門,喃喃低聲道:「她已經走了!她已經走了……」

    是的,凌茜已經悄然而去,房中桌上,留著一幅白色絲中,中上用鮮紅的血,潦草地寫著。

    恨無緣!恨無緣!

    西窗裳冷曉月殘,

    秋聲遲,夜闌珊,

    幾滴情淚,悄掛腮邊,煩!煩!煩!

    尋夢夢易醒。

    問天天無言,

    這惱人愁絲,

    怎生得斷?怎生得斷?

    陶羽捧著絲中,彷彿從那鮮紅的血跡中,看到了凌茜愁苦淒涼的面龐。

    淚水,像決堤的河水,一忽兒,將他衣襟上浸濕了一大淚眼淒膝中,他不住地喃喃念道:「……恨無緣……惱人愁絲……怎生得斷……怎生得斷……唉!我對她太過份了,可是,事至如今,不這樣,又能如何呢……」

    他低頭撫弄著項上那半枚「全真金錢」,這是凌茜囑令海天四丑交給他的信物,現在,除了這半枚金錢,他好像失去了一切……

    辛弟的聲音突然在艙頂叫道:「公子,公子,你快上來……」

    陶羽匆匆將那幅絲中塞進懷裡,奔到艙頂,辛弟用手指著海面上道:「公子,你看那是什麼?」

    陶羽凝神望去,刻刻碧波上,飄浮著一個人!

    說他是「人」不如說是一具「浮屍」,因為那人正俯伏在一塊木板上,-動不動,隨浪浮沉,顯然已經死了。

    陶羽毅然道:「落帆,救他上來,看看有救沒有?」

    辛弟應著,三把兩把松下風帆,用長鉤將那人連同木板一起拖上船來,翻轉來一看,臉色驟變,失聲叫道:「呀!是他?」

    陶羽低頭一望,也是一怔,原來那人竟是宮天寧。

    他伸手探了探宮天寧的胸口,發覺尚有餘溫,忙道:「辛弟,去燒點薑湯來,,他還沒有死。」

    辛弟道:「沒有死,再補他一掌不就完事,還燒薑湯請他喝做啥?」

    陶羽道:「不,我們得弄醒他問一問,他跟桃花神君一路,怎會突然浮屍海上,難道發生了什麼事?」

    辛弟滿心不願意,道:「這傢伙欺侮竺姑娘,行同禽獸,咱們想殺他還辱他不到,何苦還費力氣救醒他?依我說,管他桃花神君不神君,問也不必問了,弄把刀,把他頭砍下來,將來送給竺姑娘,也好讓她出出氣。」

    陶羽沉吟了一會,搖搖頭道:「他雖然可惡可恨,死有餘辜,但竺姑娘身上那塊骨血,總是他的後代,孩子有什麼罪?再說,咱們就算要殺他,也不能趁人之危,下此毒手。辛弟,你聽我的話,快去燒碗薑湯來。」

    辛弟雖不願,但他一向對陶羽敬愛異常,不敢違拗,只得去艙裡燒了一碗姜水,他心裡實在恨那宮天寧不過,在碗裡吐了兩口唾液,這才端給陶羽。

    陶羽把薑湯灌進宮天寧肚裡,又替他推宮活穴,雙掌潛運真力,在他「雲門」、「將台」

    二處穴道上緩緩推拿,辛弟站在後面,看得濃眉緊皺,一直在搖頭。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宮天寧氣息漸勻,悠悠醒來。

    當他一眼看見陶羽站在面前,不覺駭然一跳,就想翻身爬起。

    辛弟雙掌交錯,厲聲喝道:「姓宮的,只要你敢動一動,老子立刻要你的狗命。」

    宮天寧心頭機伶伶打個寒嘩,一雙眼珠,骨碌碌左右張望,所見到的,除了大海,便是陶羽和辛弟。不覺暗歎道:「完了,才脫虎口,又落在仇人手中,這一次,只怕一定是活不成了……」

    陶羽臉上一片冷漠,注視了宮天寧半晌,才緩緩開口,道:「你不是在桃花島大船上嗎?

    怎麼會落在海中?」

    宮天寧連忙答道:「都是凌祖堯那老賊……」話到這兒,忽然想起陶羽與凌茜的關係,趕緊又住了口。

    陶羽道:「不要害怕,只管照實說出來,咱們不會難為你的。」

    宮天寧腦袋連點,道:「小弟自知對陶兄不起,但那次給你焚心丸吃,實在並沒有要害死陶兄的意思……」

    陶羽淡淡一笑,打斷他的話頭,道:「過去的事,不必提它,我只是問你怎麼會一個人墮在海中?」

    宮天寧心念一陣轉動,極力在臉上堆出一片感激的笑容,道:「說起來,小弟全是為了陶兄,可是此事誤會難釋,小弟縱或講出來,大約陶兄也不肯相信。」

    陶羽笑道:「你還沒有說,怎知我不會相信?」

    宮天寧裝模作樣歎了一口氣,道:「唉!世事變幻,真是全由天定,小弟一時太重感情,萬不想因此落入女色圈套,險些連性命也丟了。不意陶兄如此海量,竟在小弟瀕死之時,又救了小弟一命,此恩此德,小弟沒世不忘……」

    辛弟叱道:「叫你答話,誰跟你老兄小弟攀什麼親戚!」

    宮天寧怯生生望了辛弟一眼,方才說道:「那日在下誤給陶兄服下焚心毒丸,全因迷戀那位凌姑娘待我一片虛情假意,事後捫心自問,便後悔得了不得。於是決心要把解毒之藥,親交陶兄,以贖前愆,不料各處尋不到陶兄去向,竟無意遇上了桃花神君凌祖堯……」

    陶羽知他滿口謊言,卻不去揭穿,笑道:「你是在古廟中遇見他的吧?」

    宮天寧道:「正是哩!那桃花神君聽說我是全真教門下,便一力拉攏,滿口甜言蜜語,願意把桃花公主凌姑娘,許配在下為婚……」

    辛弟插口罵道:「不害你娘的臊,撒泡尿照照看,憑你那賊像也配麼?」

    陶羽笑著向他搖搖手,道:「辛弟,別打岔,聽他說下去。」

    宮天寧乾笑兩聲,道:「在下深知那凌姑娘對陶兄一往情深,原也不肯相信,後來凌姑娘傷心萬分地回到古廟,言說陶兄已另有所愛,好像永遠不會再跟她見面了,因此不由在下不信,才跟他們同往桃花島……」

    陶羽「哦」了一聲,臉上一片迷失,暗歎一聲,說道:「那麼你怎會又墮在海中呢?」

    宮天寧信口胡謅道:「在下因見陶兄失慎墮海,當下奮不顧身,躍海營救,不料那桃花神君心懷叵測,竟悄悄駛船離去,在下救陶兄不得,獨自在大海中飄流了好幾天,飢渴交迫,昏了過去。」

    陶羽冷冷一笑,道:「這麼說來,你真是為我遭此大難,我倒應該好好酬謝你才對?」

    宮天寧嘿嘿乾笑道:「在下與陶兄雖是萍水之交,但由令尊羅大俠說來,其實正是一家人,為了陶兄,赴湯蹈火,也是應該的,那裡還談得到酬謝兩個字。」

    陶羽哼了一聲,臉色忽然一沉,道:「你倒是說得很動聽,可是你大約忘記了冰川之源,梅林之中,自己做了些什麼好事了?」

    說到這兒,記起竺君儀可悲可歎的遭遇,不覺殺機微動。

    宮天寧嚇得遍體冷汗,結結巴巴道:「陶兄休聽旁人離間挑撥之言,在下從前在漠北的時候,常得羅叔叔教誨,決不做出什麼悖理違大的事……」

    陶羽本已殺機暗動,但一聽他提到自己父親,心中一軟,面色也略見鬆弛,輕歎一聲,道:「你的為人,我已經深所瞭然,若論你行徑,今日殺了你也不為過,但我若趁你之危,殺你不武,現在我看在你姑姑份上,暫且饒你一次,從今後你能知過悔改,未嘗不能成為頂天立地大丈夫,如仍是執迷不悟,多行不義,下次再落在我手中,卻不能怪我心狠手辣了。」

    宮天寧被他一頓義正詞嚴的責備,說得啞口無言,心裡卻把竺君儀恨入骨髓,暗自罵道:

    「賤人,賤人,你連這些事都肯對他明講,足見是個不顧臉面的賤貨,再被宮大爺碰上,我要你知道厲害!」

    陶羽又道:「我這兒有一隻木筏,再給你些食物和飲水,木筏雖陋,短時尚不致沉,由你聽天憑命,自求生路,你願意嗎?」

    宮天寧沉吟半晌,道:「你們這艘船,現在要到那裡去呢?」

    陶羽道:「咱們可能要去桃花島,假如你畏俱木筏太危險,願意跟我們同往桃花島一行,那也可以……」

    宮天寧不待他說完,連忙搖手道:「不!不,在下寧可憑藉木筏飄流,聽天由命,也不願去桃花島……」

    陶羽笑道:「桃花神君既有意將凌姑娘嫁你,你還怕去桃花島?」

    宮天寧尷尬地苦笑兩聲,卻未直接回答陶羽的話,逕自道:「陶兄不死之情,在下感激無涯,倘能得全殘生,將來必當報答陶兄。」

    陶羽道:「我不望你感激,這是看在你姑姑和先父的交情,也是看在竺姑娘金面,要是能夠脫難抵岸,希望你好自反省一番。」

    於是,吩咐辛弟取些食物飲水,放置在凌茜編扎的那只木筏上,又給了他一片新帆,看著宮天寧登上木筏,揚帆離去。

    久久,陶羽才喟然歎息一聲,自語道:「君儀啊君儀,我這樣做,不知對與不對?但孩子既是他的骨肉,你又成了我的妻子,看在未出世的無辜孩子份上,咱們就饒過他這一次吧!」

    說這些話時,他凝目遙視著遠方,臉上隱隱顯露出無限迷惘和惆帳……

    天連著海,海連著天。

    蒼茫大海中,一艘孤舟,正緩緩梭巡著。

    船舷上,陶羽和辛弟聚精會神向海上眺望搜尋,那怕是一片浮木,一條龜屍,莫不仔細地駛近檢視,直到確定並非凌茜和那兩艘不禁風浪的小艇,才相互交換一個慰藉的目光,長長噓出一口氣。

    他們已在大海中遊蕩了一天一夜,失去方向,也沒有目標,只是冀希能尋到凌茜以及那幾名侍女。

    然而,大海空曠無垠,他們耗費了精力和體力,終於無法如願。

    這一天,正當百無聊賴之際,辛弟忽然發現遠處有一叢島嶼,浮現在水平線上。

    兩人懷著無比興奮,揚帆直向那島嶼航去。待漸漸臨近島邊,望見島上翠木濃蔭,風景若畫,萬綠叢中,襯出點點簇簇鮮艷瑰麗的花朵,近海碧波寧靜,一平如鏡,直如蓬萊仙境,世外桃源。

    陶羽和辛弟眼睛都睜得大大的,恍如置身夢中,船抵島岸,更見紫奼紅嫣,鳥語呢喃,真個疑幻似真,美不勝收。

    辛弟是個粗人,但也被這島上綺麗風光迷醉得驚訝不置,輕聲歎道:「好美的地方,公子,你看那些是什麼花?這般清香,連海水都給染香了。」

    陶羽攏目細看,也詫道:「怪啦!這是桃花,現在已經深秋了,怎麼此地竟開著許多桃花?」

    辛弟道:「別是桃花島吧?叫咱們誤打誤撞上,那才有趣哩!」

    陶羽點點頭,道:「只怕有幾分可能,咱們悄悄上去看看。」

    兩人移船攏岸,尋一處僻靜之地,捨舟登陸,陶羽走在前面,辛弟緊緊跟隨,各自暗中提聚真力,緩緩踏上岸去。

    他們選擇的登岸之處,乃是一叢亂巖,其問怪石鱗峋,地上鋪著柔軟的細砂,低沉的海潮伴著鳥語花香,恍如神仙境地。但他們卻不敢稍有大意,皆因此地如果真桃花島,一旦行跡暴露,難免立招殺身之禍。

    小心謹慎地穿過一小片叢林,陡地眼前一亮,但見猩紅萬點,一望無涯,全是密密層層的桃樹,紅浪滔天直如花海。

    辛弟深深吸了一口氣,嘖嘖有聲道:「真香,咱們無毛族島上的花,跟這桃花香氣比起來,簡直是臭的了。」

    他忽然發覺陶羽正目不轉睛注視著前面花海,不覺又笑道:「公子,單單遠看,有啥意思,咱們索性到林子裡去逛逛。」

    陶羽沉重地搖搖頭,道:「不可妄動,我看這些桃林非但有序,林下隱隱有無數小徑,錯綜盤繞,顯然有些古怪。」

    辛弟傻笑道:「古怪什麼?放大膽子逛去,就算桃花神君住在林子裡,咱們也不懼他。」

    陶羽道:「我們只想知道凌姑娘有沒有回島,除非萬不得己,最好別露形蹤。」

    辛弟口裡不言,心中卻直覺好笑,忖道:「陶公子的膽子也未免大小了,見了一叢花樹,就疑神疑鬼,要是見到桃花神君,豈不連骨頭也酥了?」

    思念之間,己到桃花林邊,陶羽目光一瞬,見林邊有條羊腸小徑,穿林而入,乃系碎石嵌就,顯然是人工佈置的。

    小徑之旁,豎著一塊巨大的石碑,碑上觸目驚心。刻著八個大字:

    入林一步,

    便是死所。

    陶羽劍眉微皺,低語道:「這樣看來,此地果然便是南海桃花島了。」

    辛弟道:「是了最好,咱們偏到林子裡走走,看看可會死在裡面?」

    話聲甫落,左掌一揚,狂飆飛處,「蓬」然一聲,那塊石碑,已應手立碎,石屑紛飛中,附近枝頭桃花,灑灑而落。

    陶羽-驚,道:「辛弟,怎麼搞的…」

    但他呼聲未畢,卻見辛弟己邁開大步,如飛衝進了桃林。

    陶羽暗叫不妙,一頓腳,身形電射而起,探臂剛要抓住辛弟,那知落手一空,眼前竟不見了辛弟的人影。

    他駭然四下張望,但見滿目桃花,層層疊疊,非但辛弟不見,連方才自己搶進林子的方向,也頓然迷失。而且,在林外時分明聽到的鳥語蟲嗚之聲,此時也速然沉寂下來,四周茫茫,恍如置身死地。

    陶羽暗暗出了一身冷汗,估不到這座桃林,竟有如此驚人的玄妙,顯然是按五行生剋,奇門遁甲佈置而成的。

    可是,如今既然踏進了林中,後退無路,只有硬著頭皮向前緩緩淌進,-面走,一面高聲叫著:「辛弟!辛弟!」

    辛弟好像一粒石子,毫沒知覺的沉溺在海之中,竟未聞回應。

    陶羽步步為營,小心謹慎地在樹中轉了一陣,驀覺心意浮躁,好像又轉回了原地。

    他一連試了三次,發覺這桃林中小徑縱橫交錯,有好些地方,景色極其相似,因此往往奔行許久,又回到先前同一地方,心裡暗驚不己,索性席地坐下,運氣調息起來。

    大約過了頓飯之久,正當心氣沉穩,靈台空明,陡然間,忽聽林中響起一聲慘呼。

    那慘呼之聲就在近處不遠,隨著呼聲,一般極為猛烈的勁風,從側面橫撞過來。

    陶羽雙掌猛然一拍地面,身形沖天拔起,那勁風從腳下掠過,撞中數尺外一株桃樹,「轟」地一聲,竟把樹身一折為

    一個聲音在厲聲罵道:「他媽的,叫你這些龜孫子來嘗嘗咱的開山三掌……」

    陶羽沉身落地一聽那語聲,連忙大叫:「辛弟,辛弟,你在那兒?」

    叫了幾聲,林中又復沉寂,仍未見辛弟回應。

    陶羽暗奇,忖道:這樣子太古怪,怎麼我能聽見他的聲音,他卻聽不見我的聲音?

    他匆匆循那發掌的方向發步疾奔過去,才行了十餘丈,腳下突然絆著一件東西,低頭看時,卻見是個紅衣提劍的大漢。

    這大漢仰面躺在地上,臉色淡如紫金,長劍兀自緊握手中,嘴角上,正汩汩溢出鮮血……

    陶羽伸手探探他鼻息,見他心脈尚未震斷,體內仍有餘溫,忙盤膝坐下,運起功力,替他緩緩推拿。

    過了盞茶光景,那紅衣劍手漸漸有了呼吸,臉色也漸轉紅潤。又好一會,便悠悠睜開眼來,一見陶羽,駭然叫道:「你……你是陶公子……」

    陶羽訝異地點頭道:「不錯,虧你竟認得我,大約曾跟島主到中原去過?」

    紅衣劍手滿臉驚容,急聲道:「你的膽量太大了,島主正恨你入骨,準備再入中原,取你首級,想不到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

    陶羽道:「我來桃花島,只是為了打聽你們公主已經回島沒有,與他並無仇恨,他為什麼要急於取我性命?」

    紅衣劍手歎了一聲,道:「這話我本不該說,一則承你救我一命,二則此地乃陣圖中主宮正位,你既撞到陣中,性命已經保不住了,在你臨死之前,讓你做個明白鬼吧……」

    他停了停,自行調息片刻,又繼續說道:「……昨天公主返來,老島主得知你薄情寡義,另結新歡,竟連咱們公主也棄了,當時便暴怒若狂,整整發了一夜脾氣。今天一早,立命陸家二老準備船隻再往中原,必要擒你回島處死,倒是公主一再苦求,現在還未啟行,但如今船隻早已齊備,擒你只在遲早而已,你怎的如此膽大包天,竟敢潛到桃花島來?」

    陶羽聽了,黯然長歎道:「生死之事,我倒不在意中,能知你們公主安然返島,死已無憾。但我有個朋友,現在也困在陣中,你如願意設法助他脫身出陣,我就隨你去見島主,成全你一件大功,你看如何?」

    紅衣劍手沉吟一會,說道:「你那朋友,可是那個一身蠻力的紋臉大漢?」

    陶羽點點頭,那紅衣劍手立刻憤然道:「不行,那傢伙觸動陣法,在陣中橫衝直撞,方才險些將我一掌劈死,守陣的不止我一人,此時想必已經飛報島主,我怎敢不顧性命,去放他出陣?」

    陶羽道:「剛才我分明聽得他的聲音,但無論怎樣叫他,卻不見他回答,這是什麼原因?」

    紅衣劍手道:「你怎知這花樹陣的厲害,此處又是全陣樞機,原是居中呼應各處附陣的地方,自然只有你聽見他的聲音,他聽不見你的聲音了。」

    陶羽心中一動,當下仰天發出一聲清嘯

    那紅衣劍手駭然道:「你這樣叫嚷,把人召來,知道我跟你說這些話,連我也不得活命啦!」

    正說著,忽見遠處空中,「啵啵」連聲,爆出數團極濃的煙火,在天際留停了盞茶之久,方始緩緩消散。

    陶羽訝然問道:「那煙火是什麼用意?」

    紅衣劍手面露焦急之色,道:「這是發現又有外人侵入本島的訊號,我必須趕緊退出陣外,不能再耽延了。」

    陶羽見辛弟仍未尋至,心裡暗急,忖道:辛弟這傢伙只顧在陣中發橫,我若離開,留他在這兒,豈不白送了他一命,早知如此,應該留他在船上就好了。

    這時候,「啵啵」又是兩聲脆響,空中展現出兩朵紅色彩雲,映著滿目桃花,分外顯得絢麗奪目。

    那紅衣劍手又低聲道:「你如無意隨我去見島主,我只好仍留你困在陣中,讓你力竭之後,一樣也難逃被擒的命運。」

    陶羽權衡片刻,毅然道:「好!我跟你去。」

    但他方轉身,尚未舉步,陡覺暗影一閃,眼前忽然屹立著一個渾身黑衣,面罩厚紗的女郎。

    這女郎才現身,不等那紅衣劍手開口,纖手微招,搶先制止他說話,然後緩緩說道:

    「你只管去吧!這兒有我」

    紅衣劍手略一遲疑,向陶羽望了一眼,竟然一句話沒說,轉身疾馳而去,眨眼間,便隱進花樹叢中,失了蹤跡。

    黑衣女郎回過頭來,兩隻盈盈秋水般眸子,瞬也不瞬逼視著陶羽,陶羽心頭猛然一動,私忖道:這女郎一雙眼神,很像凌茜,可是聲音卻一點也不像,那紅衣劍手對她十分恭順,足見她也是桃花島上有身份的人物,那麼她會是誰呢?

    他心裡雖有疑團,那黑衣女郎沒有開口,他也不便冒昧動問。

    過了好半天,黑衣女郎才幽幽吁了一口氣,招招手,道:「請跟我來。」說完,轉身向林中行去。

    陶羽亦步亦趨,隨著她在桃花林裡東轉西彎,行不甚久,眼前霍然開朗,竟已到了林外。

    他回望桃林依然解妍如舊,毫無一點異狀,不禁感激地拱手說道:「多承姑娘釋困之德,但在下還有一位朋友,現仍困在陣中……」

    黑衣女郎接口道:「他早已回到船上去了,你們不可多留,立刻揚帆啟碇,還來得及脫身,再遲就不容易了。」

    陶羽又道:「素無一面之識,竟承姑娘厚恩,請恕在下冒昧,動問姑娘芳諱?以備他日圖報。」

    黑衣女郎冷漠地笑了一聲,道:「相逢何必曾相識,公子蹤跡已露,不可久留險地,還是從速離去要緊。」

    陶羽道:「在下得悉公主平安返島,心願己了,自當離去,但姑娘素昧平生,何以冒險相救,在下實在不解。」

    那黑衣女郎眼中陡射異光,反問道:「難道我救你救錯了次?」

    陶羽忙道:「在下絕無此意,唯因姑娘厚紗覆面,目光卻極似一個人,在下斗膽,欲求姑娘真面一見,以釋心中疑團。」

    黑衣女郎聽了,很久沒有回答,仰望天際,似在沉思不決,直過了好半晌,才輕聲歎道:

    「人世滄涼,徒悲變幻,還是不見真面目的好。」說著,舉步欲行。

    陶羽疑雲更甚,一閃身,攔住去路,道:「姑娘,求你去了面紗,容在下一見,任何變幻,在下都能忍受。」

    黑衣女郎駐足問:「你真的一定要見?」

    陶羽心潮已十分衝動,毅然頷首,焦急地期待著回聲。

    那黑衣女郎冷冷說道:「只要你不後悔,就見見也好。」——

    武俠屋掃校,獨家連載

《感天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