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肺腑之言

    那黑衣女郎一面說著。一面舉起纖手,緩緩扯去覆面厚紗,陶羽一見之下,大吃一驚,原來那面紗之後,竟是-張創痕交疊,鮮血模糊的極醜面龐。

    他駭然後退了三步,險些失聲驚呼出來,因為那滿面創痕的黑衣女郎,不是別人,正是他千里追尋的凌茜。

    凌茜容貌本來艷如春花,但此時在她那白玉美脂似的面頰上,滿佈一道道縱橫交錯,血跡斑斑的創痕,就像是不久以前,特地用利刃狠心割傷的。

    數天之前,他還親眼見到她那無暇無疵的容貌,怎麼數日不見,竟變成了這般模樣?

    陶羽癡癡望著她那鮮血斑斑的醜臉,就像那刀痕是刻劃在自己心田上,感到陣陣刺痛和痙攣,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凌茜注目凝視著他的神情變化,口中冷冷地道:「覺得我這模樣很醜,是不是?」

    陶羽痛苦地搖搖頭,喃喃問道:「誰使你變得這樣的啊?」

    凌茜嘴角牽動,似笑非笑他說道:「誰也沒有,只是我自己弄的,常言說:紅顏薄命,如果我不再是紅顏,大約就不會再如此苦命了……」

    陶羽聽得心頭一陣寒,黯然道:「天啊,你怎會生出這麼可怕的念頭?怎會做出這麼可怕的事?」

    凌茜曬笑道:「你以為很可怕嗎?我卻不這麼想,我以為,毀了自己容顏,成全另一個女子的愛情,在我心裡,只有安慰和快樂,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怕!」

    陶羽黯然垂首,低聲道:「可是……唉!你這是何苦!」

    這時,突然一陣尖銳的號角聲破空傳來

    凌茜霍然一驚,迅速地又蒙上面紗,催促道:「請你快走吧!島上已經發出警訊,再遲就走不了啦……」

    陶羽但覺熱血沸騰,雖知那號角攝心動魄,桃花島已全島戒備,但他眼望凌茜那血淋淋的面龐,心中又愧又悲,怎肯就此離去?

    倏然間,一條人影由後飛奔而至,老遠就大聲喊道:「公子,公子,幹起來啦!」

    陶羽回頭見是辛弟,忙沉聲問道:「什麼事?」

    辛弟指著遠處,急聲道:「那邊來了一條大船,正跟桃花島的人在海邊動手,咱們趕快過去瞧瞧!」

    陶羽道:「你可看見來的是些什麼人?」

    辛弟還沒來得及口答,忽聞人聲鼎沸,遠遠一群桃花島紅衣劍手,正緊緊追趕著兩人向島中奔來。陶羽攏目望去,卻見前面兩人,一個手握短劍一個倒提銅煙袋,竟是秦佑和「天南笑容」伍子英。

    秦佑一柄短劍矯若游龍,不時留下來阻撓身後紅衣劍手,伍子英卻頭也不回,逞向島中飛奔,不多一會,已奔到花樹林邊緣。

    這時陶羽立身之處,乃是一座小山山頭,恰好隔著那桃花林,和秦佑伍子英遙遙相對。

    但伍子英顯然並沒有望見陶羽,只是把那座暗藏玄機的桃花林,當作通住島內的路徑,因此毫未停留,眼看就要衝進林子裡。

    辛弟急得大叫道:「伍老頭子,林子千萬進不得!」

    伍子英本來尚未踏進林中,猛聽辛弟這聲呼叫,仰頭一眼望見陶羽正站在對面小山頭上,心裡一陣狂喜,扭頭道:「秦公子,他們果然在島上,你看,那不是辛弟和竺姑娘都和陶公子在一起嗎?」原來相距太遠,他一時沒有看清,竟把凌茜當作了竺君儀。

    秦佑揮動短劍,銀虹掠處,掃開身邊紅衣劍手的攻勢,舉目一望,也喜道:「果真是他們三人啊!」

    兩人一喜之下,疾快地跨進林內。

    顯然,秦佑和伍子英不知這座桃花林的厲害。

    這時

    辛弟急得大聲叫道:「怎麼辦呀!如何破這鬼陣法呢?」

    陶羽和凌茜似若未聞,相對無言,猶如身在不言中。

    辛弟是個粗人,不解他們此時柔腸寸斷,正當心碎神馳,卻連聲催促道:「凌姑娘,那法兒是什麼?你怎不快說?」

    凌茜收斂馳蕩的神思,喟然輕歎一聲,說道:「那桃樹共分二種,一種枝分雙叉,花開成對,一種卻是單枝單蕾,各依不同方位栽植,你們只要記住逢單向左,逢雙右轉,自能出入陣圖,如入無人之境……」

    辛弟沒等她說完,歡呼一聲,便拔腿如飛向花樹陣奔去。

    凌茜幽幽的眸子掃過陶羽面龐,道:「千萬記住白天不可走出林子,我爹爹正在盛怒之際,要是見到你,只怕……」

    說到這裡,夏然住口,長歎一聲,掉頭如飛而去。

    陶羽癡癡望著她奔去的背影,淚水盈盈,險些把持不住。凌茜奔到那桃花林邊,忽然駐足回頭向陶羽望了一眼,這才繞林隱沒。

    那一眼,似乎包含著無比幽怨,無限柔情,和許許多多沒有說出來的言語……

    陶羽心血一陣激動,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心裡不住喃喃自語:「陶羽啊陶羽,如此一個摯情女孩子,你竟使她傷心至這般地步,太過份了,太過份了……」

    感傷了一陣,才轉身向桃林奔去,及至林邊,早不見了辛弟的人影,而林中沉寂如死,也沒聽到秦佑和伍子英的聲息。

    陶羽一閃身跨進桃林,仔細端詳前面桃樹枝權,果然發現有雙枝雙蕾和單枝獨蕾兩種,於是依照凌茜的話,逢單向左,逢雙向右,行不多時,轉過一片樹叢,赫然發現辛弟一個人坐在地上發怔。

    陶羽沉聲問道:「你在做什麼?可曾看見他們?」

    辛弟跳了起來,叫道:「那凌姑娘不該騙人,她告訴咱們的法兒.原來是假的……」

    陶羽忙喝住他,道:「小聲一些,法兒怎麼不對?你倒說說看。」

    辛弟道:「她不是說逢樹就轉嗎?我轉了總有幾百次圈子,卻越轉越糊塗,豈不是假話?」

    陶羽又好氣又好笑,沉聲道:「你好好跟著我,不許出聲,也不許魯莽。」

    他領著辛弟,穿林而入,眼前雖然花樹仍舊,卻一點不覺迷失。又行了不久,首先發現伍子英盤膝坐在一株巨大的桃花樹下,額上滿是汗珠,垂目低首,神情極為疲憊,兩人直走到他跟前,他才驀地驚覺,霍然躍起身來。

    辛弟笑嘻嘻上前,一把抱住,叫道:「伍老爺子,你真是個糊塗蛋,叫你別進林子,你跑得比誰還快,怎的倒在這兒打起瞌睡來了?」

    伍子英羞愧地抹去額上冷汗,道:「這林子好怪,自從一腳跨進來,便分不出大南地北,可憐我轉了半天,越急越尋不到出路,連吃奶的力氣全使光了,才在這裡靜坐調息養神,你們見到秦老弟沒有?」

    陶羽道:「這桃林是按五行八卦排列,輕易決不能踏進來,好在咱們已經知道了通行的方法,快尋秦兄弟去要緊。」

    伍子英一面緊跟在陶羽身後疾步而行,一面又道:「我才到林邊時,對這桃林本來有些戒心,誰知突然見辛弟在山頭上叫喚,一喜之下,竟忘了厲害,糊糊塗塗地跨了進來。」

    陶羽見左側一株樹上,忽變單蕾單枝,腳下立刻向左一轉,同時間道:「你們怎會也趕到桃花島來的?」

    伍子英答道:「那天夜裡你們匆匆駕舟出海,咱們放心不下,也隨後解了一艘追上來,不想途中方向走錯,竟沒有追到你們,折騰一夜,又回到岸上去……」

    他突見陶羽又轉身向左,忙也跟著轉向,繼續道:「……回到岸上,竺姑娘哭得死去活來,好容易被秦公子和我勸回鎮上休息了一天,仍未見你們回去。竺姑娘憂急不安之下,竟偷偷趁夜獨自僱船出海,留下字條,說是決心親來桃花島,要向凌姑娘當面解釋原委,咱們放心不下,只得也僱船趕來……」

    正說到這裡,陶羽忽然停步,伍子英和辛弟也忙停身觀看,只見這兒桃樹被砍倒了五六株,遍地花瓣,有許多顯然曾被人踐踏過。

    陶羽沉吟道:「秦兄弟一定在這裡跟桃花島的人動過手,花瓣上不止一個人的足印。」

    辛弟便想大聲喊叫,卻被陶羽喝住,三人側耳傾聽,左角林中,果然傳來一陣低沉的兵刃潑空聲響。

    陶羽向二人招招手,當先循聲繞了過去,轉了兩轉,眼前霍然開朗,在一片小小的空場上,四名紅衣劍手,正圍著秦佑激鬥方酣。

    辛弟忍不住,虎吼一聲,掄掌撲了上去,一出手,便是「開山三掌」的首招「裂山碎石」,狂颶向其中一名紅衣劍手飛撞過去。

    那人聞得風聲壓體而至,反掌一揮,被掌風撞個正著,登時拿樁不穩,踉蹌退了四五步,伍子英也掄起煙袋,振腕一招「飛瀑流泉」,灑出漫天花雨,罩向另一個紅衣劍手。

    秦佑見三人趕到,心頭大喜,短劍左劈右劃,連演絕學,「叮叮」兩聲,盪開身側兩柄長劍,欣喜地叫道:「陶大哥,陶大哥……」

    陶羽應了一聲,生怕辛弟魯莽傷人,身形一晃,搶先欺到一名紅衣劍手面前,左手一旋一撥,「霍」地一扭腕時,竟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閃電般扣住那人腕問穴道,沉聲道:

    「還不叫他們停手快退!」

    那紅衣劍手一身武功已自不弱,豈料一個照面之下,就被陶羽施展「達摩剪虹手」法扣住了穴道,力道一鬆,長劍「叮」地墮地,另外三名劍手望見,果然都驚得急急躍退。

    陶羽含笑鬆手,和顏悅色他說道:「咱們與桃花島素無仇隙,不欲出手傷人,各位何苦相逼太甚呢?」

    那紅衣劍手怔怔不知陶羽的用意安在,但他見秦佑的劍術,已臻超凡人聖,那紋臉大漢和皮帽老頭,也都身手不凡,陶羽一出手,便擊落自己長劍,心知都不是好惹的對頭,卻兀自恨恨說道:「你們擅闖桃花島,又進了花樹陣,插翼難飛,還敢逞強稱狠麼?」

    陶羽笑道:「花樹陣雖然奧妙,未必困得住咱們,但咱們不願傷人,希望你們也不要迫使咱們動手。」

    紅衣劍手想了想,道:「我等是奉命護守陣圖,只要你們不毀傷陣中樹木,決不出手,你們不識陣法,三數天以後,一樣難脫被擒的命運。」

    俯身拾起長劍,回頭向其餘三名同伴道:「咱們先退出陣外,飛報陸總管,他們跑不掉。」

    陶羽忙向辛弟和伍子英以目示意,叫他們不要出手攔阻,待那四名紅衣劍手退去,才低聲說道:「現在不可擅動,等到天黑以後,再出陣不遲。」

    秦佑喜孜孜收了短劍,問道:「大哥,那天夜裡,你們追到大船沒有?」

    陶羽黯然點點頭道:「唉!早知如此,倒是不必追來還好些……」

    秦佑詫道:「為什麼呢?」

    陶羽還沒回答,辛弟早搶著一五一十,把數日來經過,源源本本向秦佑和伍子英說了一遍。

    秦佑和伍子英同吃-驚,不約而同齊聲問道:「這麼說,你們並沒有碰見竺姑娘?」

    陶羽-驚道:「是啊!我們一直沒有見到她……」

    伍子英頓足道:「這就糟了,她一人僱舟出海,聲言要親自到桃花島來,莫非她在途中出了什麼事?」

    秦佑道:「我們剛才在林外,望見一位黑衣女子跟你們一起立在山頭,她不是竺姑娘麼?」

    陶羽道:「不,那是凌姑娘。」

    伍子英道:「現在只有兩個可能,設非她在途中失事,那就必然已經到了桃花島。也許她獨自一個人到島上來,已經落在桃花神君手中了……」

    辛弟立刻跳了起來,叫道:「他若敢做出這種事,咱們今天索性放火燒了他的鳥林子,尋那老傢伙算賬!」

    陶羽搖手道:「這件事決不能魯莽,伍兄揣測雖有可能,按理說如果是真,凌茜一定會知道,但她方才跟我見面,怎的一句沒有提起?」

    辛弟道:「她既然恨透了竺姑娘把你搶走,也許親手把竺姑娘害死,怎會對你提起?」

    陶羽聽得機伶伶打個寒噤,連連搖頭道:「不!她不是這種人,決不會做出這種事,你不要亂猜……」

    伍於英道:「天下女人,誰不善妒,當一個人在妒恨交集的時候,什麼事做不出來?」

    秦佑也道:「依我看,凌姑娘年紀雖輕,行事機謹慧黠,否則焉能統御像陸家雙鈴這種人物,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哥,這事未必沒有可能!」

    辛弟更大吼道:「一定是她幹的,要不然,她為什麼在跟你見面的時候,要用厚紗把臉遮住?準是她自己覺得無臉見人,才把臉遮住……」

    陶羽陡然厲聲喝道:「不!不許你們這樣胡說!」

    他激動地看看秦佑,又瀏覽過伍子英和辛弟,兩手握著拳,渾身都在不停顫抖,他深信凌茜決不會做出這種可鄙的事。但,當他想到凌茜那刀痕斑斑的面龐,這份信心,不覺又有些動搖,在他內心,正喃喃自問:「她會嗎?在妒恨交加的時候,在傷心絕情的剎那,她連自己的面貌都能毀傷,悄悄殺死自己的情敵,未嘗無此可能!」

    但緊接著,又否定了自己的揣測:「不!決不會的,她毀了自己容顏,正是為了要成全我和君儀,她不是說過:『成全另一個女子的愛情,在我心裡,只有安慰和快樂,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怕。』這是何等偉大的情操,她能說出這番話,便不是個心胸狹窄的平凡女子,自然決不會做出可鄙的傻事,何況,她如果已經殺了君儀,又何必再毀了自己的容貌?」

    這兩種矛盾的意識,在他腦海中此起彼落,互相衡量高低,他痛苦地搖搖頭,長歎一聲,說道:「現在多費揣測,俱難作準,咱們且靜候到天黑,那時你們在林中等我,讓我趁夜去尋到凌姑娘,當面問她一個清楚。」

    他目光掃過秦佑等三人,見他們默然不語,但神情之間,競有些激憤之色,不禁又自忖道:「唉!他們都是我的知己好友,一向都待凌茜也不壞,但一牽上君儀,竟都隱隱憤然不平,君儀予他們何恩?凌茜與他們何仇?只不過被君儀那可憐的遭遇所染,惟恐我會薄待君儀而已,朋友啊!我為了保全她的名節,忍受著人間至慘至悲的痛苦,你們又怎會知道……」

    林中一片寂然,從日影看來,時光尚早,陶羽默默席地而坐,其餘三個人也都一言不發,盤膝坐下,六隻的的目光,卻瞬也不瞬注視在陶羽臉上。

    陶羽暗暗歎息,緩緩垂下頭去

    當夜色漸漸籠罩著桃花島上繁盛無邊的花海,距離桃林數里外的山谷中,正燃亮著耀眼燈火。

    一式三列宏偉的廳房,燈火照耀如同白晝,房前空場上,立著一根粗大的旗斗,頂端高掛一面錦繡大旗,海風拂開旗角,展現出龍飛鳳舞一個巨大的「凌」字。

    燈影下,許多負劍大漢穿梭來往,但廳上鴉雀無聲,除了壁上熊熊火炬,迎著海風輕輕搖擺,發出輕微的啪啪聲響外,四下裡靜得出奇。

    大廳正中,放著廣張紅木方桌,桌上杯盤羅列,山珍海味,無美不備。

    桌邊只有兩張椅子,桌上也只有兩副杯筷,一張椅子坐著桃花神君凌祖堯,另一張椅上,垂首坐著凌茜,十餘名綵衣侍女,侍立兩旁。

    盤中水陸珍品,一動也沒有動過,兩副筷子,也全是乾乾淨淨地涓滴未沾。

    桃花神君面色凝重地注視著凌茜,兩道霜眉,緊緊在眉心打了個死結,而凌茜臉上一派木然,露在燈光下的,卻是一張吹彈得破的俏俊面龐,日間那縱橫交錯的刀痕,竟一絲也沒有了。

    廳上恃女們個個神情沉悶,連喘息也不敢大聲。

    桃花神君擎起酒杯,就唇欲飲,忽又停杯柔聲說道:「茜兒,你真的一點東西也不肯吃?」

    凌茜輕輕搖頭,道:「女兒不餓。」

    桃花神君長歎一聲,重又放下酒杯,道:「爹爹已經順從你的意思,把宮天寧劈落大海,又答應你取消中原之行,不再尋陶羽問罪,難道你還不滿意麼?」

    凌茜仍然垂首,幽幽答道:「女兒多謝爹爹……」說著,忽然眼眶一紅,忙又極力忍住。

    桃花神君看在眼裡,心如刀割,喟然道:「孩子,爹就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凌門無後,一切希望,全在你的肩上,爹已經是半殘廢的人,你……你何苦一定要這麼折磨自己呢?」

    這些話,說得凌茜再也忍不住,淚水如斷線珍珠,籟籟而下。

    桃花神君也是該然欲位,伸過手來,慈祥地撫摸著凌茜下陷的粉頰,長歎道:「好孩子,哭吧!把心裡的悲痛一起哭出來,爹不怪你,都怪爹不該讓你獨自到中原去,你看你,竟瘦成這個樣子了,唉」

    凌茜放聲悲泣,捧著父親的手,哽咽道:「爹,女兒不孝,叫你老人家傷心失望,我想再求你老人家一件事……」

    桃花神君黯然道:「好孩子,你說吧,只要爹辦得到,沒有不答應你的。」

    凌茜離席跪倒地上,仰起淚臉,哭著道:「爹……求你老人家答應……女兒願從此削髮出家,永伴古佛青燈……」

    桃花神君星然一震,道:「這是什麼話,我們凌家什麼時候出過僧尼?」

    凌茜哭道:「女兒的心,已經碎了,若不能出家修行,人生乏味,遲早也只有一死」

    桃花神君面色一沉,含怒說道:「你定要出家修行,爹也索性毀了桃花島,你今日削髮,爹明天一早便宣佈解散桃花門,天涯海角,必尋那陶羽,將他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凌茜痛苦地失聲大哭,淚如滂淪,不能出聲。

    桃花神君滿臉悲慼,長歎道:「情之一字,斬性戕元,竟至於此,爹過六旬,才只你這一個女兒,你若認為人世乏味,爹爹也不必苟活在世上了。」

    父女二人都在神傷悲勵,連廳上侍候的綵衣少女,也一個個感染了憂淒之容,有的黯然垂首,有的甚至淚水偷彈,掩面啜位起來,大廳上登時被一種濃重的悲傷氣氛所籠罩。

    這時候,陸家雙鈴忽然疾步走進廳來,陸完手裡拿著一張紙條,恭送到桃花神君面前。

    桃花神君匆匆瀏覽一遍,登時面泛喜色,道:「我怎的把這人給忘了,快帶她上來。」

    陸家雙鈴躬身退下,桃花神君含笑向凌茜道:「茜兒,快不要愁苦了,爹告訴你一個極好的消息……」

    他見凌茜只是仰起臉來,並無一些歡喜之色,心裡不禁暗暗有些失望,但仍仰不住內心高興,繼續又道:「數日前,有個女子獨自潛進桃花島,被守島劍士擒住,這幾日連番有事,爹也無暇詢問,方才陸氏兄弟去牢中巡視,才認出那女子竟是竺君儀」

    凌茜駭然一驚,道:「是她」

    桃花神君笑道:「正是她,這豈非天賜良機,你正憤她奪去陶羽,想不到,她竟落在咱們手中。」

    言畢忍不住仰天大笑,聲震屋瓦,顯見心中十分得意。

    凌茜道:「爹,你老人家準備把她怎麼樣?」

    桃花神君一掌拍在桌上,道:「那還有什麼好說,她毀了你的幸福,爹也不能叫她如願以償,殺了她,看看陶羽又將如何?」

    凌茜大吃一驚,正訝然失聲,廳門口腳步紛紛,已擁進一大群人。

    她扭頭回顧,只見陸家雙鈴昂首領路,身後四名紅衣劍手,押著一個蓬頭女郎,正是竺君儀。

    竺君儀雖然亂髮蓬鬆,神情萎頓,但仍掩不住她那絹秀的面龐,含愁雙眉,象徵堅韌的薄薄嘴唇……就像一朵從污泥中生長的荷花,清雅秀麗、另有一種引入氣質。

    凌茜突然產生出說不出的情緒,螓首一垂,默然坐回椅中。

    竺君儀行到桌前,文靜謙和地向桃花神君和凌茜深深一福,尚未開口,淚水已盈眶欲墜。

    桃花神君面罩寒霜,冷哼一聲,道:「你就是竺君儀?」

    竺君儀頷首道:「是的……」

    桃花神君又問道:「聽說你和陶羽已有嫁娶之約,這話可真?」

    竺群儀低下頭去,輕輕答道:「是的……」

    桃花神君怒從心起,冷笑一聲,道:「本島百年來訂有禁例,凡不是桃花門中之人,未得允准,擅潛入島,便是死罪,也許你不知道吧?」

    不料竺君儀竟然點點頭道:「在未來桃花島以前,晚輩已經知道了。」

    桃花神君反倒一怔,接著嘿嘿笑道:「原來你是有意干犯本島禁律,那倒省去許多口舌,既然如此,你是死而無怨了。」

    竺君儀毅然仰起頭來,眼中射出異樣光芒,說道:「生死之事,我是絕無怨悔,但求島主在賜死之前,允准一件事,縱遭慘死,也可瞑目……」

    桃花神君和凌茜不禁齊覺訝詫,四道目光,交集在竺君儀臉上,卻見她淚痕宛然,但悲淒之中,竟有一股難以名狀的剛毅之色,桃花神君氣勢微斂,冷聲道:「什麼事,你說!」

    竺君儀用幽幽的目光,看了凌茜一眼,然後爽朗地道:「我於冒萬死,潛來桃花島,是為了有幾句深藏在內心的話,必須當面伺凌姑娘一訴,島主若肯厚意成全,讓凌姑娘與我單獨一談,言盡之後,自願引頸就戮,再無遺恨了!」

    桃花神君驚異地望望凌茜,凌茜沉吟片刻,漫聲道:「我知道你要說的,必與陶公子有關,你們既有婚約,我己心如止水,多費唇舌,大可不必……」

    她因耿耿於竺君儀懷有身孕這件事,心中最是不能諒解、因此言詞之中,頗有冷淡的意味。

    竺群儀淚盈欲墜,柔聲道:「凌姑娘,求求你給我片刻機會,我只要把心裡的話吐出來,相信你一定能夠原諒陶公子的。他承擔了天下最可恥之事,犧牲了人生最可貴的愛情,所為的,不過是我這個破敗殘碎的女子,如果我不能把這些話向你傾吐出來,今生今世,永難心安,你能給我片刻單獨相處的機會麼?求求你!」

    凌茜心裡暗暗有些詫異,仍然淡漠地搖搖頭,道:「我以為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不過,你放心,我會求爹爹放你離開桃花島的。」

    說著,站起身來,似有離去之意。

    竺君儀急道:「凌姑娘,你縱然不屑聽我的訴說,難道也不願聽聽陶公子的委屈?他是個清潔白白的人,為我蒙受羞辱,我死之後,他豈不含冤終生,永遠再無辯白的機會?」凌茜心中又是一動,不覺停步問道:「他有什麼委屈?」

    竺君儀看看四周侍女及紅衣劍手,為難地道:「你願意單獨和我相處片刻時間嗎?有許多話,委實不便當眾啟齒。」

    凌茜猶豫不決,她固然想知道究竟,但又怕竺君儀說出來的,是令她更為心碎的恨事。

    她雖己極力克制自己要表現得風度好一些,可是,一個女人天生對愛的自私,卻使她不能自己。

    竺君儀見她默然不語,只當她仍是不肯,情急又道:

    「凌姑娘,你僅知陶公子與我訂有婚約,卻不知道我已經有……已經懷有……」

    凌茜冷冷道:「你已經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這一點我早已知道……」

    竺君儀含淚道:「可是……你也知道這孩子與陶公子毫不相干嗎?陶公子為了我畢生名節,所以……」

    凌茜不待她說完,臉上已矍然變色,桃花神君也是一震,向陸家雙鈴揮揮手道:「你們全都退出廳去,未得呼喚,不可擅入。」

    陸家雙鈴躬身應諾,率領劍手和待女,悄然退出大廳。

    桃花神君這才和悅地道:「現在此地已無他人,你只管直說吧!」

    竺君儀淚如泉湧,悲哀欲絕,泣道:「陶公子乃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行事為人,莫不以禮義為先,他怎會與我一個卑微的人,做出這種遺臭千古的無恥之事?他不過因見我失身喪名,心有不忍,才不顧自己聲名和幸福,毅然承擔,為我遮掩。實則我身懷的這個孩子,跟他絕無絲毫關係,這件事我若不說,你們怎會知道…」

    凌茜聽到這裡,已有些迫不及待,急問道:「你口口聲聲,說孩子與他無關,那麼,孩子是誰的呢?」

    竺君儀揮汨一寧一句他說道:「宮……天……寧……」

    「是他?」桃花神君父女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失聲叫了起來:「這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竺君儀悲悲切切地將山中失身經過,一字不隱,詳述一遍,只聽得凌茜熱淚紛灑,桃花神君也黯然嗟歎,喃喃說道:「可憐的孩子,想不到你竟受了這些委屈……」

    凌茜撲過去緊緊抱著竺君儀,愧悔地道:「我錯怪了他,也錯怪了你,老天怎會這樣殘忍?竺姐姐,求你原諒我!」

    竺君儀含淚而笑,道:「今日能把這件隱密對你說明白,雖死也無遺憾了,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人,但陶公子的聖潔情操,卻不容玷辱。他心裡只有你一個人,為了我,忍受著內心的煎熬,你是決不能再使他傷心了。」

    凌茜連連點頭,唏噓不止。

    桃花神君恨聲道:「這麼說來,那宮天寧在去古廟之前,便已做下這件入神共憤的無恥之事,早要知道,在古廟中,就該斃了他!」

    凌茜道:「現在尚不為晚,竺姐姐,你但放寬心,就住在桃花島上,孩子無辜,將來咱們都會好好待他,只是宮天寧罪不可赦,我一定替你報仇。」

    竺君儀尚未回答,桃花神君又道:「難得你為了別人,忍受如此奇辱,令人可敬可佩,假如你覺得不是本門中人,不便留居桃花島,老夫倒有個主意……」

    凌茜轉身附在桃花神君耳邊,輕輕說了幾句,桃花神君撚鬚大笑道:「爹爹正是這個主意。」

    凌茜大喜,拍拍手,將陸家雙鈴和侍女們都召進大廳,吩咐道:「快叫他們重新準備酒宴香燭,咱們桃花門要添新人了。」

    又扶著竺君儀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笑道:「從現在起,這位就是桃花島大公主。」

    竺君儀-驚道:「凌姑娘,凌姑娘,這如何使得……」

    但侍女們不等她說下去,己一齊跪倒,同聲道:「參見大公主。」只樂得桃花神君拂鬚大笑,廳上悲淒之氣,登時一掃而空。

    凌茜忽然記起一件事,叫道:「呀!險些把他們忘了,我得快些去追他們回來……」

    桃花神君笑道:「茜兒,不必心急,他們困在桃花陣裡,一天半天,還不致闖得出來。」

    凌茜吃了一驚,滿臉通紅,嗔道:「原來爹爹已經知道了,我千叮萬囑,叫他們不許告訴你知道的哩!」

    桃花神君哈哈大笑道:「那是你自作聰明的想法,爹爹既是桃花島島主,要是連他們擅闖桃花島,在桃花陣中進進出出都不知道,還能使桃花門稱雄天下這許多年麼?」

    凌茜又羞又氣,蓮足亂蹬,嬌嗔道:「不來啦,不來啦,你老人家還說天涯海角去尋他呢!原來是騙人的假話。」一面說著,一面已轉身向廳外奔出。

    桃花神君朗聲笑道:「茜兒,你忘了戴你的人皮面具啦,等會他們不見你臉上的刀痕,豈不又要大驚小怪麼?」

    但他說到這些話時,凌茜早已蓮足點地如飛,去得影蹤俱無了……——

    武俠屋掃校,獨家連載

《感天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