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之交臂

    司徒烈走近自己桌邊一看,那只書箱仍然端放在原先的地方。他正準備喊夥計過來算賬,忽然瞥見書箱一角被人劃了一道淺淺的箭頭,心知有異,連忙循箭頭所指方向將書箱翻轉,箱底上赫然刻著兩行潦草娟秀的小字:

    好掌法,好膽識,謝謝你,問候你的師父,茶賬已付,再見。

    哀娘率女拜啟

    這兩行字,頗似樹枝或釵尖之類在漆面上刻寫,筆筆入木分許,極其勻稱。而最令司徒烈大惑不解的,莫過於留語開頭的「好掌法」三個字,依照這行字的語氣看來,自己和玉面閻羅的種種糾葛,好似全在那母女的監視之中,他和玉面閻羅對完兩掌,玉面閻羅上了松林,他也隨即折身而來,時間上耽擱有限,而人家竟在這短促的時間裡先他而去,並且還留了這麼多字,其身手之高,實在已至不可思議之境界。同時,對方好像已從自己的掌法上認出了他的師父是誰,這種情形之下,只寫了「問候你的師父」,可見得對方的身份並不比天山游龍的輩分低下,那麼,一位能與武林三奇平輩論交的人物,為什麼會怕了一個等而下之的七星三煞呢?

    她求援時的語調那樣地迫切,她將如此重要而危險的任務交給一個初次謀面,十五六歲的大孩子,而她本身的能耐卻在受托者的無數倍之上……司徒烈愈想愈是不解,最後索性不想了,他告訴自己,只要能夠到達天山,一切自然會有答案。

    司徒烈將留字又默念了兩遍,然後試著運氣於指端,曲指在箱底上一刮,本屑紛飛,三五下之後,字跡居然完全刮平,他歡喜得心頭直跳,不住地在心底喊著自己的名字,啊,司徒烈,……啊,司徒烈。

    他無心再在長安附近耽下去,雖然他景羨長安附近的歷代古都風物,但另有更大的探秘慾望驅使著他,牽引著他,指向天山。

    他由咸陽走旱路奔永壽,向靈台,向崇信,經六盤山,渡祖厲河,至永登,沿萬里長城,直趨玉門關。

    天氣漸漸冷下來了,記得去年這個時候,他身上穿著臃腫的棉襖,每至日落以後,便感到冷不可當,寸步難行,非找一塊避風的處所歇宿不可,而現在,曾幾何時,自他坐了七八個月的塔牢,練過了一套坐功心訣,以及游龍三掌之後,冷熱幾乎完全與他無關了。

    一天一天地,他發覺到在塔牢中所學的那套坐功心訣的功用,每在更深人靜之後,他便反覆勤習,他一直依著老人的原則,在行功時對游龍三式加以默想,而絕不在事後實驗,漸漸地,他發現他自能在默想中竄起很高很高了,他不願輕易嘗試,他保持著一種再進一步的神秘意識,對於游龍三掌也是一樣,起初,他循規蹈矩地在默想中騰躍進擊,其後,那種循規蹈矩的進擊已不能令他滿足,他設想一個固定的目標,以迅速的身法,轉變不同的方向,向固定目標各個部位任意下手,再後來,他設想那個目標活動起來,而且趨避極其靈活,他讓那個目標完全知道他的心念意向,而讓自己無法中的,他為這種新設想所苦,每次行功之後,都是一身大汗。但他樂意這樣做,他將對手視為另一個司徒烈,他用盡智慧要超過另一個他自己……他已在無意中走向了武功的最高境界,只是他自己還不知道呢!

    一路上,司徒烈不住地問著自己,七星堡主真個天下無敵嗎?天山游龍為什麼要故意輸他一招而讓自己在塔牢內關了半年?誰帶去了七星堡的獨生女兒,而一去十年無音訊?三奇是誰?哀娘是誰?施姓師父和七嬌的曖昧,七星堡為什麼不能發覺?

    而最令司徒烈不能忘懷的,便是老人在塔牢中最後一次和他通話時所說的:「誰叫你是司徒望的兒子呢?」

    在當時,他對這句話沒有詳加揣味而忽略過去,但事後他想起來了,他不但想起了這句話,而且同時憶及老人在說此話之前聲調的異樣,以及故作糊塗地要他改「司徒烈」為「施力」的怪異行徑,司徒烈心跳地想道,難道難道我的父母過去也是武林中人?並且和天山游龍相識?

    那麼,四年前的那場可疑天火就真的值得可疑了。

    火,火,想到那場熊熊的烈火,司徒烈便感到痛不欲生,好好的一個家,慈祥的雙親,美好的莊宅田園,忠心的僕婦,熟悉的鄉土,……滿架滿架的書,和諧充溢的天倫之樂……

    一炬成灰。

    假如是那人為的,他要報復!

    風、沙,窮谷,荒徑……遍歷千辛萬苦,司徒烈抵達了玉門關。

    玉門關,為關內外的重要門戶,在壽品縣西北,為西漢大將軍征討走月氏時所辟。後漢名將李廣伐大宛時,因立下不勝不歸之決心,曾令特使阻於玉門關口,懸令曰:「如有偷渡還國者,斬。」後漢建武年中,為絕西域之使,曾一度閉塞。班超使西域,其自西域所上之書中,最動人的一句便是:「但願此生生人玉門關」!

    司徒烈抵達玉門關之時,已是隆冬季節,正值關外暴風連日,狂沙蔽天,連有沙漠之舟的駱駝也無法通行,故只好在關口一家客店中歇下腳來。

    在冬天,走向關外,最大的特色便是羊肉燒酒,和那些酒後文義不明,聲韻卻極豪放動人的邊荒歌謠。

    由於風暴連續,司徒烈在客店中,一住就住了十幾天。剛開始幾天,他依著強烈如火的酒,喝著濃如玉汁的羊湯,頗感新鮮有趣,但時日一久,司徒烈便感到有些煩躁起來。半月後的某一晚,突然有人在店門口以漢語大喊道:「啊,啊,風息啦,風息啦!」

    司徒烈放下酒杯,帶著三分酒意趕出去一看,月色迷濛,天地一片灰黃,風,果然息了。

    司徒烈高興得幾乎跳了起來,也許是悶在店中太久了,他信步沿著鋪滿沙層而極為冷落的街道向城腳走去,他想找一塊較高而僻靜的地方去賞玩一下這窮荒地域的月夜。城腳下到處張著各式各樣的布篷,布篷內羊群攢動,羊聲咩咩,司徒烈滑稽地想,這裡真是個獸多於人的世界。

    最後,司徒烈在走過一座落單的布篷時,他忽然聽到布篷中傳出一陣陣異樣的呻吟和喘息,他為年齡所限,還以為布篷內有人病了,因為他不通當地遊牧種族的語言,怕起誤會,便依著輕巧的身法,閃步靠近布篷之側,運勁於指,輕輕在布蓬上點開一個小洞孔,篷內沒有燈光,但他的目光非常人可比,略一定神,便已將篷內種種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到一個老人和衣側身而臥,老人身旁躺著一個通身赤裸的女人,女人身上壓著一個赤裸的男人,男女相互纏結,女人掙扎著,男人氣喘如牛……司徒烈暴退兩丈有零,狠狠地向沙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司徒烈聞到自己吐出來的酒氣,雙頰發熱,心跳加速,他懷著一種異樣的心情往客店走回。……走著,走著,司徒烈心頭突然一涼,喊一聲不好,雙足起處,身軀立即拔升丈來高,空中一個轉折,便向來路重新撲奔而去。

    原來當布篷內那副景像一再在他腦際迴旋之際,他驀然想起那個和衣側臥的老人頭旁似乎有一灘血漬,同時,那個赤身女人除了手足舞動外,頭部彷彿向左右椰移,而他記得,上面男人的一隻手,恰好使勁按在女人的嘴上……等到司徒烈趕得回來,一切都已經遲了。

    司徒烈掀開布篷之門,那個裸體女人已經在血污中僵直了。而那個男人,正將一柄抹拭得乾淨雪亮的短刀往腰下鞘內插入。

    司徒烈怒喝一聲,正待揚掌劈去,身後突然有人冷冷地喝道:「小子你找死!」

    與話聲同時,兩股掌風已經同時奔至他的後心。

    尚幸司徒烈近日已經默想過有人從身後突擊的應付方法,匆促間,他已顧不得再傷篷內的施暴之徒,右臂向後一揮,游龍降一招反向繁出,同時藉著一揮之勢,身形已如游魚穿網似地沿著布篷邊沿斜穿而起,待得司徒烈翻身落地,他的週遭已經團團圍定三人。

    司徒烈覷準落空的一角,猛退兩步,然後向三人打量過去。左右兩人,年紀均在三十歲上下,左邊一個,身高如塔,面黑如炭,雙眼凶光迸射,令人望而生畏。右邊一個矮胖如球,彎眉細眼,嘴角永遠齜著冷笑,一派奸險之相。

    正面的一個,也就是篷內逼姦逞兇的一個……司徒烈做夢也想不到他竟是在長安杏園被他一言唬退的玉面閻羅蕭明。

    照這種情形看起來,有名的七星三煞大概是到全了。

    塔牢老人天山游龍曾說過七星堡主有「三徒七嬌」,洛陽孫伯虎卻只說七星堡中有「三煞七嬌」,據此推斷,七星堡中的三煞就是七星堡主的三徒,而七星堡主的三徒也就是七星三煞則是毫無疑問的了。

    以身列武林三奇之首,號稱武林第一人的七星堡主所調教出的門人,其成就之不俗,蓋可想見。前些日子,在杏園雁塔之下,玉面閻羅的身手,司徒烈已經約略領教過,其功力之厚,只在自己之上而不在自己之下。如今,三煞齊到,他能生脫重圍的希望,實在是渺之又渺了。

    司徒烈虎視眈眈,三煞卻全然不以為意。

    這時,玉面閻羅向左右兩煞笑道:「當九鷹籃准經洛陽鐵掌孫伯虎派人護送回到七星堡,咱們師父根據藍准的陳述,再比照五鷹劉全的傷勢,慎重查察的結果,最後判定二人系傷於游龍老兒的獨門絕學游龍掌力,而進一步推算到小子的武功為游龍老兒隔牢傳授,他老人家認為此子僅憑游龍心訣便能有此成就,實乃一代奇村,同時斷定此子必然向天山投奔,以他老人家和游龍老兒數十年來的明爭暗鬥,不甘如此異質為游龍老兒所得,養成來日大患,以致嚴令你們兩個曉夜追上我老蕭之後合力躡蹤生擒,擒回之後可用則用,不可用則殺……我當時告訴你們,以此子現有功力和機會,如果我們三煞缺了一個,就無全功之望,你們當時都笑我自尊自大,要我到時候袖手旁觀,當讓你們兩個動手,剛才你們兩個已經動過手了,覺得我蕭老二說話還實在麼?」

    左邊那個黑塔般的漢子聞言只是哼了一聲,沒說什麼。

    右邊那個圓球似的漢子卻冷笑著道:「老二,你自己可感覺到你的話說多了?你可知道你的亂說話已經誤了不少事?假如不是你說他和游龍老兒走在一起,昨天我們趕到之後豈不大可立即動手?你且慢風涼別人,你現在倒說說看,游龍老兒在哪裡?」

    玉面閻羅臉色微紅,尷尬地一笑道:「看在兄弟如手足的情分上,多耽擱了一天,卻因而成全了兄弟我一件美事,難道你羅老大也會不開心?」

    「美事?」那個可能是三煞之首,姓羅的矮胖漢子冷笑一聲道:「要是你蕭老二不因事而送命,那就更美的了。」

    「老大此話怎講?」

    「此子倔強之至,萬一咱們頭兒拿他無法,而走上第二條路,誰能擔保這個小傢伙不會信口開河,將你今天這件美事說了出來?到時候,縱然頭兒愛你一身武功,也決不會忽視他那視如第二生命的堡規鐵律,想想看吧,老二,什麼是七殺無赦的最後一條?」玉面閻羅臉色遽變,雙目中同時射出了懾人心魄的凶光。

    他朝司徒烈日不轉睛地瞪視著,從那副眼光裡,司徒烈看到了一個人面臨死亡的威脅時,對那個加諸他死亡威脅的人,所表現出的最大怨毒。

    司徒烈暗提氣勁於雙臂,以防不測。

    三煞之首,那個姓羅的此時沉喝道:「蕭老二,這檔子事只是一種顧慮,尚在未定之數,何況有老三和我會為你力辯無辜,你平日表現還不錯,頭兒會信了我們也不一定。可是,你此刻如果妄動無明,誤施殺手,違背了頭兒的再三告誡,犯上『七殺』的第二條,可就鑄成大錯了。」

    玉面閻羅軟下雙肩,無可奈何地向大煞懇求道:「宰了他,就說沒有追上不就成了麼?」

    「隨便你!」大煞冷冷道:「你跟老三商量好了,我魔心彌陀羅老大可卻擔當不起。」

    黑塔似的三煞哼了一聲,道:「咱橫眉天王也是愛莫能助。」

    司徒烈睹定三煞對答入神之際,猛一頓足,雙掌齊推,游龍吼一招以十成力量發出之後,也不計收效如何,人已隨著一推之勢騰起三四丈之高,往城牆上斜蹤而去。

    三煞齊聲哈哈一笑,三條身形同時緊迫而上。

    司徒烈慌不擇路,施出所有騰躍功夫,亡命地奔向前飛。身後三煞的笑聲不絕於耳,剛開始的三五里路,三煞的笑聲曾一度由近而遠,但司徒烈初臨強敵,不懂精力運用之道,一上來便就盡情發揮,一程趕過,漸呈心跳氣喘的不支之態,第二個三五里過去,三煞的笑聲,又漸漸地由遠而近了……。

    由於三煞的笑聲逐漸接近,司徒烈知道脫身無望,索性停步回身,當路挺立。他一面喘息,一面運聚剩餘的精力,雙掌蓄勢,待機而動,能與三煞同歸於盡固好,否則的話,多多少少也得找回一點便宜。

    三煞於霎眼之間趕至,仍以品字形陣式將司徒烈三面圈定,司徒烈更不打話,左掌游龍展,右手游龍降,狂風暴雨般口旋劈山,三煞似有默契在先,任司徒烈如何進擊,只是一味遊走門避,絕不還手。不消片刻功夫,司徒烈業已精疲力盡。他全部武功只有粗具皮毛的「游龍三式」,掌招既然不能奏效,精力又無以為繼,……終於,他脫力了,癱瘓了。

    三煞哈哈大笑。

    司徒烈一陣急怒攻心,立時暈厥過去。

    等到司徒烈悠悠醒轉,天色業已大亮,他發覺自己正躺在一輛奔馳如飛的馬車上。

    三煞沒有在他身上加縛什麼東西,他只感到渾身酸軟無力,幾乎連張開嘴巴的氣力也沒有。車上顛得很厲害,他有點想吐。身上雖然蓋有一條厚被,但陣陣寒風吹來仍感冷不可當。這是他開始練功後從來未曾有過的現象,他有點茫然。他閉上雙目,開始思索,驀然間,他打了一個冷戰,天殺的三煞,難道他們已用了什麼歹毒的手法,毀淨了他一身得來不易的功力?

    他只有半邊臉露在車篷之外,他是向上躺著的,所以他無法知道馬車正經過一些什麼地方。他所能看到的東西,只是一些冉冉倒退著的灰色雲朵……司徒烈的心情和那些雲朵的顏色一樣。

    玉面閻羅和魔心彌陀分跨在兩側車轅上縱聲談笑,橫眉天王的鞭叱之聲則遠在前面的車座之上,他們幾乎忽略了司徒烈的存在,而毫無顧忌地談著當今武林各派的愚預無能。

    天黑下來了,馬車在一家客店前停了下來。

    「要兩間相鄰的上房,」玉面閻羅的聲音:「我們有個小兄弟得了傷寒,夥計,弄點吃喝的送進來,有事我們自會招呼,我們的病人需要靜養。」

    「你才得了傷寒呢!」司徒烈張不開口,他只能在肚裡罵:「你玉面閻羅能壞得了我的身體,可壞不了我的游龍心訣,更壞不了我復仇的意志,只要我肯在七星堡主前點個頭,擔保你們三個將來死無葬身之地。」

    是的,司徒烈很清楚,只要他肯在那個魔頭的門下,將來要報復三煞這等人物,容易之至。可是,拜師就得行拜師大禮,他司徒烈肯向那種兩手血腥的魔王磕頭?再說,他能和打過他耳光,在他身上施過毒刑的十三鷹那等角色終日廝混?他能和貪鄙好色,亂倫無恥的三煞玉面閻羅稱兄道弟?他能奉七星七嬌為師娘?他能日夜為七殺無赦的堡規擔驚受怕?而最要緊的,縱令他能練出一身絕世武功,他又有何面目見天山游龍老人於人世?有何面目見雙親於地下?

    所有的仇恨,遠如毀家喪親之疑火,近如三煞十三鷹,以及主謀者七星堡主的凌辱,他統得筆筆清理,但他決不能選擇投入七星門下的這條捷徑,他得另想別法,如不能遂願,寧可老以亡……想到死亡,司徒烈又有點迷惘起來。

    他不是怕死,而是不甘心死。

    初闖七星堡時,只為了對七星堡主個人的憎惡,以及對施姓師爺的一點知遇之恩,他便能熬毒刑而甘之如飴,視死如歸,那時候的觀念,那時候的理由。

    現在,他有著更多不能死的理由。

    除了私人的思仇之外,他希望能夠活著再見天山游龍老人一面,他要將那位神秘「哀娘」的問候口信帶到。他要問問第三奇是誰?他要問問他老人家為什麼自動跑進塔牢?他要問問誰是武林第一人?既然他老人家不將七星堡主放在眼裡,為什麼十年來毫無作為?……

    而最重要的,是他老人家說「誰叫你是司徒望的兒子呢」,這一句話的含義是什麼?他老人家認得司徒望?司徒望另有一種什麼身份?做司徒望的兒子有罪?幾年前那把無情火和「司徒望」三字有關?為什麼,他老人家一定知道,不然的話,他怎會無緣無故地說上一句「誰叫你是司徒望的兒子呢」?

    他恨……他現在所恨的,既不是七星堡十三鷹,也不是七星堡煞,更不是七星堡主,他恨的是玉門關外,那一陣適逢其會的無情風沙。

    假如不是風沙相阻半月之久,他將搶先半月,在三煞前面走出玉門關!關外和關內不同,任憑武功多高,也得藉重駱駝,如果他司徒烈早走十幾天,他不相信三煞能夠追得上!

    何況三煞對天山游龍老人存著很大的懼心,一旦進入天山地界,三煞敢不敢跟進去都是問題。

    海有何用?恨又何益?

    司徒烈告訴自己,青年人應該有奮鬥的勇氣,向上的毅力,雖不能安排命運,可也不應全聽命運安排。蒼天賦我智慧,是要我去盡力灌溉,令它開花結果,而不是聽由風欺霜壓,衰敗枯萎……所以,當晚歇下腳來,當三煞在他腦後拍了一掌,他感到嘴巴能夠開合之後,他便將三煞塞在他嘴巴裡的食物全部吃了進去。

    燈下,玉面閻羅見司徒烈的情緒完全正常,不由得憂慮地朝魔心彌陀望了一眼。

    魔心彌陀於是湊上前來,一手輕撫司徒烈之肩,強裝和善地向司徒烈柔聲道:「兄弟,你貴姓大名?」

    「施力。佈施的施。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力。」

    「哦哦,施力,這個名字好極了!施力兄弟,你現在可恨咱們兄弟幾個?希望你不會,你兄弟是聰明人,一定能諒解咱們兄弟幾個苦衷,咱們頭子嚴得很,言出法隨,令重如山,這一點,你兄弟可能在初入七星堡就知道了。所以,你兄弟要諒解咱們兄弟幾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難言之隱。咱們兄弟幾個的言行你施兄弟可能有的看不入眼,但那是因為咱們之間還沒有建立起友情的關係,總有一天,你施兄弟會明白,咱們兄弟幾個並不見得壞到哪裡去!就拿咱們蕭老二來說吧,他在玉門關口玩的那一手,你施兄弟可能一直梗梗於心,可是,蕭老二也有他的苦惱,年輕力壯,關外那種地方,有銀子也找不著娘兒,施兄弟你是讀過古書的人,孔聖人不就說過食色性也麼?施兄弟,你現在還沒有到時候,再過上二三年,輪到你自己時,你就明白了。」

    司徒烈真想咋他一口濃唾,可是,他沒有這樣做,他不但沒有這樣做,甚至還勉強牽動嘴唇,微笑了一下。因為他要讓自己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他的生命現在完全操縱在三煞手裡,尤其是大煞魔心彌陀,一言九鼎,如果沒有他從中斡旋,玉面閻羅一天也不會讓他多活下去的,閒也是閒著,他暫藉欣賞這惡棍一副口是心非的嘴險而排除心靈苦悶,又是何樂而不為?

    「施兄弟你真是個可人兒,」魔心彌陀望了司徒烈一眼,又望了玉面閻羅一眼,異常高興地接下去說道:「難怪咱們師父如此重視於你,你兄弟真是了不起,憑僅幾句心訣,暗中摸索了半年,竟能抵住咱們兄弟近廿年的苦練,將來如能歸入七星堡下,七星堡何愁不能永遠領袖武林?施兄弟,放開天山那個老不死的罷,別聽他瞎吹了,如果要想出人頭地,只有一條路可走,走向七星堡。

    施兄弟,你想想看,假如他姓趙的比咱們師父的武功高,他又為什麼要坐半年塔牢?當今武林中,武功最高的是武林三奇,第三奇沒有了,趙老兒又非咱們師父之敵,咱們師父不是武林第一人還會有誰?」

    「第三奇是誰?哪裡去了?」

    司徒烈這樣地問,但他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他知道他被他們弄啞了。魔心彌陀因為說得興起,以致忽略了司徒烈嘴唇翕動,一股勁兒的繼續說下去道:「老實說,咱們師父如要取趙老兒之命,簡直易如反掌。可是,咱們師父另有他的打算,他知道天山游龍趙笑峰為前代武聖潛龍子之後,世傳游龍三掌,向為武林黑白兩道所景仰,沒有他在,就不能顯出咱們師父的能耐。

    所以,他們二人約定,三年印證一次,咱們師父輸了,永世不出七星堡,趙老兒輸了,自動進入塔牢,直到想出了他的致敗之因之後,方能再見天日。據咱們師父說,這種印證已經舉行三次,趙老兒一次也沒有討得了好。

    施兄弟,老實告訴你,這次真是你的奇遇,包括咱們三煞在內,咱們師父對誰也沒有如此重視過,只要你聽話,我姓羅的敢打包票,七星堡未來的主人翁,非你施兄弟莫屬,就是咱們哥兒幾個,以後還得要你小兄弟照應照應呢。尤其是蕭老二在關口的那檔子事,請小兄弟務必慈悲。

    再說,從今以後,七星三煞要改稱七星四煞啦!唔,咱來想想看,你取個什麼綽號好?

    唔,你兄弟比咱們老二長得帥多了,但蕭老二比你來得早,不然的話,你叫玉面閻羅倒還不錯,真是可惜得很。噢,有了,就叫粉面金剛吧?唔,不行,不行,太俗,而且有了玉面,再來一個粉面也不妥當。叫飛天游龍呢,唔,也不好,四個字有一半和天山游龍老兒同上了,不夠意思。唔,這個……慢慢想,以後再說好了。」

    司徒烈睡去了。

    從這一晚以後,三煞對司徒烈的態度,全部改觀了,尤其是玉面閻羅,他因司徒烈沒有對他表現出什麼敵意而感到異常安心和快慰,一路上,以他對司徒烈最為巴結。在飲食方面,司徒烈得到了最好的待遇。雖然三煞中仍經常派出一個來監視著,同時也沒有解開他的穴道,但是,玉面閻羅隔一天便替他檢查,怕他經脈凝血受傷,有時候還為他按摩按摩,幫助被點穴道以外的部位活血。

    每到一處地方,玉面閻羅便自動告訴司徒烈這是什麼地方,距七星堡還有多遠。

    七星堡的距離逐漸拉近,司徒烈的心弦也就逐漸拉緊。

    他們一行已經進入陝西境內了。

    隆冬初過,早春方臨。某日的清晨,司徒烈等一行乘坐的馬車正在鳳翔至扶風的官道上奔馳著……而同一天,同樣的時間內,玉門關外一望無垠的沙漠中,緩緩地出現了一匹打單的,老成持重的駱駝。

    駱駝的兩峰之間,坐著一位佝僂老邁,身穿紫裘,頭戴套臉大風帽的老人,也許是風沙太大的關係,老人不但將風帽拉得低,而且裹得很緊,以致令人無法見到他的真面目。老人背著一個青布小包裹,腰間吊著一隻酒葫蘆,其他別無長物。

    駱駝嘶著白氣,像在鼻孔中插著兩朵長梗的梅花。

    進入玉門關,老人在關口的集上,隨便討了個價錢,順手將那匹駱駝賣了。然後,老人走進了關口第一家棧房。進門之後,老人呵呵手,直直背,一把拉開了風帽。

    假如看過了老人坐在駝峰間的那種佝僂老邁之態,老人現在除去風帽的這副真面目就實在令人訝異了。

    他並不是一個老人。

    噢,不,他是一個老人。

    他並不是老態龍鍾的老人,而是一個有著非凡相貌,精神異常矍鑠的老人。只見他,身高七尺左右,膚色黝黑,眉濃如墨,雙目精光電射,和善中透著威稜,莊嚴中不脫慈祥,從外表上看去,頂多不過六旬左右。

    店伙上來慇勤地招呼道:「啊,您老?出關還是進關?可要歇兩天?」

    「不,夥計。」老人微笑著道:「我問你一件事,舊年年底,這兒可曾住過一個十五六歲,操漢中口音的少年人?」

    「沒有啊,您。」

    「打擾了,謝謝。」

    「不歇歇麼,您?」

    「不啦。」老人撮了撮背上的包裹,皺了一下眉,微笑著,走出了客棧之門。

    老人進入第二家。

    「喂,夥計,去年年底,這兒住過一年約十五六,操漢中口音的少年人麼?」

    「沒有啊!您,不歇歇麼?」

    老人繼續進入第三家,第四家……問著同樣的話,得到同樣的回答。……老人的微笑消失了,老人的眉頭深鎖起來。……走出第五家棧房之門,老人停下腳步,仰臉望望天,又低頭深思了一會兒,然後神情肅穆地向東街城角走去。……玉門關全部只有大小六家客棧,老人現在正走向最後一家,自關外進關順數的最後一家,而為關內出關的第一家。

    老人進入最後一家,脫下青布包裹,要了一間裡房,喊了一碗羊湯,一壺酒,一隻羊腿,又吩咐夥計,將葫蘆裝滿,同時準備一盆熱水,然後進房而去。

    一會兒之後,老人食用完畢,店伙送上熱水和葫蘆,在店伙剛欲轉身離去的當兒,老人突然咦了一聲。

    「怎麼啦,您老?」

    「那個少年走啦?」

    「哪一個?」

    「操關內漢中口音,約摸十五六歲的那一個。」

    「噢唔。」

    一種極其微妙的異樣神色,自老人雙目中一閃而過。

    「我們約好在這兒見面。」老人語氣沉靜地道:「那小鬼……他是什麼時候走的?」

    店伙沉吟了一下,又回頭向房門外邊望了兩眼,然後湊到老人身邊,變顏變色地低聲道:「三年五年就能見到您老一次,您老也可算是個常客啦,大家彼此不是外人,說出來固然不方便,不說又顯得見外,嗯……他是您老什麼人?」

    「他是老夫的一位故人之子,究竟是怎麼回事,夥計?」老人的聲調有點異樣。

    「噢,那就令小的放心了。」

    「說啊!」

    「他出了人命啦?」

    「啊?」老人聲調一亢:「他遇害了?」

    「啼,低聲,老爺,他殺了別人響,二屍三命。」

    「他失手傷人?」

    「哪裡,哪裡!」

    「怎麼回事?」

    「說出來真是又怕人,又難聽,想不到那麼英俊瀟灑,舉止溫文的一個大孩子,居然會做出那種事,唉唉,不可思議!」

    「夥計,」老夫慍然道:「你不能乾脆些麼?」

    「噢噢,是的,老爺,那是去年年底,風沙封關的前一天,他住到小的店裡來,跟著,起風了,他就一直住著,直到風息的那一夜,他在小店裡喝了很多酒,趁人不備溜了出去,這一去,就沒有再見到他回來。」

    「什麼時候殺的人?什麼叫二屍三命?」

    「等我說下去啊,老爺。……直到第二天,北邊城角哄傳出了人命,一個名叫阿達裡的老人和他的媳婦同時被殺了。阿達裡是個老牧人,膝下一兒一媳,那一夜,兒子去檢點羊只,半夜回來,忽然見到老子和老婆都躺在血泊裡。那個女人據說已有了三四個月的身孕,這豈不是兩屍三命?……唉,唉,真慘!」

    「姦殺?」

    「那還用說?女人被剝得一絲不掛,下體一片污穢,……不是先好後殺是什麼?」

    「翁媳兩個都是被人用掌劈死的?」

    老人臉色異常蒼白,聲音也有點顫抖。

    「不,老爺,是刀子,那位小爺的手法真準,死者身上,一人只中一刀,老人在頸上裡,媳婦在肚皮上。」

    「刀子?是他住店時帶來的?」

    「這個小的倒不敢確定,這不,一個人隨身藏把刀子而不給人看到,也不是什麼難事啊。」

    「有人親眼見他行兇麼?」

    「好像沒有,可見,世上哪有這等巧事啊,那邊出了人命,這裡不見他的人,嗨嗨,您老想想看?」

    老人拭拭著額前的汗珠,脫口自語般地說道:「他到底有多大個子,夥計?」

    「他多大您老不知道?」

    老人略一怔神,苦笑著搖搖頭道:「好兩年沒見面呢!」

    「噢,這倒是真的,年輕人長得快。……剛才您老說他多大?十五六?不,不,看他那副個子,那種沉穩持重的老練神氣,小的看來,至少至少十七八!」

    老人歎了一口氣,緩緩問道:「他留下什麼東西沒有?」

    「這個」夥計臉色一變,連忙搖頭道:「沒有,沒有,他來去都是一個人,什麼也沒有。」

    老人朝夥計打量了一眼,無力地點點頭,跟著,又歎了一口氣。

    當天晚上,那家客棧在羊膻蒸騰,笑語喧嘲中,悄悄地走出了一個鬚髮如銀,滿面皺紋,腰躬背駝,眉目下垂,腰間掛一隻沉重的葫蘆,手臂上挑著一隻有布包裹的龍鍾老人。

    第二天,店伙推門送進洗臉水來,才發覺昨天的那位濃眉黑臉,慈威兼有的矍鑠老人業已不辭而別,桌上撂著一塊碎銀子,正好比一天的酒宿錢多一點點。

    ※※※

    司徒烈等一行,渡涇水,循富平至-陽的古道,向西山進發。他們一行人走過的地方,在他們走後不多幾天,便出現著一個鬚髮如銀,老態龍鍾的老人,騎著一匹瘦馬,吊著一隻酒葫蘆,背著一個青布包裹,沿途打聽著一個操漢中口音,年約十七八,單身獨行的青年人。他得到的是一陣搖頭,老人報以的是一聲深深的歎息。

    二月中旬,司徒烈等一行抵達汾州府蜀襄陵的那一天,突然遇上一場百年僅見的大雪,一夜之間,雪厚三尺,行人車馬,全部停頓。

    依大煞魔心彌陀的意思,仍擬改騎良馬,冒雪前行,但玉面閻羅卻笑道:「忙什麼,大哥也真是。出了壺口關,過河便是洛陽,只要天好起來,頂多旬日功夫,即可回堡,像這種風雪天,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

    魔心彌陀冷笑道:「兄弟,這兒距七星堡還有多遠?你也該收收心了。」

    玉面閻羅低聲求告道:「既然曉得,何苦為難?」

    魔心彌陀冷笑道:「你既不怕死,羅老大還有什麼好說的?」

    玉面閻羅高興地走出去了。

    雪,越來越大。

    司徒烈因為有好幾處穴道被點,行功不得,氣血不能暢行,在這種雪天嚴寒的氣候,冷不可當,苦不堪言。雖然三煞為他蓋上厚被,生旺火爐,仍然無濟於事。有時候,他的臉皮被火烤得通紅,全身卻仍打著哆嗦,他因受制過久,受了內傷,他冷在骨髓裡。

    同一時間內,深厚的雪地上,紛飛的雪花裡,一個鬚髮如銀的老人,仍然沿著官道冒雪前進。

    他已棄馬步行,背上還是背著那個青布小包裹。

    老人看上去老態龍鍾,步履卻是矯健之至,他走在雪地上,像一片浮葉,飄飄蕩蕩地,像跑,又像在飛……尚幸四野空寂無人,假如有人見到這麼一位老人在冒風雪急行,心內一定會為他擔憂,「這麼大的雪,這麼冷的天,和一個這麼老的人,萬一倒下來怎麼辦?」

    可是,十數天來,除了打尖歇宿,老人的步履,始終矯健如雪停了,天晴了。

    雪,開始融化了。

    開始融雪的那一天,老人到達了鄉寧,距離襄陵尚有一日行程。

    這天一早,魔心彌陀向玉面閻羅催道:「雪停啦,今兒起程如何?」

    玉面閻羅涎著臉懇求道:「再待一天如何?再一天。一天就好。……」

    半夜裡,玉面閻羅回來時醉得很厲害,吐呀嚷的鬧了一整夜。第二天,橫眉天王什麼都準備好了,玉面閻羅任人如何推喊,只是沉睡不醒。

    魔心彌陀看了沉睡如死的玉面閻羅一眼,搖搖頭歎道:「只好再住一天啦。」

    魔心彌陀回頭看到滿臉病容,渾身戰抖的司徒烈,眉頭一皺道:「這副樣子回堡如何交代?喂,老三,外面太陽好得很,端把椅子到門口去,讓施兄弟曬曬吧。」

    曬了一天太陽,司徒烈感到舒服不少。

    傍晚時分,司徒烈坐在椅子上,正在無精打采地四下閒眺之際,偶爾抬頭,忽然看到客棧夥計從外面領著一個鬚髮如銀,皺紋滿面,腰躬背僂,背彎挑著一個青布包裹,步履蹣跚的老人走進裡院。

    司徒烈見老人低頭垂眉而行,一面走,一面不住地呵著手,彷彿不勝其寒的樣子,心下不由自地生出了一陣憐憫之感,暗想:「這樣大年紀了,還在外面冒寒奔波,為的是些什麼啊?」

    這時候,老人正好從他身邊走過,老人有意無意地抬了頭,朝司徒烈端詳了一眼,臉上現出一絲訝異之色,向司徒烈搭訕道:「小哥子,病了麼?」

    司徒烈奇怪地暗想到,老人在害眼病麼?還是年紀太老的關係,他的眼皮怎麼瞇成一條縫,一副欲睜無力的樣子?

    老人的語調溫和極了,予人一種無比的親切之感,就彷彿曾聽到過無數次一般,唔,他想,有了年紀的人都是可憐可親而可愛的,只有七星堡中的那個老鬼是例外。

    老人和他打招呼,他能說些什麼呢?

    他的手不能動,他的嘴張不開……司徒烈搖搖頭,無力地做出了一個苦笑。

    「他是啞巴,」店伙從旁解釋道:「正患著傷寒呢。」

    老人唔了一聲,有意無意地向店伙問道:「他就一個人麼?」

    「不。」店伙簡短地答道。

    老人自語了一聲,不知道是說的「可惜」,還是說的「可憐」,然後搖搖頭,微微一歎,跟在店伙後面,走向隔壁房間。

    老人剛剛進去,魔心彌陀忽然自房內急步而出,一把抄起司徒烈的椅子,在司徒耳邊說道:「太晚了,凍著可不是耍的。」

    一面輕聲說著,一面將司徒烈連椅子一齊抱進房中。

    如此小聲講話,在魔心彌陀來說,司徒烈還是第一次聽到,而尤令司徒烈大惑不解的是,當椅背貼上魔心彌陀的胸口時,司徒烈聽到了魔心彌陀的心跳聲,跳得很急。

    將司徒烈抱上床,替司徒烈蓋好被,魔心彌陀朝司徒烈擺了一個極其難看而無聲的微笑,旋即和橫眉天王一比手勢,輕輕推醒玉面閻羅,食指豎上嘴唇輕聲一噓,向隔壁一指,然後分做三起,走出門外,反手將門輕輕掩上,悄然而去。

    這一夜,三煞一個也沒有回來。

    隔壁的老人也很安靜,一點聲音沒有。

    第二天清早,司徒烈為一陣人語吵醒。他睜開眼皮一看,房內冷清清的,還是只有他一個人,聲音是從隔壁傳來,那是客棧中店伙的聲音,只聽他向隔壁那個老人大聲說道:「沒有,老爺子,小的從沒有見過像您剛才所說的那樣一位年輕人!」

    老人輕歎一聲,聲息旋即杳然。

    巳牌時分,三煞相繼入屋。三煞進屋後,彼此吐著青尖,縮頸搖頭,互祝一笑。二煞玉面閻羅將司徒烈抱上門外新雇的篷車,立即隨手將四面的窗篷放下。這一次,篷車由車伕駕駛,三煞全坐進了車篷之內。起程後,魔心彌陀和玉面閻羅分坐在車廂的兩側,不時偏臉自縫隙中向外瞇著眼睛張望。

    「他們忌諱的是誰?」司徒烈悶悶地想:「難道……難道,」司徒烈的心,突然狂跳起來:「難道他們忌諱的竟是昨晚住在隔壁的那位龍鍾老人?以三煞的身份地位和狂妄囂張,會對那位老人怕得如此厲害,而那位老人又在漫無信心地隨處打聽著一個年輕人……難道,難道……天哪,難道我司徒烈吃盡千辛萬苦,而最後功虧一簣所未能見著的,就是他老人家?」

    就在這個時候,玉面閻羅低聲向魔心彌陀笑說道:「老大,要不要吩咐馬伕走慢些?」

    魔心彌陀冷笑一聲道:「你以為那老兒的腳程抵不上幾匹馬?」

    「那是一點也不會錯的了,」司徒烈閉著眼,裝著,心底恨恨地道:「只可惜我不能開口說話,不然昨天見面,在禮貌上我總得應答兩句,只要我開了口,以他老人家的精明,他老人家難道還不能從口音上辨認出我是誰?唉,我真糊塗,我當時竟沒有認出他老人家的聲音……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我當時知道了他老人家的真正身份,我週身不能動彈,在那擦身而過的短暫剎那,我又能表示些什麼?」

    「他老人家一定是往七星堡找我去了。」司徒烈無限懊惱地想:「半年之期已過,一年之期未到,他老人家並沒有失信。現在,我出了七星堡,他去了,等他老人家自七星堡中失望而出。我卻又第二次進去了!這種巧合實在出人意外。萬一他老人家將注意力自七星堡移開,天涯海角,他老人家何處去找第二個司徒烈?再說,我如堅決抗拒七星堡主之命,我在七星堡中,又有多久好活?」

    「生死永不再相逢,還不算頂要緊,」最後,司徒烈震慄地想:「他老人家進出都要經過玉門關,他老人家難免不在玉門關一帶詳加打聽,三煞在玉門關並未公開露面,而我卻在玉門關留下了我的書箱。我的失蹤,正好緊接在關口上出了姦殺人命之後,他老人家會不會……唉唉,萬一他老人家有了那種誤會,這便如何是好?」

    ※※※

    十天後的某日清晨,北邙山麓的七星堡前,堡門倏而大開,一位身材高大,面目猙獰的醜老人,身披黑風衣,領著十來個精壯鷙悍的漢子,自堡中緩步而出。

    堡前空地上,正站著一個背背青布包裹,腰懸酒葫蘆,滿臉皺紋,長髯拂胸的拘僂老人。

    身披黑披風的黑臉醜老人,桀桀怪笑著,在距佝僂老人約兩丈左右的對面站定,身後壯漢們立即雁字排開,醜老人向佝僂老人打量了幾眼,然後發出了一陣裂帛般的刺耳怪笑,一面笑著,一面大聲說道:「趙老兒,風塵僕僕地又從關外趕來做什麼?你所訂的一年之期不是還沒有到?難道上次輸的那一招輸得不服,回去愈想愈難過,連剩下來的幾個月也等不及了?」

    說罷,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佝僂老人冷冷地道:「冷敬秋,盡情笑罷,你笑得出聲音來的日子也剩不太多了。」

    醜老人越發狂笑起來。

    「哈……哈……哈,你老兒不遠千里而來,難道就只為了告訴老夫這個?哈……哈……

    哈,你老兒的游龍三式確是不凡,夠得上稱為一代絕學,只可惜始終奈何老夫不了,哈……

    哈,當今武林之中,除了你我以及司徒望,還有誰的武功比我們更高?」

    佝僂老人臉色一變,沉聲道:「冷敬秋,還提司徒望做什麼,單提你我豈不更為簡潔明瞭?」

    醜老人一怔道:「司徒望為什麼提不得?」

    佝僂老人抬起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臉,撩起眼皮,露出一副精光如電,威稜四射的目光,在醜老人的醜臉上,來回地掃瞥了好幾眼,醜老人眉頭緊皺,一副疑惑而不悅的神氣,佝僂老人在醜老人的臉上打量了好一會兒,這才將眼皮放落,緩聲說道:「提得提不得,總有一天你我會知道。」

    「老夫沒有閒情和你老兒打啞謎,」醜老人沉聲喝道:「趙老兒,來個爽快的罷,文的也好,武的也好,你我之間的交往今天也不是頭一次,老夫態度仍和往常一樣,一切由你姓趙的劃道!」

    佝僂老人嘿嘿一笑道:「一定要為了自己的事老夫才會來到七星堡?」

    醜老人雙眼暴睜,注定構按老人之面,怒聲道:「難不成為了替少林寺那個禿驢伸冤?」

    佝僂老人也是一怔,訝聲道:「什麼?百愚老禪師又遭了你的毒手?」

    醜老人哈哈怪笑道:「冷敬秋看不慣的人,或者是看不慣冷敬秋的人,都在老夫七殺之例,個把少林掌門,又算得了什麼?哈……哈哈〞佝僂老人瞪目叱道:「百愚禪師到底犯了你七殺哪一條。」

    醜老人哈哈笑道:「老禿公開訓誡門下說,身為武林中人,千萬不可染上七星堡冷敬秋那種嗜殺劣性,這話傳到老夫耳中,老夫若不依本堡堡規第三條『妄議七星堡種種者殺無赦』行事,我冷敬秋又有何顏以堡規其他各條約制天下武林道?」

    佝僂老人搖搖頭,輕歎一聲,無力地垂下了頭。

    醜老人朝佝僂老人望了好一會兒,然後大聲道:「這件公案你老兒來此以前並不知道?」

    佝僂老人輕哼一聲,同時點了點頭。

    醜老人大聲又道:「那麼你老兒不是為此事而來的了?」

    佝僂老人冷冷地道:「這些事現在尚未到清理的時候,你姓冷的在目前儘管張狂下去好了。」

    醜老人大笑道:「這話出請你趙老兒之口,老夫可算大大地安心了。」

    佝僂老人驀地抬臉,雙目精光重現,向醜老人大聲道:「冷敬秋,我們成立一宗交易如何?」

    醜老人一怔道:「什麼交易?」

    佝僂老人雙目注定醜老人之面,一字一字地說道:「假如老夫想你交出那個被你的門人從玉門關追回的那個名叫施力的孩子,姓冷的,你有什麼條件了」

    「第一,」醜老人大笑道:「讓七星三煞和七星九庭在你老兒身上輪流各打一掌,第二,你得贏老夫一招。第三,……哈哈……哈哈,第三是孩子還沒有找到。」

    佝僂老人聞言一怔,片刻之後,他向醜老人抱拳微微一拱,冷冷地說道:「七星堡主一生無戲言,趙笑峰告辭了。」

    佝僂老人說罷,掉轉身,蹣跚地向堡前石橋上走去,背影愈去愈小,終至消失不見……-

《血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