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誤

有時候,等一個人,等得太久了,會忘記他的模樣,甚至名姓。有時候,等一朵蓮開,等得太久,會讓分明的四季,變得模糊不清。可是蓮荷,在每年夏季終會應約而來,但有些人,任你耗費一生的時光,也無法等到。

每當聽到蓮的消息,心中就莫名地頻添許多的安慰和感動。蓮開的日子,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鄭愁予寫下的那首《錯誤》。那些美麗的錯誤,會在這個恍惚的夏季,不約而至。「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你的心是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我噠噠的馬蹄聲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人的一生,會犯下一些不可饒恕的錯誤,遭遇一些陰差陽錯的故事。大千世界,太多紛紛攘攘,你一心嚮往的緣分,往往南轅北轍;你努力追求的完美,常常適得其反。世事總是這樣難求圓滿,想要的,費盡心力始終得不到;不想要的,百般拒絕最後還是屬於你。都說,要懂得珍惜每一段緣分,因為錯過的不會重來。也許走過的路,無法回頭,但這世間,終究還是有一些遺憾,可以彌補。

年少時,在一本舊書中讀過古代經典戲劇《風箏誤》。只記得書中內容說的是,才子佳人因為在風箏上題詩,而生出的姻緣。風箏失誤,點錯了鴛鴦;月老有心,讓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其間那些波瀾起伏的情節,已在流逝的光陰中,淡了煙跡。

可笑的是,小小的我,竟也煞有介事地在風箏上題詩,希望可以結一段奇巧的緣分。那時候尚不懂深刻愛情,只想讓有緣人拾起,彼此可以引為高山流水的知己。可我放出去的風箏,像那扯斷的線,音訊全無。我不知道,這樣的緣分,只能在戲劇中邂逅,喧鬧的現實早已不允許一個人,如此詩意地做夢。

而今想來,舊時富家小姐整日被關在深宅大院內,閨閣繡樓裡,婚姻自幼由父母做主,自己毫無任何過問的權力。她們之中不乏才貌雙全的女子,被月老牽錯紅線,嫁與不解風情的男子,寥落地過完一生。侯門繡戶的千金,就如同插在花瓶中的一枝粉梅,最好的年華,也只是在無人欣賞的小樓裡寂寞綻放。沒有人可以輕易敲叩那深鎖的重門,跨越高高的牆院,見證一朵花開的過程。

或許說上蒼根本就不給那些女子,邂逅因緣的機會。她們唯一期待的,也許就是每年三月三的踏青節。但那天,亦不能隨心所欲地遊覽風光,更況在摩肩接踵的人流裡,要尋覓夢裡檀郎,又豈為易事?或者到廟裡進香,但那種可能,更是微乎其微。一些豁達人家,會有拋繡球定親的趣事,但是將姻緣付諸在一個繡球上,無疑是一場驚險的賭注。輸贏的概率可想而知,卻好過癡守在閨房,等待命運的施捨。

直到後來,在昆曲的戲台上看過一場《風箏誤》,被戲中幽默的風俗所迷醉,讓我對昆曲有了耳目一新之感。昆曲不僅是風花雪月的柔腸,亦有巧妙輕鬆的意趣。這齣戲裡,好幾個人物都是妙人兒,比如不學無術的戚友先,比如刁鑽醜陋的大小姐愛娟。因為有了幾個這樣的丑角,讓戲劇平添了許多風趣。

《風箏誤》是由明末清初戲曲作家李漁所著。李漁,世稱李十郎,家設戲班,至各地演出,因此積累了豐富的戲曲創作和演出經驗。他重視戲曲文學,曾說:「填詞非未技,乃與史傳詩文同流而異派者也。」李漁一生所著戲曲繁多,其中最著名的為《奈何天》、《比目魚》、《蜃中樓》、《美人香》、《風箏誤》、《慎騖交》、《凰求鳳》、《巧團圓》、《意中緣》、《玉搔頭》,以上十種戲劇合稱為《笠翁十種曲》。

最廣為流傳,演出次數最多的當為《風箏誤》。這段風箏題詩所促成的姻緣,曾一度傳為民間佳話。想來效仿之人,又豈止只是當年那個純淨幼稚的我。在古時魚雁傳書為尋常之舉,風箏題詩寄情亦為閨閣遊戲。而作為一個現代人,每日行走在人流嘈雜的街市,想要期待這樣一場浪漫的詩中邂逅,實在是癡人說夢。

古時女子守著陳規,足不出戶,縱是春色滿園,也要關住芳菲,獨自沉醉。而那些書生才子,縱是倜儻風流,亦不可有太多荒誕之舉。所以他們之間,想要獲取一段美滿的姻緣,實屬不易。李漁的《風箏誤》,讓閨閣女子,生出對緣分的企盼和幻想。也讓那些平日在書中找尋顏如玉的才子,可以穿過高牆深院,覓得夢中的佳人。

「日長似歲休閒過,莫將光陰蹉跎……」昆曲的開場是人品俊逸的才子韓琦仲在感歎流年似水,不忍將光陰消磨。他歎每日與書卷為伴,如花美眷不知何處尋。此日正值春光明媚,其義兄戚友先附庸風雅,請韓琦仲在風箏上作詩一首。韓琦仲以風箏為信使,寄愁於天上,寫出自己的萬千感慨。

而風箏巧落在隔壁的詹家院中,讓才貌俱佳的二小姐淑娟拾起,並在風箏上題詩寄情。韓琦仲見到和詩,驚喜不已,又題詩一首,不料風箏落在了大小姐愛娟手中。愛娟藉機向韓琦仲投懷送抱,韓被其粗俗才貌嚇得落荒而逃。

之後韓琦仲入京應試,得中狀元。而戚友先與丑小姐愛娟成婚,當日還誤以為自己娶的是貌美如花的小姐,洞房花燭夜被愛娟的容貌嚇得魂飛魄散。但這對傻男醜女,倒也是真性情之人,算得上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平日雖吵鬧不休,卻也皆大歡喜。

韓琦仲榮歸之日,驚悉戚伯父已為他聘了詹府二小姐為妻。當年驚醜的那一幕,令他至今回憶起來仍惶恐不安,但找不出好的理由拒絕,只能勉為其難地接受。花燭之夜,韓琦仲想著陪伴自己此生的將會是一個粗俗的醜女,失望之情不可言說,故也不談什麼風度,只對其不予理睬,冷漠至極。

新人淑娟不知何故,心中百般委屈,無處相訴。後得知真相,韓琦仲擎燈高照,見新娘居然是一位絕色佳人,與當日那位小姐大相逕庭。他心中疑惑難解,但不便提及,何況如今喜得美眷,再不想憶起舊事。二人婚後在一起吟詩作賦,郎情妾意,恩愛無比。

風箏有誤,曾經驚散了才子佳人。風箏亦有情,讓人間無處可寄的情感,找到了依托。那些在寂寞深閨的佳人和無所適從的才子,在放飛的風箏上看到了希望。所以《風箏誤》會被世人如此競相傳唱,那是因為他們都期待,今生可以遇到一份美好的姻緣。而不願意被光陰,匆忙地耗損了年華。

只是緣分從來都是可遇不可求,放出的風箏,未必都可以找到知音。就像紅葉題詩,御溝傳情,該要修煉多少世的緣分,才能有幸將之拾取。縱算有緣在一起,亦要彼此珍惜,否則緣起緣滅,稍縱即逝。留得住今日的似雪繁花,也留不住明日的燦爛煙霞。

將萬千心事寄放天涯的年齡早已過去,那份年少時的衝動,也被歲月消磨得蕩然無存。不再那麼奢望一場盛世繁花的相遇,不再期待月圓的重逢。春秋置換,開始讓自己做一株草木,理性又安靜地看著人世變遷。懂得唯有遵從宿命,才可以離合不驚;唯有恪守理則,才可以枯榮隨緣。

以往看昆曲,喜歡一上場就驚艷四方的名角,如今卻偏愛那些素雅從容的伶人。因為有些紛紜妖嬈,只在服飾上,在舉止投足間。有些美麗姿態,卻是從靈魂里長出,在眉間神韻裡。一個成熟的伶人,其內心已經達到一種境界,可以將萬種風情,融入明淨簡約中。

古時候,戲子身份低微,但他們嫻熟巧妙的演技,忘我的奉獻精神,亦深深被人敬仰。回首那麼多被封存在舊時光的伶人,他們風華過,也寂寞過,被人記起,又被人遺忘。如今的伶人,早已走在時代的前端,與瀲灩紅塵同步。他們將一半的歲月交付給了戲曲,一半留給了自己。戲子何其有幸,可以化身千百,有意無情地導演別人的故事。戲子又何其無辜,讓孤獨的自我,去嘗盡芸芸眾生的離合悲喜。

「最是春光易得消,才過元宵,又過花朝。芳菲時,至不相饒,才放山桃,又放庭蕉。」這是《風箏誤》裡的詞句,彷彿每一個詞客,每一個戲子,每一個路人,都在感歎流光易逝,懷念當年的美好。可是青山碧水依舊長生,日月星辰不曾死去,而我們也分明都還在,只是不再那麼年輕而已。

的確,有一天會曲終人散,一世姻緣或許就那樣倉促錯過。如果可以,請許我,做一隻高傲的風箏,不為任何人傳情,也不自以為是地將光陰消磨。只隨風跌落在一個被遺忘的小鎮,然後,被遺忘地活著,緩慢老去。

《時光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