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人間有味是清歡(1)

第22章 人間有味是清歡(1)
    沐著夏日清涼的晨風,去了江南古典園林。亭台樓閣,長廊曲徑,古典的窗扉下,幾竿翠竹,幾樹芭蕉,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在微風中輕輕搖擺,撩動內心淡淡的情思。漫步在湖邊的青石小徑,湖面上的舒展著綠色的荷葉,幾朵粉荷嬌俏地看著我,有種淡掃蛾眉的嫵媚,亭亭玉立的身姿,又遮掩不住內心的安靜。翠柳斜風,荷池邊的美人靠椅上,坐著幾位年輕女子,觀魚賞荷。
    寺院裡傳來陣陣鐘聲,悠遠縹緲,像是來自空谷山林的呼喚。寺廟在惠山腳下,穿過天下第二泉,走過竹廬山房就到了。我曾經告訴別人,這個地方,我閉上眼睛,也知道自己紅塵易老清歡難尋浣溪沙蘇軾細雨斜風作曉寒, 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盞, 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在哪個方位。我聞得到風的味道,還有那縈繞在風中的檀香,以及耳畔環繞的梵音。我說過很多次,我不信佛,只是喜歡廟宇的空靈和寧靜,喜歡這裡的佛境禪心。佛前的那株睡蓮,同往年一樣,在一口石缸裡等我。我們曾經有過一段約定,它說過,菩提萬境為佛而生,而它,只為我而生。在沒落的紅塵裡,它只為我百媚千紅。而我也許諾過它,這一世,我或許還有幾十年的光陰,如果可以,我都交付與它。如若不能,下一世,我也不會辜負它。
    寺廟的宣傳欄上,有佛祖拈花微笑,旁邊,有一句詩吸引了我:“人間有味是清歡。”詩的下面,講述的則是蘇軾與佛家的故事,這位大文豪,一生雖然歷經無數次起落沉浮,但是豁達豪放的性情始終不改。他喜詩詞書畫,也愛酒肉禪茶,他的一生有太多的傳奇故事,也留下太多的名言佳句。品過了,且將薪火試新茶,再品,人間有味是清歡。覺得人生最終的境界當屬這句,在清歡中,從容幽靜,自在安然。我始終相信,一個內心真正明淨曠達的人,一個真正有寬大襟懷的人,無論是在逆境裡行走,還是在亂世間徜徉,他都可以讓自己在失意中超脫,獲得平靜。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
    人間有味是清歡。
    所謂清歡,當是品過人生百味,最後品出的一味平和與淡泊。擁有一顆平常心,是清歡;品嚐一杯閒茶,是清歡;漫吟幾句詩詞,是清歡;聆聽一曲弦音,也是清歡。就如當下,我坐在寺廟邊的一間茶舍品茶,翠竹掩映的廊道,一杯太湖翠竹,漫溢著清淡的芳香。東坡先生說過:“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那些散落在凡塵間的人,或許很難品味出他這句話的真意,覺得是文人的故作清高。而當他們,真正地走出來,在山林裡漫步,微風拂過,聽潺潺流水聲,聞著青草的香味。坐下來,靜品一壺茶,吃幾道山珍野菜,感受疏淡簡樸的生活。那時候,會恍然,原來這樣,就是清歡。
    當年東坡居士,就是在一個細雨斜風、乍暖還寒的季節裡,穿過淡煙曉霧,在一處山莊的農家裡,品嚐清歡的。他在一壺清茶和幾碟素菜裡,品嚐出人生的境界和禪意。那時的他,被貶黃州,人生當屬逆境,可他依舊可以暫放名利,遠離塵囂,走進山林,來享受一段人間清歡。他的一生,一半在江湖,一半在山林;一半忙碌,一半閒逸。他喜歡翠竹楊枝,卻也捨不下酒肉佳餚。他嚮往田園山林,卻又放不下仕途名利。
    可是這些並不矛盾,他可以讓自己收放自如,在濃郁中追求清淡,在寡歡中品出韻味。
    一個人,要在煙塵滾滾的俗世中,品出清歡的滋味,是需要心靈達到一種境界的。紅塵的滔滔濁浪,已經將人心鼓動得浮躁。許多人,被紛繁的世事消磨,已經沒有閒暇,靜下心抬頭去看一朵白雲的姿態,低眉去賞一朵野花的素美。縱然走近田園,也感受不到清風的涼意,雨絲的溫潤,聽不到鳥兒的鳴叫,聞不到泥土的芬芳。他們走馬觀花地看那些寧靜的山野風景,漫不經心地咀嚼農家飯菜,卻終究還是離不開世故,品不出真正的清歡。
    所謂清歡,是一種由繁到簡、由簡至繁,由濃到淡、由淡至濃的過程。清歡,就是可以將一本繁雜的書,讀到簡單的意味。也可以在一本無字之書裡,讀出許多深刻的內蘊。清歡,就是可以將一杯濃茶,品出淡泊的涼意;也可以將一杯白開水,喝成一種至雅的美麗。無論是為物所困,還是為情所擾,抑或是被凡塵所累,都要學會放下,學會寬解。唯有心靜,才可以品出清歡;唯有淡定,才可以享受清歡。在縈迴的生命中,只要找到心靈的方向,多少曲折的道路,都可以海闊天空,多少繁蕪的過程,都可以風輕雲淡。
    真正的清歡,未必是要脫下世俗的華麗的羽裳,給自己穿上樸素的外衣。在深山老林裡,蓋一間茅舍,修籬種菜,每天清茶淡飯,無慾無求。而是處繁華世象中,擁有平和的心態、淡定的情懷,懂得取捨,學會感恩。這樣,就多一份淡雅,少一份浮華;多一份簡約,少一份庸碌。清歡是一種人生境界,任何的茫然尋找和苦苦追逐,都是徒勞。人與清歡,有著緣分,說不定有一天,你在一杯茶中,品出清歡,在一朵花中,悟出菩提。
    是的,這就是清歡,帶著淡淡的煙火、淺淺的禪意。東坡居士也是在紛繁的物象中,尋到了心靈的寧靜。他將人間的清歡,品出一種無言的味道、無言的美麗。走出寺廟,我想起曾經為這裡寫過的一段短句:這是一座千年古剎,你看那,曾經粉飾過的院牆,已褪去了淡淡鉛華。只留下,梵音經貝,在寂寞空山,過盡煙霞。幾多僧者,芒鞋竹杖,輾轉無數天涯,再相逢,不知道又會在何處人家。真不如,靜坐在蓮台下,將禪心雲水,煮成一壺閒茶。只可惜,翠竹雖在,已不見、那年梅花。
    將雲水禪心煮成一壺閒茶,每個人,在茶中品出各自的清歡。所謂,人間有味,有味是清歡。
    窗外一輪朗月,清亮澄澈,我捲簾,只需藉著月光,就可以讀書。桌案上,擺放著《宋詞》、《紅樓夢》,還有一冊《南華經》。其實,書對於我來說,只是一種擺設,有時候,連擺設都是多餘。都說一個人要壯闊思想,填充知識,就要多讀書,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也有良朋知己。可我卻總不愛翻讀,只喜歡靜靜地和它們相對,在淺淡的意識裡,反而可以悟出一點兒禪意。清風探過窗牖,撩開書頁,我可以若有若無地看到幾行字。這麼多年,不是我教清風識字,而是清風,一直在教我讀書。
    月光下,映入眼簾的是這麼一句:一蓑煙雨任平生。這定風波蘇軾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一生不過煙波裡是蘇軾被貶黃州時,在野外偶遇風雨,所填的一首詞。詞牌也特別,為《定風波》。清風總是知人心意,它知這幾日,我讀蘇子的詞,喜歡他詞中開闊豁達的意境,喜歡他悠然淡泊的情懷。只有他,才可以在風雨的逆境中,天馬行空,我行我素。
    只有他,才可以在坎坷的仕途中,依舊滿腔豪情、笑傲江湖。
    他不是莊子,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在心中遼闊的地方,可以摒除一切念想。枕石而眠,在夢裡幻化為蝶,以思想做竿,在山間垂釣白雲。莊子覺得萬物不斷地更迭,只有時間是永恆的。他的淡泊超脫物外,和蘇子出塵入塵的淡泊,在境界上有所不同。蘇子是處官場上,卻不為名利所縛。莊子是游離世外,名利從來不能沾他的身。蘇子還感慨過,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而戰國楚霸王,登門請莊子任相,莊子依舊垂釣濮水,持竿不顧,他只要自由,不受任何俗事的拘束。
    我讀到“竹杖芒鞋輕勝馬”就會想起《紅樓夢》裡寶釵點的一齣戲,戲中的一曲《寄生草》實在令人激賞不已。“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當寶釵意味深長地念完,不僅驚住了一旁的寶玉,令他叫好,想必也觸動了在座各位,以及所有看客,那一縷飄忽的心靈。而這裡手持竹杖,腳穿芒鞋的東坡居士,雖沒有在蓮台下剃度,沒有赤條條,今生隨緣化。卻亦有一種在風雨中,穿梭往來的無謂與超然。放下碌碌紅塵,在萬狀雲煙中,消遣平生意。
    《紅樓夢》中的賈寶玉聽完這首《寄生草》之後,回去就寫了一偈語: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寫完了,又附上一首《寄生草·解偈》。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這一切,似乎為將來寶玉遠離塵寰,雲裡來去的結局所寫下的鋪墊。而當黛玉讀到寶玉的偈語時,卻在後面加了一句:無立足境,是方乾淨。可見黛玉是個有慧根的女子,她的意境更加的清澈空靈。這世間,不是每一個與佛結緣的人都有一顆禪心。
    再後來,寶釵又講述了六祖慧能參禪的故事,慧能禪師所吟誦的偈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達到了佛家所說的萬境皆空。無論是被封建禮教束縛的大家閨秀薛寶釵,還是追求心靈解脫,有著叛逆思想的賈寶玉和林黛玉,他們都有一顆禪心。所謂參禪悟道,其實就是一份心境,沒有慈悲的含容,沒有豁達的胸襟,沒有沉靜的思想,是無法端坐蓮台,看悠悠滄海,造化桑田。一個人,處滔滔濁世,要做到自在圓融,實屬不易。許多人,都笑自己,不能輕鬆地來去,感到慚愧,辜負平生。其實,像六祖慧能和莊子這樣淡定超然的境界,是可遇不可求的。只要可以沾染一點,慧能禪意的悟性和莊子淡泊的氣息,也算是入境了。
    我和蘇子,相隔已近千年。他是否也同我這般,時常捧著一本莊子的《南華經》,只是捧著,不讀。是否同我一樣,買上幾冊線裝書,其實裡面空無內容,而自己卻無心將它填滿。
    或者他是無意,而我卻是胸中並無幾多墨水。我總認為這樣,就可以不依附文字,和他境界相通。其實我錯了,東坡先生的人生意境是一冊我無法識別的草書,短短幾行,刪繁從簡,那般輕易,抒盡平生。而我,最多只是幾行小楷,自以為可以學得幾分清風的飄逸,卻在淡淡的月暈下,閃閃搖搖。
    一合上眼,就聽風雨穿林打葉聲,一個風骨俊逸的老者,竹杖芒鞋,在雲煙中前行,從容淡定。片刻,風雨就停歇,山頭斜陽已相迎。待回首,看來時處,也無風雨也無晴。這一句,將整個詞意昇華,人生哲理暗藏其間。大自然晴雨轉變,季節交替,太過尋常,而世間的風雲變幻,榮辱得失又何足掛齒?當一切都看淡放下時,或許人生真的可以無喜無悲,成敗兩忘。無論蘇軾是否做到,至少他的思想已經超然到這樣一個空間。這份透徹和淡泊,縱算沒有改變自己的命運,卻也感化了萬千世人的心境。
    雖說萬物往返交替,只有時間不死。可這世間,總還有什麼不會輕易改變,比如那屹立不動的萬古青山,比如那不可逆轉的滔滔江河。又或許還有一段不曾說出口的諾言,因為沒有道出,就可以永遠靜止,無須兌付。
    我曾經拿青春和時間作了一場賭注,到最後,時間如舊,而我血本無歸。如今,我已沒有足夠的籌碼,再去參與一次賭局,所以我的人生,也不會再有輸贏。我的前世,也許是佛前的一朵青蓮,因為沒有耐住雲台的寂寞,貪戀了一點兒凡塵的煙火。所以,才會有今生,這一場紅塵的遊歷。我用了這麼多年的行色匆匆,只換來一次短暫的回首。回首看來處,竟是,也無風雨也無晴,也無前因也無果。
    一直以來,都希望在紅塵深處,可以找一方淨土,詩意地棲居。過上一種安靜清寧的生活,淡泊度日,滋養情懷。將一壺茶,從清晨喝到黃昏;一本書,從黑夜讀到天明;一張老唱片,從昨天聽到今日。總會懷念兒時,坐在老舊的木樓上,看一場遠去的雁南飛。坐在柳畔的木舟上,采折一朵長莖的蓮蓬。有些時光,過去了,就永不復還,但我們還擁有現在和未來。在浮華中生幾許禪意,於喧鬧時懷幾分淡然,這樣,足矣。
    從古至今,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市井布衣,都懷有各自不同的人生態度,接受命運所賜予的不同緣法。有人忙於追不取封侯獨去作江邊漁父鵲橋仙陸游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年豪舉?酒徒一半取封侯,獨去作江邊漁父。
    輕舟八尺,低蓬三扇,占斷蘋洲煙雨。鏡湖原自屬閒人,又何必官家賜予。
    逐,哪怕散成凡間的風塵,也誓與世俗魂魄相依,有人安於現狀,守住一個寧靜的角落,無謂相離相棄。但每個人,又都是矛盾的結合體,將自己拋擲在紅塵深徹又渾濁的水中,難以做到圓融通透。所以,會迷惘、會惆悵,會彷徨,也會失落。
    初次讀陸游這首《鵲橋仙》,只覺世間竟有如此好詞,彷彿剎那就叩開了,心中緊閉的重門,讓以往的懦弱在片刻間瓦解。只想灑脫地放下牽絆,和陸放翁一起,去江邊作閒釣日月的漁父,坐看雲起,風月靜好。春朝秋夕,此心如鏡,看雲卷雲舒,緣起緣滅,皆自在尋常。那時候,雲水只是雲水,萍蹤還是萍蹤,悲無可悲,喜無可喜之時,又何須懼怕萬丈紅塵?
    愛國詩人陸游,一生力主北伐,雖屢受排擠和打擊,但愛國之情至死不渝。飽經浮沉憂患,也多次生出閒隱之心,將豪放壯闊的愛國詞風,轉為清曠淡遠的田園之風,同時也滲透太多蒼涼人生的感慨。陸游在四十一歲時,買宅於山陰,就是如今的紹興鏡湖之濱、三山之下的西村,次年罷隆興通判時,閒居於此。西村宅院,臨水依山,風景秀麗,他每日以清風、白雲為伴,心情也漸漸舒展,暫忘朝廷的傾軋,邊塞的戰火。每日閒事漁樵,甚至倦於讀書寫字,只拿垂竿,去江邊獨釣,所以自號漁隱。
    都說放翁身寄湖山,心繫河岳,而這一首《鵲橋仙》意境深遠,灑脫而超然。雖然他在詞的開篇,流露出他對戎馬生涯的追憶。“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年豪舉?”那是他生命中刻骨銘心的歲月,所以才會如此的一往情深。他在鏡湖邊,懷想當年華燈下,和同僚們一起縱情飲酒,賭博取樂,騎上彪悍的駿馬,追風逐雲,縱橫馳騁。只是,這樣的豪舉,誰還記得?“誰記”二字,道出了淡淡的無奈和遺憾,從華麗轉向了落寞。詞是從他在南鄭幕府生活寫起,他初抵南鄭時滿懷信心地唱道:“國家四紀失中原,師出江淮未易吞。會看金鼓從天下,卻用關中作本根。”他在軍中的生活也極為舒暢,華燈縱博,雕鞍馳射,多少豪情壯舉。然而不到一年,朝廷的國策有了轉變,雄韜偉略皆成空。
    風流雲散後,便有了這樣的結局:“酒徒一半取封侯,獨去作江邊漁父。”那些終日酣飲取樂的酒肉之徒,碌碌庸庸的人,反倒受賞封侯;而那些滿懷壯志,有學識的儒生,霸氣凌雲,但求馬革裹屍的英雄,卻被迫投閒置散,放逐田園,作了江邊的漁父。也許那些酒肉之徒,懂得見風使舵,而英雄多傲骨,不屑於奉迎攀貴,所以有了兩種不同的結果和宿命。一個“獨”字,寫盡了太多的人生況味。我們甚至看到陸放翁掉頭決然而去的傲然,好吧,你們這些酒徒,去封侯拜相吧,我不屑,我只獨去,作江邊孤舟蓑笠的漁翁,去朝覲綠水青山、清風斜陽。

《煙月不知人事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