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採蓮

第2章 採蓮
    你採過蓮嗎?那些出落在江南偏遠山村的蓮,未經世事,出塵不染,她的美麗,勝過了世間萬千風景。多麼有幸,生長於蓮荷之鄉,與蓮共有過那麼一段淳樸真切的時光。在那個古老的村落,清貧的童年,是蓮荷帶給我浪漫、溫柔的過往。
    曾說過,蓮荷是人間草木與我親近的植物,是紅塵路口的初遇,是前世種下的善因。而蓮,因它潔淨的本真,成了佛前靈性之物。喜愛蓮荷的女子,定然有著清雅的容顏、玲瓏的心事、曼妙的情懷。若然可以,我願化身為蓮,長伴佛前,結緣今生。
    漢樂府詩《江南》寫道:“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我是江南採蓮女子,著一襲紅衣,乘舟穿行於萬頃翠荷間。在明媚的陽光下,採摘蓮蓬,唱一首動聽的採蓮曲。涼風拂過,散落的荷瓣,漂浮於水中,幾尾紅魚歡快地嬉戲。
    背著籮筐,那種滿載而歸的喜悅,至今回憶仍然溫暖而甜蜜。歸來路上,有清澈的溪水,洗去一身塵泥。再掬幾口山泉飲下,更覺神清心怡。走過晚霞鋪就的山徑,有倚著柴門侯著歸人的母親,年年歲歲,還是那個模樣。
    煤油燈下,早早吃過晚飯。母親端上一盤新煮的蓮子,泡一壺鄉間自種的野茶。一家人,聚於一處,趁著蓮蓬新綠時,靜剝蓮子。青花瓷盆裡,很快就盛滿了一粒粒清潤的蓮子。明淨的月光,透過天井的瓦簷,溫柔地灑下清輝。這些美好的景象,印在記憶深處,多少次午夜夢迴,總會重溫那段舊日時光。
    蓮蓬裡剝出的蓮子,先去表層的青殼,再細緻地撕下內裡的白皮,而後用竹籤取出中間的蓮芯,白淨的蓮子肉可曬乾,作為食用。幼時夏天,我一直重複這個看似簡單,實則繁冗的過程。每日漫長的勞作,沒有疲累之感,反覺美妙輕快。因為我所剝出的蓮子,可以拿去集市兌錢,攢在繡花手帕裡,厚厚的一疊零鈔,是對一個小女孩辛勤勞作的獎賞。
    那時,父親在鄉村開了一間小小藥鋪,除了賣藥,他還是個背著藥箱,走街串巷的郎中。父親說,蓮子具有很大的藥用價值。夏日裡的庭院,擺滿了大小各式的竹匾,裡面鋪曬著蓮葉、荷花、蓮子和蓮芯。李時珍亦在《本草綱目》中寫道:“蓮之味甘,氣溫而性澀,清芳之氣,得稼穡之味,乃脾之果也。”
    採回的蓮葉,趁著新鮮,可以煮荷葉粥。曬乾後,亦可制茶,用來清火安神。外婆時常用蓮葉蒸雞,蒸飯,做出許多美味清香的佳餚。翠綠的蓮芯,可入藥,有補脾、益肺、養心之功效。粉嫩,潔白的荷花不僅可以插瓶,芬芳於室,亦可製作花茶,養顏美膚。植於根莖的蓮藕,可煮湯,磨成粉後,調成糊羹,長期食用,可益壽延年。
    蓮的妙處,難與言說。南朝《西洲曲》中寫道:“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古人借蓮來傳達情意,訴說相思。他們的愛情,一如蓮荷般清純忠貞,纖塵不染。
    愛蓮的周敦頤,曾說蓮是花中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微風細雨中,幾莖荷花,亭亭玉立,風姿綽約。清雅的芬芳,潔淨飄逸,耐人尋味。後來,他在煙水亭畔,愛蓮池中,種滿了蓮花。不僅用來觀賞,亦采之裝點案幾,煮茗食用。
    蓮是隱士,亦為佳人,還是普度眾生的修行者。它落紅塵不世故,不管置身何地,總處亂不驚。無論是隱居在山野鄉村,還是種植於庭台水榭,或是出落於放生池中,它端雅姿態,從容氣質,不以歲減,不以物移。
    縱使有一天,蓮落葉枯,它亦有不可抵擋的風流韻致。李商隱有詩吟:“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想那寂寥秋深、萬木蕭索之時,池中的蓮亦隨了季節的更替,殘敗凋零。枯萎的荷梗,隨意散落於池塘裡,不修雕飾,也無須人去打理。秋雨纏綿之夜,靜坐小窗,聽雨打殘荷,寥落、孤獨,也風雅。
    那番情境,我曾親歷。窗下幽燈,讀一卷《紅樓夢》,感受林黛玉所說的話,這個孤僻詩情的女子,亦喜愛雨打殘荷的淒清。那時的我,也不再是當年那個划著小舟,摘取蓮蓬的小女孩。我被放逐於都市,讀著宋詞,采折夏日新荷,置於書案,裝點年華。
    每每回歸之時,總愛坐在舊時庭院,和外婆一起靜剝蓮子。以往靈巧嫻熟的雙手,如今竟有些笨拙。外婆的手因為長期勞作,生了老繭,她怕弄髒我白細的手,讓我坐於身旁聽她敘說家常。從黃昏到日暮,透過天井還可以看到繁星數點,以及清澈如水的月亮。
    母親燉煮的紅棗蓮子湯,更是百吃不厭。蓮子亦成了那個清貧年代,最滋補的食材。窗台上,兩三枝枯萎的舊色蓮蓬,幾經風塵世事,依舊那麼從容淡泊。每年夏至,我亦不更換新枝,免它遭受歲月輪迴。它倒也安心,靜養瓶中,泰然自處。
    外婆說,蓮花潔淨,有佛緣。佛陀,修行之人,靜坐於蓮花座上,淡看世間榮辱。一旦入了境界,心若蓮花,不染塵埃。也因這,我從此對蓮花多了一分敬畏和珍愛之心。曾在佛前,許過諾言,願來生化身蓮花,聽禪說道。
    外婆一生茹素,誠心向佛,唯願此生平安喜樂。她所種下的善因,自當有果報。又或許,人存在於世間,為的是一份心安理得,結局如何,已不重要。
    多年前,讀過一篇美文。“我是佛前的一朵青蓮,沐浴著清幽的梵唱,靜靜的微綻在忘憂河上。幾乎靜止的河水清澈明晰。佛說,忘憂河映射出的,便是人世間的喜怒哀樂……”後來聽說,寫這篇文字的女子早已離世,走的時候,年僅十九歲。
    想來,她已然化作佛前那朵青蓮,綻放在忘憂河上,聽風,看雨,醉月。若真是這般,亦無須為之惋惜。只須記得,她曾經來到人間,嘗過愛恨,留下一篇美麗的文章。而我們打佛前經過,在放生池中,為一朵青蓮停留片刻,想起有過這麼一個女子,便好。
    我與蓮,必定緣定三生,所以從不擔心會與之疏離。也許有一天,我可以歸隱田園,在人煙罕至的地方,挖池種蓮。待到滿池荷花綻放,我依舊乘舟採摘,在月光下,在廊角處,聽微風輕訴著兒時的過往。
    記憶如流,當年那個低眉剝取蓮子的小女孩,去了何處?外婆和母親,想必亦不在人間,歲月既是如此無情,當初又何必無私地給予那麼多的美麗。人生百年,滄海一瞬,來來去去,如何做得了主。
    我已老。蓮荷正當時。

《相逢如初見 回首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