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竹筍

第8章 竹筍
    唐人王維有詩:“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寫的則是竹林幽境,明月往來,世無知音,唯將心事寄與絃琴。東坡居士亦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竹為君子,有隱者之風,懷高情雅量。幾竿修竹,風清骨峻,裝點了庭院清雅,亦添了河山秀麗。
    那個叫竹源的村落,青竹漫山,連綿起伏。尋常人家,村前屋後,亦種植翠竹。平凡百姓,並不知種竹養性情,只作是上蒼賜予給人間的尤物,於四季光陰中,取之不盡。多少人,依靠竹子生存,看似瘦怯風骨,卻養育了百態眾生。
    折竹為食,削竹為笛,伐竹為舟,砍竹為薪,甚至許多家常用具,皆離不開幾竿翠竹。幼時鄉村,每戶人家可分得自己的竹山,田地。素日裡,竹山無須打理,大自然的雨露陽光,讓它們四季常青,翠衣翩然。
    春日山上竹筍拔節,一場無聲細雨,滋養萬物,竹筍則是重生。竹林深處,濕潤芬芳的泥土,細小的竹筍,冒出尖尖小角,僅一夜之間,拔節而出。春日挖筍,是一種風尚,大人小孩,肩上荷鋤,手執竹籃,去往山林,採挖鮮筍。
    挖回的竹筍,一棵棵,剝去羽衣,竹節脈絡分明,鮮嫩潔淨。用水洗淨,切片,生了灶火,置入鍋中清炒,配些自家做的酸菜,清脆可口。亦可以切片,放入雞湯裡,爐火上燉一個時辰,清香四溢。至今,竹筍仍是我最喜愛的一道菜餚,無論哪種煮法,於我都是人間美味。餐食翠竹,多麼優雅之事,品味竹的風度,一如品味人生清歡。
    每年春日,城裡會有許多人到村莊收購竹筍。各戶人家,將採回的鮮筍,留一些自家食用,剩餘的都賣與商販,換回銀兩,為家用積蓄,實屬人世之事。鮮筍多時,亦會取竹匾晾曬,做成筍乾,待到尋常日子,用來做下飯的菜餚。那時節,庭台、瓦房、柴垛上,盡可聞得筍乾獨有的清香。
    遇週末或節假日,便有同伴相邀,去深山裡采拔細小的野筍。瘦弱的小女孩,背著大大的竹簍,走數十里山路。荊棘叢林處,時有驚喜,那裡的野筍最為茂盛鮮嫩。一個下午,便可以滿載而歸。斜陽晚照,蜿蜒山徑,崎嶇田埂,不乏漫漫歸人。背上沉重的竹簍,拖著疲憊的步履,仍不忘收穫的喜悅。
    暮色下的村莊,於輕煙的籠罩下,寧靜美麗。父親在戲台下收拾著他晾曬的中草藥,母親於灶台前烹煮菜餚。我把野筍鋪於庭院的竹匾上,待晚飯後家人同坐一處,剝去筍衣,方可出售。於木桶裡泡一個熱水澡,被荊棘劃傷多處的手臂,疼痛萬分。可總不覺得苦,天地無私,日月山河皆是平等,於人,於物都無有絲毫偏執。
    掌燈剝筍,只消半個時辰,便剝好了筍肉。一棵棵,整齊地擺放在籃子裡,次日凌晨,母親拿去賣與商販,所得的幾元銀錢,都歸於我。我亦學外婆那般,取一匹花手帕,把錢積攢下來,花費給日子。小小年歲,尚不懂清貧何意,卻知曉人世艱辛。外婆用一生的光陰持儉,辛苦了自己,芬芳了別人。
    記得年少在小鎮讀書,外婆外公相陪,簡衣素食的日子,安寧幸福。每至春暖,便去山間采拔野筍、山蕨,歸來外婆用井水漂洗,生了柴火,炒上一大盤。再用素日節省的錢,去門口的飯店,端回一盤辣炒田螺。外公飲酒,重複地講述那些遙遠的故事。外婆坐於一旁煮茶,看著我與哥哥吃著美味,笑容滿目。她的笑,亦如那春風沉醉的夜晚,柔情而溫暖。
    暮色庭院,幾竿修竹,亦聽得懂人世言語。在柔風下,枝葉飄忽,甚為歡快。那時不懂撫琴,卻會與外婆說起《紅樓夢》林黛玉所居住的瀟湘館,皆是翠竹幽幽。庭園所植的竹,名為湘妃。因黛玉喜落淚,故她有了瀟湘妃子的美稱。外婆不解詩文,卻愛極金陵十二釵,於大觀園結社吟詩的場景。
    萬物眾生,皆有宿因。今日修行,為來日佛果。母親說,誰曾預想那個行走於山間采拔竹筍、河畔打撈浮萍的女孩,竟有如此情懷,又有如此際遇。外婆只堅持說,我有一雙靈動的慧眼,可以掩去庸常的姿色,亦無關平凡的出身。而我寧願永遠長不大,做那個徜徉在於野山間的女孩,明眸善目,乾淨如水。
    鄰居有個單身,無有妻兒,卻有一技之長,素日靠編些竹簍、竹籃、竹椅為生。每逢暮春初夏,他便上山砍來許多翠竹,擱置於曬場一隅。取一根竹,先用一把專用的篾刀,把竹子破成片,再細緻地編織各式籃子,簍子。有時午後閒趣,還會編幾隻鳥雀供鄰居孩童玩耍,看似粗糙的一個人,工藝竟十分地精湛。
    母親會取他廢置的竹節,洗淨用來蒸煮美食。竹筒糯米飯,竹筒蒸雞,竹筒蒸米粉肉,竹子的清香,柴火的味道,達到了珠聯璧合的境界。逢年過節,母親邀他入席,或端了美食,讓他同享。
    他的一生,有太多的缺憾,每日編織竹篾,卻無法編織自己的人生。最後,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奪取了他的生命。那日母親早起,盛了一碗熱粥,敲門不應,後推門而入,見他死於床上,面容痛苦。他的兄長和幾位近鄰,將其裝裹,葬入山林。生時孤苦,死後幾徑修竹做伴,明月清風,與之往來。
    曾有想過,於竹源舊山建一座竹屋,請一位民間藝人,制竹子家居,日常用品,皆取之於竹。屋子前後,種滿翠竹,春日食筍,夏日乘涼,秋庭觀竹,冬雪之夜,聞折竹之聲。竹榻上,煮茗說禪,靜聽山風,陶然忘機。
    如今,那座竹山上,葬了外公外婆,還有許多逝去的先人。埋骨於這片山水靈逸地,死亡亦生了柔情,當初感傷的離別,已不再疼痛。人生百年,終有一日會殊途同歸,不過早晚而已,又有何懼。
    來年清明,去往竹山掃墓,采拔幾棵竹筍,做上幾道鮮美的菜餚。故人重逢,聚於田園人家,竹窗下,共話古今興衰之事,不去問,明日又去何處天涯。
    過往一切,皆歸入了時間滄海。餘下一盞淡茶,幾簾竹風,簡淨清明,不與世爭。

《相逢如初見 回首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