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菜圃

第9章 菜圃
    太湖水畔,梅花仙源,有許多人家,修築宅院,圍籬種菜,過著簡樸的隱逸生活。有些是祖居於此的村人,有些是愛慕山水的高士,亦有些是過盡繁華的倦客。近年來,興盛田園之風,山水之趣,更多的人,願意捨棄功貴名利,嚮往著漁樵耕讀的生活。
    我曾說過,真正的平靜,不是避開車馬喧囂,而是在心中修籬種菊。這句話,帶著淡淡禪意,被許多人喜愛。是因了漫漫浮生,眾生不易,都期盼著有那麼一處寧靜之所,可以擱淺寂寞的人生。小小心田,何以容納山川萬物,若非有一定的修為之人,又如何於心中修籬種菊。
    小小院落,竹籬菜圃,門前桃李叢菊,門後綠水垂柳。幾畦地,栽種了日常果蔬,絲瓜籐、南瓜籐、苦瓜籐、豆角籐,順著竹枝,攀附於瓦簷。原本尋常蔬菜,承了大自然的雨露陽光,根植土壤,無須精心料理,便可應季開花結果。
    為避塵世暄騰,那些久居城市的人,亦在自家門前開墾一方土地。種了月季、茉莉、黃瓜、西紅柿,這些簡潔花木果蔬。庭園裡擺放桌椅,空時邀了舊鄰,喝茶下棋,閒說家常。幾從幽深,竟忘了亂世風塵,而四季流轉,亦在此花開花落間。
    今生有幸,生於江南山水村落,住過舊庭深院,賞遍碧雲秋水,看盡煙波畫船。雖不及江南吳地的精緻華麗,卻有著遠離浮世的古樸安靜。倘若不是生於此處,真不知世間竟還有這樣一方淨土,村舍人家。
    記憶中,母親最常去的就是她的菜園。菜園不在門前庭院,而是離屋舍一兩里路的田地。路經三五戶人家,幾口池塘,再走一小段山徑,轉彎下坡後有一片田園,則為家裡的菜地。
    菜地依山傍水,山中有茂盛的樹林,山畔的荒林亦被父親勤勞開墾,種上紅薯和甘蔗。水則是父親挖的池塘,栽種了荷花,養了浮萍。池塘不大,每年父親會散養許多魚苗,平日割些青草餵養,魚兒足夠自家食用。父親請了村裡的木匠,制了一葉小舟,繫於柳樹下。採蓮之季,打撈水萍,或是摸尋田螺,皆要用上。
    幾畝菜園,有百十種果蔬,只要可以適應當地氣候的果蔬,母親皆會種上。有些是自家留用的秧苗,有些是鎮上購買的菜籽,母親應季栽種,春秋冬夏皆有時新蔬菜。無論陰晴,母親每日清晨煮好早飯,踏露而行,去菜園鋤地拔草。下午放學,則帶上我,去菜地幫忙挑水施肥。
    趁著空閒,我折了竹枝,四處捕捉蜻蜓。母親說蝴蝶只宜靜賞,切不可扑打,因為每隻蝴蝶都有靈魂。幼時曾捕捉一隻蝴蝶,藏於火柴盒內,被母親訓斥。此後對蝶敬而遠之,生怕它幻化成妖,尋來索命。
    若遇蓮荷盛放,則坐於舟上,隨意採摘。取荷花插瓶,蓮葉則給母親用來蒸飯或蒸肉所用。嘴饞時則和哥哥自製釣鉤,垂釣小魚,讓母親煮一鍋鮮美的魚湯。夏日採蓮,秋冬挖藕,小小池塘,總能給平淡的生活帶來驚喜。
    夏日是蔬菜瓜果之盛季,辣椒、茄子、豆角、苦瓜、絲瓜、西瓜、香瓜皆產於此時。收摘西瓜之日,最為歡喜,父親挑了籮筐前往菜園。去之時,我與哥哥一人坐於一邊,歸來則是滿滿的一擔西瓜,置於樓台的清涼角落,日日享有。
    寬敞的西瓜地,大小不一的西瓜散落其間,有些西瓜藏於籐蔓深處,需要細心尋找。西瓜的生熟,則要看其旁邊的根須是否乾枯,若為青綠,則還需要幾日方能採摘。去時母親會帶了刀,挑選一個,於瓜地開了現吃。清香甜潤的西瓜最能解渴,後來再也沒有品嚐過瓜地裡那樣鮮甜的西瓜了。
    知了棲於柳樹上鳴叫,長時間的辛勞耕耘,而今收穫,心中自是喜悅。母親讓父親釣上幾條魚,再採摘一些水靈蔬菜,歸去做了豐盛晚餐,一家人聚於庭前,共享天倫。採回的蔬菜,母親皆浸泡於冰涼的井水中,褪了暑氣,味道清新。
    秋季橘子紅透,已是碩果纍纍。家家戶戶忙於采橘,橘樹少的則採回自家食用,多的則雇了車輛,去鎮上叫賣。家裡的橘樹十數棵,所得橘子亦有幾百斤,母親不捨變賣,讓父親藏於樓閣,過年時取出待客,依舊鮮甜可口。
    幾畝菜園,並不能給清貧之家帶來富裕,卻可以豐盈生活,滋養閒情。那時村落,平日並無多少農事,母親將所有的心思皆付與菜圃。新采的果蔬,時常讓我送與鄰舍,大家一起嘗鮮。有時幾位友好的村婦,相約一處,各自帶了食材,製作美食,實為人間樂事。
    林黛玉有詩吟:“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這位繡戶侯門之女,內心深處亦喜愛自然田園風光。玉粒金蓴,綾羅綢緞,有時抵不過粗茶淡飯,布衣藍衫。多少帝王貴胄,恨此生不能生於百姓人家,守著幾畝薄田,裁風種月,平靜安樂。
    生於鄉村的人,內心似乎總是多了一份樸素與堅韌。他們靈魂深處,珍藏的永遠是青山綠水的諾言。我的祖輩是世代放牧白雲,離不開泥土的人。今生無論我行至哪裡,過著怎樣的生活,亦不會忘記舊時的村落人家。
    齊整蔥綠的菜圃,母親獨自於斜陽下辛勤澆水。晚風拂過鬢前的發,她轉身對我莞爾一笑,像田野的油菜花那樣,美麗動人。遠處的村莊已是炊煙裊裊,飛鳥返巢,田埂上放牧的人緩緩歸來。
    鄉間小路上,鄰村的外公拎著竹籃踽踽前行,裡面裝著外婆剛煮好的野兔肉。今日外公上山打柴,逮了一隻野兔,外婆燉了一碗,分了一半托外公帶給我們品嚐。母親急忙去酒鋪打了一斤白酒,留外公吃了晚餐再回。外公搖手,擱下兔肉,拎著酒壺,獨自走在歸去的暮色中。
    他知道,煤油燈下,老妻還等著他一同用餐。夜色落幕,幾聲犬吠,鄉村人家隔著幽窗,晃動著隱約的燈影,再無聲息。母親於床前和父親商量著明日的農活,我在她哄拍中漸漸入夢。
    後來,外公教我讀了一首詩,長大後方知是陶淵明的《歸田園居》。“少無適欲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
    原來,歸於自然是這般的寧靜悠閒。遠離俗世,少見車馬來往,數間草房,幾畦菜圃。狗在深巷裡叫,雞在桑樹上鳴。晨起踩露而出,晚時踏月而歸,人生百年,轉瞬即逝。

《相逢如初見 回首是一生》